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上的古槐】/ 王洪军

运河上的古槐

王洪军

故乡三月里的运河，水总是清澈的能倒映出舒云，它波澜不惊，缓缓的流淌着。岁月更迭，此时河岸上的老柳想必又该发出了新绿，刚刚吐出黄芽的柔枝，随风轻轻的飘荡，不知从哪儿过来的风吹皱了河面，瞬间也揉碎了映在水中的景，待到风儿轻了，一切又是原来的样子。

朝花夕拾的记忆里，夕阳下，鱼鹰疲惫懒散的站立在小船的横杆上，黑色的羽毛有了一层泛金的晕色。小船推开水面，涌起层层金波，随着船上渔夫的歌声渐行渐远，水面上只留下一条长长的浪迹。我伫立岸边，用喜悦和快乐的目光注视着鱼船慢慢消失在远方，遐想着远方的世界里，何处才是这鱼鹰的宿眠？待夕阳退尽华章，朗月朦胧大地的时候，渔夫锅里的疙瘩汤的香味，就能顺着风飘散到岸上人家的小院里。“还不赶紧回家吃饭，还在这糗着”娘的一声大喊惊了心猿意马，于是人也似快马放蹄一般慌慌张张的往家跑。

白马过隙的时光中，匆匆几十年的悄然。晚上娘打电话过来，对我说老家的运河可能要重新治理开挖了，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喜悦，也有一丝丝惆怅。我知道娘喜的是啥，忧的又是啥。如果运河开挖，我们家地处运河西岸，紧挨着河堤，动工的时候肯定需要搬迁，这无疑省去了老家弟弟天天愁着攒钱给儿子买楼房的烦恼。娘忧的是，运河一旦开挖，我们搬迁走了，那我们多少代人生活过的这一片故土，终将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这片土地上我们曾经所拥有过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这里有娘生活八十年的苦辣酸甜，也有我常常思念的袅袅炊烟。但是——不管你愿不愿意，风——终究会把春天吹暖，沧海桑田的岁月也终将会白云苍狗。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无法挽留，记住它现在的样子，不管它是如何的苍老和颓败，我们都不会嫌弃，因为我们的先祖，我们的父老，还有我们的胎衣都埋在这片土地上。

我查过有关资料，村子应该建于元代。由于运河自杨村往北之后水位变浅，南方过来运粮，茶叶，和瓷器的都是大船，到了这以后需要换成小船才能北上京城，而老家的地里位置则刚好是运河河道的深浅交界处，所以便成了换船囤米的所在，故而立村名“老米店”。我小的时候码头还在，虽不见河中熙熙攘攘的运粮船队，但一叶扁舟却总是停靠在码头上。我记得当时过河需要给二分钱摆渡钱，而本村的人却是可以不用花钱的。我表哥当时上学住校，等礼拜天有了空便来看娘，那时候的表哥也就十几岁的样子，来的时候骑一辆破自行车，车子框框铛铛响，老远就能听到声音。娘见表哥来就高兴的赶紧给张罗做饭，娘的娘家离我们家远，平常很少有娘家人过来。表哥的每次倒来都让她特别高兴，等表哥走的时候娘便领着去码头，这样就省了二分摆渡钱。

我们家有家谱，可是小时候并没有见过家谱，第一次见它的时候应该是我十五六岁的样子。那时候过年，大人孩子们开始挨家挨户的拜年，老一辈人过年见面开始作揖行礼，而小辈对长辈也开始磕头祝福，就这样忽然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家谱赫然出现在了五伯家里。第一次见它心里充满了敬畏和恐惧，白布黑字，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五伯说:这些人名都是你们的先祖，我查了一下，从一世祖到我爷爷这一辈也差不多有二十几代人了。家谱上详细的记录着每一代先祖的名讳，以及夫人的姓氏，也从中能看出我们先祖弟兄两个各自家族的兴衰。家谱的最上面画着弧形似门的轮廓，门上面画着鸟兽，而最上面的一串字却记录着我们先祖的原籍。上面写着，山西太原潞泽。

后来我查阅过资料，山西太原的潞泽其实应该是两个地方。潞——指过去的潞安州，泽——指泽州。从洪武元年（1368）年开始，到永乐15年（1417年）结束，历经三朝50年才完成迁移计划。而我的祖先也正是在这50年里的某一天，开始了他们长途跋涉的迁移征程。

让时间穿越到祖先迁移的年代，华夏各地战火纷飞，人员锐减，大片的良田荒芜在千里沃野。由于连年战乱十室九空，再加上水，旱，蝗，瘟疫等的大流行更使民不聊生，“道路皆榛塞，人烟断绝”。人民无法生活下去了，于是各地揭竿而起，反抗当朝的统治。朱元璋也说：“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于是采纳了郑州知府苏琦、户部郎中刘九皋、国子监宋纳等人的建议，开始移民垦荒。为了巩固明王朝的封建统治，在全国范围内移民屯田奖励开垦的战略决策，这就掀开了明朝洪洞大槐树移民的序幕。

不知道我的先祖弟兄两个人，是怎样依依不舍的与留在家乡的亲人在大槐树下告别的？这千里之路生死未卜，一路风霜雨雪，一路盗匪兵患，不知道他们拖家带口，是凭着一种什么样的毅力，才走完这2000里的路程？也许这的土地肥沃，可以让他们能养家糊口，吃饱肚子。也许到这已无路可走，因为前面不远就是茫茫大海。总之他们在这定居了下来，并且为了不忘生养他们的故土，为了让子孙后代记住他们的根，我的祖先在“老米店”种下了一颗大槐树。

这颗大槐树在五爷家院子里，遮天蔽日的树冠遮挡了整个院子。小时候天天到处跑着玩，但很少去五爷家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玩。原因是怕吵到院子里的人，再有就是对大槐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小时候大人们总说:大槐树受过皇封，乾隆爷在下面避过雨，还说:这大槐树有神灵庇护，过年的时候，人们夜晚可以看到上面有闪烁的灯笼。也许是出于敬畏，也许是出于保护，总之长辈们把所有的神秘都赋予了这颗大槐树，使它茁壮生长而不受伤害。小时候胆子大，觉得什么都不怕，却唯独对神灵心生恐惧，总怕得罪了神灵会有灾难发生。抱着好奇心每次也都是在五爷家院子外面，隔着墙头望着大槐树，看着它浓密的树冠，想着神灵是会住在树冠上？还是住在已经空了的树干里？大槐树的树冠很高，高出房子一大截，从村外老远就能看到，每一次从外面回家，远远看到偌大的槐树树冠，就知道该到家了。

近距离的看过几次大槐树还是长大以后的事，过年的时候去给长辈拜年，借此我仔细的看了几次大槐树。树干差不多有需要五六个成年人拉手才能合抱的样子，树干已经空了，空洞很大，能容下两三个人挤在里面。里面的树洞壁上粗粗的筋脉像一条条龙盘蜒着，从树根交错着通到树冠。树冠和小时候看的的差不多，还是把整个院子遮挡的严严实实的，枝繁叶茂，全无一点苍老的样子。我仰望着它，疑惑这几十载的光阴荏苒，为何树冠却总是我小时候的模样？

这些年国家注重文物调查和保护，大槐树也被一批又一批的专家参观和鉴定过，最后得出结论，这颗大槐树有600多年的历史。树龄和山西大槐树移民的时间正好吻合，也说明我们的先祖也许真是怀着思乡的情结才种下了这颗大槐树。大槐树下的我们都姓王，小的时候爱去周围别的村里玩，有些上年纪的人就会搭话问:哪个村的？贵姓？我们说:老米店的，姓王，上年纪的人保管会问:是不是槐树根底下王？从这一点不难看出这不光是我们王姓人丁兴旺的问题，更主要的是，这颗大槐树几百年来也潜移默化深深的影响着周围的村镇，他们都知道大槐树底下的人姓王。

历史承载的是岁月的沧桑，600年后的今天，运河已经听不到了纤夫的号子，看不到那穿梭忙碌的运粮船。当初曾经澎湃汹涌的怒潮，再也不能犹如千百骑烈马般，一起冲过家门口运河的河床。那声惊四野，动人心魄的轰鸣声已随几百年的炊烟袅袅尽散，今天它舒缓无声的静静流淌。清新而潮湿的空气，掺着宁静和安逸，弥漫穿行在一个个幽深的小巷，又从一家家的门缝钻进屋里。

600年的时间里多少帝王将相已为黄土，多少文人墨客也只留下几首长诗短句，所有的这些都附庸风雅在时光的列车上。车轮向前，一切都在变，而唯一没有变的就是这颗古槐。它藐视洪水，笑退刀兵，也听过渐行渐远驼铃。它就像一部史书，用自己的年轮记载着山河巨变的兴衰历史，还有我们家族的变迁延续。它是一部史书，记录着一个个朝代的兴亡。它是一首歌，用600年的吟唱去诉说世道的起伏跌宕。它是一把伞，遮挡着风雨，庇护着我们大槐树底下的子孙。而今——古槐依然挺立在老院里，它就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守望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在它今后的年轮里，也再不会有颠沛流离和背井离乡，

古槐——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根系里，其中有一根就该是我。

古槐——请借你一处风华永远的走蛟穹枝，栖我一缕依恋难弃的客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