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间茅屋谁知处，烟雨蒙蒙隔断桥。”窗外，秋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远处，碧波鳞鳞的治河，掩映于一片雾霭之中。娘一个人，熬着长天白日。娘习惯了靠近窗台，握着窗楞，透过玻璃觑着眼睛继续数着小区里放学的孩子。外甥去外地上了初中，爹驾鹤西去。娘今天一个人来了县城。娘，是一个家庭妇女，但娘又不同于普通家庭主妇。她看书，她绣花，她种地做饭，她辅导孩子写作业。——哪怕是英语作业，古稀之年的娘也想挑战。曾经，娘还检查过小外甥的英语单词背写。娘不会读英语，但她却用最笨拙的办法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对照课本判断对错。这世上惟有父母对子孙的爱是最无私的……世人都言，爱情是永恒的主题，惟我想，母爱亦是人世间永恒的主题——母亲曾给讲了一个故事：古时候，有这么一家，孤儿寡母过着清苦的日子，儿子懒惰成性，只知一味向娘索取。那天，儿子又来找娘，张口就和娘说：“娘！我媳妇病了，先生说吃得这味中药需用人心做药引……”儿子话刚一说完，娘转身走进厨房……功夫不大，只见娘脸色苍白，手里捧着一颗忽颤忽颤滴着血的心跌跌撞撞走出厨房。儿子连一眼都顾不得看娘，只欢天喜接过娘手里热乎乎的心转身就走。临出门，一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这时，手上的那颗娘心吓得颤抖不已，惊叫道：“儿呀，慢点，不要摔着。”高尔其小说《丹柯》中的主人公掏出的心如爱的火炬，驱走森林中的黑暗，而故事中母亲的那颗心似爱的灵魂，让天底下为人子女者无地自容……娘一辈子的事业大抵是培养她的儿孙。除了孩子，家里家外的事儿她不太上心，全由爹来操持。哪怕是蒸个馒头，包个饺子大多也离不了爹。如今那些心灵鸡汤其实娘早在几十年前就看得通透。娘这辈子只关注自己认定的事儿，即使身边没几个熟稔的人，她一样活得自在充实。没有爹的日子，娘与世界的沟通除了一扇窗，只有一部智能手机。那天，当妹妹把一部智能手机送给娘时，娘一个劲儿推辞：“智不智能都一样，我又不会玩手机，能接打个电话就行了，尽乱花钱。”说归说，娘内心是欢喜的。爹在世，儿女电话，大多打给娘。这大抵是天底下儿女的惯性思维，电话第一句永远是“娘”，而非“爹”。有爹，娘接打电话，都是先由爹接拨，再递给娘。娘电话里说得越起劲，一旁的爹越落寞。爹去世后，娘曾和我说：“你爹病后，时不时就和我说'留下你不怕，你脾气好，不得罪儿女，我这脾气把他们都得罪遍了。’”爹，天底下只有对不起父母的儿女，哪儿有得罪儿女的父母。“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爹娘一直这样恩爱相惜下去，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爹的去世猝不及防，娘无法接受这突然的打击。爹下葬入土，连同娘的希望、幸福、快乐……一同深埋地下。“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时光不因任何生命的戛然而止而停下脚步；而任何人，也不会因为未来的谢幕而放弃眼前俗务。人生就是这样往复循环过程。农历五月初四是爹五七忌日。算算日子，爹离世35天了。按乡下风俗，五七是所有忌日中最重要的一个。初三这天，我和娘整整蒸了一天大馒头。馒头一个半斤，四锅蒸了16个。小时候，缺吃少喝，土豆玉米能填饱肚子就是一家人梦寐以求的事了，能吃到一个馒头大概算是当时最奢侈的事了，何况是半斤大馒头！儿时记忆中，爹娘还曾经从亲戚家带回过这样的大馒头。这种大如我家倒扣过来的白色大脸盆的馒头带给我们的激动与惊喜一直萦绕在童年幸福记忆里，直到爹的去世。原来，孩提时代快乐的大馒头，笼罩着的却是凄凉雾霭。看似白腾腾暄乎乎的大馒头揉进的全是亲人的眼泪与哀痛。《红楼梦》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痷》中提有“铁槛寺”“馒头痷”。据考，“铁槛寺”和“馒头痷”取自南宋范成大《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的“纵有千年铁门槛 ，终须一个土馒头。”大概从古至今这土馒头、大馒头预示着的就是一个新坟头。五七，除了大馒头还得准备些上坟的纸杂。灯下，我和娘默默地叠着金元宝。爹一辈子手头没松过，在那时我们不愿爹手头还那么紧。七八十年代，一个农民能供出五六个大学生，应该算奇迹。看看天已很晚，我和娘去里间屋准备睡觉。炕上，孤零零丢着两卷铺盖。娘的这盘炕不大，最多挤下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平时回家，哥哥妹妹有各自的房间，我一般与爹娘一起睡。爹睡炕西头，娘中间，我东头。四月初一，爹弥留之际躺在娘曾睡过的地方。中间，我和娘心照不宣留出来，不为忌讳什么，想着给爹留个地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爹一直牵挂着我家房子的事儿。那天爹见我去看他，显得很兴奋，话也多起来，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我那几间房子上。想来，爹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想面对或不想承认爹不久人世这种现实。“挖掘机用的是一个熟人的，人家也没说多少钱，还欠着。你问问该给人家多少钱，和人家结清。”爹一边说着，一边吃力地扭动着身子。近来，因为全身癌细胞的扩散，爹的腰疼得难以支持。“——还有，墙垒成……”听着爹一遍遍的吩咐，我泪水迷蒙，不敢抬头看爹。后来……我不知爹说墙是垒成二四墙还是四六墙，当时儿子在跟前，我让儿子把爹的话记在手机上，可是找不到了。说完这些话，爹无力地把头垂到一边，再不吭声……忽然，爹眼角滚落下的一滴晶亮泪滴把我的心刺得生痛。只见，那滴泪顺着眼角滑至鬓角，从鬓角处渗进爹稀疏的头发。刹那间，那片花白头发被濡湿一片。娘眼睛不好，她大概看不到爹心头滚落的泪珠，但娘对生病的爹从不疏忽半点。爹生病半年里，娘白天黑夜不离炕头伺候着，她穿在身上的那身衣服差不多半年没换洗过。娘一行动，身上的那股酸腐味道就随着娘弥散开来。可是，甭管儿女怎么劝，娘就是不换。写到这里，突然想到《父母爱情》中江德福在安杰生病时不换衣服不洗澡的情节。大概，编者是有过真实生活体验的。老一辈人的爱深沉而浓郁。爹虽有五六个儿女，但上班的上班，管孩子的管孩子，每个人都惦记着自己的家，不过偶尔抽空去看看生病的爹。大多是娘一个人长天白日地熬着。爹高兴娘喜欢，爹痛苦娘伤心。其实，人生在世，养育再多儿女，陪伴自己最多的人大约只有老伴。今天，坐炕头的娘看见爹精神头好，轻松全都写在脸上。转而面带微笑地吩咐我：“以后来了，就和你爹多说房子的事儿，看你爹一说起房子多精神。”有爹，娘说话做事都轻松，欢快，和儿女说话底气足。爹走后，娘的话越来越少，声音也愈来愈低沉，无论对哪个儿女她都是细声慢语，谁说的对不对，她也不反驳。今晚，娘不说话，我也不想说。小屋静得沉寂，只有娘的呼吸声在小屋弥漫。黑暗里，娘的一呼一吸似乎诉说着她这一生的不易。窗外，老梨树树影阴翳，树叶摇晃着轻风，轻风摆动着梨叶。老梨树是四十年前老爷从三十里外的常峪村带给娘的。静夜里，簌簌飘落梨叶偶夹杂着烂梨“嘭—嘭—”落地声响……。儿女家，娘住不安生。娘只想生活在老家，因为老家离爹坟头近。娘想爹时，就到坟头和爹说说话，哭几声。“我能住哪儿，哪儿是我的家，我最好的去处是和你爹做伴儿，陪他说说话……”娘的话让我伤感。我反复跟娘说，我的家就是她的家，但是她很固执。“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后天，太阳没出前，你们几个闺女就去坟头哭你爹，五阎王听到你们哭就不打你爹了。”娘翻身幽幽地说。原来，无论是阳间抑或阴间人都不免挨打受气的。五七，这一天是最厉害的五阎王当值。可是，他偏没女儿，他一看到逝者女儿哭得悲悲凄凄的，就心软不忍下手了。爹一生清苦，惟有比别人家多了四个女儿。莫非冥冥中，爹在为自己下世做打算。初四一大早趁着太阳还未露头，我们早早去了坟头。“哭儿哭女哭断肠，哭爹哭娘哭过河。”第二天恰逢端午节。上坟回来后，大家开始七手八脚忙活。三妹泡自己买的大黄米，四妹收拾屋子，我和二妹去锄地、拔草……之前这些活都是爹一个人做的。下午三点多，看米泡得差不多了，我和娘开始包粽子。娘的棕子包得又快又好，娘一手在水里捋着棕叶，一手遮遮掩掩抹着眼睛。娘之前说过：“她不想在儿女们面前哭哭啼啼，可端午节……”“往年一到端午，你爹地里再忙，也会在家里帮我包棕子。他围着我转来转去，拿东拿西，不是泡米，就是煮粽叶，要不跑去烧火……”“你爹干活利索，不等棕子包好，他就早早把锅洗了，添好水，抱回柴……”今天，娘的身边没有了跑前跑后，转来转去的爹。没有爹，娘的生活没了色彩。爹人勤快，嗓门大，有他在，连空气都热热闹闹，活活泼泼。夏天的夜，来得那么晚又停得那么短，才擦黑就透亮了天，才饭罢便融化了夜。我和娘睡在爹曾经睡的那盘小炕上。临睡前，娘低声道：“手机也不知在哪儿？”我拿起放窗台上的手机递给娘。娘接过手机，轻轻放枕头一侧。我和娘默默躺下，没有爹的夜越发黑黢黢的。突然，娘的手机屏一闪——亮光将暗夜撕成碎片，透过碎片看到一张照片——“爹娘手拉手照片！”黑暗中，亮起的屏幕有些太刺眼，可照片却格外清晰——爹紧攥娘的手，娘依偎爹的肩。术后，爹身体虚弱，为让爹能尽快恢复，娘每天陪着爹在客厅里一步一步来来回回走走。那天，三妹把这一幕拍下，保存在娘手机。怎么也想象不到，三个月前还骑着自行车大街上溜达的爹，瞬间化为家乡一杯黄土。照片里，爹的脸色苍白清瘦，眼睛呆滞无神，稀疏而稀疏白发间或夹杂着的几根黑发犹如苍茫雪地里裸露着的几根枯萎的树枝……爹穿在身上的衣服像是随便披上去的一块布。爹的痛苦，儿女无法想象，娘也想不到。爹的食欲越变越差。平时最喜欢的饭菜，也难以激起他的一点食欲。这时候，心情糟糕的爹就会冲着娘发些无名之火。时而，为一点小事儿咬着牙关责骂娘，甚至不惜用“恶毒”的话刺激娘。面对爹的无理取闹，娘忍无可忍时也对爹耍耍小脾气。那次，娘被爹气得忍无可忍，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行李赌气要走。娘的心理，大概和贾母面对贾政打宝玉的心理曲折相似——“'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
当下的母亲也不过如贾母一样“虚张声势”罢了，她哪里忍心扔下爹走。娘总归不懂爹的绝望，爹一定知道娘的不舍。看着娘，爹痛惜地伸出他那双苍白而无力的大手拉起娘的手：“我错了，你别走……”娘佝偻的身子，躺在炕上蜷缩一团。从爹去世的一多月里，娘瘦了很多。其实，人生陪自己走到最后的那个人不是他人而是自己。眼下的娘，不仅学会翻看微信照片，竟学会自己拨打电话。因为，那天我无意翻看娘的手机时，看到娘拔打的电话记录。其中——“韩志”，时间显示是5月30号10点……爹，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娘的声声呼唤，您听到了吗？不，既便爹地下有知，他的手机也近两月没充电了。这段时间，是娘最难捱时期，我本该陪她身边。写《陈情表》的李密是幸运的，无论怎样，他得以与祖母相伴。我渴望“乌鸟私情，愿乞终养”。【作者简介】依依，中学语文教师。躬耕教坛，如履薄冰。皇皇数载，毫无炫耀之资，惟教学之余，寄情于阅读，而阅读亦予我最大收获与愉悦。浅酌低吟，喁喁独语，竟也流淌出条条情感小溪。人有所往，心有所向，汉文字的魅力，吸引我想做一名写好字的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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