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编剧同行罢工抵制AI，中国编剧如何看待这场危机？
作者/ 张剑豪 赵书霖
一、 63 年来首次全面停摆：好莱坞编剧大规模罢工抵制 AI 入侵
就在上个月，一场由演员工会和编剧工会联合策划的大规模罢工行动在好莱坞正式拉开序幕，职业编剧正是罢工团体中的主力军。美国编剧工会（WGA）早在2023年5月2日就已经开始组织罢工，至今已超过100天。 除了编剧受到人工智能的“威胁”之外，演员也在所难免。现在的AI算法已经可以捕捉、采集演员的面部、动作信息，利用技术使其“返老还童”，典型的例子比如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电影《爱尔兰人》中的罗伯特·德尼罗与阿尔·帕西诺，以及李安电影《双子杀手》中的威尔·史密斯。一方面大大拓展了电影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衍生出了演员的著作权以及肖像权保护的问题。 美国演员工会及广播电视艺人联合工会（SAG-AFTRA）主席法兰·德瑞雪日前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如果现在不昂首挺胸，我们就会陷入困境，都将面临被机器（AI）取代的危险。”[1]上一次出现如此大规模的罢工，还是在63年以前。 薪资裁员、工作条件等自然是罢工中老生常谈的问题，但本次好莱坞大罢工却出现了一个全新的诉求——抵制AI入侵。他们认为人工智能是“剽窃机器”， 可能会窃取他们的劳动成果，并因此而取代他们的地位。也许有人会问，人工智能真的有创作作品的能力吗？这在以往或许是天方夜谭，但在2022年末美国OpenAI公司发布生成式人工智能ChatGPT之后，一切都成为了可能。 根据我国《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管理暂行办法》（后简称《办法》）的定义，生成式人工智能是指具有文本、图片、音频、视频等内容生成能力的模型及相关技术。ChatGPT是生成式预训练模型（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GPT）与超大型语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LLM）的结合，在嵌入人类反馈强化学习模型（Reinforcement Learning From Human Feedback，RLHF）之后，GPT-4已经完全能够实现深度合成，即通常意义上的“创作”。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职业编剧在本次罢工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因为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的作用直接指向编剧们赖以生存的“创作能力”。 以影视剧本为例，生成式人工智能生成“作品”可能具备如下优势： ① 高效性： 人工智能的一切设计初衷都是为了效率，生成式人工智能基于二进制的算法本质，在数据处理及生成过程中的效率是人类编剧无法比拟的，也能够实现与制片方的双向交谈——这也是职业编剧集体组织罢工的本质原因。 ② 创新性 ：以ChatGPT为例，超大型语言模型（LLM）旨在不断拓宽人工智能的数据储量，人工智能可以在现成的资料中随意组合搭配，形成全新的创意点子——人类编剧创作也需要灵感来源，只不过人工智能的灵感来源于海量大数据，而人类则要诉诸于日常的所见所闻。 ③ 稳定性 ：同样以ChatGPT为例，人类反馈强化学习模型（RLHF）的嵌入旨在通过人类反馈不断调整生成内容，这种人机互动的评价机制可以使得人工智能的“作品”越来越贴近于人类的偏好。在监督预训练模型的辅助下，也可以合理避免“作品”违反法律或道德风俗，增强稳定性。 在美国影视剧行业，编剧的发言权很大，尤其是美剧往往采取“制播同步”模式，即编剧边写边播，非常容易左右整部剧的最终走向。也因为此，电影和电视制片人联盟（AMPTP）极力要在与美国编剧工会签署的《院线及电视基础协议》（《WGA-MBA》）中加入使用人工智能进行剧本写作、改编的条款。 “我们（职业编剧）希望采取一些保障措施，以确保我们不会被我们现有工作所融入的算法所取代。”[2]人工智能不会只降临到好莱坞，国内编剧群体同样应当思考，我国当下的法律体系能否保住“职业创作”这碗饭？ 职业编剧在为影视、戏剧、广告等形式选定题材之后，首先要通过专业的表现手法和创意思路将其呈现在剧本之中，而后还要在拍摄过程中还要针对剧本与剧组不断协调，以达到思想的完整表达。这一过程中，职业编剧不仅需要具备核心专业素养，还必须要有高超的文字表达能力，因而“剧本”显然属于知识产权范畴，应当受到法律的保护。 但问题是，当上述复杂的工作由AI代替之后，所谓的“人工智能生成物”（AIGC）还能否作为“作品”而受到保护，值得商榷。另一个疑问是，假如针对AI作品的定性达成了统一意见，这一作品的著作权又应当归属于谁？是使用AI之人？是AI程序的开发商？是AI程序的经营者？亦或者，属于AI自己？这些问题的答案在现行法律框架下关乎职业编剧“生死存亡”，亟待给出答案。 第三条： 本法所称的作品，是指文学、艺术和科学领域内具有独创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现的智力成果，包括：（一）文字作品；（二）口述作品；（三）音乐、戏剧、曲艺、舞蹈、杂技艺术作品；（四）美术、建筑作品；（五）摄影作品；（六）视听作品；（七）工程设计图、产品设计图、地图、示意图等图形作品和模型作品；（八）计算机软件；（九）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 从形式上看，人工智能生成的剧本与职业编剧撰写的剧本并无二致，均能被上述条款中的“文字作品”所涵盖，至少可以落入“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这一兜底条款之中。值得探讨的是作品的“独创性”，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创作”，本质上是建立在超大型数据库之上的数据拼接，它并不会像人类编剧一样迸发新的想法，而是对即有的作品进行拆解后重新合成。著名语言学家乔姆斯基（Noam Chomsky）更是尖锐地指出：“生成式AI 就是是高科技剽窃！” 在这一点上，塞尔（Searle）提出了著名的“中文屋论证”实验：让一个完全不懂中文的人在屋内，通过可以借助的任何技术手段与屋外的人用中文交流，只要技术足够完备，屋外的人就不会怀疑屋内的人不懂中文。[3]因此，AI只是凭借技术手段合成了“作品”，并不属于《著作权法》中通过理解、感悟、思考后创作的作品。当然，也有很多声音支持将AI生成物认定为作品，因为作品是客观呈现的事物，只要它在形式上是作品，那么它就是作品，不论其如何产生。这种观点在人工智能势头火热的时代也逐渐成为了主流观点。 其实好莱坞编剧罢工的问题不难解决，如果不能阻止AI的发展，就应当从AI生成物的版权归属问题上进行突破。在版权法领域，“额头出汗”原则被视为认定版权的基本原则，即只有创作时付出劳动才可以获得版权。那么，制片方通过AI生成剧本时，额头出汗了吗？这种作品背后，到底是谁在出汗？ 第一百二十三条： 民事主体依法享有知识产权。知识产权是权利人依法就下列客体享有的专有的权利：（一）作品；（二）发明、实用新型、外观设计；（三）商标；（四）地理标志；（五）商业秘密；（六）集成电路布图设计；（七）植物新品种；（八）法律规定的其他客体。 第九条： 著作权人包括：（一）作者；（二）其他依照本法享有著作权的自然人、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 第九条： （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提供者应当依法承担网络信息内容生产者责任，履行网络信息安全义务。 涉及个人信息的，依法承担个人信息处理者责任，履行个人信息保护义务。 提供者应当与注册其服务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使用者（以下称使用者）签订服务协议，明确双方权利义务。 （一）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是指具有文本、图片、音频、视频等内容生成能力的模型及相关技术。 （二）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提供者，是指利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提供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包括通过提供可编程接口等方式提供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的组织、个人。 （三）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使用者，是指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务生成内容的组织、个人。 从我国《民法典》与《著作权法》的双重规定中可以看出，作品的著作权人是“民事主体”亦即“自然人、法人或非法人组织”。自启蒙时代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告诉我们，AI不可能超越工具的范畴与人类平起平坐。至少在如今的弱人工智能时代下，赋予AI法律主体地位很难实现。可见，作品的背后虽然是AI在出汗，它却无法成为著作权人。 随着ChatGPT横空出世，虽然AI在内容生成领域可以说到达了“通用阶段”，但其本质上还需要接受人类的指令，也需要通过与人类之间的不断互动来修正答案。因此，在AI生成作品背后“流汗”最多的民事主体，应当是AI的直接使用者。倘若承认AIGC属于作品，著作权理应归属于发出指令、互动修改的实际使用者，这也符合上述法律、法规的立法精神。当然，如果提供者与使用者签订的服务协议约定了权利归属，那么根据“法无禁止即可为”原则，也是受法律保护的。 正如好莱坞罢工群体所要求的那样，编剧这份职业不应当被AI所取代。但是，21世纪是信息科技崛起的时代，人工智能的发展的速度我们无法想象。虽然我们都不愿承认AI就是能够比人类更快、更好地完成任务，但这是不争事实。职业编剧能做的，就是在AI生成剧本成为主流方式之前想好应对之策，守住自己的核心利益。 第一，AI作品侵犯本人知识产权，编剧有权追究侵权责任。 根据《著作权法》第五十二条的相关规定，虽然AI暂时无法作为义务主体，但可以在AI侵权之时追究AI监管者、开发者或使用者的民事责任。这种责任应当是过错责任，倘若AI超越既定程序限制自主实施侵权行为，是否应当由监管者、开发者承担无过错责任，还需要法律规定的进一步明确。在判断权利是否被侵犯时，应站在一般人视角下分析作品的相似度，并应当做出有利于原著作权人的解释。 第五十二条： 有下列侵权行为的，应当根据情况，承担停止侵害、消除影响、赔礼道 歉、赔偿损失等民事责任： （一）未经著作权人许可，发表其作品的； （二）未经合作作者许可，将与他人合作创作的作品当作自己单独创作的作品发表的； （三）没有参加创作，为谋取个人名利，在他人作品上署名的； （四）歪曲、篡改他人作品的； （五）剽窃他人作品的； （六）未经著作权人许可，以展览、摄制视听作品的方法使用作品，或者以改编、翻译、注释等方式使用作品的，本法另有规定的除外……（十一）其他侵犯著作权以及与著作权有关的权利的行为。 第二，应发挥编剧的独立优势，以AI为工具创作合作作品。 如上文所述，AI作品背后是使用者在“出汗”，著作权理应归属于实际使用人。编剧拥有高超的专业素养，即便AI替代了编剧成为创作剧本的主体，究竟要生成什么样的剧本，要如何将其打磨成可以落地拍摄但剧本，还需要人类编剧本人亲自发出创作指令。“合作作品”著作权法中比较特殊的一类作品，可以被用于解决AI作品问题。美国OpenAI公司就在《共享和发布政策》中提到，ChatGPT与用户共同创作的的作品，著作权应归属于用户。[4]这一点值得借鉴，作为合理限制AI取代编剧地位的有效手段。 第三，编剧利用AI创作作品，应当属于职务作品。 我国《著作权法》将职务作品分为一般职务作品和特殊职务作品两类。ChatGPT或未来可能出现的人工智能以海量数据和大量人工预训练工作为基础，可能需要高昂的使用费用。此时若由单位出资购买使用权限，编剧利用AI生成剧本只能成立特殊职务作品，虽然不享有完整的著作权，但仍然应当属于职务作品，编剧享有署名权与获得奖励的机会。 第十八条： 自然人为完成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工作任务所创作的作品是职务作品，除本条第二款的规定以外，著作权由作者享有，但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有权在其业务范围内优先使用。作品完成两年内，未经单位同意，作者不得许可第三人以与单位使用的相同方式使用该作品。 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职务作品，作者享有署名权，著作权的其他权利由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享有，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可以给予作者奖励：（一）主要是利用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的物质技术条件创作，并由法人或者非法人组织承担责任的工程设计图、产品设计图、地图、示意图、计算机软件等职务作品…… 第四，以《劳动法》相关规范应对裁员、降薪风险。 劳动关系受法律保护，如因为AI进入影视产业而导致编剧的薪资、岗位受损，编剧有权根据《劳动法》的相关规定，依法申请调解、仲裁或提起诉讼，保障自身的合法权益。第二十八条 ：用人单位依据本法第二十四条、第二十六条、第二十七条的规定解除劳动合同的，应当依照国家有关规定给予经济补偿。 第四十六条： 工资分配应当遵循按劳分配原则，实行同工同酬。工资水平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逐步提高。国家对工资总量实行宏观调控。 第七十七条： 用人单位与劳动者发生劳动争议，当事人可以依法申请调解、仲裁、提起诉讼，也可以协商解决。调解原则适用于仲裁和诉讼程序。 第九十一条： 用人单位有下列侵害劳动者合法权益情形之一的，由劳动行政部门责令支付劳动者的工资报酬、经济补偿，并可以责令支付赔偿金：（一）克扣或者无故拖欠劳动者工资的；（二）拒不支付劳动者延长工作时间工资报酬的；（三）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支付劳动者工资的；（四）解除劳动合同后，未依照本法规定给予劳动者经济补偿的。 [1]萧达、陶短房、柳玉鹏等：《好莱坞大罢工抵制“AI入侵” 》，环球时报2023-07-15(008). [2]新浪VR：“好莱坞罢工：人工智能对演员和编剧的威胁有多大？” https://baijiahao.baidu.com/s? id=1774446393556529927 [3][美]塞尔： 《心灵、大脑与程序》，载[英]玛格丽特·博登： 《人工智能哲学》，刘西 瑞， 王汉琦译，上海译文出 版社2001年版，第93-113页。 [4]See Open AI: Sharing & publication policy, https://openai.com/policies/sharing-publication-poli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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