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较量
纣无得武之备,故杀。
——《墨子·七患》
武王伐纣至鲔水,殷使胶鬲候周师。
——《吕氏春秋·贵因》
纣克东夷而殒其身。
——《左传·昭公》
世之毁誉,莫得其实。审形者少,随声者多,或至以无为有。故曰尧舜不胜其善,桀纣不胜其恶。桀纣非杀父与君也,而世有杀君父者,人皆无道如桀纣。
——《风俗通·孝文帝》
第八十二章 问己莫问天【上】
殷帝辛到底解没解开那些绳扣,谁也不知道。但从那以后,妲己就自作主张不再去“敬天殿”充当祭品了。为此,殷帝辛对她大大光火,她却从容而虔诚地告诉他说:老倌儿封妲己为帝妃在先,后头又让自己封的帝妃去侍奉上天。不管是不是处子之身,上天都明明知道,妲己是嫁了人的。拿自己的女人当纯洁处子祭天,上天怎会高兴。这不,先是羑里那个西岐老伯反叛,原先多和顺的个老人家,一下就成了老倌儿的敌人!接着,又是那个不想带兵的老人家(箕子)从鹿台上摔死下去,分明是他自己摔死,可人家都怪老倌儿。可不是上天不高兴,拿这些来罚老倌儿?老倌儿既求上天,就不好拿自己的妃供奉。若不求他,又何必供奉。反正,妲己再不去当祭品了……一番下来,竟让从来都辩驳别人,从未让人噎过的殷帝辛没了对词,自然训斥不下去。憋了好一阵,他换出笑容问妲己,“那依你,我是求上天呢,还是不求?”
且不论求不求上天这事该不该、能不能讨论,以及可不可以这样私下男女讨论;单“换了是我”,就该死!怎么能换成你呢?你算老几,敢自比伟大的独一无二的人帝?
好在当时只有他俩,长了耳朵的,都离得八丈远,妲己嗓门也不高。可殷帝辛还是狠狠瞪她一眼,低声斥:“妄言。奈不知死!”妲己自知失言,忙伏拜哭起来,边哭边求人帝老倌儿处死自己,还求说别让她死得太痛苦,太难看。殷帝辛说谁说要处死你,就是让你说话小心些,小声些。妲己抹眼泪,抽抽哒哒说:“就知道做了人帝的女人要死,自己让老倌儿哄了,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不如就让她死,上天或许就不生老倌儿的气了……”说着,竟拉殷帝辛要去“敬天殿”,说让老倌儿在那里杀死自己,上天看得到,也就自然知道,老倌儿知错了,改了……
还没说完,殷帝辛就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怎么挣都挣不开。他跟妲己耳语,问她:“假若不求上天,该当如何?”妲己在他怀里渐渐平息下来,嘤嘤搂着、依着,把头埋进他胸膛:“要是死的时候,能这样让老倌儿抱着,就好了……”他闭了眼,任由心里酸着,追问:“说正事,不求上天,当如何?”妲己细手轻轻抚摩他胸膛,嘤咛道:“老倌儿何等英雄,那些事,该当自己能决的。天下事,都该当能决的。不然做啥人帝?上天让老倌儿主人间,他怕是不管了,求他,说不得还笑你哩……”
妲己到底说过这话没有,或者是不是那般说的,肯定无考。但从后世对妲己出现之后殷帝辛的很多作为的评述,可以大致猜测,妲己对殷帝辛是有影响的。
美貌绝伦,对于年逾半百、在位十几二十年、经历过很多出色女人的殷帝辛来讲,能否产生巨大影响,也很值得怀疑。相比之下,一种天然的、单纯的、胆大包天的、返朴归真式的思维启发,倒更可能深切触动一个聪明、强悍、骄傲率性、从来不吝叛逆的老人。
或许,殷帝辛真的从妲己那里,获得了某种在其他地方根本得不到的启发,让他在短短旬月间改变了许多——还出人意料地向参加春祀的诸侯、百方、大族和臣僚们宣布:三大方略必须在秋祭前取得明显成果,必须呈现规定数目的谷物、器皿、兵器、马匹。那些规定数目,是经过微子启、中衍会同商容、贞等人共同测算的,被十分强硬地分配下去,并被明确告知了用途——所有一切的六成,将用于秋祭以后对东夷的大举征伐。
超了总数,还是取实际总数的六成;总数不足,就照“指标”的六成抽,剩下的才能用去别处。
这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或说命令,是否标志着,在先攘外还是先安内的问题上,殷帝辛已经做出正式的、最后的决定了呢?攘外、安内,孰轻孰重,从那时,甚至可能更早时起,一直悬疑到三千年后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
往往,人们会认为,攘外、安内,被确立优先的一个,将被施予更多甚至是全部的资源;相应,对非优先的一个,要退让、妥协,甚至纵容。针对“内”、“外”困境的程度、情势、连带关系的不同,“正确”的应对,也无确论。大致归纳起来,需要考虑的因素无非三点:时间、消耗、连带影响。
前两点比较容易理解,在伐周和征东夷之间也容易比较。至少,对微子启、中衍牵头的一整套班子而言,征东夷的消耗和时间,还算得出。因为殷帝辛自己也没算出来,所以,对哥哥们的结论,他基本认同。
第八十三章 问己莫问天【中】
至于“连带影响”,硬性看,征东夷、伐周,先做哪个,会对另一个产生什么直接影响,也很难预料。比较明确的是,征东夷,鼎定死去的箕子的“战果”,在臣僚大族中颇有呼声,在诸侯,特别是比较成气候的诸侯中,也不会产生什么真正的负面作用。可对于周,内部意见并不统一,甚至还有人认为可以承认周,安抚、提升为“侯”,以彰大国姿态,也给姬昌一个“反省”、“自退”的机会,以观后效。而一旦征伐,周与东夷不同,东夷没退路,要退就退到海里去了;而周可以向西退,伐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呢?
周及其姬昌再怎么样,恐怕还是有节制的。而东夷则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何况,周也好,西岐也罢,毕竟是老牌诸侯,反叛自然当伐,可一点儿余地都不留,其他诸侯看着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可殷帝辛还是犹豫,理由很简单——不理会周,甚至承认周,就等于告诉全天下,谁都可以反,反了之后就会被承认。
妲己听了很惊讶,说老倌儿你怎么会这么想,那老头儿多老实的,肯定吃错了什么东西“迷了”,才反的。忘了么,在羑里的时候,他就“迷”过的……面对清澈得雪山溪水一样的妲己,他实在不忍心荼毒,不忍心告诉她:真正“迷了”的,是你的老倌儿,让那老家伙装疯卖傻哄住了。他都是装的!他杀了自己的儿子,我的兄弟伯邑考!他很可能一直都在骗我,骗所有的人,包括永远都替他说话,永远袒护他的儿子!他是天底下第一号阴险的人!!
春祀前,崇侯虎就跑来求助,说姬昌自立“周”,厉兵秣马地要拿周围的方国开刀,如果不制止,早晚要轮到小小崇国。人帝最好是把他灭了。一时腾不出手,给崇国些兵马武器财货,加强一下也是好的。殷帝辛一听就火了——你这话岂不是要告诉我,你崇国已无力供奉,还要向我讨?喂肥了你,你会帮我抵御逆周么?还是会反戈一击,跟逆周合流?然后提醒全天下,你也姓子?他还没来得及质问出来,就得到了周趁冬闲征伐犬戎、得地纳臣的消息。崇侯虎说人帝你看——逆周开始了!照此下去,周围的都好不了,崇国也……殷帝辛打断他:“犬戎在周之西北,崇国在周之东。你莫非看不出,逆周还没胆量向东来么?把心放肚子里吧,姬昌嘴上说得硬,可来真的,是要实力的!崇国虽小,却很富饶。你好生经营,等不到他来打你,就自强起来,他自然不敢……”
姬昌现在既没准备好,也没有足够的实力。而我大国,只要能继续推动三大方略,实力必将更强。至时,逆周、姬昌,自然看得分明。
崇侯虎还没搞定,破例出现在春祀上的祖伊,又给殷帝辛下了一剂药——上来就解释:闻西岐自立,不知人帝如何看,也不知逆周什么打算,就专门去探。为哄姬昌老儿疏忽,便装作鼓励,摸了虚实。如今看,逆周志不在小,必然自强不息以求大。人帝要早做打算啊……面对“自得师”的老大诸侯,殷帝辛面上感谢,心里大骂“老滑头”,进而对邳国生出警惕——在哥哥们算不出需要多少时间多少消耗的战争里,拣殷商的便宜,对邳国无疑更有利。到时候,他就可以打着老大诸侯旗号,吞下势必消耗得奄奄一息的周,再拿出神瑜告诉所有人,他邳国,也有资格做天下共主!
他坚决地告诉自己,也同样坚决地昭示蜚廉、比干、贞、微子启、中衍、梅伯、商容等近前要人。扭过头来告诉邳侯祖伊:“逆周若有异动,帝师之国当倾力维护殷商,让他们产生消耗,咱再联手一举平定。”告诉崇侯虎:“周若是敢动崇国,即刻让我知道。在我拿下东夷之前,他不敢动你!”
不等辩解,他就说出了后来也被周列成罪状的话:“天佑,何卜?毋佑,何从?”意思:上天如果真的护佑我们,卜不卜,都一样,何必费事?上天不护佑,就算卜了,能信吗?能服从吗?
太师听了,虽然吓得颤抖,可当时还是没敢传播出去,自己咽下了。对神职人员来讲,殷帝辛这话,等于无视上天,或说向上天挑战。这在当时,决不止是“狂妄”这么简单,而是一种失去理性的侵犯,是疯癫!是自决!!
那以后,太师就认定,人帝已经变成自决于上天的恶魔。这个恶魔制下的国家、天下,也已经一切颠倒,必将被卷入万劫不复境地。这大概是他多年后投向周的根本缘由——作为崇尚上天的神职人员,他的生存和信仰,都必须有恰当的环境。说白点儿——必须有人买账。殷帝辛那些话,等于向他关闭了“买账”的大门,俗话说就是“没得混”了。周,或许并不是真正的好去处,投去恐怕更多是无奈之选。第八十四章 问己莫问天【下】
殷帝辛决意东征,并因而大大强化三大方略的推行,导致民力透支的消息,很快传到周。这回,姬昌没有冒然反应,而是沉稳地禀退众人,单留姜尚询问:“国师以为,纣之决,于周利害几何?”他没想到,这么缜密诡谲的安排,竟让姜尚如此直接、干脆地一语道破!
划分层级的维度,往往不是能力,而是忠诚,且多数情况下是那种“天然的”忠诚。亦即:离首脑最近、最得信任的内层人物,通常都跟首脑具有某种不可复制的“天然”紧密连带,诸如:血亲、早期追随者、重要姻亲、起家阶段关键合作方,等。十分接近后来人们曾常说的“基本群众”。他们可以能力不足,甚至可以是白痴,也可以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劣迹。但还是会得到首脑最充分的信任。因为,首脑对他们的忠诚,具有制约、控制的能力和条件。
在周这个组织里,首脑姬昌和渭水边的奇人姜尚之间,并没有这种天然的紧密连带。因而,纵然姬昌格外倚重姜尚,人前人后殷勤热忱,可并没把姜尚放在“最核心”。有些事,特别是可能冲击“道”和“德”的那些(那时还没有“道德”这个词汇,“道”和“德”是两个分开的概念。后者接近于后来的“道德”,但内涵更丰富,外延也更复杂。前者则类似“主义”、“基本原则”、“根本纲领”的意思),只有最忠诚的人,才能去触碰。事情本身可能并不太难,靠他们有限的能力足以完成。即便不能,他们也可以剥离出自身能力不能及的部分,包装以正常的“道”和“德”,交给有能力的“外人”去做。比如,一直贴着“广德”、“清明”、“正大”标签的姬昌及其周,在政治斗争中,也必须做些阴损、龌龊、偷摸的事。而这样的事,只能交给早期追随者南宫适、于姬昌有解救大恩的散宜生这样的“基本群众”去做,而最好不要让能人加外人的姜尚知道。实在做不好,也必须悉心剥离,精美包装之后,才通过特定渠道甩过去。但是,诸如争取殷商贵族乃至宗室重要人物对周投以同情、宽谅甚至支持的事情,以散宜生和南宫适的能力,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早在姬昌被幽禁在羑里时,这俩人为了解救,已然跟箕子、微子启、中衍、贞这些人混熟,而且对箕子和微子启还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箕子出事后,为接续跟新箕子的关系,散宜生又秘密潜到朝歌,不仅接续成功,还进一步加强了微子启、中衍这两条关键线路。
其一,成功跟微子启言听计从的胶鬲达成私下约定,使胶鬲实际上成了周的而非微子启的谋划者。其二,通过胶鬲,彻底说服中衍,使之决心结束在长兄和人帝弟弟之间的徘徊,坚定站在微子启一边。
虽然,这种改变对中衍来说,仅仅出于简单、朴实的愿望:弟弟太过强势,不易谏,跟哥哥连成一气,可以互相托一把,壮壮声势,以便日后劝谏,帮人帝弟弟走稳些,别任性到不可收拾。甚至,对微子启反而更安全——如果中衍也如他那样想“取而代之”,岂不麻烦!另外,散宜生还会同南宫适,成功“拿下”了贞的门客尤浑。
姬昌在羑里时,曾十分精细地分析过殷帝辛的“队伍”。得出的结论是:殷帝辛的“基本群众”,说到底只有蜚廉、恶来所代表的嬴部。最多再加上那个只知道采花哄人玩的小女娃妲己。
凭借大半生积累的“相人”之能和对殷帝辛的了解,他老早就判断出,小小妲己,日后必定博得殷帝辛宠爱、信任乃至推崇,并因而势必成为耀升在殷商帝国最高处的璀璨明星。所以,他老早“看好”妲己,也很玄地提醒过儿子姬发:“覆殷者,妲己也。”
因为妲己离殷帝辛太近,也太年轻,当下还不需要细细品咋。
他已经让微子启明白,保住周,就保住了自己,有朝一日取代“纣”主宰天下,就有了希望,甚至有了极大保障。
显然,微子启“买入”了,所以才会有算不出伐周“成本”的结果,也才会最终引发殷帝辛搁置周而大打东征牌的决策。
被姬昌及其周称为“纣”的殷帝辛,竟如此急迫,如此决绝,不惜引发、激化民怨地大展东征,多少出乎他的意料。所以,他又疑惑了、不解了,甚至不安了,便又不自觉地再次审度起“利害”,继而向“能人”姜尚求助了。
假设没有被幽禁羑里,险些丧命的经历,或者年轻十岁,很可能,姜尚反诘之后,会丢性命。可现在的姬昌,不会那样做——老了,身边环境也更复杂了。他实在需要姜尚这样的“能人”,为新兴的周筹划、出力,尽量、尽快、尽多。
姜尚反诘后,很后悔,很后怕,也深深认识到,自己还远在“核心”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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