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城市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穿城而过，这就是我们的母亲河，叫绵江河。在绵江河上游七八公里处，有一个我称之为老家的小村庄，绵江河在这里似乎没有名字，大家就叫她“河”。“河”从福建长汀古城镇蜿蜒而来，一直到城里汇入绵江河。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关于儿时的记忆，便都是那河边的村庄，和村庄里的人们。
每年的春夏季，连续几天的大雨使得河水暴涨。浑浊的黄泥水淹没了河岸上的土地，河边的树木只看得见树梢了，原本只有十几米的河床，似乎变成了汪洋大海，颇有点“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气势。我们站在门口的高坎上看着，平日里温和的河水这时候浩浩荡荡，像千军万马奔涌而来。大人们叹息着谁家的庄稼被淹了，年少的我们却是叽叽喳喳有点兴奋，这“千里波涛滚滚来”的景象实在太震撼太壮观了。水里漂浮着各种东西：树枝、水草、牲畜等。有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拿了长杆伸过去，把用得着的东西勾上来。
这样的大水，木桥就断了，桥板冲到了下游，幸好总是被树枝挡住了。待到大水退了，大人们就去把桥板拉上来，做了暂时的木排。大人们要去河对岸劳作，孩子们要去河对岸上学，都坐这个木排过河。木排一靠岸，等候的人们便争先恐后跨上去，有的一不小心就一脚踏进了水里，于是岸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天气已不寒冷，湿了衣裤鞋子也不要紧，也没人因此烦恼，大家天天都在这种嘻嘻哈哈的氛围里，乘着木排来来去去。直至天气稳定，大概不会发大水了，大人们才会把木桥修好。
天气暖和的时候，女人们每天到河边的长条石上洗衣服，夏天就卷起裤管下到水里站着洗。脚底的细沙很柔软，丝丝的凉意从脚底弥漫到全身，在炎热的夏日里，这是最美妙的享受。水流脉脉，像嫩滑的锦缎，似乎感觉不到它的流动，偶尔一只小虫子点水，泛起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河水清澈见底，一些小鱼虾在腿边游弋，伸手一捞，它们却灵活地从指间窜走了。不远处，一丛丛的水草像软软的绸带，随着水流轻轻地摆动。几棵桉树和柳树的浓荫如一把大伞，遮住了头顶热辣的太阳。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河滩草地上，老黄牛带着小黄牛甩着尾巴在安静地吃草。
到了傍晚，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踏着晚霞归来。男人们在晚饭后穿着短裤去河里洗澡，但我那读书人出身的父亲从来不去，他从不赤膊出门，更别说只穿着短裤了。我的哥哥弟弟也不去，因为母亲不允许他们去河里玩水，不过他们也都在白天偷偷去过，并且学会了游泳。
我的哥哥经常在傍晚的时候，带着他的几根鱼竿和中午准备好的鱼饵，出门去放钓。晚上睡觉前，哥哥就叫我打着手电，跟他一起去收钓。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又小心地下到河边的草丛里。徐徐的夜风吹走了白天的热气，河水温婉地流淌着。如水的月光在树叶间泻下来，影影绰绰的。蛙声和虫鸣此起彼伏，在寂静的旷野里演奏着它们的欢乐，这样的夜晚，我们的心情是极好的。
哥哥一般都把鱼竿插在比较好认的柳树下，或者一蓬小竹子旁边。我把手电照向哥哥，他每收一个鱼钩，我都满怀希望，但大部分时候都是落空的。我知道哥哥的心情跟我一样，他有时候对我说：“你看，这个鱼钩都被拉直了，刚才肯定有一条大鱼咬钩了，被它挣脱了。”然后他重新下饵（鱼饵是苍蝇或者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蚯蚓），把鱼钩甩出去，重新插好鱼竿，明早再收一次。第二天等我起来，哥哥已经收钓回来了。他一般都能收回来几条两三个手指大的小白鱼，有时候也能钓到比较稀罕的七星鱼，当然，偶尔也会一无所获。
那时候，哥哥钓回来的鱼，姐姐在河里捞回来的鱼虾和河蚌，都是我们家难得的美味佳肴。
离村子大概一公里多的河的上游，有一个拦水坝，坝上的水很深，绿得发黑，看得人头皮发麻。河水漫过大坝哗啦啦地倾泻下来，白花花的，像一帘宽大的瀑布。大坝两边各有一间房子，左边是榨油厂，右边是碾米厂。
榨油厂我们叫它“油槽下”，平时是锁着的，屋外有一个水车，榨油的时候，水车就转动起来。大人们一般不会带着孩子去看榨油，因为里面热火朝天的，怕孩子们跑来跑去不安全。我好像只去过一次，记得里面有一个大大的油锤悬挂着，师傅们光着膀子，推动这个大锤撞击油尖，发出“嘭——嘭——嘭”的巨响，沉闷有力的撞击声，老远就能听见。
大坝右边的碾米厂，我也很少进去，因为里面有个窟窿，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河水，黑黝黝的，让人心生畏惧。碾米的日子里，老远就听得到碾米机的轰鸣，在里面要很大声说话才听得到。整个空间米尘飞扬，进去一会，就让你头上身上都是一层白色。
那里还有一个水泵，有了水泵，这条河就是我们村每年丰收的保障。河水通过一根大大的铁管，送到各个水渠水沟，浇灌着下游几百亩土地。我的外公村子里没有河，很干旱，所以他很羡慕我们这条河。他来我家的时候，就要经过这个抽水泵。看着一路上长势旺盛的庄稼，再看看我们一家老小在父亲带领下，每天都要午睡一会，外公就用他特有的长声调说：“你们这里有这条河，这么懒都赚得到来吃。”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城里，就住到了这条河的下游。同样的河，同样的水，但是不一样的风景，不一样的心境。老家的山水里有我儿时的欢乐，那一草一木，一溪一流，都是我抹不去的记忆，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