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梯门打开时，情形很像某种案发现场，一男一女，衣衫零乱。女的神情恍惚，一条面条似的扑散着；男的身上西服倒是好的，衬衣的扣子没了，脖子有抓痕。
男子对电梯口那几个人说，赶紧把人弄到我车上送医院，有什么好看的？说着从口袋掏钥匙要出电梯，他这个举动让一个保安拦着了，保安说，这状况你能走吗？男子说，把这女的弄医院！这时另一个保安也上来阻止他离开。他退回电梯，一手扶了那女子，一手报警。
不知那女子猛地抱住他，嘤嘤的哭了起来，身子不住发抖，抖得牛仔裙摆也跟着抖。男子不停地说，不怕啊，不怕啊。像是电脑语音。
没多大一会儿，电梯口多了很多伸长的脖子，都以为有好戏看了。
又没多大一会儿警察来了，警察问了男子几句，回头喊，谁是物业负责的？一个胖子应了。警察说，这姑娘吓坏了，赶紧送医院。胖子说，这事儿不怪我们，是电梯公司的事情。警察说，先送医院再说。
男子扶着女子从电梯里出来，胖子也过来扶，女子厌恶地甩开，胖子亦步亦趋地跟着。这时，一辆喷着着“新闻采访”的车开了进来，下来一个人说，他是城市早报的记者，没有人搭理他。
不过，男子回过头说，到医院说吧。
胖子说附近有家社区医院，男子不做声，直接开到第一人民医院。胖子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还是跑上跑下，挂号，交费。
医生检查之后说，没大碍，受惊了，要输液。
这时，女子问了一句，输什么？医生说，输点安定。女子说，不用。说着整了整头发，又抹了抹眼睛，像是缓过神儿了。医生不再坚持，开了几样药，有西药，也有中成药。胖子去药房取药。
男子看看女子，女子看看男子。女子的眼里有一点点笑意，渐渐多了起来，男子用眼睛凶她，凶着凶着也有了笑意。
男子说，谢谢。女子说，不客气。
这话好像说反了，两人都笑了。男子说，我叫阮平原。女子说，我叫谢谢。
阮平原说，你怎么叫这样一个名字？
谢谢说，可能我爸妈太客气了吧？
这时，那位早报记者跑来，阮平原简单说了一下情况，电梯突然停了，冲上12楼，然后又急迅下降，然后电梯门打不开，把这姑娘吓傻了，电梯没吓着我，让这姑娘吓坏了，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一男一女电梯惊魂，疑是案发现场被报警》。记者大赞好标题，阮平原说，别忘了付报料费。
胖子提了药过来，可能是被人点拔，代表物业公司道歉。阮平原说，我可以不要求你们赔我西服，但是这位谢小姐可能需要慰问金。
胖子的脸又拉下来了。
阮平原说送谢谢回家，谢谢拒绝了。她要他的电话号码，当场拔通了。她说，我不是故意抓你的，就是掌握不住，我怕黑，怕电梯，怕死。他说，当然。
她后来说，这全球有50亿人，能够相遇已是奇迹，能被关在一个电梯里就是奇迹中的奇迹。阮平原说，发生了的叫现实，未知的才叫做奇迹，每个奇迹都会平庸。
她说，你这人没意思，莫非教授都这么没意思？他说，是副教授。
2
一首诗的最后一句这样写着：要在自己的体内等待电梯。每次看见电梯，谢谢都会想起来，她不喜欢电梯，甚至是怕电梯。到处是高楼，又没有翅膀，体内的电梯似乎一直等不到，不乘电梯乘什么？
谢谢怕电梯，不是怕突然停了，突然提上去，突然落下来，她怕它的形状，像个密封的铁盒子，像是潘多拉的魔盒。潘多拉是多么风骚的女人，爱神给她身上淋上令人疯狂的香，智神教她织布，神的使者教她语言，可她依然好奇，打开了那个盒子，灾害由此而来。有时，谢谢的心思还会远，她想象夹在饼干之间的奶油，被挤被夹之后往外流的那副惨样，她想她就是那个夹心，她想象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她想象那的地面，做一头牛或者一只羊该有多好。
谢谢租的房子在城中村，因为低矮，因为鸡犬相闻，她觉得安心，更要紧的是个盖瓦的房顶，有一大块亮瓦——一大块透明的拱形玻璃。那里有光，云影，月，星星，雨滴，一只轻脚轻手的猫，亮瓦是她的窗口。她把床对着亮瓦，她觉得如果醒过来不能看见一块天空，那四周的墙壁会将她挤成一张纸。
第二天的城市早报谢谢收藏了，昨天她和阮平原的新闻在社区版，标题真如阮平原所说，在这个新闻里她知道他是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这所大学很有名，谢谢从抽屉里拿出大学毕业证，正是这所大学的，事实上，她没有在这个所大学上一天课。多么滑稽，她笑了起来。
阮平原打电话问她，睡眠如何，要不要跟物业公司赔偿，他说上报纸就是留下证据的。她说，天刚刚黑，夜还很长，差不多是她的写照，虽然她渴望睡成一个芝士面包，至于赔偿就算了，既然老天要吓她。
阮平原说，敢情那边儿是一个文艺女青年。她说，不敢，不过喜欢看点书罢了，又问他在大学教什么，答说是古代文学。
这次通话之后的半月之内，谢谢几次想给阮平原打电话，想想还是没打，她怕他觉着她的浅薄，她想大学教授的知识就像沼泽，一不心就把人掩没了。
况且，那阵子有点忙，除了工作之外，她还在处理一桩感情后事。她的恋爱史可能用一句话来总结，不纠缠。虽然其中有几次，也眼泪汪汪，甚至鱼死网破，但是一个苹果告诉她，这没意义。
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红富士，大半是红的，小半是青的，那是日光的痕迹，可是一只虫子呆在里面，挖地道似的上下求索，那只苹果就废了，她想爱情也是一样，如果自己或者男人心里有虫子，留着干什么呢？可这一次不一定，那个男人纠缠起来，因为分手是她提出来的，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脸上挂不住，开始还痴情挽救，她说有个墓碑上写着，我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都死了，还不死心？后来就撕破脸，怀疑她的品性，认为她水性扬花，就差提出赔偿精神损失费了。好在，她有耐心，像心理咨询师一样一点一点地分析，一点一点小结，总算让前男友顺利离开。
这手分的异常艰苦，这让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话，判定男人的质量标准有二，一是分手后是否反目成仇，关乎品；一是当他是个老头子时，是否还能成为旅伴，关乎趣。前一个标准，还可用，后一个标准，暂时还用不上。
她想起这话时，想起了阮平原。
有天晚上，谢谢再次接到阮平原电话让她出来喝酒，教育她不厚道，这么久都不请他喝酒。谢谢听出来他的醉意，脱口而出说，阮副教授，你这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话筒里的笑声直振耳膜，小丫头片子，只怕是刀子嘴豆腐心，总不能耳听着我快要醉了，不来帮忙吧？她说，那就舍身陪君子一回，可你要晓得啊，要是我醉了，那可是醉酒之意不在翁啊。
他说了地址，要她直接走楼道上来，没有电梯。
谢谢以为是酒吧，却不想出租车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来。她打他的电话，他让她进小区大门，靠左手走百米，那里有个路灯，只亮一盏灯那个，然后仰起脖看。
她按他说的，刚刚昂起头，听见他喊，上来，上来。他在顶楼，许是将烟头按在拦杆上，飞了一串火星儿。
只有七层，他站在门口迎她，再关了门，要她上楼，她发现是个复式房子，不过楼上只有一间玻璃房，然后是个很大的露台，除了很多盆栽之外，有个不大花园，铺土的那种，一架葡萄爬在木架上，木架之下，放了树根做的木几，几张椅子。
那一刻，她的心猛的一沉，那么像她向往的场所。她坐了下来，木几上几样吃食，花生米，豆干，鸭脖子，一瓶酒差不多见底。她说，副教授喜欢独饮？她以为他会说举杯邀明月的，结果他点头说，一个人喝也一个人喝的好处。
她不盛酒力，况且又要防着头脑发热，于是喝得吞吞吐吐，好在他也不劝，喝着喝着他说，他的老祖宗是竹林七贤之中的阮籍咧。
她笑了起来，他很认真地说，不骗你，我那老祖宗，那可是个好酒好色的人，不过，好得光明正大。她想接点话，突然想起谢安来，就说了。
他大笑说，谢安是我老祖宗的晚辈，他后生一百来年。她说，晚辈也有前辈吧？这话让他沉吟了一下说，你这话让我想来我姑娘说，我的年龄和她一样的，因为没有她，我就当不成爸爸。
这是个信息，他一句带过去，然后埋头喝酒。他又说，谢安是真的风流，喜欢到处旅游，每游每挟妓，后人羡慕称为他为江左风流。
她不好接话，端着酒杯，一会儿抿一下，一会儿再抿一下。
酒喝得差不多了，他说让她来帮忙喝酒是个借口，主要是想请她帮个忙 ，照应照应，花草都要浇水，放暑假时他要到加拿大去一趟。去看我家姑娘，他说。
他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把钥匙递了过来。她迟疑了一下接过来。他说，我喝多了，就不留你了，你回吧。
她刚走了几步，他一拍脑袋说，忘了跟你说，还有条狗，这个也很关健。说着下到楼下，打开阳台的门，一条棕色贵宾狗冲了过来，她拍拍它，它呜呜着跟她亲近。他说，它叫采薇。
她撇撇嘴说，凭什么它就叫采薇呢？这人哪，一有点文化，就想着糟踏诗经。你就不能给它起名字叫王二狗啊？
3
一天比一天热，能在老式房子的顶楼过夏天的人，用谢谢的话说，那都是钢铁战士。虽然房东也装了空调，空调也老了，时不时罢工，可她一直不肯换地方。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里写：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谢谢想，她就是一棵白菜或者野生芦荟，不用系红头绳，或者请进温室。
她从小就住这样的房子，而现在，不过是换了地方，从小城换到这里，好像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才能找到自己。
在别人看来，是难以想象的，一个整日里与时尚打交道的女子，竟然能在这般乱杂的地方自得其乐？他们不信，她的好朋友直骂她有病，她想，也许就是有病。
她在一本时尚杂志做编辑，说是杂志，不如说是一本印得很美的广告，当然也有少量的文字，做些点缀，而这些文字都是又文艺又小资的腔调，她喜欢弄这个，好像读者也喜欢她那不三不四的文字风格。
这天，她从包里拿东西，一大串钥匙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她拾钥匙时，邻座美女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哇地喊了起来，谢谢，你也进展太神速了吧？她愣了一下，立刻会意了说，哪里呀？一个朋友要出国，让我帮着照看花草和狗。邻座美女做个鄙视的表情说，啥时有空，教姐姐一招？你总能眼见姐姐黄花菜都凉了，都不帮忙热一下吧？
在公司，谢谢被拔高，大家称她恋爱老师。这时一女同事走过来说，她和一个人约会，结果那人点了肥肠麻花煲等四样菜，其中有两个菜是她深恶痛绝的，她问谢谢这是为什么？
谢谢问，倒追？女同事点点头，谢谢说，那就不奇怪了。一般来说，爱情说玄妙就玄妙无边，但吃饭却是世俗的。越是世俗的事情，越是能看众生相。
爱情最开始，人都愿意展示美好的一面，孔雀开屏哪怕屁股露在外面都在所不惜。比如大方，比如体贴，比如教养。相亲是爱情能否萌芽的关键时候，如果其中一个人没能做到，除开他千真万确的愚钝之外，那么一定有潜台词了。总结一下，相亲吃饭不是问题，男方埋单也不是问题，可在哪里吃，吃什么，不全是档、价位问题，常常是态度问题。再推而广之，恋爱中所有刻意表现出来的缺点，或者不堪，都是有潜台词的，碍有情面，不愿正面说明，只好自毁形象，为的是不再打扰，不再惦记。
她正慷慨陈词，老板突然拍着巴掌走了进来，大赞她心地善良，眼光阴毒。这事过了很久，她才明白，原来那顿饭是女同事和老板一起吃的，闲话不提。
谢谢把钥匙放进包里，看了一下日历，再有一个星期就要放暑假，她想阮平原会约她见面，也许会交待些事情。
不想两天之后的中午她接到他的电话，说是正在去机场的路上，他要她住到他那边去。那语气就像多年的朋友，一点也不见外。他又说，有些注意事项写在纸上，就在书桌上。她问，你啥回来？他说，签证是一个月，有可能用不了那么久。她说，那，一路平安。他说，再见。她本来想说，把手机开着，如果有事的话好找，结果他挂了。教授就这德性？
那天她往他家的路上，有些欢喜，因为那个露台，因为那个玻璃房，还有采薇。打开房门，夕阳还在阳台上，采薇冲过来扑在她怀里，大幅度地摆尾巴，其实它的尾巴早已剪了，弄得半边身子晃起来，同时打响鼻。这热情立刻感染了她。
采薇像是小主人，领着她参观房间，她在书桌看到了纸，用毛笔竖写在洒金的信笺上，诸如电灯开关，煤气开关，狗粮喂食份量，遛狗场所，浇花尺度。末尾写着，采薇不久将进入发情期，请系绳持棍防骚扰，它未成年。这一句，逗得她笑了起来。
所有的门都没有锁，这巨大的信任让她有点压力。她睡在顶楼的玻璃房里，没想多久就下楼下那间儿童房里睡，不是因为热，那里的空调很好，也不是怕走光，拉上了帘子，只是她一个念头浮了出来：水晶棺。这让她害怕。（阮平原一周之后回来，喂狗的使命已完成，谢谢还钥匙，阮平原说，我现在脆弱得像块玻璃，你最好留下来……未完待续。）
本连载由幂姿“雁南飞”特约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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