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苦来哉？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知堂先生说，“五味学习的次序以甜为第一，次为咸酸，苦又在其次，至今用处还不大，芦芽微苦还可以吃，苦瓜便不普遍，虽然称作锦荔枝，小孩吃里边的红瓤，倒是常有的事，若是金鸡纳霜炖肉，到底没有人要请教了。”

知堂在“苦茶庵”里吃苦茶，大约是不吃苦瓜的。金鸡纳霜炖肉，自然没法吃，不过芥蓝就含金鸡纳霜成分，炒肉也好吃，那点儿清苦恰到好处。

饮食里，苦东西也有不少，喝的苦丁茶，咖啡，莲子心。吃的里有苦菜，像苦瓜。有苦果，像苦李子胡柚。有苦粮，像苦荞麦。还有一样，叫苦酒，虽然是自酿的，可实在不堪一饮，且不说它。

苦苦菜，差不多小满时吃，正好青黄不接，挖出来，回家洗了，加蒜泥凉拌来吃，或者切碎，包饺子，煎饼，从前是充饥，如今是尝味，那点若有若无的土气，一解口中的肥腻，嘴巴忽然田野一般的清新。

黄莲的苦，像一只呼啸的箭劈空而来，忽然又分成许多小箭，莽撞地乱钻，幸好它是药。好多歇后语说拿黄莲说事，像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像让甜瓜寻酸李——自讨苦吃。我小时，吃了一阵子中药，好像总少不了黄莲，每次哭着求白胡子郎中不给黄莲，老先生顺手捏几根甘草给我说，这是个甜的。好像尝了这个甜头就不苦一样。

相比黄莲，苦瓜苦得和缓，依然是苦，常常让人疑问，为什么要吃苦瓜这种东西？

当然是自讨苦吃了。

自讨苦吃的事情像爱恋，为你我受冷风吹，可心甘情愿。等两个人好上了，苦也是甜蜜，《诗经》里有一句：谁言荼苦，其甘如荠。荼是苦苦菜。陕南民歌唱，后院里有一棵苦李子树，未曾开花哥先尝哎。贾平凹常常要唱，苦李是苦果，给你尝，喜欢你啊。

苦瓜不像瓜，它属葫芦科，问题是跟葫芦也不像。细细的藤，不知足地结啊结啊，模样也不讨喜，小小的就起瘤了，叫锦荔枝那是高看一眼，可有人叫它癞葡萄，就有点说不过去。苦瓜长成了，如果不摘，就会变成明艳的红色，瓜瓤也跟着变红了，有点不自然的甜，能吃，不太好吃。

青苦瓜是个君子菜，和别的菜同炒同炖，只是自个苦，不晓得它的苦水去了哪儿？

我喜欢吃苦瓜不是因为它的品格高，而是小时就跟着大人吃。看着大人吃得津津有味，到底忍不住要尝，苦哇。问祖父，你为啥吃得那么香？

祖父只是淡淡的一句，苦有苦的味。这么些年，常常想起这句话，总感觉这句话里有热爱，有坦然。

苦瓜有多苦？好像没有办法说，就像糖有多甜一样。王阳明到是有一句：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常常要吃苦瓜，好像口里缺点苦，而它恰恰能给我点儿苦头。家里两个孩子，老大无论如何不肯吃，包在肉里不吃，悬赏也不吃。老二却甘之若饴，去买菜，小子咂吧嘴说，买个苦瓜吃呀。口味之事，真是难说啊。

自讨苦吃，有时想讨也讨不着，就像苦荞麦。《本草纲目》说：茎青多枝，叶似荞麦，结实亦似荞麦，其味苦恶，磨成粉，做成糕，色如猪肝，谷之下者，聊济荒尔。

它的确能济荒，生长期很短，有首儿歌唱：头戴珍珠花，身穿紫罗纱，出门二三月，霜打就回家。

苦荞麦也不是荞麦，它属蓼科。不说做饼做糕，把它炒黄，煮成茶喝，苦里有粮食的焦香，夏天来一碗，神清气爽。还有就是做凉粉，野地扯些野小蒜切碎，就着一碗酸浆水，啧啧。

只是多年没吃了，前些时忽然想起，打电话问父亲。父亲说，苦荞麦断种多年了呀。有点怅然，不过，自己不种苦荞，还想着吃凉粉，失传了，实在没啥好抱怨的。

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明代圆信和尚的两句诗，每看见，能想见他怡然自得的样子。

小儿三岁，他看童书，上头有字，问他啥字，他只说是黑字。时常泡茶，他也端起杯子尝一下，管它是绿茶普洱，问他啥味，只是说苦。

苦是本分，用不着忆苦思甜。不过，世间的事，苦过了，想要忆苦思甜，忽然云淡风轻，眼眉上，嘴角上，聚着一些笑意，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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