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知不觉中被库琼忽悠了，却对他的哭穷卖惨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从黄河滩区搬迁到濮阳县解放路育苑小区，住四号楼三单元二楼西。刚入住，开发商代管小区物业。开发商王老板让我当四号楼楼长。一夜之间，我这个乡巴佬变成了管四十八户人家的“实权人物”。不瞒您说，我暗自兴奋了好几天。
可我的兴奋劲，却让对门邻居库琼泼的“一盆冷水”，浇得瓦凉瓦凉的。
我端坐在四号楼前小广场中的石墩上，手按石桌，一本正经地召开四号楼“圆桌会议”，议题是收缴楼道卫生、照明费。
“公摊面积的物业费，咱们业主不能缴，”我的对门邻居库琼用手搓着脖儿梗上的泥穗儿，喷着唾沫星子，打当头炮，“没拿到房产证，没成立业主委员会，没有物业公司，小区的物业费应该由开发商承担。咱们都是黄河难区的穷苦老百姓，砸锅卖铁买了这套房子，肋巴骨上一个钱壳子也没啦，下锅的米都不知向哪儿去找，都快揭不开锅了，哪还有钱缴本来不该咱们缴的物业费？”
他的“哭穷”，道出了大家的心声；他的唾沫星子，变成了火星子，“圆桌会议”一下子炸锅了。会场群情激昂，大家振臂高呼：“不能缴！”库琼带头离开会场，大家像老鼠躲猫一样，悄悄地开溜，把我晾在石墩上，像一块干巴巴的姜。我感到这个“乌纱帽”不好戴，就像矮子坐高凳——上下为难。
我想露一鼻子的“圆桌会议”，让他搞砸了。
我向王老板如实报告民意，没想到，王老板笑笑说：“鞭炮两头儿点，响到一块儿啦。”王老板从善如流，我轻松地解脱了收缴物业费这档子事，打心眼里佩服库琼。
过了大半年，一栋楼的人慢慢脸熟了，几位邻居怂恿我主持成立四号楼红白理事会。发起人玄福跟我说：“小区像一个村，一栋楼就是一个生产队，结婚生子、老人归老，大家随份子，帮人场，是人情面子的事，能增进邻里关系和睦。你位高言重，大家听你的，你就操心撺缀一下这事吧。”
“位高言重”四个字撩得我又兴奋起来，给一个个户主打电话，总算把大家缠磨到楼前小广场上，四十八家“峰会”如期举行。借此机会，我想露一次脸，把上回的面子挽回来。
会议有序进行中，玄福敞着怀，胸口的金链子一抖一抖地，掏出一盒“华子”向爷们分散，头摇得像拔浪鼓，高声大嗓：“成立红白理事会，喜酒事大家凑凑份子，仨核桃俩枣的，少抽一盒烟，少喝一瓶酒，邻里之间捧个人场，帮个钱场，多好呀，显得四号楼大家庭团结友好，亲善和睦。”
会场鸦雀无声，大家大眼瞪小眼，好像嘴上贴了封条，一言不发。
库琼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我……我首先声明，不加入红白理事会。吃饭穿衣看家当，房贷、学生上学、看病'三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水电费、物业费、手机费、吃喝拉撒，搞得我脚手不连地，农忙时流汗种地，农闲时东奔西跑，做梦都想搞钱，恨不得跪'红版’喊爷。说句不中听的话，成立红白理事会，是自找苦吃。不错，随份子是传统的习俗，撑面子，赚人缘，但份子钱不代表邻里之间亲近疏远的关系，不能成为邻里感情深浅的标准。大家拍拍胸口问一下自己，当看到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开给你的罚款单，你心里发紧不？烦不烦？是不是像猪躲避屠夫似的，能溜过去就溜过去？你们谁愿加入谁加入。就是强按我的'牛头’，我也不喝这口水；硬打我这只铁公鸡，我也下不了蛋。”
会声骚动，气氛活跃，大家脸上露出松动的神色。
玄福哈哈大笑，瞅一眼库琼，撇了一下嘴，说：“老库，别哭穷了，没有人会可怜你，没人会帮你。老话说得好，人叹气穷三年，越哭穷越变穷。扔掉你那除了铃响啥都不响的破自行车，闷声挣钱吧，哭穷卖惨没有用。”
库琼脸红脖子粗，瞪玄福一眼，小声嘟嚷：“你摆阔，打肿脸充胖子，俺没说你啥。你想加就加呗，挖苦俺干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还不知道谁。你骨子里自卑，心理不平衡，却看不起俺。我半斤，你八两，你比我强不了多少。你想随份子，挣面子，掂掂你的大金链子，看看它的成色，先问问它同意不同意。”
库琼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大家伙都听清了，哗哗哗，掌声一片。
大家欢笑而散。
我想露脸找回面子的想法，又被库琼搅黄了。
成立红白理事会泡汤，库琼和玄福结下梁子，好长一段时间，两人是反贴门神——不对脸。我也对库琼有了想法，从此，对他不感冒。见了面，只是点头，从不说话，我有点怕他的哭穷卖惨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突然发现，库琼与玄福搭肩勾背，握手言欢啦。我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晚饭后，突然，库琼破天荒地找我搭话：“老高，下楼换换脑子，斗会儿地主。把你挣的稿费，救济一下穷人。”
消除隔阂，机会难得，我立马下楼，走出楼道口，看到库琼和玄福已支好牌摊儿，望着我笑。
我落座石墩，库琼定规则，玄福洗牌，三下五除二，太阳能灯下，斗地主开始了。
大战一百多个回合，一宰二。我成输钱的大地主，库琼是输钱的小地主，玄福成了赢钱的“贫下中农”。
我输钱，牌技不行，还有一个原因，打牌时，我脑子里光琢磨这两个冤家对头，咋又尿到一个壶里了。心有二用，不输才怪呢。
库琼输，怪他心不在焉，一边打牌，一边哭穷。先哭他的小穷，接着替玄福哭大穷。我慢慢地听出了点门道。不过，对他的这次哭穷，我心里没有了反感，觉得挺受用，三个木桩消除误解，终于捆绑成了一道篱笆墙。我对库琼刮目相看，心生敬意。
一周后，玄福儿子结婚。库琼破例随了份子，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除了凑份子，还借给玄福六千块钱。
喝喜酒那天，玄福喝高了，竟当着我的面，给库琼深深地鞠了一躬，喷着酒气，说：“库琼哥，你救了俺的急，谢谢你！以后，我不炫富摆阔了，你也别哭穷卖惨了，你才是真正的大老板。晚几天，我去你的绿色农业园打工去，请琼哥收下福弟。”
库琼也喝大了，按住玄福的头，嗑嗑巴巴地说：“我的库姓，在《百家姓》中排371位。我祖籍山东寿张县，1978年划归河南安阳地区，1983年改属濮阳市，现在咱住一个村——育苑小区。我不是大老板，只是打牛腿种地的庄稼汉。现在，我欠银行贷款几十万，穷得只剩下借款条啦。福弟，想去给我添柴加火，你给民弟鞠了躬再说。”
玄福趔趔歪歪给我鞠躬，我望着库琼笑。
库琼呀库琼，真是言行如其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