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荷喧哗

第一次遇见这个男子，是在去年七月。

  那夜子时，梦正酣，忽听耳边有青年男子细语轻声呼唤，她冷汗涔出，骤然惊醒，却是一梦。起身，推开厚重柠檬色帷幔，只见窗外新月当空，星光澄澈，月光儿如骏马注坡，一气直下。院里粗大洋槐上树叶重叠交翠，风过，发出淅淅沥沥的如雨声响。彼时，偶有孤单倦鸟归途，在空中展翅徘徊，殷殷短促啼叫。
   怔了一时，尚无睡意，她便转身去厨房用沸水煨了一杯明前茶，打开电脑，准备修改公司急要的上报材料。
  那个夜晚，他是在情感的池塘里挣扎的一条鱼儿，众荷摇曳，美色顾盼生辉，唯他外表鲜亮耀眼，内心却刺蓬丛生。这一夜，他途经距离她百里之外的北方城市小作停留，于子夜时分，上网，与另一端的她偶遇。他也是真诚男子，况有满腹心事无法排遣，相互招呼之后，见她问起深夜上网缘由，遂言语缓慢凝重，坦诚向她诉说起与另一个女子的缠绵纠葛。她从最初的不入心，到之后的默默倾听，渐渐在他散逸心怀的自剖中，看到他内心里的挣扎和无奈。
    那女子曾是他心尖上的一枚朱砂痣，鲜红，夺目。只是随时光流转，她已成为渐渐远去的故事，可她在他的记忆里依然存活，明媚如初。他出差辗转至此，原本打定主意见她最后一面，可临了触手可及的境地，反而开始踟蹰犹疑不定。他自言自语，又似孩童般反复讨教：相见固然美好，可相忘于江湖是不是也是一种成全？ 

  她理解他的心情。谁的心底不曾有过故事？只是有人把故事写成片段，有人把故事刻成长篇。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众荷丛生，而感情之事，多半是因缘际会，全在一个缘字，并无对错之分。何况，她原本也是性情暗冷的女子，白日里与生活中的琐碎小节竭力纠缠，追求事业上的完美，顾全亲朋之间的周旋，亦耗费很多精力在柴米油盐里，对情爱之事一向淡薄从容，不排斥也不陷入。她只是习惯在清晨穿一双拖鞋去逛菜市场，亦喜欢躲在黄昏居室的一角记下一天的人情来往、世事纷杂......
  她与他竟有着诸多惊人的相似，总是在生活的某个角落里，会遇到另一个自己，有时鲜艳，有时颓靡。
  与他交谈，很是融洽，他是清冽干净的男子，自尊自爱，深谙女性心理，似乎在努力配合，语气逐渐温暖。而她，亦是用真诚劈开水泽，用琉璃心思给他善意解忧。
    黎明将至时，他释然，她微笑。这一时，他与她已宛若故交。终于困倦。告别、下线、关机。她用温水洗浴，着黑色蕾丝睡衣，在卧室里将自己小心翼翼地蜷进棉麻床单，如一支荷，轻轻地合拢花瓣儿，在霞光里，沉沉睡去。
  她那时还不知，他来自几千里之外一方神秘的国土。那里昼长夜短，她的子夜，是他的入夜。
    

她后来梦到一处开阔的池塘，里面开满红色莲花。骨朵至开时节，众荷熙攘，只有他清绝独立，以树的姿容，向她微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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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爱！她却不止一次地问他：你爱我吗？
    他开始拒绝回答。原本只用一个字便可换来她满心欢喜，他却用了一长串的句子端正他的立场。他说，这个问题，我已经老早就回答了，以后不会改变，也拒绝再次回答。
  他是内心繁茂而表面冷峻的男人，心有伤痛，并无外露。和很多男人一样，渴望美好，追求幸福，又爱得单纯，非常直接，不善掩饰，也无虚假。对心仪女人传递过来的爱的信息，欢喜接受，很快投入角色。偶有闲暇，常会思想起那远方女子的美好。——她声音里的空灵美妙，她话语里的狡黠顽皮，或者，她的似有似无的淡淡伤郁。
  有人说，男女之间的情感过程，亦如炼字，讲遣词，讲过脉，讲摇曳，讲跌宕......而似乎，他更喜欢绮密深沉地排兵布阵，懂得适时收敛情绪，果断终止对话。即使心中有千沟万壑起伏、万千河流湍急，亦喜欢在风里挺直脊背，端然、清爽、傲然站立。
    那一日，酒醉。他在夜里十点打电话给她。她已然入睡，被铃声惊醒后，挂断了他的电话。他短信问她因由，她笑笑说：不方便。言语交错间，他忽然心生倦怠，趁着她还在，恳请她删除自己的一切痕迹，就此分手。她短暂愕然后，软语道歉，轻声问责他何出此言。他不曾想到，有着凛然个性的她会如此相待，一颗心瞬间软了下来。只是说自己因为相思过重，才如此决绝。她坦然接受了他的解释，话锋一转，不再纠缠。
    其实，她只是一个肯为真爱低头的女子。懂得尘世喧嚣，很容易让彼此在爱的路途上失去耐心。而作为一个女子，在一个值得深爱的男子面前，偶有一次适时的低头又有何妨？是必，她要让他知道，她曾经为这份感情努力过，即使将来风断桅杆，前路无常，她亦是无悔于自己，亦无愧于他。
  他的内心，忽然有了坚定的爱意。寂静夜里，他身边有一池青莲，莲梗挺拔，莲叶硕大，莲花粉嫩。亦是夜深，风舞荷林，哗啦啦作响，花朵们开始窃窃私语，嘈嘈杂杂，不曾间断。而周边夏虫呻吟呢喃，蛙鸣吵闹如爆豆......
    众荷喧哗，只有她处子般温存善良，如一朵白莲花，在僻静处，只为他一人低首敛眉，俏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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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遇见，因为喜欢，他便是秀荷一支，她便是青莲一朵。
    他在远方城市的林荫树下散步时与她联络，他说，你知道吗？经年过后，我已经不再相信爱情。只是这一番相遇，似是上天注定，我无法拒绝，拒绝你亦是在拒绝我的生命和未来。我与你相距遥远，内心并无半点贪念和奢求，只是想着，在这冷冷尘世里，在自己安静的时候，想到远方能有人同样思念自己，会觉得温暖、踏实和安然。
    他亦会在酒沉落弦、灯照离席时打电话与她。他为她逃开风月场所，只为成全和尊重她对自己的爱恋。
  

他在子夜与她言辞交欢，用词斟酌，心绪微漾，恋恋不舍。直到街边人群渐次稀薄，尘世不再喧哗时，他面向璀璨星空，大声对她说：我爱你！

她说：我也爱你。

又是七月，廉纤小雨，连绵不断。雨声错落时，她独自坐在街边鲜奶吧里，要了布丁和果茶。她是心性散漫的女人，在渐次老去的年华里，精神灿烂，气质优雅。她亦是喜欢青荷的女人，懂得在孤寂中享受生存、在繁华时压低声色。恰如此时，她静坐与此，面前案上有新书一本，扉页大开，文里字里语气清凉，禅意诗意皆凝于纸张之上，呼之欲出，有翅即可飞翔。而四周灯光明亮，来客稀少，更有茉莉花香阵阵飘来，与墨香一同氤氲。
  

不远处有一男一女，芳龄豆蔻，交谈热烈，宛似初恋。

 她莞尔一笑，拿出手机，短讯与他。
  她说，我是喜欢用心去爱的女子。如若我肯将自己的手腕轻覆与你，也请你用力紧握；我亦是清冷决绝女子，如你负我，若我不爱，也请相互坦诚相告，绝不藕断丝连。
  不等他回复，她关闭手机。手中书页正展开在安妮宝贝的《素年锦时》某一页中。
   她低头看到其中一段，遂泪湿眼眸。

  ——张爱玲即要离开那个挚爱的男子时，隐忍了心痛，暗藏了情线......
  

只是在素白信笺上轻书一句：从此后，我也不会再爱别人，只能是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