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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粮记​】/ 周海峰

换粮记

周海峰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虽说三年饥荒已经过去,但饥饿还是和人的肠胃做伴。平原地区的人们靠女人纺线织成布后,男人拿到北部山区换粮。  

    那年,我正上中学,学校停办了,我回到农村。家里缺粮,母亲纺织的土布换粮换完了,饥饿还在威胁着我们。好在父亲有做牛皮鼓的手艺,他借钱做了一面鼓,准备卖掉后再去“黑市”上买粮食。那鼓一尺八寸口面,敲起来音质响亮,属鼓中精品。鼓做成后,本应由父亲卖鼓,或去北山换粮。但是父亲病了,他患了阑尾炎,十分痛苦,换粮的任务只能交给我了。

    我骑着父亲没有铃铛的自行车,驮着牛皮鼓,从家乡大朝村出发,去八十里处的永寿监军镇卖鼓。监军镇有八月二农资交流古会,周围百里驰名。

     我天明起身,同族亲中一位我称三哥的出发。三哥背着三嫂织的三丈白布去换粮食。穿过乾县城,攀上北土坡,气喘吁吁地到达会上,天交正午。会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三哥卖布我卖鼓。

     鼓在农贸会上一角摆着,要价四十元,实卖三十五元。看鼓的人不少,敲鼓听音者都说鼓好,一问价钱,就都摇摇头走了。太阳偏西了,会上人慢慢少了,三哥的白布没有卖掉,我的鼓也没卖掉。太阳晒得我通身冒汗,脸皮发烧。我心里焦急,不住地问三哥怎么办。三哥因布没人买,比我还焦急,但他说,甭急,会有人要的。我说,守株待兔么?三哥笑了。一会儿,一个年约四十岁胸脯上戴着毛主席纪念章的农民和一个面皮微黑的农民来问鼓价。我说了要价,对方只出二十元。三哥说,黄瓜打驴,挫了半截。我一听,便使了小性子,说不卖了。戴纪念章的笑说,人不大脾气还不小。说毕要走。三哥拦住说,老哥,甭急,漫天要价落地还,这很正常,你看能不能再添些。戴纪念章的说,再添五元。三哥笑说,乘十不就成二百五了吗?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出二十元,我要四十元,咱中间一折你看行么?戴纪念章的皱着眉头想了想,征求同伴意见。同伴说,你是你们队的队长,说行就行!戴纪念章的嘿嘿笑了笑,转身对我们说,山里人钱短,不给现钱,直接给成麦子行么?三哥问多少麦子。对方经过换算说,一百三十斤。三哥算了算说,行!遂问他们麦子在哪里取?对方说,在永寿槐疙瘩山,那是他们村子。槐疙瘩山距离监军镇有八十里路。三哥低头问我行么?我想,三十五元是底价,现在换成粮食,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去换,真不乐意。三哥说,货到街头死,咱不换,难道要驮回去?我想,驮回去不行,驮回去说明自己没本事。再说,卖了钱才还得去“黑市”买粮食,现在直接换成粮食,一举两得。这样交易划得来,不过还得跑很远的山路去换,怎么办?此时,父亲病中痛苦的呻吟,母亲愁苦中的哀叹响在耳际。我横下心,答应去山里,遂问对方姓什么。戴纪念章的说,他姓翟,同伴姓王。

     于是我呼戴纪念章的为翟叔,姓王的为王叔。这时,姓王的问三哥的白布换粮食吗?他没钱,想用粮食换。三哥经过与对方谈妥,三丈白布换一百五十斤麦子,麦子也得去槐疙瘩山里取。只是姓翟的和姓王的没在一个山庄,姓翟的在翟庄。姓王的在杨庄。两个山庄相隔七八里路。三哥无奈,只得和我去山里。

    山里人没有自行车,出门靠步行。我们只好客随主便,和三哥推着自行车与他俩同行。

     出了监军镇,走过旧县城,山的面目显得峥嵘起来。山路逶迤,凹凸不平。姓翟的和姓王的两位叔叔因吃山里水的原因吧,双腿走起来有点瘸拐,步子迈的不大,速度不快。我和三哥不能催促,也不能嫌弃,只能随着他们。

    我们走啊,走啊,头上身上冒出汗水,四人的身影在夕阳下组成一组跋涉者的雕塑,好似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只是唐僧骑着白马,我和三哥有“马”不能骑,只能牵着。沙石路上,我们脚步声沙沙响着,自行车哗哗转动着,脚步声车轮声合成一首单调古老的行进曲。  

    半下午时,因中午没吃饭,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三哥没说饿,翟王叔也没说饿,我不好言传。再说,山中少有村落人烟,就是找饭吃也没着落。我和三哥跟着翟叔王叔走,大概都因口渴,我们一路上很少说话。太阳快落山时,山风刮起了。汗水经山风一吹,身上凉快了,肚子更饿了。望着连绵不断的山峰,走着一仰一合的山路,我觉得抑郁悲苦。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西游记》中唐僧取经经受的磨难。他们师徒经过了八十一难才取到了真经,而我经过什么磨难呢?

    呵,八竿子打不到的历史故事怎么和自己进山换粮联在一起?奇思异想,真个荒唐!道路曲折漫长,我默默地走着想着,想起自己看过的小说《苦菜花》《月牙儿》《祝福》《故乡》……在这些苦难者的身上,自己又看到什么呢?

     太阳挨着西山头了,夜幕慢慢拉开了。路过一座大庄园时,见门旁挂着“槐疙瘩山粮站”牌子。戴纪念章的翟叔说,明天你们驮着粮食不要从粮站门口过,小心让他们收去。我和三哥一听怕了,问从什么地方过。翟叔说,粮站后面有一条小路,要从那里过。我和三哥说,知道了。又问,你们村子到了么?翟叔说,急啥?快到了。我问还有几里路。翟叔说,就几里路。前面有个岔路口,翟叔叫我和他走,三哥和王叔走。三哥说,山里人说几里路就是平原地区十多里。我困惑地走着。道路黯淡了,不知什么鸟儿嘎啦啦叫起来,声音好瘆人。我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志怪小说,说山野里有魑魅魍魉,慑人胆魄。我左看右看,山影虚幻,影影绰绰,魔幻在哪里?鬼怪在哪里?眼下文化革命闹得正紧,“打倒一切牛鬼神蛇!”即使有魑魅魍魉,早就被打得无影无踪了!

    山风呼啸着,盖过人的脚步声;夜猫子咕咕叫着,伴着自行车哗哗声。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锅底般黑。走过一段上坡路,脚下出现一条胡同。胡同黑魆魆的,约莫走过七八里,前面忽然现出微弱的灯光。戴纪念章的翟叔说,到了。我知道是他们村子到了。翟叔领我进了一只窑洞。窑洞里盘着烧锅炕。烧锅炕是北方人的创造,锅的烟道与炕的烟道连在一起,烧锅时火与烟从炕洞通过,既做了饭,又热了炕,一举两得,家家依样葫芦。翟叔吩咐女人做了面条。吃过饭,他叫来会计保管员,叫他俩领我去保管室装麦子,随后去饲养室休息。翟叔叮咛,第二早早起,上五里胡同时,他派个社员帮助推坡。又说,一定要绕过粮站。我说,谢谢!去保管室装麦子过秤,一百三十斤粮袋约有身子粗细,高及胸脯。过完秤,我就要将它扛到饲养室。保管员帮我往起扛时,粮袋却将我一下子压倒在地。保管员便戏谑,狗屁小伙子!我脸发烧了。我知道自己一路走来,耗费了不少精力。我已经十七岁了,《红灯记》中的李铁梅说年龄十七不算小。她是女孩子,我是小伙子,要有担当,要在山里人面前显出平原人的男子汉气概!于是我说,另来!我弯下腰,左手抓住粮袋系,右肩往粮袋中间一伸,憋住气,保管员将粮袋往上一扶,我一下扛起来,往饲养室走去。

     那夜,我睡在笼罩着牲口屎尿味的土炕上,在牲口嗤啦嗤啦的嚼草声中,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到童年,想到少年,想到家里困苦的生活……大概是身体困乏的原因,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大概是凌晨五点,饲养员叫醒我。我匆忙起身,往自行车上搭好粮食,去叫翟叔派人帮我推坡。翟叔没开窑门,隔窗说,天下小雨,社员都给地里扬粪去了,你自个往胡同上推吧!我一听,心里悚然,说好的怎么变卦了?对方叫女人递来两个当作早餐的冷馍,算是打发了我。无奈何,我只得推着驮有一百三十斤粮食的自行车走向胡同。

    天还未亮,微雨飘洒着,山野黑乎乎的。我俯下身子,双手握紧车把,咬紧牙关,往上攀坡。自行车驮了粮食,头轻尾重,一用力,车子像马儿一样打起前蹄。我知道自己没经验,揣摩着要使粮食搭配平衡。于是将粮袋里麦子往自行车梁下缀的口袋里倒了些,再用左手压住车头,右手提住车子后架,这样操作,车头再没蹦起。我拼力推车,细雨与汗珠流淌着,交织着,迷糊了眼睛,遮住了视线。我用衣袖不时擦拭着。坡路推车,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推啊,推啊!夜好黑呀,胡同好长呀!我拼命推着,夜色慢慢淡了,胡同里的路面渐渐显现出来。我一步一喘,呼哧呼哧,以意志和毅力将车子推上胡同。

    这时天明了,雨也住了。我站在高坡上,四野一片鲜亮。我忽然遐想,这是红军翻过的夹金山呀!站在坡上往下看,眼前的路大都是缓坡,我握紧车把,飞身上车。但是我腰身与手臂上功夫不硬,一上车车头摇摆,只往路边冲。我怕了,路两边都是深沟,跌下去车毁人亡。我停住车,心想,此地距家一百六十里,推着粮车走山路,到半夜也回不去。想到这里,我心灰意冷,顿觉无比悲哀。踟蹰了一会,我推起驮粮的车子,像乌龟爬行。走了一截,我觉得不行,于是心想,即使车子是疯狂的骏马,我要揪鬃扬鞭驯服它。我憋口气跨上车子,蹬起脚踏。车子先是左摇,再是右晃,摇摇晃晃,晃晃摇摇,慢慢的,车头稳了,速快了。约莫一刻钟,槐疙瘩山粮站出现在眼前。这儿是我的心病,翟叔的叮咛响在耳际:不能从门前过,要从粮站后面的小路走小心粮食收去我停下车,打量了一下粮站后的小路。小路崎岖狭窄,我瘦小力薄,就是推着空车经过怎么办呢?听家乡老人说,他们在山里换粮都是用人背。眼前的路用人背是可以过去的。我用的是自行车,要将粮食和车子都弄过去,实在困难。

    这时我想起三哥,不知他怎样过的粮站?他人高力大,也许从粮站后的小路上过去了。踌躇片刻,我忽然横下心,打“马”飞过,粮食被挡住收去就收去!有了破釜沉舟的心态,我勇气倍增,飞身跨上车子,从面前的关隘一闪而过。路过时我扫视了一眼粮站门首,大门紧闭,无有人影。于是我想,运粮者都是借夜幕经过,天亮了没人敢过。掌握了通行的规律挡粮者天亮后睡觉去了。嗬,幸运与我,真乃天助!心上石头落地,我浑身顿时轻松起来。往下都是缓坡路,车轮飞快地转着,真像扬蹄抖鬃的骏马,朝着西南方向奔驰。

     约莫一个多钟头,旧县城到了,这时已是早饭时间,靠崖处有老头摆着一个茶摊,茶摊后面停着驮粮食的自行车。车前蹲着一个人,身影那么熟悉。呵!三哥。我停下车子,叫了声三哥。三哥回过头,见我笑着。我问三哥怎样从粮站前面过来的?三哥说,飞过来的。我说,我也是飞过来的。三哥笑了。我也笑了。他掏两毛钱为我烧了壶煎茶。我取出怀中揣的两个冷馍,泡上后香甜地吃了一顿。随后,我同三哥跨上车子,向回奔驰。穿跃监军镇,过了乾县城,故乡大朝高高的白杨树正在向我招手……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周海峰,男,陕西乾县人。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西部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陕西作协文学院班固书院副院长,乾县原文联主席,作协主席。

1979年在《延河》发表小说处女作,尔后相继在《延河》、《青年作家》、《巨人》、《青海湖》、《人民文学》、《延安文学》、《鹿鸣》、《新大陆》、《西安晚报》、《深圳晚报》、《新消息报》、《书法报》等多家文学期刊、报纸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及书画评论文章200多万字。出版有小说集《乐土》,长篇小说《菩提树》。结集有中短篇小说集《小城有梦》,散文集《追日》,报告文学集《在龙卷风劫袭过的地方》。2002——2003年度市文联授予“德艺双馨”奖。其业绩载于《二十一世纪人才库》、《世界华人文学艺术界名人录》等10多部典籍。长篇小说《菩提树》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地址:陕西乾县县委组织部

电话:15229608728

邮编:71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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