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梦飞
（1）
东北的秋天，如偶尔路过窗前的少女，尚未看清娇美的容颜，她已消失在风雪的尽头。到了十月中下旬的一天，平静的天空，倏忽间风起云涌，强劲的西北风，夹着呼啸的哨音，瞬刻掀起漫天尘土，一时百树欲倾，万物颤动，凛凛狂风刮了一天至傍晚，天空显得愈加阴沉和凝重，约摸一根烟功夫，一团团雪花从天而降，像扑楞着翅膀蜂拥而至的天鹅之群！这一刻，色彩斑斓的城市如沐浴在肥腴的泡沫中，转眼变成银色的世界！
黑龙江齐齐哈尔站，是连接南北城市的交通枢纽，发达的铁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往日里站内人潮涌动，旅客川流不息，运输非常繁忙，人群熙攘间，一列列火车从幽深的巢窠中滑出，如巨龙出渊。可今天在这个初雪之夜，车站却显得异常的冷清，空旷的站台边，孤零零的停靠着一列橙白相间的内燃车，它不断的喘着气，排出浓浓的米汤色的烟雾，弥漫着一眼看不到尾的车身！
（2）
还有十分钟左右才检票上车，李徽已经第六次抬腕看表了，好像他每等一分钟，就会多煎熬
两个月前，他与几个生意伙伴在齐市筹建了个肉类食品公司，（在当地收购鹅鸭羊牲畜，屠宰后冷藏，再销往南方城市），经过几十天大家四处奔波，事情终于有了眉目，这几天李徽忙得脚后跟贴屁股，眼看就要挂牌开业了，可中午接到的电话让他心慌意乱，六神无主！妻子告诉他：一向乖巧懂事己上高二的女儿，昨晚放学突然对她说，她不想读书了！问其原由，半天问不出所以然，可把做母亲的气坏了，一急之下，训了她几句！未曾想她竟一扭身摔门跑了出去。到此时已经一天一夜了，仍杳无音讯，妻子急得手足无措，万般无奈只好将电话打给了他。
李徽听到消息气得差点脑血栓，没想到事业正处在最关键的当口，丫头忽然给他来了个意外惊吓！冷静了会儿，思忖再三，他终于决定放下
漫长的等待后，李徽终于上了车，刚刚在座位上坐下来，站台上便传来一声长长的哨音，沉寂的列车微颤了一下，开始徐徐向前滑行，他又抬腕看了下表，准点发车，一分不差！窗外的风雪城市，开始慢慢向后退去，几分钟后，列车渐渐提速，越来越快，窗外楼层树影，灯光黑暗，田野和河流，如潮水一般掠过······
（3）
一阵紧张情绪后，李徽感到一阵疲乏，他调整了下坐姿，将头部和后背靠在坐椅上，闭上眼，准备稍稍休息一会。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他的大脑像急速旋转的螺旋桨，运行得发热发烫，像烧着了一般，他想平复下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思绪仍随着惯性丝毫不曾停歇，过去的往事，现在的处境，枝枝蔓蔓在脑海里盘旋纠缠，他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仿佛穿越了时光。
他好像看到自己，在孩子分娩前的那天深夜，内心的兴奋、恐惧、期待、紧张······让他像一匹受惊的马、他在长长的过道里窜来窜去，却找不到要去的地方。他一会蜿缩在墙角双手捂着脸，一会儿他又突然像被火烫似地跳了起来，一会儿他仿佛又听到了什么动静，可手术大门仍严丝合缝的紧闭着，他蹑手蹑脚地凑到门前，竖起耳朵弓着背使劲的听着里面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他不死心，倔强地贴在门上一动不动，像座不屈的雕塑！
门！终于“嘭”的一声打开了！——-母子平安！他像只刚逃脱死亡之手的田鼠，“唰”的一下，窜到了产房里。他终于看到期待已久
从这一天开始，他有了个新的标签叫“爸爸”！至于怎样做才能合乎这个叫“爸爸”的角色，他有些迷茫和困惑，只感到自己有些不一样了！具体什么不一样，他说不清楚！但至少他比以前更惦记这个家了！以前不能受的委屈，也能受点了，以前懒得挣的钱，也肯出力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间有了改变！而更大的改变是他的注意力迅速从媳妇的脸蛋上转移到孩子的屁股上！心里装的，手上做的，都是自己的孩子！他像一只东奔西跑到处啃草的奶牛，把最新鲜的奶挤回家！看着孩子健康纯洁的笑脸，他觉得一切辛苦都值当，他仿佛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活着的意义！
女儿洛南成长之路短暂又漫长，烦恼又快乐！眼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出落成风华正茂的花季少女！更可贵的是她乖巧听话，学习优异！李徽时常萌生“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和喜悦！面对美好的未来，他有着种种的设想！既幸福又烦恼，孩子大了，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他得努力，他得拼命！
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极其重要的关键时刻！这犹如晴空霹雳的消息，打碎了他所有的计划和梦想！他不甘心，更想不通！为了这个家，他压上了所有的希望！回想起自己点点滴滴的付出！一阵寒意和心酸涌向胸口，他的嘴角剧烈抽搐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他赶紧用双手捂住了脸······
（4）
南方的深秋，还弥留着丝丝暖意、尽管纷飞的枝叶己斑斓的铺满陌上，湛蓝如镜的天空下，广阔的田野稻谷垂实，一片金黄，仿佛溶解的金锭，化成汤水在天地间恣情流淌！李徽的家住在江南徽州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上。清澈的山水穿镇而过，万千细流蜿蜒曲折的在太平山下殊途交汇，汇聚成一池万顷碧波的太平湖，她如一汪翡翠，脉脉荡漾在青山茂林之间，莽莽群山云雾缭绕，白墙灰瓦的民居如散落棋盘的黑白棋子，掩映在枫红绿水之间，影影绰绰，宛如云上人间！
李徽无心欣赏家乡晚秋风景，他心里横着事，脚下生着风，一意往家赶。一路桥上田间不断有邻家人向他招呼，他也只勉强咧个嘴，点个头，脚步不停留，人若风过，惹得厚实的山里人疑惑的盯着他的背影看上半天。
很快便来到自家门口，院门紧闭着，几颗熟透的柿子探出墙外，像风中摇曳的红灯笼！“轰”的一声，李徽像一颗炮弹撞进院内，惊得屋檐上的花猫“喵”的一声跳了下来。然而李徽吃惊地看到，眼前柿子树下赫然坐着女儿李洛南！身边的矮桌上，摆着几颗炒栗子，她正专心（抑或假装专心）剥手中的栗子，对突然抵家的爸爸，毫无反应！
李徽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了放，转眼看到妻子在对面窗前，向女儿这方向努了努嘴，他好像会意，腆着笑脸，慢慢凑到女儿身边，：“洛南！爸爸回来了！”女儿眼帘抬都未抬，只在嗓子里“嗡”了一声！
李徽深深地看着她，他发现孩子瘦了，因睡眠不足导致的苍白的脸上，那双乌黑纯净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单薄瘦弱的身躯像晚秋的一片杏叶！李徽感到又心疼又陌生！不禁蹲了下来，哑声问：“宝宝！你怎么不想上学呀！发生什么事了！能不能对爸爸说说·····”
女儿本能地侧了下脸庞，避免了与他眼神的对视！仍然剥着手中的栗子，不出声，手指头散发着果肉的温热和香气，停滞了半晌，她的嘴唇轻启了几下，仿佛在思考如何表达这难答的话题，终于她咬了下唇，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说：“不想上，就是不想······上了！你别问了！以后你也不用管我了······”
意外的回答，让李徽感到有些恼火！他咬了咬牙根，努力让怒气憋了回去！继续耐心地说：“不读书！你能做什么呢？你还这么小。”他本想让语气柔和一点，可语调却莫名其妙地提高了八度，“你看爸爸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你！北方生意这么忙，我还特意······”
后面一句话似乎捅了马蜂窝，洛南忽得站起身，将手中的栗子“啪”的一声掷在桌上，果沫四溅！瞪着眼对李徽吼着：“你不要整天用道德绑架我，我不要你管！”说完扭头冲进屋里的书房，“嘭”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李徽错愕地定在原地！脸上充满了吃惊，诧异、不解和委屈！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八成这孩子得了什么疯病了！妻子从外屋冲上前去，嘴里吵吵嚷嚷的欲跑去捶门，李徽一把拽住了她，把她拖到内屋里，妻子不断拭着面颊上的泪水！李徽安慰式地轻轻摸
妻子捂着嘴，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她强迫自己不哭出声，只是拼命地摇头，此刻李徽心里也一团乱麻！继续追问道：“那是考试没考好！”
妻子稍止下抽泣，“我···也不太···清楚，反正老师说···她最近成绩降了好···多！”
李徽听了，似乎明白了，可又似乎更加的迷惑！他呆呆的盯着窗外缀满枝头的红柿子，陷入了沉思······
晚饭前，妻子麻利的盛了一碗米饭，夹上满满的菜，用筷子在堆尖的碗上压了压，屁颠颠跑去了女儿的房间，李徽听不清她们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稍后他听到开门又合门的声音。李徽经历了近一天一夜的旅途，着实又累又饿，可回家第一顿晚饭，他吃得毫无滋味，如同嚼蜡，机械式往肚里塞了点后，便洗了个澡，倒头睡下了，他疲惫极了，浓浓的睡意像潮水一般袭来······然而吊诡的是，无论他调换怎样的睡姿！始终难以入睡！就这样翻来覆去直至凌晨，他才悠悠地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一道灿亮的光柱从窗帘间直射进来，无数细微的灰尘在光影中飘浮着，似一缕萦绕的烟雾！他赶快爬了起来，脑袋却一阵眩晕，他定了定神，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四处张望了下！对着在厨房里满身烟火的妻子问道：“丫头呢？”
妻子手脚不停，气鼓鼓的白他一眼：“上学去了，早饭也没吃······”后面说的一堆话，李徽一句没听进去，他的心里好像一下释然很多，这顿早餐，他吃了很多······
接下来两天，洛南情绪好像稍微好了点，但放学回家，只闷声地吃完饭就回自己房间，反锁了门，与爸妈不搭话。不知不觉一星期过去了，李徽开始挂念北方的生意，晚上便和妻子说了自己的想法，妻子虽然一脸迟疑，嘴上却说：“现在一切都好了，你赶快回去吧！还指着你挣钱过日子的”！
临行前，李徽轻手轻脚地来到女儿房前，凿了下门，洛南从里开了门，转身回到桌前继续写她的作业，李徽站在她背后，显得有些尴尬，半晌他走到孩子身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迟疑了会，柔着声对她说：“爸爸明天就走了！你在家要听话。”说着将手里攥着的几百块钱递到她手边！
洛南写字的手顿了下，没有张开手接钱，李徽有些狼狈，转手将钱塞到了她上衣口袋中，洛南默认了他的举动，气氛有些压抑，李徽干咳了一声：“你在家好好听妈妈话，想要什么就打电话给爸爸，好吗！”
洛南没有说话，只柔声地“嗯”了一下，李徽好像看到女儿眼眶里湿润了，他撇了撇嘴，嘴唇翘了下，最终没再说什么，站起了身，长长叹了口气！转手带上了房门。
（5）
车厢里的一阵骚动，惊醒了正打着盹的李徽，他睁开眼，一看窗外，列车已到达蚌埠站了，刚才的大动静是下车的旅客拖拽行李引起的杂乱。李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站起身顺手将行李包拽下准备取水杯，刚拉开拉链，他看到包里赫然有一张卡通画版的信封，他感到有些诧异，转念一想，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水也顾不上喝了，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开头第一句：爸爸！请听我说！想了很久，今天还是对您说出我的心里话，我不知道会不会伤害您，也许残缺的真像比完美的表面更好吧！我自小到大，你们都用你们认为最好方式去爱我！用你们的人生经验去教育我！我像一座房子，被你们装修得富丽堂皇，我很羡慕童年时的玩伴，他们随时可以在烂泥上打滚，蓬头垢面爬树摘果，将干净整洁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而我不行，我要穿上干净整齐的衣服，头发梳得水溜光滑，就像童话中的小公主一样，你们夸我乖巧懂事，可我内心真想披头散发的和玩伴们在树荫下奔跑，去到河里游泳，像一条自由的鱼在碧波中翱翔！
而我不敢向你们提起，因为你们会立刻做出恐怖的表情，列出N多的溺死事件来吓唬我！你们送我去补课，学弹琴，学舞蹈······我对这一切厌烦透了！可看到你们热切期待的眼神，我又退缩了，因为我从心底爱着你们，我要讨好你们，成为你们心中的样子！而我只是个孩子，我真的很累很累！有几次我弹琴时弹着弹着走了神，您就对我大喊大叫，爸爸！您不知道当时您扭曲的面孔多么可怕······我得是个学习优异的孩子，因为你们极其关心我每次考试的成绩。
偶尔成绩发挥失常，您就会发脾气，妈妈就会哭！最后您会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来诉说不好好读书的人生该多么凄惨！最后结论是如果我不好好读书，就会下地狱！爸爸！您爱我吗！还是更爱我的成绩！
上了中学，你们对我更加关注，校园离家就几百米，你们却把我当作巨婴一样，按时接送，仿佛我就是你们手中的明珠，一不小心就滑落在地，可我也想有片刻的自由，和同学们在放学路上结伴聊聊！连这点小事我都不能做主！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学习，好像什么也干不了！还有更可怕的是我恐惧周末的到来！
我亲爱的爸爸！请原谅我对您的冒犯，如今我真的撑不下去，不知什么原因，我觉得人生没有滋味，没有乐趣！对你们绘声绘色描述的所谓的名牌大学！也无动于衷，有几次我真想死了算了！可我又舍不得你们，我知道你们没有错，是我不争气！这次您回来，看到您满脸憔悴，胡子拉碴！我独自在书房里偷偷哭了好久！爸爸！请您放心吧！还有一年的时间，我会坚持下去的！只是······只是不要对我有过高的期望！最后望您保重身体，一切平安！爱您的女儿：李洛南
粉红的信笺在李徽的手指间颤抖着······斑斑泪渍己模糊了行行字迹！他仰起头，任抑制不住热泪在脸颊上肆意流淌，飞驰的列车，发出一声长鸣———如箭一般奔向那无法预知的爱和远方！
作者简介:凌梦飞 男 。安徽省无为市人。曾在江淮晨报发表《春萌》《我仿佛哭了》《当我老了》等诗歌。并在《作家美文》《今日头条》发表《窝囊的中年》《决战中考》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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