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黄叶
(小小说)
周海峰
黄嫂身穿黄色马甲,手握长柄扫帚,伫立街道一侧,惶惑地望着马路对面那棵高大的法桐顶端残存的一片黄叶。
这是初冬的一天,冬阳从遮盖路面的树枝间稀稀落落地筛洒下来,嗖嗖朔风拂过街道,拂过她斑白的鬓发,在树枝和电线杆上弹出低沉的琴音。几面旗子瑟瑟抖动,似打着节拍,行人、车辆在旗子下奏着舒缓的行进曲。
小城正在进行省级卫生城市验收,机关干部、职工、清洁工全都出动了。街道广告牌匾该换的全都换过了,路两旁的墙壁、门店刷洗过了,路旁的花草修剪过了,广场喷泉破例开启,喷出莲花状的奇景。“打造最佳人居环境,创建先进卫生城市”的横幅标语挂在各主要街道上空,洒水车喷珠溅玉,一路欢歌。
太阳慢慢升高,街道、树木、房屋、车辆涂上一层澄明的色彩。身体胖胖的城管委主任坐车巡查到一位清洁工身边:“黄嫂,你是老清洁了,你守护的这段路面是全城的心脏部位,路上不能有一支烟蒂,一张纸屑,一片黄叶。创卫验收,全年心血,在此一举。”胖主任嘱咐着,下车在黄嫂管理地段仔细看了看。地面、墙壁洁净,美中不足的是法桐顶端有片黄叶快掉下来,要是落在检查团头儿头上,说不定一叶障目,打分折扣,影响创卫。于是他又郑重叮咛她,“注意那片黄叶,一旦吹落,就要立即清除!”胖主任说毕,不无遗憾地到别处检查去了。
黄嫂牢记着教导,望着那片黄叶,心里乱纷纷的。三年前,她与丈夫下岗了,丈夫患了半身不遂,儿子正读高中,一家人的生活全落在她身上。在政府扶贫帮困中,她当起清洁工,每月挣1500元薪水。这是份十分辛苦的工作,一不小心,会被辞退。她每天五点起床,经管全家人吃过早饭,就扛上扫帚,上街清扫路面。工薪族上班时,街道早已打扫得干净清爽。晚上,工薪族下班了,她还握着扫帚注意清扫行人抛下的纸屑、烟蒂。一年里,她无有空闲。春天,漫天飞舞的杨柳花絮使她忙得不亦乐乎;夏天,炙人的骄阳晒得她头晕眼花;秋天,蝴蝶似的落叶扫得她应接不暇;冬天,乱琼碎玉般的落雪使她疲于奔命。她勤苦良善,助人为乐,拾金不昧,搀扶过马路的老人,护送过马路的儿童,归还捡拾到的钥匙、手机。她家的墙壁上贴着“优秀”“先进”荣誉证书,市报登过她的先进事迹,电视台出现过她的形象,市长说她是创建卫生城市的一张名片,一位小青年拍照了她握扫帚擦汗的特写镜头晒到网上,使她成了网红。小城连续两年走近先进卫生城市,如果今年达标,就会跨入省级先进行列。
前两天,胖主任通知,检查团两天后到来。两天后就是今天,谁知事急处,总有出奇处。大前天,天气变化使她感冒了。她的头涨得要破裂,两眼昏得滴着泪花。她本来要看医生的,但她不敢请假。路面分段包干,胖主任交代,要排除一切困难,全力以赴,坚守岗位,不得丝毫马虎,任何一段掉了链子,都会使城市验收的机器停止旋转。到那时,丢掉饭碗事小,影响城市荣誉的事就大了。
各种要求、嘱咐在黄嫂耳畔萦绕着,她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片黄叶。她的丈夫像树上的黄叶刚交秋季就落了,可怜的人儿临殁前忏悔,说他是个没用的人,靠老婆当清洁工养活他和儿子。
她心里酸楚,丈夫殁后,儿子考入大学,无钱报名,面临辍学。儿子说,妈妈,您受累了,我不上学了,去南方打工挣钱养活您。她流着泪说,孩子,妈受苦受累没什么,妈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后来,还是民政上资助贷款使儿子了却心愿。
黄嫂拄着扫帚,望着黄叶,捋了一下斑白的鬓发,默默想着。前些天有人说,小城要增添一批扫地车,扫地车由青年人开,上年龄的清洁工就要失业了。旧愁又加新愁,黄嫂不由阵阵揪心。大约十点左右,检查团车队在街头出现了,前边是开道的警车,后边是一溜小轿车,车队的豪华和队伍的雄壮令路人注目。
黄嫂没有兴趣看车队,她只是盯着那片黄叶。当车队进入她负责的路段时,那片黄叶在欢迎的锣鼓声中抖动起来。黄叶像一枚金币,又像一面小旗,那么绚丽,那么耀眼;它又仿佛是一位袅娜的仙子,从长空向地面轻飏而下。然而,在黄嫂的眼里,这扮演如画的黄叶却是飞来的灾星。黄嫂向落叶冲去,她要赶在车队前边,抓住它,清除它。黄叶似乎在做婀娜多姿的表演,不紧不慢,飘飘荡荡。黄嫂像离弦的箭飞到街心,就要抓住落地的黄叶时,不幸发生了。开道车鸣着喇叭来了,司机发现有人扑在车前,随着“吱——”紧急刹闸声,黄嫂已经挨上车轮.
“黄嫂——”随着胖主任一声惊呼,那片黄叶款款地落在黄嫂面前,那枯瘦的手颤巍巍地向它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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