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黄昏，曲卫做为流浪歌手的形象出现在广州滨江路，事实上他不是。曲卫自个觉得他像一个士兵，斜垮在怀里的吉他像把步枪。
曲卫从北方来，现在一个人了。北方深秋已经冷了，可这里到处都是裙子。那些鲜艳的裙子让他的目光迷离了一下，立刻就收回了，那种陌生的温热逼迫了一下他，尽管他把身上的牛仔夹克脱下来系在腰上。他笑了，干裂的嘴唇牵扯了他，他只笑了一半。
他要是让叶鱼给亲一下，可能就滋润了。他这样想时，运动了一下喉结。叶鱼说过亲嘴是个交换唾沫的游戏，他这样想时，又准备笑，又笑了一半歇着了。
曲风来找叶鱼，叶鱼说她在滨江路唱歌啊。
他走进歌厅，老板看一眼他，看一眼麦克风，好像怕他抢麦克风似的。老板吐一口烟圈说，看看隔壁要不要。他说，不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相片说，见过没？老板摇头。
隔壁的隔壁的隔壁，这一条线问下来，都说没见过。他以为今天没戏了，结果一个老板看了他手里的相片说，这不是叶鱼吗？
像是吃一颗大颗的糖精，身子一抖，他差点甜晕死过去。于是买了入场券，坐在台下等叶鱼上场。等啊等啊，那心情就像课本里说的，小蝌蚪找妈妈，找啊找啊，都不是妈妈。终于等到了，叶鱼化了很浓的妆，不过眉目还在那里。
她站在那里，美目盼兮，掌声雷动。他的巴掌拍得最响。叶鱼说，我为大家演唱一首《突然的自我》，现场有没有朋友和我一起唱？
那时曲卫站了起来，以百米的速度像只兔子冲上台子，怀里吉他碰着了别人，也没减缓他的速度。
叶鱼看着他，显得有些吃惊，可她很好地把握了情绪，张了张嘴好像要和他对一下口型，那是个迷人的细节。他的吉他响起来，那刻他像MV里的伍佰，脸是快乐的，也是狰狞的。
他唱：我会紧紧的将你豪情放在心头，在寒冬时候就回忆你温柔，把开怀填进我的心扉……
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她唱：伤心也是带着微笑的眼泪，数不尽相逢等不完守候，如果仅有此生又何用待从头……
一曲唱毕，他取下吉他。不容分说地挎在叶鱼的肩上，然后下台，他没有回到座位上，径直走出了歌厅。
2
曲风以这种方式出现是叶鱼没有想到的。那把木吉他现在就挎在她身上，她忍不住拔弄了弦，很轻的一声，在她听来像是轰鸣。曾经，她那么喜欢这把吉他。那时她想既然她不能陪伴他，让木吉他来陪也是好的。
两年前叶鱼在北京读书，学音乐。曲风教音乐史，他和很多搞艺术的人不一样，剃了个小平头，很直地站在讲台上，按叶鱼的话说硬是整出玉树临风的味道。
他说他喜欢淙淙的水声，喜欢布谷的叫声，喜欢咴儿咴儿的马嘶，喜欢哼哧的骡子的喘息。喜欢金石相遇的琅琅声。叶鱼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后，这些声音从他嘴里发了出来。叶鱼死死地盯住他的嘴，她想，要是能亲一下就好了。她这样想时，她的脸有些热，好像四周都是眼睛，于是脸跟着又红了。
她发现了自己的异样，有曲风的课那天她好像迫不及待，那天早上她会洗头发，让它们柔顺地飘着。他走上讲台时脚步像是踩在她柔软的心上。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暗恋上了。
没过多久，叶鱼就受了打击，她看见曲风和一个女子挽着手款款地走在校园，明目张胆地让人眼热。叶鱼的眼睛发酸，胸口猛烈起伏，她生气的典形症状。不过，她还是说服了自己，你只是个暗恋者，人家又没背叛你，你生哪门子气？
那阵子叶鱼时常和很多北漂女孩一样，一有时间就去北影厂，等待命运的垂青，不说大红大紫，至少得到露脸的机会。在此之前，叶鱼也得到一两次机会，露脸最长的时间三秒，就是你突然发现自己，一眨眼就是别人那种感觉。她不喜欢这样的。
叶鱼没想到第三次，在片场她遇到了曲风。那场戏是这样的，在老街道上，叶鱼走着，然后一个恶少把抱在怀里，她挣扎，那恶少就打她的耳光，这时一个侠客从楼上飞下来，一刀杀了恶少。她能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她愿意挨打，导演说一耳光50块钱，有可能会把脸打肿的。她说，我演。
叶鱼不知道导演给“恶少”说戏时说，光搂搂抱抱是不行的，你给我撕她的衣服，使劲撕，撕烂。要不然，侠客杀人理由不充分。叶鱼也不知道，这个恶少是曲风，导演是他朋友，他来过一把戏瘾的。
开始了，叶鱼走在街上，街上人来人往，她东看看西看看，这时摇着扇子的恶少走了过来，他撞上了她，搂着她笑，这时应该有句台词，好俊的小娘子。可是恶少却愣在那里，叶鱼也楞在那里。就那样抱着，导演喊停说，曲风你丫这是那一处啊，这不是演情深深雨蒙蒙嘛。
曲风松开了叶鱼，同时说了一句话，怎么是你？
一看这情形，导演笑了。问曲风演还是不演？曲风打退堂鼓，可叶鱼不愿意，叶鱼傻傻地说，曲老师你就成全我吧？要知道我等了好久才等到的机会，还有，还有让别人打我，还不如你打呢。
曲风想了想也同意了，并且表演也很投入，不过，他没有用力地撕叶鱼的衣服，叶鱼挣扎时也没有打她的耳光。叶鱼一看坏了，如果他不动手，这戏就泡汤了。说是迟那是快，劈手就抽了他一个嘴巴！
这一巴掌并没有唤起他的疯狂，他擦了嘴角，竟然说，这一巴掌抽得真脆！
这戏到底还是没有演成，虽然叶鱼有些遗憾，但被快乐盖住了，想想曲风说，这一巴掌抽得真脆，就笑得花枝乱颤，怎么曲风也说傻话啊。
从那天起，叶鱼和曲风像是有了一个秘密，他站在讲台时，她的目光找到他的目光，她是用了力的，而他却是若无若有的，最后是用力的低下了头。
3
曲风找了地方住下来，他像是在等待什么，他盯着床上的手机，心里一幕一幕的画面。那时，他站在讲台上，接收到了她的目光讯息，明明的喜欢。就在心里叹息一声，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
那时他的女友去法国留学了，7个小时的时差，作息是不同的，就是想说说话，有些时候都是打扰。他忽然就有些落单。有天他接到叶鱼的电话，说是在酒馆里等他。他去了，推开进去时，叶鱼并没有抬头看他。抱了吉他，一曲生日快乐，让他惊在那里，他都忘了自己的生日。
那是个小小的包间，就他们俩。都喝了一些红酒，后来她请他跳舞，没想到他跳得很好。某个时候她靠在他的怀里，他轻轻地摆脱了她。她跟他说，一个人太少了。他又愣住，他想她什么都知道，可他一句也不问。末了他说，刚好。算是表明了态度，尽管这个态表的不坚决。
叶鱼笑着说，老师，你给我来一个布谷的叫声。他就布谷。叶鱼说，老师，你给来一个咴儿咴儿的马叫。他就咴儿咴儿。叶鱼说，这哒哒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他笑，她也笑。
后来的一天，他说没事咱们周末去香山吧？她笑，这算不算你约会我呢。他笑而不答，只是说了时间，出了学院南门，朝前走五百米会看见一颗树，他说，在那里等我。她笑说，不会是棵老槐树吧？他也笑，就算是七仙女下凡，可董永去了哪里？
她早早等在那里，他的车开了过来，让她上后车门。她不肯，要坐在他的旁边。他只好打开门锁，她上来，他要她系上安全带。她胡乱一拉，他不依。她嘟着嘴说，人家不会系啊。他就探过身子帮她系，她闻过他的头香。他呢，差点儿碰着那了高高的柔软。
一路有说有笑，她问他寂寞否？他说，有点儿，等人和怀人都是一样的。她笑，据说巴黎是个浪漫的地方，只怕是有去无回。他笑起来，自信满满的笑。
不巧的是，他们刚刚上山雨就下了起来，他们找了地方避雨，可雨没有停的迹象，于是决定下山。先是她跑进雨地，他跟上去来时他，脱下他的外套，在雨中，披上外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同样是淋着，但对于她来说，却是有意义的，因为他肯为她脱下外套。
回到寝室，她洗了澡。然后，她洗衣服。他的那件西服，她拿在水里，想了一会儿，还是丢在洗衣盆里，和她的那些五彩的，小小的，蕾丝的衣服混在一起，突然的感觉，她觉得这件衣服像是一个入侵者，有些透明的暧昧。她后来跟他说，她捉了他的衣服，恨不得打它一顿。
她去过他家一次，为了迎接她，他不知为什么收拾了女友的鞋子，口红。而她依然看见了两个人的生活痕迹，是一顶好看的浴帽。她说，这顶帽子真好看。他笑笑。
那阵子女友和他的联络明显少了，女友说太忙了，那么多的艺术沙龙要参加，那些沙龙都是有营养的。
那回他和叶鱼拥抱了，叶鱼说，我爱你。他说，可是我是两个人。叶鱼说，就我们两个。说着，叶鱼想要吻他。他说，姑娘，不。叶鱼从他怀里出来笑说，亲嘴就是一个交换唾沫的游戏。他们笑，笑得叶鱼眼睛都是湿的。
4
叶鱼抱着吉他在回家的车上，眼睛也是湿的。那时她那么爱他，他也不是没有动心，但他坚持等人，等人回来。他跟她说，找个没牵没扯的男人，让他因你而牵挂。她说，我就是喜欢你。他说，可是我是两个人。
叶鱼不止一次咒骂过他，掉一块埙石砸死他，阳光像箭一样射死他，时光像水冲死他。咒着咒着自己掩了嘴巴，她舍不得，就算是这般的不可能的死法，也舍不得。
叶鱼毕业了，那时他女友还没有回来，他已经等了两年。
她想如果他说一句让她留下的话，哪怕是暗示，她都会无条件地留下。可是他没有。她只好走，去广州。没买票之前，她把那把木吉他给了他。
她打电话给他，说了时间，车次。然后挂了电话。
她把在火车站看作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能来送她，她就不走了，就呆在北京，哪怕就是没有结果，陪伴他也是好的。
她站在进站口等他，雨一点一点下下来，但是她没有进站，就那样站在那里，等他。小雨一会功夫就成了大雨，倾盆而下，像是精心准备的浇她。那薄的白裙子因为雨紧贴着身体，像青春的塑像，她有着美妙的曲线……
雨越下越大，而在那时火车站的广播已经开始提示旅客进站了。她还在等，可是他没有来。也没有电话。死一样的安静。
广播第二次提醒旅客进站，慢慢地转过身子，一步一步走进了车站。
她不知道，她在不远处，他坐在车里，他看不见她，可他知道她在雨地里。他有雨伞，他想把伞送给她，或者走过去，像那次一样给她披上，或者劝她进站避雨，或者到她的车上来换件干爽的衣服。
后来，他下了车，也站在雨中。那清凉的雨水流过他的脸，他的眼泪却是热的……
5
曲风快要进入梦乡时，他的手机响了。
叶鱼说，我是叶鱼。
曲风说，我现在一个人了。
叶鱼轻轻叹一口气说，我现在两个人了。
沉默了一会儿，同时说的，晚安。（图片来自越南电影《恋恋三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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