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豆 | 月亮成了一尾鱼

编辑/霞满天

约稿/何笑天 审核/下弦月

上一期（↓）

十一月集 | 厨房

1

立冬再帖

藤蔓垂垂，已提不起一串名字——野蔷薇

只能提着风，提着荒芜的鸟鸣

在平原上走

平原用一句公道话等待

初雪。像鸡鸣一样清澈，晶莹

鲜嫩得用手指捏一下，仿佛整个冬天

都感到疼痛

那些嘹亮的雪花，落到屋顶和树枝

落到奶奶的絮叨中，落到犬吠上，巷子变长

村庄似乎会飞，你站在河流的尾巴上

站成一个感叹号

雏菊用一片片花瓣喊门楣和窗棂

喊那棵落光叶子的苦楝树

直至，把庭院喊小

——小成一朵雪花

2

你那里下雪了吗

霜厚了三寸，麻雀落到庭院里的影子又长了三寸

我抚摸着门槛，呆望着好看的阳光

——如你的问候，温暖着昨夜的“晚安”

雪在天气预报里纷纷扬扬

落辽东，皖南，你不在的山村

雏菊点亮东篱下的窗口

点亮你笔下的一行诗

手指婉约

今夜，星子平仄如故，犬吠如昔

一条路在书中蜿蜒嘹亮

——旧书似故人

宣纸上的名字熠熠生辉

喜爱的隶书陡峭起来

蓦地，心头凛然

仿佛一场雪在宣纸上潜滋暗长

3

捡树枝的人

宣纸上浓墨，枯墨，淡墨，横七竖八

残山剩水

望着窗外发呆，把麻雀的鸣叫收进案几

歙研楚楚，竹影斜斜

仿佛整个歙县尽收案前

银杏叶走了，桐叶走了

只剩下光秃秃的寂静

桂林斑驳，仿佛捡影子的人也走了

偌大的冬天只剩下父亲

剩下父亲码得整齐的柴禾垛

这些盛夏的葳蕤，以灵魂的模样沉默

以曾经的鹅黄迎接洁白

捡起脚印吧

这样，就捡起自己的失落

4

今又重阳

河流是最大的数字，菊花也是

——它们最接近村庄和炊烟

无山可登。就登白云，蟋蟀，茱萸

一脚踏下去，会有鸟鸣落下

把平原踏得更加寥廓

一场风雨把平原吹矮了许多

伸手可触摸衰老的天空

甚至，脸上的皱纹

寂静吹得更大了

除了草丛和露珠，没有其他人

今天，怎么可能怀念那株枯槐树

方言被喜鹊翻译成喜悦

——尽管欢喜得面目全非

5

村口那条小路

秋天从宣纸上走下来，只剩下

后半夜的月光和石头

仿佛此刻的寂静是用纸做的

一条路从犬吠声里走出来

身后跟着一群

杂踏的脚步。打工的脚步和做生意的脚步

相互取暖

去县城的脚步和去田野的脚步一起凌乱

鸡鸣成了宣纸上的霜花，落满脚印

村庄倏忽年轻了许多

不再是奶奶口中的故事

婆娑的树枝成了睡醒的鸟的羽毛

晃动，摇曳，做出欲飞的姿势

明白了黎明，还有一些黑

在乌鸦的口中

还有一些故事在路上

6

霜降帖

坐在院落里的菊花如一盏灯光

温暖着稀疏的虫鸣

整理田畴，犁耙，牛的哞声

给玉米和辣椒上墙，给神祇上墙

给神祇怀抱里的河流上墙

麦子婴儿一样，安静地等待秋风

终于可以干净地等待评书里的黎明和黄昏

等待鸡鸣慢慢矮下去。农事娴静

四角的天空在课本里愈发棱角分明

仿佛孤独坐在藤椅上

落叶是飘忽的眼神，枝头的柿子是另一个眼神

猫和月亮同时翻过瓦楞间的草

发出呜呜的低吟

草籽是写出的词语，有点泛黄

父亲把柴禾垛码得整整齐齐

像一个黄昏

或者像黄昏时的句号

7

十月的最后一天

像一枚落叶，像落叶离开枝头的姿势

像槐花结籽，结一串心事，待你剥开

除了秋阳，我什么都不懂，只需披一身

稀疏的虫声，纵横

亦如蔓延的枯藤

垂柳的意念垂到湖面饮水

弯腰如故，驼背亦如故

不敢把你的名字写到水面

——日子如故，水面亦如故

一只猫蹲在门槛上如故

玉米用金子发笑，艾草悬挂于门楣如故

写进书中的雏菊，如一位娴静的女子

暮色如故，站起身，就有寂寞

从她的双肩滑落

8

落叶说着她的语言

装进编织袋

在这个城市里，装不下家乡的倭瓜花，犬吠，长满荒草的小路

她要完成丈夫临走之前的嘱托:儿子上学，盖楼房，娶媳妇

每天按照狗尾草的模样去生活

天空衰老，云朵长满茧子，日子开始驼背

而她用编织袋给儿子盖起二层洋楼

楼成那夜，她在丈夫坟前烧了七十二个编织袋

痛哭！咒骂！仰天大笑！……

星子躲藏起来，月光顺着坟前的松树枝流下

儿子二十七岁娶了邻村的寡妇

寡妇啊！……她忌讳的名字啊！

她在田野间拼命地奔跑，想把这个名字跑掉

跑到那个男人的地下

她拼命地流泪！拼命地大笑！

秋天，桂花开了，儿媳桂花生了个儿子

她满脸皱纹被风吹开，像张微笑的橘子皮

怀抱孙子，如抱着自己的宿命

抱着天高云淡的秋天

——一年前，她患了半身不遂，说不出话

仿佛萧萧落叶是她说过的语言

9

月亮成了一尾鱼

村庄在池塘里摆动，跟着摆动的还有:

鸡鸣狗叫，闲言碎语

——甚至，树梢上的鸟巢，村庄上空的炊烟

土地庙里的神祇

桑葚树，老槐树，苦楝树，青石板，每摆动一下

就有一群鸟鸣落下

奶奶的唠叨在水井里摆动

黎明和黄昏在王大爷的烟袋锅上摆动

秋风和雨水摆动时，树枝就长出好看的鸟鸣

和静穆。雏菊和狗尾草的摆动，会散落

更多星子。蜜蜂和蝴蝶成了田野的一对翅膀

摆动一下

田野会向着天空飞翔:苜蓿花，棉花，葵花

都希望成为星星

而月亮

成了一尾鱼，在书中摆动

与东晋的一群名士

谈笑风生

10

秋事近

       ——疫情散记之四

秋事近。平原把村庄，田亩，河流整齐地

摆放在季节中间

篝火。田野。犬吠。

把炊烟喂养得更加丰腴

玉米和大豆走后，花生和红薯略显失落

缺少继续绿下去的信心

变矮，接近天空垂下来的部分

田野之外:蟋蟀，蚱蜢，夕阳躲在衰草里

相互嬉戏鸣叫，举着草根

仿佛举着这个季节的肋骨

农人秋耕翻土，鸽子觅食

一条家犬拖着田间小路，像拖着长长的尾巴

草垛的影子是个小小的黄昏

被阿婆挎在竹篮里

牛的哞叫声闪烁如星，多年后

在一幅画框里找到

月亮是猫的脚印，挂在柳梢，挂在门楣

挂在一首诗的结尾

——悄无声息

(

END

)

作者简介：憨豆先生，居豫东颍水之滨，弄花莳草，雅爱墨翰，偶有犀角微灵，付诸分行文字，亦小有得，秋水汀溪，步履拾级，不唯长相厮守，但愿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