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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二祭 (小说)】/ 吕凯

胡二祭

吕凯 

(许多年过去了 ,每当想起为别人写的那个祭文,总有些不安。)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看书,忽然电话响了,我一看是七哥打来的。七哥是村上的村主任。他吩咐,从现在着手,给村上的胡老二写篇祭文。胡老二本名胡光荣,行二,村上的五保户,无儿无女。

       怎么,胡二死了?我忙问。

      “还没有,估计也快了,正在给收拾棺板呢 。先给准备个祭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这是上边的意思,说这人是近期才‘捞’上来的革命军人……”

       我茫然。平时忙于学校事务,很少回去,对村里的情况已经很生疏了。尤其是胡二,他不就是一个平常的农村人么?大高个儿,脸出奇的黑,两个眼仁白得可怕。只依稀知道他的一些简单经历,这也仅限于传闻。要写祭文,得掌握一个人的详细资料,譬如那些生平中的‘亮点’。要对一个不了解的人写祭文,这的确是一件难事!我推辞道: 

       “七哥,你还是找个熟悉他情况的人写吧……” 

      “就你写!”七哥打断了我的话。“你是老写家。你们这些臭文人,能把黑的写成白的!这事就这么定了,过几天给我。” 

        我的脸一阵发烧!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以村上一位过门三天就上农田工地劳动的新媳妇为素材,写了一篇新闻稿,不料县广播站很快播了出来,成了村上人人皆知的事。可是后来,这媳妇变得令人失望。打骂婆婆,百般虐待,成了远近闻名的恶妇!由此,我便常遭人奚落。有人当面讽刺道 : 夹的喇叭——胡吹!

       看来,这事还真推不掉!

       据说,胡二1949年以前在彬县参加的革命,我以为这是他人生一大亮点,深究下去,就好写得多了。正好,村上有辆去彬县拉煤的顺车,我便坐上去了,进行我认为很重要的调查。

       路况很差,一路上尽是陡坡,急弯,巅簸了近两个小时,再下了一个陡险的长坡,便见一处环山拥围的所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建筑,烟雾蒸腾。司机师傅说这就是彬县。

       先去了统战部。递上了介绍信,一个上了岁数的男子听了我的意图,转身进了一间仓库般的档案室,抱出几本发黄的册子。说: 

       “你说的是一九四五年左右的事。”边说边翻了起来。“嗯……这里,你看,这是那个时期的记载。” 我一一查看了那些用工整的小楷毛笔书写的姓名、籍贯,几十个人,唯独没有一个是乾州人,也没有胡姓人氏 。

       看我有些失意,这男子似觉对不住我: “这样吧,你去县志办查查。我娃他舅是那儿的主任,姓邱。要不,我领你去?” 我谢过了他。

       县志办在政府院内一个不太宽厰的房子里。那位邱主任听说我是从他姐夫那里来的,便友好地和我谈了起来。

       “这个人只能在《人物志》里找。”说着就取出几本颇厚的志书,熟炼地查找着。为了省事,我们把范围匡定在一九四零年至一九四九年间,那些年代较久远的、当代的人物就略去不查。但查来查去,没有胡老二的任何线索!

       “老哥,我看没戏!”邱主任合上书,失望地看着我 。

       从档案室出来,天色已不早了。城西边高危的山崖挡住了阳光,城内顿时像提早一个时辰变得阴暗不明。街上行人匆匆,许多店铺已经关了门。

       告别了邱主任,我一人来到大街上转悠,心想,今晚肯定回不去了。不如先找个地方歇脚,明天回家。

        街角的路沿上 ,有一个茶铺。一座泥炉子,顺火道一溜儿坐着三只茶壶,全都黑漆漆的。旁边摆几个同样黑漆漆的木炕桌,几个茶友围坐四周,将时光消磨。我便拣个地方坐下。 

      “是冲?还是熬?”烧茶老汉简短地问。“熬!”我理解老汉的话,“冲”就是泡茶。以前生活艰难,净吃五谷杂粮,若有一壶酽茶,便可以助消化,长精神。而现在的我,只想品味一回又浓又苦的茶味!

      一会儿功夫,茶就煮好了。我取了一只扣在炕桌上的白瓷茶杯,将茶滤至半杯,再倒入茶壶回了回,待茶水平静后,方倒入杯中,然后举至鼻下,轻轻地吸了吸。一股浓香就冲进肺腑!

       “小伙,你是哪里人?”老汉问。我回答是乾州人。我和老汉就说了起来。

      “老人家,烧茶有些年代了?”

      “四九年到现在!” 

       我心里一乐:这不是活化石级的人吗?我放下茶杯,叫了声“老叔!”问他:“向你打听个人,或许能知道 ?”“谁?”“四九年前后,有个姓胡的乾州人,在你们县上革过命。你可有印象?” 老汉停下了拉风箱的手,目光望向远处。

        “革命?”他转向我,“谁说的?”

        有门!我暗暗高兴,老汉突然骂了句:

       “是民团!土匪!” 

       “狗杂种!那时节,保队上二十几个人,数胡二最瞎!” 

       “老叔!你咋知道的?”

      “我是那伙人的灶伕。……抽烟、耍钱、嫖女人!胡二样样占全了!”他手指了指城西,“那儿,半山上,是保队的营盘。下面,紧贴城根,住着百姓。一日轮胡二放哨,城下的一个小媳妇到后院解手,上边的胡二看得真切。二话没说,把枪向背后一竖,顺城墙溜了下去,那小媳妇倒了霉了……事毕,胡二大模日样走出了这家大门……” 

       “那当真是胡二?”我小心地问。

        “乾州桑树坪人!我敢对质!”

         西城墙那边黑漆漆的,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半晌,我无语。呷了口茶。

        好苦啊!

        单就这一条,胡二就该枪毙一回了!我想。

       回家后,我不敢将这一情况对任何人说,因为胡二还活着。我决定放弃七哥交给我的任务。不料七哥找上门,我表示了退却的意图,七哥认真了:  

        “树立胡二形象,事关精神文明大事。既使胡二不是英雄,凭他WG以来一直担当大队长、村主任,总该有些苦劳吧?”七哥加重了语气:“这不光是上边对你的要求,也是哥对你的要求。你写,一定得写好,天不会塌下来!” 可我还是想不通:这些人也太混帐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把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当做楷模呢!

       写也不对,不写也不对。我还是想回一趟村子,找找知道底细的人,再搜集一些材料,不然,还真的不好写。

       一进村,我就去了眭福家。他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他常在农村,也许知道胡二的情况。起初,他向我表了一大堆胡二的好处。大意有这么几条。大炼钢铁时,胡二第一个砸了自家的做饭锅,充做了炼钢炉开炉的原材料;大跃进时,他在社员大会上第一个保证,他可以让粮食亩产达到三千六百斤(当然,这指标没有实现) ;尤其是WG中,记了不少语录,被推举成公社、县上的积极分子……

       我对眭福说,那时候,人人都这么做,不新奇。看还有啥别的情况没有?眭福想了想,说有是有,就是不好说。我就问他啥情况,竟这么难?他说,胡二爱集体胜过爱家,对集体的财产看得严极了。譬如说,那时候人都穷,一到天黑,总想着法子偷队上的玉米、棉花、红芋……“具体说说。”我打断他的话。

       “具体……具体……”眭福有些犹豫起来,又拧过脖子朝厨房看了看。他老婆正在做午饭,人好的很 。

       “不怕你笑话!那年代 ,人都穷疯了。少吃没穿,到了晚上,少不了掐脚念咒!男人偷,女人也偷。白天是人,晚上都是贼!队长把方子想尽了,就是没办法!

       “一个晚上,胡二把我叫到门外,叫我去和他看棉花 ,又对我说了一些悄悄话。我一听,吓得直摇头。胡二就骂我没出息。他说你都这么大了,连女人的毛都没沾,算啥爷们!……硬拉我去了。” 

“后来呢?”

      “地里一抹黑,胡二叫我莫出声,躲在棉树下,又叮咛说,等那些偷花的女人们靠近了,再扑上去抓。抓住了不打不骂,压倒就弄,保证她们不敢喊叫,也不敢对人说!”

        “你们真的那么做了?”

       “嗯。……时间不大,胡二先逮住一个。听那女人低声求道:‘大哥不敢!我身上来了!’可是没用,后来就听见那女人呜呜的哭声……”

       “你呢?”

       “我也逮住了一个,她说她还是个姑娘。我定定的拉着她的胳膊,不敢下手。那姑娘跪在地上,哭着问我有媳妇没?我说没有,她就说,你放了我,我给你当媳妇……我就松了手……再以后,媒人真的来了,说的就是那个偷棉花的,——你现在的弟妹。”

       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可胸口还是憋得难受…… 


       看来,这些材料都不堪入目。

       唯一能让胡二光辉起来的,就只剩下WG当积极分子的那些事了。但问题是,WG的一切做为,早已经列入到历史的黑名单之中了,写出来恐怕也不是受人待见。但我痴顽,又走访了几个人,但了解到的只能这样。看来实在也高大不到哪里去。

       天地良心,举几例如下。

       其一,一年夏忙,已经身为村主任的胡二,带着社员碾麦子。从早上一直干到日头偏西,煌煌的太阳烤着麦场,也烤得人口干舌燥。胡二硬是不放收工的口话。于是,男人们借故开小差,妇女们借口奶孩子。气得胡二跳着脚大骂,就是制止不了大家磨洋工。

       胡二黑着脸,站在太阳下,翻着白眼珠子。忽然高声喊道: “最高指示——躲歼溜滑的,都是反革命!”这一招颇灵验,谁想当反革命?

       其二,胡二因为能‘活学活用’,被推举为‘积极分子’,参加了公社语录背诵大会。据有人后来回忆,胡二在大会上出尽了风头,会场一片掌声!会后又被推举出席县上此类活动代表。这无论对村上,还是对胡二,都是一件放不下的大事。

       凭良心,胡二目不识丁,能记住那么多条语录,也真的是个奇迹!可这次去县上,决非公社那个小地方能比拟的,一定要夺个满贯才行 ,才不枉胡二的才华。于是,公社指示村上,要找专人帮胡二,多背最新语录,多背大家不背的语录。一句话,要出奇制胜。后来,村上就安排眭福帮胡二,停工停产,逐字逐句地教。

      胡二也争气,一天记一条。其中有一条,原话是:“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这是两条最根本的原则。”念起来拗口,胡二费了好几天劲,就是记不全。干部们商量后,决定不要这一条,免得到现场闹笑话。几天过后,胡二还真不负厚望,这令各级领导也放下心来。

      那天,村革命委员会一干人马簇拥着胡二,来到群众堂大门口,两个红小兵将红缨枪一横,怒目高喊:“背语录!”其他人知情知理地背了一段,顺利通关。

      胡二望着两个怒目圆睁的小哪吒,突然有些畏惧,竟然记不起一句语录!情急之中,一旁的眭福提戏词般地提醒:我们,我们!”胡二如梦方醒,就竹筒倒豆子般地背开了——

       我不相信群众,我不相信党,这是两个什么原因呢?

       两个‘小将’听得一头雾水。别看他们人小,他们能把一切语录背得滚瓜烂熟!一伙众人也惊得目瞪口呆!这明明是将语录篡改了!这还了得,非定个‘反革命’罪不可!

     “反革命!反革命!”两个‘小将’立即回过神,大喊。只见胡二此刻已跑得无影无踪……

6

        “七哥,你看。”我把这几天收集到的所有材料摊在他面前。

        “看啥呢!”七哥用手推到一边,笑嘻嘻地望着我,“坐,坐下喝茶。”

        “这人还配写祭文?简置十恶……”我气愤极了。

        “甭上火,甭上火。”七哥仍一脸和气地制止了我。“来,七哥给你说个笑话。”

         “我不听!”

         “你得听!从前——”他还真讲开了,“两个关中人到关外谋生,没料到下了大雪,两人困在了一个小山村。起初,人们都不愿意收留他们,后来得知是陕西人,却热情地接纳了他们,一天好茶好饭的招待。为啥?那里的人爱听秦腔戏!满以为陕西人个个都能唱秦腔。可是,这两个人端的不懂戏!

       冰天雪地,往哪里去呢?两人一想,出门在外,总得有些求生避祸的招数吧?好,唱!反正他们点什么,咱就唱什么。于是就说:请点戏!一圈人就一窝蜂地喊——

        “秦琼战关公!”

        戏就开演。擀面杖当兵器,铜盆木斗做锣鼓,倒也热闹。

        一唱——

       你在唐营我在汉,

       咱俩个杀仗为哪般?

       一答——

       人家出钱又管饭,

       他说咋办就咋办!

      好在,全场也没一个人懂戏的,反赢来一片喝彩。就这样热闹了几天,俩人度过了难关。”

      “这跟这有啥关系呢?”我不解地问。

      “有关系。”七哥收敛笑容。“实话说,胡二的确不是个东西!可他的一个表弟是副市长!”

       我越听越糊涂。

       “正是这个副市长,一上台,就指示县有关部门,把胡二拉到革命队伍里了!”

       我愕然。

      “起初,咱村上死活不承认,可村上的路修不修?学校的房盖不盖?——人家给你拨款呢!”

       人家出钱又管饭,

       他说咋办就咋办!

       我想起那句台词。“但也不能这样没原则吧?”我说。

       “哼!原则!你还不如那两个陕西人!”

       “你是叫我委屈求全?”

       “不是我,是世事!”七哥冷冷的说,“写不写?”

      事已至此,写与不写,似乎都无多大意义了。我从喉咙里哼出了一个字:“写!”我取出笔纸,把能想到的好词一咕脑儿倾泄出来——

皇天不佑,斯民有殇。唯逝胡二,村邻断肠。

忆彼幼年,二老俱亡。孤苦伶仃,流离飘荡。

少小从军,征战四方。屡建奇功,威名远扬。

国势甫定,毅然归乡。建设家园,热血满腔。

砸锅变铁,百炼成钢。爱社如家,诸业辉煌。

革命闯将,无尚荣光。和睦邻里,敬爱乡党。

胡二此去,魂归何方?呜呼哀哉,尚飨尚飨。

        “七哥,祭文成,请过目!”我把这哪儿跟哪儿都对不上的祭辞递给七哥。

       “不看!”七哥笑了。“这就对嘛!唉!胡二到头来能有这么个祭文,是他前世修来的!”

        闻言,我哭笑不得…… 

(二0一五年草就)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吕凯  生于陕西省乾县,有文章在国内多家刊物及平台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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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编 :张

一位委 :孙辉     万    毅

编委一位 :王宏民     夏    天

编委一位 :槐自强     巨    石

编委一位 :旭     韩    晓

主编问 :周海峰     苦    艾

主编顾问 :薛光炜     蒲家富

编委一位 :亓宏刚

泾渭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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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为作者所有,七日内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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