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那一年春之四月，在从上海去往宁波的大巴车上看到路两边的民居，全部是青砖黑瓦，白墙高耸林立，建筑风格与北方大不相同。北方的瓦多是红色的，一字型的黑色瓦脊设在人字型的红瓦顶端，看上去古朴端庄，不似南方屋舍的幽雅俏丽，我在飞速奔驰的车上看南方烟雨迷离中的景色，不禁陌生感顿生，觉得自己的骨子里还是恋着故乡的。

记得有人说过，她的印象里，天涯该是江南女子模样，身形瘦削，面庞清秀，文字里有端倪，品性里有绵软。然而我俱真生活在北方小城，春天里阅尽风沙，夏季干热短暂，秋来黄叶翻飞，冬来雪满城池，如此四季分明，倒叫人不得怨艾其中藏有的遗憾。

在故乡的村子里，也曾有一座旧宅始终坐落在那里，记得门廊处栽有两棵高大榆树，每一棵都需要两人合臂才能圈拢，每到春天来临，榆树的枝丫上结满绿色榆树钱儿，低矮处的被淘气的孩子们摘光，高处的就令所有人望尘莫及。我那时还小，只能站在树下等着分享别人的劳动果实，不停地抬头望向榆树的高深处，始终觉得那里会有一窝窝鸟巢，会有很多只会唱歌的小鸟藏在那里，听到人声也不逃避，只是暗暗地秉持住呼吸，不让自己发声。只因很多次，我看到那些顽皮孩子离开后，就有那么一两只小鸟“叽喳”叫着从树顶处飞出，然后在周边飞旋了几圈，复而又飞回到树的枝叶里去。

榆树钱儿渐渐泛黄之后，院子里开始有五颜六色的花儿绽放，是去年的种子散落在地，今年又自发地长出来的各种野花，没有人管教，自然缺乏礼数地胡乱长着，“吭哧吭哧”不分昼夜地开出花朵来，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和态度。一些花能够开到终老，一些花刚刚结出花骨朵儿就被鸡鸭鹅给啄烂了，光秃秃的花枝子依然倔强地挺着，风里雨里孤独地招摇。

旧居三间房，东侧是连铺大炕，西侧是小单间，中间是公共厨房。我母亲结婚时住在东侧，和公公婆婆所住只是一道单坯泥墙的间隔距离。后来母亲担着性子搬到空着的西侧房间，为此引来诸多人的不满意。幸好多年后，我父母脱离开那个小村子，继续漂泊数年后才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以至于每次谈起往事他们都会唏嘘不已。后来的后来，我的祖父祖母也脱离开那里，投奔我的父母而来，母亲终是温婉的，她用她的善良和大度包容了所有人。

那座宅子最后被拆掉，平地起了新的房舍，我一直不知那些摆在东侧屋子里的紫檀色旧式衣柜去了何处，依稀记得那柜子有半人多高，柜体很深，我长到十几岁仍是够不到柜低，那里始终于我是一个诱惑，我曾亲眼看见我的祖父祖母从那里掏出饼干、水果和各种值钱的东西。柜门始终紧锁着，小孩子们是无法靠近的。

屋子里的地面是土的，被洗涮、踩踏得干净坚硬，十分平整。在上面拍皮球不会起灰尘，弹跳力也不错，只是大人们见了会斥责，被迅疾地赶去院子玩。我在那个院子里，亲眼见证了我的两个叔叔、两个姑姑相继娶妻出嫁，喇叭高高低低地吹，笑声鞭炮声此起彼伏，他们在这嘈杂的声音里面，完成一件件终身大事，然后从这座房屋里分离出去，散落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

再回去，就只剩那两棵老榆树站在那里，依然的枝叶繁茂，似曾什么都不曾发生。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也依旧开着，肆无忌惮又百折不挠。偶尔有风穿过庭院，偶尔有光照射在瓦脊之上。这些些，这般般，都让人想起往事，念起故人，有时可以抚掌一笑，说岁月更替，一辈更比一辈强了，也有时会怅惘。一场风吹走一股炊烟，旧事不可重提，再叙都已是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