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村一条路，沿着路走到两条河的交汇处，左拐，路的尽头有一片果园，旁边是一所红砖瓦房。八年前，他们的主人是一个叫林师傅的和气汉子。脸上时常挂着笑，说话慢条斯理，从未见他红过脸，发过火。那时，桃花刚刚绽放在枝头，我辍了学，拜一位技术精湛的木匠学习手艺，成为三名学徒中的一个。老木匠的家正好就在果园前方，中间隔着一块空地，右侧生长了一颗高大的杨树，可供荫遮避雨，这便成了我们习艺的场所。一来二去，也就结识了林师傅。林师傅有一个姑娘，唤作平平。十三岁，非常害羞，我们在学艺休息之余常常逗她玩笑，问她几岁，可曾读过书。起初她只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连路过我们都得弯弯地遁走。往后熟络了，她就时常过来，静静地坐在杨树底下，用枯细的木条在泥地上写写画画，间或呆呆地看着天空。偶尔摸摸我们的工具，一脸新奇地望着我们，黑亮的眼睛印出一湾清泉。我们也就一样样地演示给她看，用锯子断木，刨子抛光，凿子桩孔。小姑娘脸上堆满了笑。林师傅除了种菜育果，也还给人家打打零工，搬树、割稻、打鱼样样都来得。最拿手的当属建房子了。林师傅原先是一个瓦匠，小有名气，林师傅这个名号就源自于此。师傅是对一个手艺人的褒奖，称呼一声师傅，表示一份尊敬。虽然林师傅不再从事这个行当，但称呼也就随着保留下来了，毕竟人们习惯于此了。林师傅顶爱喝酒，一餐饭，二两白酒，小酌慢饮，快活神仙。平平妈常常因为琐事气愤不过，故意上街不买酒，林师傅也不恼，悄咪咪地招呼平平过去，凑在耳边，说上几句，平平就一溜烟地跑了，回来照例是手拿一瓶酒，往厨房奔去。林师傅好喝酒，但不误事。果园菜地整理得井井有条。翻地、下种、施肥、剪枝、驱虫，样样利落。果园只种桃，平平妈爱吃；菜园里品种繁多，绿色的黄瓜、韭菜、青椒、豆角；紫色的茄子；白色的萝卜；黄色的南瓜；红色的西红柿。个个顶好！平平喜欢待在菜园里，感受缤纷色彩，更爱待在桃园里。隔着桃树的枝丫看一尘不染的天空，看风吹过桃叶飘摇的身姿，触摸干枯的桃枝和黏黏的桃胶。林师傅了解女儿的心意，在桃园面向空地最外侧的两株树上系上绳子，做了个秋千。小姑娘无事便在上面荡悠，我们学艺空隙间也爱上去坐坐，三人都想争先，少年天然的斗志被激起，看谁荡的高，荡的远。胆小的平平是不玩的，充当裁判，看着我们在秋千上奋力加速，向天空飞去，耳边的风呼呼地响，内心一阵阵的激动。五月份，天气已然开始炎热，太阳不近不远地挂在天上，照在地上，滋养万物。枝繁叶茂的桃树上结着红彤彤的果子。我们三在空地上练习袍木，抬眼，就能望见那一簇簇的红和绿，当然还有平平。她在采摘果子，头上顶着一个用席草编制的已发黄的草帽，扎着低低的马尾，身着如月色一般的单衣，照例是一条宽松的灰色亚麻裤子，手肘挂着大大的竹篮，显得姑娘的身形愈发娇小。平平只需要采摘自己能用手够得到的，高的果子自有林师傅。高枝见光多，雨露足，挂的果更多，林师傅会搬来梯子，照样一个个采摘，无破损，品相好，卖钱多。林师傅家桃园面积大，桃树多，桃子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又熟得极快。可苦了平平，每天上午都困在桃园里，将果子一个个地采进竹篮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在头顶了。照例用双手兜着十来个红桃，笑眼儿弯弯地走向我们，放下果子，擦擦汗水，理理头发，拍拍衣服，完了坐着杨树底下，静静地望着我们摆弄木头。我们吃着桃，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将自己融入在流逝的时间里。有时我们打趣平平，问道：“平平，你天天给我们送桃吃，回头我们做了饭，你也来吃，好不好？”平平笑了，摇摇头，吐吐舌头，装个鬼脸。我们大家也就笑了。“平平是不吃我们的饭的，妈妈在家做着饭呢，我们没有什么谢平平，只望平平将来碰上一个好姑爷。”有一个最会说笑的学徒道。七月份，早已看不见果子的踪影。桃树也就默然地立在那里，无精打采。在一个阴雨天，平平家的门上挂上了白绸子，平平戴上了白头巾，林师傅死了，在河里打鱼，脚被扎破，没成想感染了破伤风。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桃树上，落进泥地里，不见踪迹。平平好些天没有出门，待到丝瓜熟透，一根根绿油油的挂在满是藤蔓的架子上，一片生机。我们终于等出了平平。她还似往常一般，喜欢静静地看着我们干活，只是不再荡秋千了。玩耍的时间并没有往日那般多了，因为平平要帮着妈妈干活，整理菜地，采摘蔬果，上街售卖。平平最后留给我的印象，也就是卖菜这件事了。不久，我离开了老木匠，一人南下。从此我没有再见过平平。到去年，我回来过端午，饭后踱步到桃园前，荒草遍布，桃树还剩下数株。对平平的记忆忽地鲜活起来。透过稀疏的枝丫间隙，看见那栋红砖瓦房，上了锁，蒙了灰，内心凄然。听说平平嫁人了，先生也不会说话，更听不见，比平平大了不少。至于干什么营生，家里有些什么人，我亦没有再打听。我情愿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年，桃花已然绽放在枝头的清明时节。我回去扫墓，走在乡间的泥路上，远远地就看见了两个妇人。一前一后的错落行来，落在我眼里。我立刻认定了后面的女子是平平！她只是低着头，身着一件月色的夹袄，缓缓地行来，静静地离去。作者：常青青，硕士研究生毕业，现在广州一所学校当老师，教授工商企业管理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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