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日记 作者/魏杰 12月7日，阴 上午爱人陪我做了核酸检测，下午入院。开始过一段苦行僧的生活。医院的饭菜，真是太清淡了。 大夫简单询问了病史。 病房10点熄灯。我习惯了晚睡，很不适应。有两位病人打呼噜，虎啸龙吟，此起彼伏，好像比赛似的，震得整个消化内科九楼簌簌颤抖。 12月8日，晴 凌晨4点40分，护士测量血压、抽血。5点30分挂吊瓶。6点30分，忽闻窗外喧嚣起来，依稀听到车水马龙声。 这就是红尘，人间烟火。 院内枯叶铺地厚厚一层。一个人走进胃镜室时，内心有些忐忑。其实人生如草木，每天都有花落，也有花开。没有什么大不了。 趟在病床上，目光呆滞地看着液体一滴一滴注入身体。没有疼痛，没有悲喜，甚至没有感觉。时间缓缓流逝，同昨天一样。 胃镜结果的慢性胃炎是必有的，几十年了不会一朝痊愈。食管炎和胆汁反流有些意外。已过天命之年，但仍旧敬畏天命，根本原因是怕死。 12月9日，阴 病房里两个老男人的呼噜声如海啸一般喷发，高亢顿挫，其中一个还夹杂着长长的尾音。他们的老婆，平时是如何忍受共枕同眠？他们当然知道他们打呼噜，令人讨厌又无可奈何。 医院环境令人不喜，况是冬天。阴晦的天空，没有朝阳，也没有月亮。寒风刺骨，老树佝偻。人和树，都在艰难地活着。 美国人富兰克林说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不对。因为有时候，生命里某一段时间充满了悲伤，恨不得抹除。也如现在，我趟在病床上，百感交集又百无聊赖，心怀忧惧。 一对情侣从眼前走过，男的脖子裹着白色围巾。忽然想起，女儿曾说过要给爸爸织围巾。多年过去，也许她早已忘记当初的戏言，但触景生情，泪水悄悄漫漶了我的视线。 12月10日，小雨 凌晨3点醒来，喝了一瓶乳果糖溶液清肠。护士叮嘱，早晨6点和8点还要分别喝一种泻药，很痛苦。我打开床灯，跏趺而坐。因为我活着，才有这个世界。 今天做肠镜治疗。 一直以为，我们所处的世界是虚构的，包括感情。因为上帝是虚构的，那么他创造的世界也一定是虚构的。但是，为什么疼痛真实存在？镜中的白发触手可及？心中对坎坷过往念念不忘？ 12月11日，小雨 内镜治疗后，医生说我如醉酒。次日4点多醒来。邻床说我做梦了，哭哭啼啼喊叫一个人的名字。我完全不记得了。我喊谁了呢，失去的亲娘，遥远的女儿，还是那个今生今世离不得又见不得的她？ 术后48小时不能吃饭喝水。我像木乃伊一样趟床上，连续挂9瓶吊瓶（2大7小）。听到别人说起吃饭，更加饥饿。忽然脸颊湿润，原来是垂涎湿润了枕巾。 12月12日，晴 扩士5点查房，才知道彻夜未眠。连续两天不吃不喝，精神萎靡，浑身无力，并且心慌意乱。病室陆续有亲友探视，未免惆怅。 护士说可以吃流食。司空见惯了各种病人，心里颇有感慨。因为在健康面前，金钱显得软弱无力；在责任面前，感情显得不堪一击。 医院草坪上，煦暖的阳光照在脸颊，心情豁然开朗。术后可以吃饭了，要了一碗龙须面。店外行人穿梭，熙熙攘攘。可惜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哪怕是陌生人。
12月14日，阴
我相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上午结肠活检报告，并不是很理想。忽然心情就低落下来。亿万种思想，涌上心头。争强好胜了几十年，从此要夹着尾巴做人。万事万物，都不重要了，包括爱恨情仇。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活着？为什么会有生老病死？为什么天生就有贵贱之分？为什么大多时候不如意？为什么人心换不来人心？为什么害怕孤独又封闭自己？为什么自私自利？金钱和权势有什么魔力，能使贪官污吏趋之若鹜？
我在心里冷笑。
我也是可笑之人。
假如总结自己前半生，如何评说？一位业余诗人？作家？贫困线上抗争的草民？勇敢又怯懦的斗士？多情又无情的男人？转瞬即逝，关于我的一切随风吹去，好像从未曾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人生就是历劫，历尽千劫百难后寿终正寝。人生大都是不完美的，缺憾的人生才是真实的人生。所以世界上没有常开不败的花朵，也没有一马平川的坦途。明白了劫难是一种常态，所有悲欢离合便会释怀。
12月15日，阴
我很想躲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我，或者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欢笑、哭泣、真真实实。我形单影只，孤苦伶仃。让我的心好好地静一静。
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真的需要呵护，尤其是中年之后。生命面前，金钱名利微不足道，甚至更能体现人心凉薄。因为世界上无私的爱，除了父母，再无他人。
12月16日，晴
医院是一个令人大彻大悟的地方。生死面前，很多执念自然放下了，很多道理自然明白了。云开雾散，灵台清明，不爱了不恨了。万事随他去，心也不痛不痒了。
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从今后决定做一个怂人，夹着尾巴做人。低调、内敛、不张扬。谁强任谁强，谁狂任谁狂，与己无关装鳖样。开开心心生活，吃好睡好，健康最好。
因为心里明白了，淡泊就是一种成熟。看淡了，也看开了，所以不失望，感觉很正常，但心里从期待变成冷漠，并且很是轻松自然。很多人和事都如此，自然又平常。
12月17日，阴
医院封闭了，不许出不许进。早晨7点，天空还很晦暗，医院餐厅前排了两条长长的队，寒风里像扭曲的蛇一样蜿蜒蠕动，延伸到路上。
宅在病房，心里比较烦躁，也不知为什么烦躁。不想说话。大概这就是我的生活，无色无味，无喜无悲，无奈无聊。
听护士说，重症监护室里一位老太太昨晚去世了，尸体送到太平间了，医院里面陪护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亲友进不来。心里很是欷歔。
12月18日，晴
3瓶吊瓶，很快打完，然后吃饭睡觉。医院封了，出不去，大多时间趟在床上。想到2017年去世的母亲，4年多了，她一定很想我。一个人偷偷流泪起来。没什么丢人的。我很期待相见。
越活越迷茫。人不要活太久，70岁至75岁就可以了。60岁退休后，为自己活10年。这10年，穷极灿烂繁华。因为70岁后体能更加下降，75岁后疾病缠身，没有生活质量。75岁，让我有尊严地离世。
据说一个人留在世上的痕迹是50年。死后前3年，亲人悲恸；3年后逐渐淡漠。儿女在世时，还经常想起。50年后儿孙故去，后人不再提起。感叹吗？这就是事实。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人人都一样。
12月19日，阴
人生也就那样，八个字概括：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辛辛苦苦，为了吃穿。奋斗、拼搏、欺凌、蹂躏，为了几两碎银。到头来。两腿一蹬，呜呼哀哉。什么情呀爱呀，名呀利呀，多么可笑。
人生很简单，无论悲欢，甚至生死。这不是冷漠，而是无奈，更是一种规律。顺应和忍耐，无疑令人迷惘和痛苦。但是活着已是不易，还有什么不能忍受？
晚上9点，护士说因为疫情，可以不办手续出院，回家隔离。整个楼层霎时骚动起来，乱做一团。
爱人在医院门口接我。
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坏、大小、对错。知行易难，难得糊涂并不容易。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健康、平安、平凡。
医院不授课，却是世界上最好的学校。
晚上11点回家。我躺在温暖舒服的大床上，爱人温柔地陪伴身边。看着她关切、深情、疲惫的脸，内心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我握着她的小手，莞尔一笑。回味过去，自嘲一首小诗：“千帆过尽梦无痕，明月清风几度春。久病才知惜贱命，贪财好色做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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