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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安山文学】特约作家喻加强专栏(1) ||二哥(短篇小说)
  主编:非   


                     一

 

没想到,去年清明节前的三月初四,三兄弟能聚到一起。
每年清明,大哥都要翻看黄历,看看哪天宜行,才兄弟相约,回老家祭拜。
说是兄弟相约,其实大多数年份,就我和大哥两个。二哥是经常缺席的,理由就只一个:忙。
事后我对他说:“哪个不忙哟,就你?”
他不说话。有时笑一笑,眼睛望向远处。

 

                      二

 

他是不多言的。
但我总觉得,他有许多话,藏于内心深处,只是不善于表达,抑或,不愿意表达。
他的话少,是有原因的。
他四岁还不能走步。父母辛苦,无暇顾及,常丢他一人在家里。行止拉撒,可以想及。
父亲常常人前指着他,摇摇头:“拿他打漂漂儿耍。”
其实父亲很无奈,母亲也很无奈,有甚么法子呢?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父母劳作归来,他舞着脏兮兮的小手,指向门外,嘴里咿呀有声:“妈阿……红!”
什么意思?父母几番琢磨才弄明白:原是一个小贼,趁我父母不在,翻墙进屋,盗走了我家仅存的红薯!
那时他是不怎么会说话的!
再后来,他终于学会说话了,也终于学会走路了,父母还是没法照看他,就把他远送到外婆家,托外婆看管。
他想家啊,想父亲母亲,就哭,就闹着要回去。
外婆笑着问他:“小二娃,你回去做啥呀?”
“我要……回家……拣柴!”
他继续哭。
那时农村,大炼钢铁,满山光光,家家缺柴。拣柴,可是一件天大的事。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吧?
这些从前旧事,常被母亲提起,并告诫:“莫让你二哥晓得,他晓得了,是要生气的!”
我不以为然,常想:不至于吧,几个笑话而已。
再再后来,我们的父母都驾鹤西去了,他也为人父母的父母了。他的三十多岁的儿子,一不小心,当着好多人的面,其中就有他的孙子辈,在他面前说笑他:“妈阿……红!”还夸张地比划着手势,坏笑着看他。
啊呀,这下可不得了!谁也没有料到,他的那个急啊:脸儿红红的,脖子粗粗的,眼瞪圆圆的!憋闷好一会儿,才喘着粗气,一言不发,悻悻离去。
从此以后,关于他儿时苦难中旳笑故,再没人敢提起。
这事我没有亲历,是二嫂说的。

 

                     

 

他对二嫂,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他心中可能是有怨气的。
二嫂比他小六岁,姿容姣好。身处穷山恶水,就愈显得美丽。
老家那地方,地少人穷,农闲之余,闲极无聊,说东道西,哪家男人,哪家女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关于二嫂,外边也有些风言风语。说她和某某的某某,又和某某的某某,还和某某的某某,闹得满村风雨。尤其是说她和那个姓某的某某,说得有鼻子有眼睛。
其实这也平常。在农村,关于男人和女人,耳朵都听起了老茧,哪个还去当真?至于二哥,该不会去计较吧?
也说不定哦,要不然,他咋对二嫂不冷不热呢?

 

                     

 

分家那年,二哥刚学持家,不懂生活,家中之苦,人生之艰,可以想见。就在那年春节,提一笼猪下水,三十初一还不舍得,留到初二初三,用来待客。苦啊!
二哥是不怕吃苦的。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吃糠咽菜,他从没叫一声苦过。  
很多时候,没活干了,他爱一个人在门外的那颗大黄角树下寡坐,偶尔偏着脑袋看天。有时,他突然一只手猛拍一下大腿,大叫一声:“嗨,二天老子!”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谈阔论,可你等了好久,他竟然没有了下文,又偏着脑袋看天,眼睛一眯一眯的。
在决断大的人生择抉上,他少了点魄力,或者说,他有点儿胆小。
他有个战友,成天想着发大财,有事没事的,常往他这儿跑,怂恿二哥和他一起做生意。
“本钱呢?”
“贷嘛!”
其实那时,正值八十年代,政府鼓励百姓经商创业,贷款的条件是很宽松的,不要抵押,不要担保,有意愿就行。
那时有句顺口溜: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没有不要钱的,只有不要命的。后来好多万元不算富的,十万不算富的,百万不算富的,甚至千万,亿万不算富的,都享受到了当时政策的红利。
战友扭住二哥,好话说了一堆堆。可二哥听了直摇头。你想哦,手头砖头没得一块,棍棍没得一条,只有穷鸡巴一根,万一整亏了,二辈子都还不清,一家人还喫铲铲(铲:四川方言读chuan四声)呀!死活不听。
战友拿他没办法,悻然离去。战友和我二哥,战场上可是过过命的。过去有难同当,现在如果出去整对了,也算有福同享,啷个不安逸呢?
后来,战友贷款出去舞了一转,赔得两手空空回来。二哥暗自庆幸:“我说呢,钱那么好找哟。”
战友生意亏了不说,还不焦不愁,整天笑扯扯的,市场上甩一坨肉回去,好酒儿整起,好烟儿烧起,一家人喫得热火朝天的。唉呀,破罐子破摔啰,看他以后咋个整啰。
再后来,战友又出去跑了一趟。这回赚安逸了,还了过去的贷款不说,除干打净,还赚了几十万。
二哥言谈之间就有些后悔。就连平时不怎么多二哥言语的二嫂也有些不满意了,当二哥面,埋怨过几回:“还不是怪你,胆子小嘛。”
听到后来,二哥毛了,脸涨得通红,嘴里不停地“啾——啾——”有声,竟说不出话。
二哥度量大,唯独你说他胆儿小,他会跳八丈高,跟你毛起。过去当兵上前线,他和战友一个班,枪林弹雨中,没听说过一个怕字!现在他的皮箱子里,还珍藏着军装一套、红领章一副、军功章一枚。战友相聚场合,他都要披挂齐整,这个庄严的仪式,他从来没有少过。
再再后来,战友的生意越做越大。战友多次喊二哥去给他扎场子,实际上是想拉他一把,扶他一程。
二哥没去。先前缩头缩尾,现在坐享其成,好意思呢。

 

                     

 

在家庭的发展上,二哥还是有他的目标的。
没活干的时候,他爱背着双手,在房前屋后,转来转去。有时候摸摸土墙。有时候拍拍房草。有时候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做出很专心的样子。
我家祖上一穷二白,那几间不蔽风日的茅草屋,传到我们这一代,早已风雨飘摇。二哥急啊,婆娘一个,娃儿两块,儿子要上学,以后要成家,个个都是天大的事。
可不能无所作为哟。不能等着天上掉金子,懒尿还能憋死大活人?怪球!
他想好了,他要造一栋全砖瓦的房子!   
这个计划一说出来,全都不信。想一想哟,造一栋房子,要多少匹砖哟,多少匹瓦哟,要多少根木头哟,要多少水泥河沙哟,要多少的人力物力哟······唉唉,能把泥巴房子改改观就不错啰。
过了些日子,二哥那里也没啥动静,大家都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再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一天,大家突然发现,二哥正在屋旁的菜园地里,手握锄头,挥汗如雨。
他要建一座土法砖瓦窑!
是六月天气,毒日当空。见不到一个人影儿,连狗儿都隐去了,只剩了些懒虫子,还在林子里无精打采地乱叫。
一直干了好几个月,就他一个人!
记得是第二年吧,我念大学寒假回家,竟然发现,他建的土法砖瓦窑旁边,井然有序地堆放着两大堆砖瓦!那砖窑,碳也没了,火也熄了,看样子烧砖瓦这一项是大功告成了。
我说:“你哥子行呢,说到做到。”
“还早!等开了年,再说修房子的事。”
转眼暑假就到了。
我的心情是急迫的,因为在大哥的来信中,我知道了二哥的房子已大功告成。我急于想看到,二哥的新屋,是不是和我想象中的一样呢?
到得家门,我惊呆了。但见屋宇嵯峨,气派威严。红墙高耸,碧瓦垂檐。宽阶广院,非同一般!翠竹摇曳,绿林阴翳,红花绿果,水绕塘环。雀儿鸣声上下,蝉儿和鸣长短。南山悠然忽现,远空一片湛蓝。夏风徐徐袭来,清凉之气舒然。
唉,我的二哥吔,你简直就是神仙!
再看外面的菜园,早已恢复了原样,蔬菜青葱翠绿。吔,还有条狗儿在里面撒欢。
据说,竣工那天,二哥的老战友齐刷刷全到。二哥穿着他那套珍藏的军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真是人前人后好好风光了一回。
像这样的大小工程,二哥还干成了几件,就不一一细表。

 

                       六

 

我和二哥,这么些年,相聚较少,交流不多。
小时候吧,在生产队,他有他的那一拨玩伴,我有我的这一拨玩伴,你耍你的,我玩我的。只有一件,我的玩伴们是不敢随便欺负我的,因为,我有两个比他们大得多的哥哥。
我最喜欢的,是走亲戚。
最最开心的是去外婆家。每年的正月初六,是外婆大寿。一家人麻子打哈欠,全体动员,除祖母看家以外,是一个都不会少的。
一家人翻山抵坳,有说有笑。也是啊,一年四季劳碌,难得偷闲。
最最高兴的还是我。很早很早,我就充满着去外婆家的期盼。去外婆家那天,我一路蹦蹦跳跳,不走正路,一会儿跳上土坎,一会儿冲下斜坡。
一家人走路走累了,路边坐下来休息。这时我仍停不住,爬到割得光溜溜的大坟包顶上去往下跳。或者,爬到柏树巅巅上去,然后把树子搬弯,在树子上头打秋千,动作危险至极。
这时候一家人都很担心,特别是二哥,便会大声对母亲说:
“妈吔,您看老六嘛,玄球得很!”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这时候母亲就会大声喊:“六儿哪,你给我下来不?拽你一顿!”
我才不怕呢,继续玩我的。在家里,我排行第六,是最小的。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个道理,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而在当时,我就只知道,母亲是不会打我的。
我不怕二哥,一来,他年龄大不了我几岁,二来呢,他脾气好,不多言。
我怕大哥。大哥比我大十二岁,在我眼里,他早就是大人了。在我心里,他有说不出的威严。我在家不管怎么顽皮,只要大哥一出现,我立马行规蹈矩,诚惶诚恐躲一边儿去。
祖母常常笑着说:“你大哥就是屋头的老虎。”
现在想来,我怕啥呢?他没打过我,没骂过我,没动过我一根指拇儿巅巅,怕啥怕?
也许,他是母亲的长子,我的大哥吧?也许,他比我大十二岁吧?也许?唉,我说不出。
到了外婆家对面那匹大山的垭口,便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时候,外婆,幺舅,舅母,几个老表,表姐表妹们,还有先到的孃孃些,姑爷些,老表些,表姐表妹些,还有一群小把戏,翘首朝我们这边张望。我们的身影在山垭口一出现,便听到他们大声喊:
“二孃,走得快哟!”
“大老表走得快哟!”
“二老表六老表走得快哟!
……

 

喊声欢快热烈,还看得见外婆手遮着额头,朝我们这边张望。
我们也很高兴。特别是我,猴跳舞跳的,巴不得快点就到。
在外婆家做客的日子,二哥是不和我一起玩的。他有六月黄,有大外公的四舅五舅,才不理我呢。
我也无所谓,我有幺舅的八老表九老表,有外婆隔壁的李红春,有大外公的大舅二舅的几个小老表,还有大孃的三老表,三孃的高四老表……·好耍得很。
只是二哥要和他的伙伴们去谢安寺,到川主庙看唱大戏,或是去看耍狮灯龙灯的时候,我就很郁闷。他们不愿意带我去,因为我还小。我走不了多远路,便要他们轮流背,他们是吃过亏的。
我的伙伴们又不敢和我去。没有大人陪,大人们是不放心的。因为要过崎岖的山路,还要经过两道水很大的河坎。
 可我想去啊,暗地里把二哥他们盯得死死的。 可到后来,还是让他们给跑掉了。
等他们有说有笑回来,还说在谢安寺馆子里各人喫了碗臊子面。我气得直朝他们吹眉毛瞪眼睛。
二哥也不是总不陪我。到大孃大姑爷家去做客,逛他们家后山的马蹄山和仙人洞的时候,就少不了二哥。

 

                       七

 

大孃家是我第二爱去的地方。大人们很宽容,玩伴们也总让着我。有一回,我刚到别人家,就把人家的小朋友打得惊嘘,我从此便得了一个“恶霸”的绰号,可之后人家的小朋友还是和我玩,我称王称霸的事像没发生过似的。还有一回,大孃家那只正在生蛋的鹅,好大一只哟,我想,该承得起人吧?结果被我给活活踩死了,大人们也没说啥。
去大孃家做客,我心心念念的,便是逛马蹄山。一家人和众亲戚一同爬山游玩,好不快活。
马蹄山山高路绕,一路巨木森森。时不时见路边三五怪坟高耸,高碑竖立。
走不多远,二哥就把我扯到肩上,拿马马叉。
到马蹄山上游玩,有两个好玩的去处,一个是山顶,一个是半山腰。
我们先去山顶。
到得山顶,二哥长吁一口气,说:“好重哦,下来。”
山顶有棵百年老树,枝杈多已脱尽了,但出奇的大,几个人也合抱不住。夏天也有些稀疏的叶子,而到冬天,它便光溜溜的粗壮地站在那儿,让你仰望它,并对它生出些敬畏,生出些感叹来。树脚有个老洞,洞里有个菩萨,也不晓得是什么菩萨,面目慈祥的样子,被大树合抱在里面,不知有多少年头了,实在让人称奇。
还有那些破的牛头,碎的马面,断掉的蹄子,和一些石舫石柱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大人们觉得没啥看头,可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样样都是好东西。我们摸这抚那,有时还对着石头说些莫名的疯话,开心极了。
在山顶上极目远眺,也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
远远望去,大孃她们的余家坝子好大哟!山脚下大孃家那一片片房子,和远近左右,尽收眼底。还看得见坝子边缘的龙水河和仙女桥呢。
说起仙女桥,还有一个神奇的传说呢。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女穷叫花子,向一个路人求施。那路人是一个吝啬鬼。好说歹说,那路人就是不与,还恶狠狠地说:“不给不给!你等嘛,哪怕等到天黑,哪怕等上一千年!”叫花子也不生气,只说了句:“黑,黑,黑,黑一千年!”说完便“咚”一声滚到河里,隐去不见。后来,这地方果然就黑了一千年!一千年后,那桥面上便留下了五只脚板印。
这是母亲讲给我听的,她说做人要善良,善恶终有报。
那五只脚板印,现在还在。脚板印的真伪实在无法考证,但上头那五个浅浅的凹荡,倒是真的。
“后来呢?”我余兴未尽,继续问。
“后来?后来……”母亲想了想,摇摇头。她实在说不出。
我便叹息一声,这才作罢。
出大太阳的时候,那龙水河像一条细细的,像弓一样的,亮亮的带子环绕住坝子。据说龙水河是从响水滩流过来的,好长好长。
转完山顶,就去看仙人洞。因为是下坡,距山顶又不远,就用不着二哥背了。
    我只是有些不舍,时不时回头。
二哥说:“前面还有更安逸的呢,快走!”
这我是晓得的。常听母亲说起:“这仙人洞是神仙住的。就有人洞子底下干活,亲自见过神仙在里面煮饭。还有人打着火把钻到洞子里面去耍,走了几里路吧,里面突然宽敞起来,竟然看见一个白胡子老汉,在洞子中央打坐。那老汉背朝着他,看不见面目,头发好白好白,胡子老长老长!”
讲得我脊背直发凉!冷汗直冒!
母亲还要继续讲下去,我直摇头,小手直摇母亲的双膝,望着母亲。
母亲才不说话。
所以,仙人洞里白胡子老汉的故事,就到此打住,他是人是鬼,还是神仙,竟无从知晓。这或许就是后来我总念念不忘想进去一游的原因吧。
母亲脑子里的故事是很多的,她是哪里都晓得的。
仙人洞处在半山腰,悬崖峭壁间。虽算不得无限风光,但在我们小孩子眼里,也算得风光无限了。
到得洞口前,但见洞口高轩敞亮,自然天成。再向里面望去,里面竟是黑咕隆咚,混沌一片,不免让人生出些莫名的恐惧来。
上了些年纪的人是不愿意进去的。女人们更不愿意,因为怕。
但太小的男孩子也不能进去,进去了是无法管理的。
但我是无虞的,因为我有二哥。按理,我是没有资格进去的。大家在排除哪些孩子不能进去的时候,目光齐刷刷射向我。
“不怕,我背,我有的是力气!”二哥拍着胸脯说。
大家就不再说啥。这让好多伙伴羡慕得不行。
二哥和老表们点燃亮花儿(亮花儿:一种四川农村自制的照明器具,由带嘴儿的茶具和竹棍或木棍组成。用麻绳将竹木棍绑扎固定,搓好灯芯入内,盛以桐油或煤油,以备夜行之用),七嘴八舌吼一声:“走!”便大人带小孩,鱼贯而入。
前段倒还平坦开阔,可越里越狭,到后来仅能容一人通过。
二哥把我放下来,一手牵着我,一手拿亮花儿,还不时叮嘱我:“走稳当点哈,小心跌倒!”
好像走了好久好久,洞里的路好长好长。当然啰,能通到响水滩嘛。
灯油是无虞的,大家早有预算,是绰绰有余的。
洞内很冷,虽然是夏天。我在二哥背上直哆嗦。二哥把他的汗衫脱下来,给我穿上。
“还冷不?”二哥问我。
我直摇头。
大家又走了一段。
忽然前面豁然宽阔起来。大家都感到惊奇,这不是传说中的白胡子老汉打坐的地方么?难道真有?……
大家提着亮花儿,这里照照,那里看看,七嘴八舌,啧啧感叹。
突然,不知哪个遭千刀杀的,大喊一声:“白胡子老汉儿来啦一一”
这一喊不要紧,我的妈妈吔!我们这群小娃儿哟一一

 

三魂丢在阎王殿,七魄没有在人间!

 

只听得洞内哭爹喊妈,乱作一团。
我紧紧抱住二哥的大腿不放。
“不怕不怕,有我呢,不怕!”二哥把我抱在怀里,轻拍着我说。
说来也怪,我倒真的不怕起来,还向那些哭兮兮的伙伴们做鬼脸。
经这么一吓,大家提议:打道回府!
出得洞来,但见大人们有的在洞口歇凉,有的在树下打扇,有的三五两个在摆龙门阵。
那一群没进去得成的小朋友,都“哄”一声围上来,打听洞有多深哦,好不好耍哦,害不害怕哦,等等等等。
那洞里“闹鬼”的事,便被我们进去过的小娃儿添油加醋,讲得眉飞色舞,天花乱坠,恐怖至极!
那群小姑娘们,大多是我的表姐姐些,听了之后,不停地拍着胸口儿,抽着长气,自叹“哎呀,我的妈妈吔,我的妈妈吔……”就像是她们才刚经历过似的。
大家还在咒骂那个挨千刀的。左盘右问,原来是大孃的三老表干的。仙人洞就在他家后山,他和他的伙伴们,不晓得钻进去过多少回了,他是不怕的。
大家又埋怨了他一回,便才作罢。
游仙人洞,就这样半途而废。
以后许多年,弟兄哦,老表哦,都说要相约再进去一次,殊不知世事难料,生活里大家各奔东西,竟没有成行!

 

                     

 

上中学以后,和二哥的接触,就逐渐少了起来。
后来他去当兵,驻云南,援老挝,上老山前线。他身上有八处伤,大腿骨里还有一张无法取出的弹片。他当了九年兵,还有三年就要转为义务兵了。可就在第九个年头上,他的那个后来做生意发了大财的战友,给他介绍对象,他们村的,比二哥小六岁。他当时不太愿意,可硬是经不住战友软磨硬泡,请假回了趟家。一见面,二哥便满心欢喜,这就是我后来的二嫂。
也就是在那年,二哥便转业回了家,和二嫂成了亲。
我考大学那年,二哥已转业几年了,我都有两个侄儿了。
那一年,一家人满怀期望,盼我能考上大学,鲤鱼跳出龙门,为家里争光。
他们的期望是有根据的,因为我在学校里成绩很好,各种奖状一大堆,没哪个老师说我不行的。
可那年高考最后一科一结束,我就知道考不上了。
天气很热。我在操场边守着一只装满书的破旧木箱,和一些装不下的书籍,等二哥来接我。
“老六!”我听得背后一声喊。
我转过头来,是二哥!
“考得怎样啊?”二哥问。
我鼻子一酸,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二哥没说话。只默默给我收拾东西。
临走,二哥说:“没事没事,明年再考嘛。”他安慰我。
我要拿点东西,他也不让。
一路无话。
到得家门,母亲惶急地迎出来,说:“怎么样了啊?”
我只见二哥一边放下担子,一边直朝母亲摆手。
母亲不说话了。
那天吃晚饭,一家人都默不作声。我强咽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躲进屋里。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我想:“比我差得多的同学都考得笑逐颜开,我咋就那么倒霉呢?”
我记得,那晚上,一家人在堂屋里商量我复读的事。家里是大哥拿主意的,大哥一提出来,祖母母亲满心欢喜,大嫂二嫂也没话说,特别是二哥,桌子上一拍,大声说:“读!我就不信把盐井戳不穿!”
那天晚上,堂屋里的灯一直亮到了下半夜。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的眼泪把枕帕都打湿完了。
后来,我便开始了艰苦而快乐的补习生活。
我发现,我的一家人比过去更加勤奋努力了。我祖母操持家务任劳任怨。我母亲饲养队里的耕牛,寒冬酷暑起早贪黑割牛草,风里来雨里去。大哥二哥栽秧子打谷子种小春收大春,提锄下田,挑粪上山。一家人忙里忙外,风风火火,没见他们耍过一会儿,歇过一天。
我想,很多时候,他们是因为我吧。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
我始终觉得,我的一家人,才是我最亲的!

 

                     

      

我向来都觉得,二哥的身体,是最棒的。
虽然二哥小时候受了症候,三岁多点才学说话,四岁多点才会走路,连父亲都说拿他打漂漂儿耍,但这好像都没有影响到他后天的发育。
记得那年,打沼气荡荡,二哥抡二锤,砸钢钎,一声“嗨” 力大无比。他胸口鼓起两块肌肉瓣瓣,两根手杆像木头棒棒,两根脚杆像木头桩桩。一年到头干活,从没叫过一声累。就连后来分家后造砖瓦房起土法窑子烧砖这样的大小工程,也基本上是由他一手包办,二嫂打下手的时候是很少的。
二哥身体好,干面要喫一把,稀饭要喫大钵钵,这大概和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有关系。
他常说,“那年战场上,三个鬼子都没把老子放倒!……
后来他上了点年纪了,这样那样的毛病也出来了,我便对他说:“身体是自己的,爱惜点。”
他笑一笑,不当回事。
其实他这一辈子,很曲折,很累,很苦。小时候身体不好,成长过程中生活又艰难,分家后一穷二白,干到后来有了高房大屋,一家人有吃有穿,很不容易。
他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打工潮起,他丢下两个儿子给大哥照看,带着我二嫂,走南闯北,工地上搬砖,和水泥,抬钢筋……十层高的楼,上上下下,什么都干。还受骗上当,误入传销团伙,关黑屋,吃冷饭,喝冷水,饥一顿饱一顿……唉,吃的苦,受的罪,要细细说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后来条件好转了,他也好多年都不出去打工了。两个儿子也成家立业了,各自都有了两个儿子了。二哥也算得是儿孙满堂了,他就和二嫂一起,细心照料他那一亩三分地。
后来,二哥的心脏出了点问题,总感觉到累,有时还出不来气。
我说:“去看看医生,都五六十岁的人了,还年轻吗?”
他说:“没事,年轻时候累的。”
你再说,他便不吭声了。他是不多言的。
又过了些日子,忽然接到大哥的电话:“老六,你二哥在华西医院住院呢!”声音很焦急。
我问明情况,便带上大哥大嫂,驱车直奔成都。
病床前,见二哥双眼微闭,一脸乌青,呼吸非常困难。
二嫂说:“老二,大哥老六他们来看你了。”
听说我们来了,二哥很高兴,睁开眼睛,双手撑着病床,想要起身。
我们赶忙说:“躺倒躺倒,早就跟你说了,你又不听。”
二哥叹息了一声,说:“哪个晓得它舅子这么凶呢?”
原来是扩心病,很难医治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不过现在病情稳定多了,需要好好治疗,休息,保养。
说了一会儿话,见二哥有些累了,便起身告辞。
二哥在成都住了些日子。我们和他电话往来,得知他的病情逐渐好转,才稍稍宽心。
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二哥的病竟奇迹般好了。他不感到累了,气也出得匀了,跟好人没啥两样了。
他很高兴,我们也很高兴。
我说:“以后就要注意点了,这种病马虎不得。”
他笑一笑。
还在华西医院的时候,二哥心中就在酝酿着一件大事情,他要把老屋重新修过。之前他被病情拖累起,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病好了,他又想要甩开膀子干了。
我劝他:“你现在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他们也都在成都有企业了,有房子了,有车子了,日子过得安安逸逸的,二天你两口子也在成都养老,还修啥子房子哟。把身体保养好点才是真的!”
他不听,又笑一笑。
大概又过了两个月。大哥说:“老六,你二哥的房子开干了!”
我不信,便亲自跑回家去看一看。
回家一看,只见二哥的老房子已被夷为平地,二哥带着一拨匠人正热火朝天地干着!
我在心里想:“唉,二哥,咋享不来福哟,自讨苦吃!”
真是大干快上!没过多久,二哥的房子就修好了。两楼一底再加两边的厢房,比原来的房子更气派了。当然啰,竣工那天,战友全到,那套珍藏的军服,和那枚军功章,理所当然地披挂在了他的身上。
又过了大概两个星期左右吧,我突然接到大侄子的电话::“六爸,您快回来吧,爸爸走了!”
我心头一震:“你爸走了?走哪里去了?”
“爸爸过世了,才刚!我就在老家!”大侄子带着哭腔说。
我在心里说:二哥走了,二哥走了!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要走,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呢?
我放下工作,一路风尘,赶回家里。
事情果真被证实了!二哥走了!这是真的!
他正安详地躺在他新修的堂屋中央。
听大侄子讲起:
就在今天上午,二哥还在给他打电话,一定要他回一趟家,他说他有要事要跟大侄子商量,要他一定赶上家里的午饭。
到底有啥事,他爸电话里也没说清楚。等到大侄子风风火火赶回家,他蒙了:
母亲正被人扶着,两眼红肿。一家人哭成一团。父亲已然离去,正安详地躺在堂屋正中央……
他母亲说:“你爸天天念你两弟兄回来,也不晓得他要说啥,也不敢多问,怕他冒火。他还给你弟弟打了电话的。”
说话之间,弟弟也赶回来了。
于是,一家人便按部就班忙乱起来。

 

                     

 

二哥的后事,按农村旧俗,前前后后忙了几天,其间人情世故,招呼应酬,送往迎来,均依旧例。
按下不表。
且说二哥驾鹤西去那天,先给成都两个儿子打了一通电话,然后提起扫把,房前屋后里里外外打扫个遍,很高心的样子。
打扫完毕,已是小半上午。他看了看手表,估计两个儿子怕已是在路上了,也不好打电话催问。
他匆匆洗漱一番之后,返身进屋,翻出他珍藏的那一套军服,和那枚军功章,齐齐整整披挂在身上,连风纪扣都扣得巴巴适适的。然后就从屋内搬来张圈椅,放在院坝中央,往里舒舒服服一坐,便欣赏起外面的景致来。
景致很好。
我家对面那山,虽算不上高大崔巍,也有百十来米吧,高高地耸立在那儿。山上竹木葱茏,花香鸟语。雨过天晴的日子,还能听到山泉水的哗啦声。它是我们小时候最好玩的去处。
山脚下,依山散落着十几户人家。能偶尔听到几声鸡儿打鸣,狗儿叫唤。有时会看见几个玩耍的娃儿从竹林子里跑上公路,嘻哈追逐。还能听到大人们着急的怒骂声:“在疯啥子哟,看倒车子!”孩子们不管不顾,继续玩他们的。
对面人家户屋前,过去是一条蜿蜒的泥巴公路,雨天人车难行。但要是晴上一阵子,公路路面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可以一直看到疯子坳。从前到外婆家去,我们就是从疯子坳往右拐上山的。有时母亲到外婆家丢下我们,我们就爱站在院坝外头,往疯子坳张望,盼母亲回来。现在这条公路早已修成笔直的双向两车道了,车也多了,疯子坳左手又修了高速路入口。唉,条件比从前好多啰。
公路往下,从疯子坳一直沿山脚往下走去,是好大一沟水田。初夏,满沟就是一张巨大的碧绿的毯子。夏末秋初时节,满沟金黄,和风袭来,香气氤氲。而到冬天,冬水田关起,那一方一方的水田,便是一面一面亮闪闪的镜子。天寒地冻的时候,我们爱在田边水浅的地方,用石头砸开冰面,取来冰块,用麦秆儿吹出小洞,麻绳串起,提手里玩。通高速后,我家门前的泥巴公路,便变成了一座大桥,连接起沟的两头。就有人发现了商机,在桥下俢起了一条坚固的水坝。从疯子坳一直到我家门前,从前的一沟水田,现在变成了好大的一湾水库!那水,绿得发黑,在微风的吹拂下,水波潋滟。无风的时候,便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对面那山,那树,那竹影人家,全在水中显出清晰的影子……
风景这边独好!
所以,从前二哥劳动过了,休息时候了,就爱坐在院坝外头的那颗大黄角树底下,大石板上,不言不语,往远处张望。就他一个人。
今天,他又坐在了这里,不过是在他新铺的院坝里,圈椅里头。他想,我这一辈子,婆娘娃儿也有了,孙儿也有了,房子也新修了,也算得儿孙满堂,家业兴旺了。还缺啥呢?啥都不缺!唉,我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享享清福啰。
他理了理身上的军服和军功章,继续看。
唉,对面那山,爬上爬下一辈子,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流了多少汗,遭了多少罪,怎么从来没觉得它美呢?现在老了,闲下来了,坐在椅子里再仔细看,啊呀,太美啰!你看那山,那水,那村庄,那些劳动的大人们,些欢蹦乱跳的娃娃们,还有那些天上飞的一群一群的鸟儿,地上跑的一只一只的狗儿……哪一样哪一件,不让你想得好远好远呢?
他继续看,继续想。
他想,这么美好的景致,这么美好的生活,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呢。部队那阵子,只要一想家,就会想到祖母母亲,想到她们在对面山坡上劳作的身影,想到山下的那条蜿蜒的黄泥巴公路,想到自己站在院坝外头盼望母亲从外婆家回来时的情形。在部队,他最爱听《十五的月亮》,和其他战友一样,百听不厌。身处异域或边陲,每当这些时候,他都要热血沸腾,一任泪水迷蒙了自己的眼睛。这也许就是后来战场上三个鬼子都没能把他放倒的原因吧。
还有,他想,现在家乡这么美好,难道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勤劳苦作,共同创造的么?过去家乡一穷二白,现在满是金山银山,就短短几十年,不简单,不简单呢!
他就这样,穿着他那一套挂着军功章的军服,想啊,想啊。他感到累了,他想睡了。他好像看见,他的慈爱的祖母和母亲,正面带微笑,在遥远的地方向他招手。于是,他朝着远山,朝着远方,缓步走去,面带永恒的微笑,没有遗憾,也没有牵挂。
他就这样走了,走得自在,也走得坦然……
只是,他要给他的两个儿子说些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也许,冥冥之中,他早有预感吧?

 

                     十一

 

十多年前,还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阴差阳错的,我们三兄弟,坐在了回仁寿的车上。
下午六点过,是一趟末班车了。
上得车来,我很吃惊:居然遇见了那个曾经的某某!关于他和我二嫂,曾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睛。
反正我是不信的。我的二嫂,为人低调,做事沉稳,跟着我二哥,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没一句怨言,没一声呻吟,你说,那些无中生有的事,谁信?
我与他四目相对。
他显得有点兴奋,也有点紧张,急着和我们打招呼,又是散烟,又是递水,真像是久未谋面的故人。
落座下来,汽车启动前行。
我又反复打量:那个某某,头发蓬乱,形容猥琐,说话吞吐,面目无神。唉,我想:那些造谣的人哪,是不是脑子有病?拉一个好点的嘛,这样的混球一个,简直是侮辱人格,真正是在乱弹琴!
正在心里好笑,汽车咋已停稳?只听“咣当”一声,师傅已开车门。
那个某某哟,做贼心虚的样子,几步蹿出车门。
“下车!”二哥大喊一声,拉上我和大哥两个,简直不由分说,便鱼贯出了车门。
我心里好气:还没到点呢?下车作甚?
汽车绝尘而去,只剩我们四个。
某某见势不妙,惶惶正欲脱身。
“你给老子站倒!”二哥大吼一声,声如雷霆。
没等某某反应过来,只见二哥纵身一跃,就已骑在了某某的身上。随后的一顿饱拳哟,似狂风,如骤雨,迅如闪电,声如霹雳,真正是一一

 

曾令五湖改颜色,从此无人叹三江!

 

他哪来的那么大的力哟!我和大哥两个,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劝止不住,拉扯不开!
事后大哥对我说:“那天若没有我们两个,怕是要出人命的哟!”
这话,我百分之一百相信。
我对二哥的人设,从此完全颠覆。我原以为,他对我二嫂,这么几十年来,一直不冷不热。不管二嫂怎样敬他,怎样爱他,为他传宗接代,为他默默付出,跟着他含辛茹苦,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永远不弃不离,他都是那一副老样子。现在看来,他的内心,对我二嫂,是爱的吧?是爱得火烈,爱得深沉的吧?抑或,是恨的吧?,是恨得火烈,恨得深沉的吧?   抑或,二者都有?
谁晓得呢?

 

                      十二

 

还是去年清明节,祭拜之余,三兄弟团聚老屋,杯来盏往,话来话去,其乐融融。
席间,二哥说:“到外婆老房子去看一看哦,唉,都这么多年了,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了。”
“要得要得。”我和大哥立即附和。       
“还有大孃后山的那个仙人洞呢,好耍得很。”二哥说。
“可惜那时候进去走不多远就跑出来了。”我说。
“好,都去。这次去看家婆屋,二天找个时候,去看仙人洞。”大哥说。
去看家婆屋,就这样定了下来。
说走就走,席还没散,三兄弟已是急不可耐。
到得外婆旧舍,但见屋塌人散,内外荒草已然。我们这里那里,还把旧时提起。远看这山那山,心中温暖依然。我们这看那看,不时喟然长叹。
忽遇一个路人,打听亲故从前。几句摆谈下来,原是二哥玩伴。
“啊,原来您是六月黄哟!”
“呀,小二娃哟,变啰变啰!”
双手抓住不放,手儿摇了半天。某某亲戚,某某长辈,某某玩伴……
“我外婆家的那条狗好凶啊……
“您家的那头牛好肥哦……
“呀,田边边上的那根树子还在呀!上头那窝游七里呢?记得那年子我们家婆生日那天,肇皮子高四老表,跑到树子底下去整蜂子,那蜂子一坨一坨往下掉,蜇得老表的脑壳肿得像蜂包……
……
我们三兄弟,围着六月黄,不停摆这说那。
六月黄也老啰。记得小时候,他比我大,不爱和我玩。我和玩伴们拖着竹子骑马马,声音弄得老大,灰灰弄得老高,经过他的身旁,常被他大声责骂。我记得那时候,他的身量好高哦,骂起我们来好威严哦。现在细看,也和我们差不多高吧,头也白了,脸也黑了,背也驼了,说起话来好像中气也不足了。总之,变得多啰,变得认不出来啰。唉,人哪!
我们继续打听。好多长辈都走啰,好多玩伴都打工出去啰,好多人都搬家进城啰……我们一边问着,一边听着,时不时看看那山,那水,那人。苍山依旧,碧水长流,却已是物是人非。我们不禁悲从中来,又感慨唏嘘了一回。
临别的时候,二哥抓住六月黄的手不放,不放哟!
我说:“我们走吧。”
二哥说:“再见了哟,我的老伙计!保重,再来看您!”
六月黄说:“再见,后会有期呀!”
我们沿从前旧路,一步三回头。我们过田坎,走土堪,沿外婆家对面那山蜿蜒向上,直到山的垭口。我们回头远眺,还见六月黄孑然独立,在向我们挥手……

 

                     十三

 

秋去冬来,天气日渐的冷了。我想,我的二哥,在仙界的那一面,该也感到冷了吧?
一日深夜,朦胧之中,又见我二哥。还是从前老屋,茅檐之下。他还是那一副不苟言笑的老样子。
夜长梦短!
想起二哥的从前,想起他的坎坷的经历,想起他在这些坎坷的经历中的无言与忍耐,不屈与抗争,想起他身处逆境时的坦然与达观……凡此种种,一 一呈现。我毅然披衣下床,展纸寻墨,写下了如下诗行:

 

            念兄(其一)

 

哥在山阴我在阳,阴阳生死两茫茫。
晴空为何响霹雳,六月为何雪与霜?
本应同根共生长,为何独自向西方?
为何不续共游好,外婆舍前话旧忆?
为何不守明前诺,仙人洞前三兄弟?
兄长生前点点滴,叫弟怎么能忘记。
哥去弟留长忆你,泪眼鼻涕两迷离!
弟弟心中常怨起,哥哥莫怪小弟弟:
一怨小弟不争气,没把哥哥常珍惜。
二怨哥哥太大意,弟言耳旁风吹去。
三怨老天不假年,祸患强加精壮体。
谁言好人不长命?祸害竟享千年躯!
哥哥此番驾鹤去,没病没痛也安逸。
儿孙满屋人称好,枝繁叶茂延根基。
人生自古谁无死?早去晚去都得去。
哥哥前路且走好,不要寂寞莫要急。
待到弟兄再生日,他年相聚尚可期。

 

            又其二:

 

长歌亦当哭,何须痛定时!
我哭月同悲,我歌月徘徊。
阿哥自兹去,也应笑颜开。
天地无限宽,你我都同在!

 

到大孃后山仙人洞寻故,二哥是去不成了。但我是要去的,一定!
天气越来越冷了。那树,叶子已然落尽,只剩下一根根孤零零的枝干刺向天宇。而那一垒新冢哟,正沐浴在冬日的暖阳里。
我在心里说:二哥,你走好!没有来生!你就是我这世的兄弟!你没有孤独,也不会孤独!因为,您永远住在,弟弟的心里!

 

插图/网络


作者
简介
喻加强,男,师大中文系毕业,文学学士。仁寿作协会员。从教三十余载。现在四川省仁寿县鳌峰中学任教,语文教师。有小说、诗歌、评论等二百余篇(首)见诸全国各大纸刊或平台。2021年获全国诗歌大奖赛一等奖二等奖各一次。四首诗入选两种诗文集。县内诗赛获奖频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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