一
何琴琴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回家，由于张宇先的原因，由于连日的劳累，她的精神崩溃了，竟然一病不起，住进了市医院的精神病科。
刚开始的时候，她谁也不认识，反复地问着家人：“我是谁？我叫什么名字？你是谁？你在哪里？”妈妈一次次地说：“你是我的女儿，你是琴琴啊……”可是她谁也不认识，而且拒绝吃饭拒绝穿衣服，医生给她用了大量的镇静剂，吃了药，她才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是神情痴痴呆呆，两眼无神。见她成了这个样子，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流泪。听到她生病的消息，很多同学、朋友都纷纷前来探望。终于她苍白的脸上出现了大病初愈的淡红，精神也有了好转……
突然门一开，张宇先竟然站在门前，手捧着玫瑰花，她妈妈愣了一下，认出了他，让他进来了。何琴琴躺在床上，听到张宇先的声音，她眼角一瞥，心里一惊：是他，是他呀！竟然是他——不，不是这样的，命运不可能对她这样残酷，我不要他在我这个样子时来见我，我不要这样的场面，我们不可以这样相见。上天啊！你为什么这样惩罚我，让我偏偏在他面前是这个样子！
她曾千百次地想过遇见他的场面——在同学聚会上，浅浅地问一声“还好吗”；在锻炼的公园迎头碰上，淡淡地问一声“早上好”；在他出席的宴会上相逢，轻轻地碰一下“干杯”……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市医院的精神病科相逢，而她躺在病床上，病骨支离、蓬头垢面的样子，丢人了，这太丢人了！竟然让他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样子。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见！
何琴琴一时百感交集，心里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她紧眉着双眼，两股泪水从眼窝里流了出来……
这时，张宇先手捧玫瑰花站在何琴琴的病床前，轻轻地呼唤：“小何、小何……”
二
何琴琴八年前就和张宇先认识了。那时她在定西东方红中学读书，张宇先和她都是东方红中学的学生，他们都在高一三班，而且是同桌。入学一个多月，同学之间还不熟悉，即便是他们同桌。平常都没有说过话。
那天晚上她在被窝里看小说看到两点半，早上一进教室刚打开书本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正在做梦和付巧对诗哩，却被张宇先叫醒 ：“哎！英语老师叫你背书呢，快醒醒。”听到这话她猛然把头从课桌上抬起——正是早读课，同学们都在大声或小声地背单词、背课文哩。她不耐烦地看着他，他又说了一遍：“英语老师叫你去背书，快点儿！”她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愣了一阵才说：“哎呀！不行啊！我还不会背，你先去背吧。”“我已经背过了，这样，你让付巧先去背，你再准备5分钟，”“5分钟我也背不会呀！”“没关系你先给我背一遍，别紧张，一句一句来。”她紧张得不得了，磕磕巴巴地背着课文，终于背完了，她看到他摇摇头说：“不太熟，但是老师让你去，没办法，去试一试吧。”
她拿着书，磨磨蹭蹭到了教室外面。英语老师听完她的背诵，气得满面通红，指着她的鼻子：“何琴琴、你太懒了，把课文背成这个样子，还在教室里睡觉，不丢人吗？”她满脸通红，羞愧得低下了头。英语老师又说，“以后不要再睡觉了，回到教室把课文抄两遍，然后下午再来给我背！”她灰溜溜地进了教室，看着张宇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心里想：我真倒霉，怎么和你是同桌？就你事多，要不是你把我叫出去，我也不会被老师剋一顿。于是她在书桌中间划了一道三八线，然后对他说：“以后不要跟我说话，老师再让你叫我，你也不要叫！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疑惑地看着她问：“怎么了？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跟你说话。”心里却想：懒得理你。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如果必须说话，她就写个纸条，放在桌子中间，他又回个纸条放在她的桌上，但是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三个月，老师又一次排座位时他们就不坐在一起了。同桌换成了和她个头差不多的一个女生王红。
张宇先学习很勤奋，几乎每次看到他，他都在埋头读书，别人去玩的时候，他常常在教室里学习；别人在锻炼的时候，他还在教室里学习；别人周末回家，他有时还呆在学校。期中考试的时候，张宇先竟然考了第一名。这时，她对这个相貌不凡的男孩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她没想到他学习还很好，只是她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热爱学习——而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喜欢看小说，她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在看小说了。她常常幻想着在高中的时候，也能有一个男孩，偷偷地爱着她，给她递递纸条什么的，或者有一天收到一封匿明情书，但这种浪漫的故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她是个长相一般的女孩，普通得就像一根小草。
她个子不高，头发淡淡的泛着淡淡的金黄；眼睛是单眼皮，但皮肤白白净净。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像个洋娃娃，但她有一颗浪漫的心，她不爱学习数理化，只爱看小说、写作文。她的学习一直是班上的中下等，因为她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读小说了。她的作文很好，经常被老师当范文读，她洋洋得意，觉得自己很有才。有一段时间，她甚至写小说写歌词，偷偷寄到一些刊物，希望能发表，但事情并不如她所愿，她的文字从没被选中过。由于她的思想不在学习上，所以学习成绩在高一高二时都在班级30名左右，是中下等学生。
回到家里，爸爸妈妈很不开心，她妈妈甚至说：“如果你考不上大学，就给你找个婆家，早早嫁人算了。”她听了很害怕，因为她虽然学习不努力，但她对大学生活还是充满了向往，她希望也能踏进大学的校门。于是从高三开始，她开始努力学习了，小说看得少了，上课睡觉也少了，作业开始认真起来，但她和张宇先的距离却越来越大了，因为张宇先一直是默默地努力学习着，而且成绩非常稳定。
三年的高中生活匆匆过去，等到高考的时候，张宇先考了班上的第二名，被录取到上海政法大学。而她却相反，虽然高三很努力，但因为前面基础太差，加上高考时发挥不稳定，她的成绩没有达到高考一本的分数线，只考了个定西师专，学校就在她所在的定西市。
当张宇先踏上东去的列车、奔赴理想的校院时，她也走进了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秋季入学，军训之后回到大学的第一天，她收到一封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张宇先寄过来的，他告诉她他在上海的学习情况和他们同学的情况，最后说放寒假时他会来她的学校看她。她想起了高中毕业时他写给她的一封留言：“五月里，各种鲜花争相斗艳。如花少年也在蠢蠢欲动，但我为了一丝渴望暂不遇约，公园的翠色中只有我，火红色的走廊尽头只有我，群山还抱的建筑中只有我。我的伟岸也许只是一个梦想。淡淡的云朵里，我看到自己的眼泪和风邂逅相遇，没有人知道我这一刻的悲伤！”这封留言告诉她：他们都已到了青春年华之季，可他为了理想暂不遇约。然而这份留言却已透露出他心底的人。她珍藏至今。
三
时间过去了一年多，有一天她和室友吃完午饭回宿舍时，突然看到张宇先站在她们宿舍门前。只见他留着短发，穿一件黑色夹克衫，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两年没见，张宇先气质变化很大，眉眼间充满了自信，浑身散发着青春昂扬的气息。她开心地迎上去：“哎，你怎么来啦？”他说：“我们学校提前放假了，我想来看看你。你现在怎么样？我觉得你看起来又胖了。”听到他说这话，她心里一惊，心想，高中时候我就比较胖了，为了减肥，我每天都在强迫自己少吃，现在上大学，我以为自己瘦了一点，没想到在你的眼中我还是胖。但是当着张宇先的面，她不好发作，于是说：“你吃饭了吗？如果没吃饭，我去食堂买点饭吧？”张宇先说：“我吃过了，就去你们宿舍坐坐吧。”
他们进了宿舍后，张宇先坐在她的床边，一坐下来就翻看她的书本，她说：“你怎么这么爱看书，既然来了，我们就聊聊吧？”于是他们就说起了各自的大学生活。她这才了解，张宇先虽然上了大学，但他依然努力学习，每学期都拿到学校的奖学金，再想想自己，自从上了大学，就忙着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学习只是一般，作业有时也不太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书目读了之后，写感想、写论文都是在应付差事，只求及格而已，和张宇先相比还是差得远了。
这时，张宇先说：“你有没有想过去上海玩一玩呢？”她说：“我当然想，可是时间和旅游费都是问题。”张宇先说：“那、好吧，我来想想办法。”于是他们又开始聊起其他话题。张宇先说的这句话，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可过去了一个星期，张宇先竟来到他们家，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我勤工俭学挣的钱，你先拿着，我建议你以后去上海看一看，感受一下大城市的气息，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她摇着手说：“不、不，我不能要你的钱，我如果要去的话，我会自己想办法。”张宇先见她很坚决，就作罢了。临别时一言一定地交代：“你如果来上海，一定联系我……”
后来他们只是通过通信联系，虽然张宇先也来过她们学校好几次，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没有过多的聊天。直到大学毕业之后，张宇先回到他们本市，在区政府工作，她也通过考试在本市的中华路小学当了一名小学教师。随着接触的增多，一次次的相见，一次次的聚会，她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思念他。有时候他约她去看电影，有时候他们也会去玉湖公园走走。但她期待的话他一直没有说出来。
在这期间，她也交过一些朋友，但都是无疾而终。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在等待着一个人，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张宇先，但她就是无法接受别的人，无法接受和别人进一步的接触。有一天当她又在路上碰见张宇先的时候，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个人，等待着这个书呆子对她说出那个字，但这个人太笨了，太老实了，他不知道这个女孩的心思，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早已默默地爱上他了。他不知道他已经走进了这个女孩的心里。好像他只是认为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所以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她，然而却是像大哥一样的温和有礼。
有一次，她试着问张宇先：“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他说：“我还没谈，我现在不打算交女朋友，我在准备考研哩，我想过几年了再交女朋友吧。”于是她沉默了，她终于明白张宇先心里并没有她——但是一个男孩子一旦走进一个女孩子的心里，那是一场灾难，拔也拔不掉。多少次她走到张宇先的办公室前，站在窗外，默默地看着，看着他在办公室里读书学习办公，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有时看着他读书时的沉思，看着他写作时的皱眉……她真想走进去，抚平他额头的皱纹和紧皱的眉头，但是、自尊和害羞阻止了她，尽管心中爱如潮涌，但她依然默默地转身，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任相思在心头蔓延，让泪水流过脸庞，她彻夜难眠……
有一次，她在日记里写道：“你是那雨后的彩霞，我多想把你留下；你是天边的白云，我多想摘你回家；你是夏夜的晚风，轻抚着我的面颊；你是早晨的阳光，绚烂我的窗花；你是那弯弯的月亮，夜夜照亮我的心芽。我多想与你共舞，走遍天涯。”
爱如潮水，却无法表达，一次又一次，实在是想他了，她就召集女友们约他一起吃个饭。有一次他们去吃火锅，这一次她们都带着自己的男朋友，只有她和张宇先是单身，于是大家很自然地让他俩坐在了一起。这时她对张宇先说：“过两天，有时间了咱们去西岩山上玩一玩？”张一先说：“有，你想周六还是周日？”她说：“周日吧。”于是周日他们去了西岩山。
他们一起爬山，一起看各种建筑，一起在花前留影，一起在山顶欢呼，一起吃饭……傍晚，他们一起看夕阳，直到张宇先送她回家。她想，这下张宇先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了吧。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动静都没有。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一个月过去了，依然风平浪静。她沉不住气了，她想，即便是木头疙瘩也应该明白她的意思呀！于是她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平生写的第一份情书，一份唯一表白自己心迹的情书。在这份信中，她写出了对张宇先的所有的感情、所有的依恋、所有的无奈、所有的伤心……
她拿着这封信走到了邮局，站在邮箱前她默默地看了很久，一狠心，她又拿着这封信回到了宿舍——风吹走了她脸上的泪珠，然而却吹不走她内心的疼痛——她掉着擦不干的泪水，拿起打火机烧了这封信。随着这封信的烧掉，她青春的初恋、她的单相思也像烧掉了一样——她终于明白张宇先的心思没在她身上，也不在所有的女孩身上，他是一只要高飞的雄雁，无心留恋身边的野花，而她正是那朵默默开放的雏玫……
不久她听到不负重望的张宇先考上中山大学研究生的消息。在他离开的那一天，她曾想她再也不见他了。可当她接到他的电话时，她所有的防线全崩溃了；当目送着他登上了东去的火车时，她泪流满面，她知道，此一别，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果然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一直再也没见过他的信息。
后来她听说他在大学里谈了一个女朋友，再后来听说他结婚了……每听到他的一个消息，她的心就像刀割一般刺疼，每想起他，她就肝肠寸断、彻夜难眠——每当她夜不成寐的时候，她就把他过去的信拿出来，慢慢地抚摸，点点滴滴地感受那种温暖。她曾千百次地想过。他可能去了更大的城市，永远不再回来了，永远不再到这个城市里来了。也许有一天他们会相遇，但那时他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有一个疼他爱他的妻子。他们只打个招呼——你好！别来无恙……
她曾多少次盯着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盯着那个熟悉的微信号，只需要轻轻一按，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就能看到他，然而她却黯然地放下手机，强迫自己去工作，去锻炼……她只想让自己忘却心头的那份牵挂和思念……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在病房里看到他……
这时的何琴琴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她两眼的泪水汩汩地流下了脸颊。何琴琴伸开手，让张宇先把她拽起来。张宇先赶忙弯下身子，一手握住何琴琴的手腕，一手揽住何琴琴的腰将她扶了起来。
张宇先扶何琴琴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何琴琴汩汩流泪的眼脸，说：“小何，你不要难过，请原谅，我们这二年很少联系，这主要是我在读研，我并没结婚，我怕堕入情网对我的学业有影响。”何琴琴泣不成声：“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张宇先说：“其实这也是对我们的考验，如果我在你心里没有扎根，你会嫁人去了；如果你放不下我，你心里是容不下别人的。”何琴琴双眼盯着张宇先，只是流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张宇先又说：“现在我毕业了，应聘在市委办公室，才刚报到。听说你一直一个人，又得病住了院，我就匆匆赶来看你……”
张宇先的话还没说完，何琴琴“哇”的一声，一下子扑到张宇先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她脸贴着张宇先的脸庞擦着，用自己的泪水清洗着张宇先的脸庞。过了半响，才结结巴巴地说：“宇先啊！再、见不到、你，我、就、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