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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菜花开,菜花谢

文/野草

前些年,斑竹沟大多数人都认为,朽木活得窝囊,快五十岁的人了,就从来没有雄起过,威风一回。

实际上,朽木自己也承认,自己这一生似乎很是失败,处处不尽人意。

那几年,就在离斑竹沟不远的地方,做些小生意,饱不着,饿不着的。老汉在世时,还时常念叨:要得富,生意套着农活做。

老汉的念叨终究是个笑话。朽木终是没有发达,反而,显得窝囊,也就是斑竹沟老话说的:操得孬球得很。

奇怪得很,斑竹沟人这些年,倒是换了个模式。大伙不再去关心谁谁谁如何如何,谁谁谁怎样怎样,大家都抱着各自的娃不哭,信奉一个牛尾巴遮一个牛屁股,操那份闲心干么?

只有一些上了点年纪的老人,时常还聚一块,感叹感慨今不如昔。摆些过去了的龙门阵。

比如说,生产队……哦,不,不,不!用生产队这个名词来表达,似乎有些不合适,过去是如此。

而今,这生产队就象个弃婴已换了好多次名称,先改叫社,随后又称村民小组,今又叫了社区,换来改去,的的确确让无数人无所适从。竟不知道自己生长生活的地方到底叫什么才好。

你说是不是像个笑话!是不是有点悲哀?

去!去!且管!不论改来换去多少名字,老年人或者就算年青人,往往对人表达,还是习惯地称自己生产队。

听着是不是有点搞笑?有点儿黑色幽默?

老人们讲哩,这斑竹沟生产队啦,谁家哪个娃比谁家那个娃大过年头,谁家女人比某某家女人先嫁斑竹沟三月零两天,那个谁又比那个谁怎样如何……

有些老人的记忆也确凿惊人,竟是记得朽木和乌二娘老三生于同一天,且朽木生于上夜,乌二娘老三生于下夜。按斑竹沟那些个约定俗成的说法,朽木和乌二娘老三算是老庚。

朽木和乌二娘老三,小时候,关系也算亲近。小孩子间的友谊,大多时候,也受家里家长左右影响。

朽木老汉是个盖匠。手艺算不上精湛。不过热心,肯帮忙。斑竹沟家家户户,都曾受到过朽木老汉帮助。

朽木老汉干活从来不偷奸耍滑,和生产队许多人关系也是融洽。只不过,朽木老娘随时戏谑男人,一辈子只晓得卖个老实沟子,没点子卵用。

只晓得卖老实沟子的朽木老汉,偏是喜欢吼干黄,提意见,从来,也不怕得罪人。一些人支使朽木老汉,伸手捉虱,朽木老汉才不管他好歹,认为别人支持自己,吼得更响。

经常吼黄提意见,让干部难堪。人家拿小鞋让他穿,受些许夹板气。朽木老汉全然不理,就是改不了吼干黄的德性。

朽木依稀记得,上小学四年级那年。有几个晚上,躺床上,分明听见老汉一声接一声叹息,过去,朽木就没听老汉叹息过。朽木也搞不明白,觉好睡得很呢。迷迷瞪瞪的,咋看见老娘坐在煤油灯下,一边呼呼啦啦地纳着鞋底,一面又时不时抹眼泪。

老娘一年到头,几乎每个晚上,都把煤油灯挂在蚊帐上,煤油灯的黑烟把蚊帐熏得又黑又脏,老娘也无暇顾及,一大家子的鞋子全靠老娘一双手一针一线。

朽木和几个姐姐,还围老娘身边,缠着老娘教儿歌: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打鞋底,婆婆起来舂糯米,糯米香,请大孃,糯米臭,请大舅,大舅吃了不咳嗽!

朽木哪曾见过老娘掉眼泪?吓得不轻,又不敢问老娘,也不知该怎么样问老娘,隐隐约约的感觉,将有啥不幸降临。

和朽木关系一向密切的乌二娘老三,近些日子也和朽木疏远。去先锋生产队上学的路上,朽木叫住乌二娘老三,追问他这些日子到底是咋个回事?咋无缘无故和自己就疏远了呢?!

乌二娘老三倒是痛快,直接了当地告诉朽木,他老汉警告他们兄弟几个,少和朽木来往。

朽木老汉在生产队吼乌二娘男人干黄,说他当个生产队保管员,把保管室的粮食偷回家去,吵着吼着要生产队撤消乌二娘男人保管员职务。

乌二娘老三对朽木讲,你老汉吼干黄,把一个生产队的人都得罪得差不多了,生产队男人都商量着收拾你老汉,给你老汉扣顶帽子,送去劳改呢!

朽木也算聪明伶俐,知道这扣帽子不是个小事。便是十分迷茫,仅仅是老汉提了原本应该是问题的意见,就要遭报复吗?

星期天,朽木去斑竹沟马桑坪扯猪草。鲁拐子的女娃丹和朽木一块玩儿。

斑竹沟人都知道,鲁拐子在这斑竹沟就如同影子或是空气,老实本分,没个亲人,甚至也没个亲戚。

斑竹沟一些老杆子老头还记得,当年,鲁拐子才十来岁时,妈老汉就双双离开了人世。鲁拐子完全凭着求生的本能在斑竹沟长大成人。个中滋味肯定难以言说,即使八九十岁的老杆子老头也讲得唏嘘不已,掉下泪水。

鲁拐子三十多岁了,还没娶女人。鲁拐子自己也说,他就是他阿婆生下的一个寡鸡蛋,反正,过一天,算一天,这世界,有我拐子不多,没我拐子也不少。

结果呢,三十八岁这年,鲁拐子就走了个桃花运。一对父女在斑竹沟乞讨,斑竹沟善良的朽木奶奶,见女子可怜,十七八岁年纪,虽说反应迟钝,脑子不大好,倒也周正,就帮忙撮合着和鲁拐子成了一家人。

女人的老汉挥泪洒别女儿,从此以后,浪迹天涯,再没有回斑竹沟找过他的女儿,女人也从没有对人讲起过她的老汉,父女俩象谜一样。

拐子四十岁,当了父亲。第一次生孩子,两口子不知道该怎样迎接小生命。

那年代,斑竹沟妇女生孩子,基本上都是在家里,随便找个女人接生即可。

鲁拐子紧张得不得了,看着婆娘因为阵痛在床上翻滚呻吟叫唤,吓得手足无措,抱着婆娘大哭不已,他怕他的婆娘因为生孩子死去。互助大队曾经有因为生孩子难产,女人死去的事件。眼看孩子就快出来了,鲁拐子这才想起应该赶紧叫个人来帮忙。

朽木老娘正在生产队干活,听鲁拐子叫得急切,也是吓了一大跳,把手头的农具往地里一摔,飞奔回家,拿起一把剪刀就奔鲁拐子家里。

那时的孩子或者都命贱。朽木老娘用她剪布头的剪刀,给拐子婆娘剪断脐带。让鲁拐子烧好热水,把孩子身上擦拭干净后,用一件鲁拐子婆娘的破棉袄把孩子裹好,放在鲁拐子婆娘身旁。拐子婆娘茫茫然盯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小生命。

有了孩子的鲁拐子,一天天笑呵呵的。把别人的讽刺挖苦也当赞美。就是高兴,说不出道不尽的高兴呢。

别看这鲁拐子道精不憨的,有时,也会自己调侃一下,原来,老子真以为,老子就是我阿婆生的个寡鸡蛋,看来,老子才不是呢。

两口子高兴归高兴,可惜,不会饲弄孩子,丹一天天长大。一年到头,不管冷热,都穿着不合身的衣裳,周身都脏兮兮的。

丹的胸前满是残汤剩水的痕迹,两只袖口全是鼻涕口水,一身上下老是散发出馊臭味,老远就让人皱眉头掩鼻子。乌二娘几个儿子,时常欺负丹,丹经常守着乌二娘几个儿

别看鲁拐子婆娘脑子不太好,也是护丹心切,每次乌二娘儿子欺负丹。她总是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个耳巴子把乌二娘几个儿子搧得鼻血长流。

乌二娘几个儿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小小年纪个个都扯五扯六的不怕事,还爱惹事生非。几个娃晓得,鲁拐子两口子在这斑竹沟说不出话,甚至连个亲戚也没有,更是没把鲁拐子两口子放眼里。

鲁拐子婆娘搧几兄弟耳巴子,人家就专门和鲁拐子两口子作对。不管两口子如何样看着女娃看着丹,只要稍些微疏忽,丹就被乌二娘几个娃欺负。尤其是乌二娘老三,看着诚实一副老好相,背地里一肚子坏水坏主意!

朽木在姐弟几个里,排最小,打丹会讲话那天,鲁拐子就让丹叫朽木哥哥。一来丹是朽木老娘帮助接的生,二来嘛,朽木也确乎比丹大一点。

在斑竹沟,比朽木小的孩子还有一大帮。个个叫朽木都是直呼其名,从来没有一个孩子叫朽木哥哥。每次,听着丹脆生生叫哥哥,朽木就无比欢喜。

许多时候,乌二娘几个儿子欺负丹,朽木就无比恼怒,尽最大努力保护丹不受乌二娘几个儿子欺负。

朽木把猪草扔进背蔸,丹也把扯下的猪草扔朽木背蔸里。

鲁拐子从来没有喂过畜牲,自然,不用扯猪草。再说,鲁拐子两口子心疼女娃心疼丹,不让丹干些家务,丹就有好多时间和朽木一块玩儿。

丹告诉朽木,也不知咋回事,这几天晚上,乌二娘男人和生产队长都来她家找她老汉。说啥要她老汉在一张纸上按手印,并说要收拾你老汉,他们还说生产队好些人都按了手印。若是你娃不闪眼,别怪我们不客气!到时候,连你和朽木老汉一块整!

鲁拐子这辈子吃的就是受气饭,早已习惯了。况且,鲁拐子从来也没个立场,基本上,人家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斑竹沟人也不把鲁拐子当回事,今个倒是需要鲁拐子凑个人数。

今天,鲁拐子不知发了啥神经,罕见的给生产队长和乌二娘男人雄起,他直接了当的问生产队长和乌二娘男人:人家朽木老汉说的是假话?冒犯了你们!你龟儿两个心里没个鬼,虚人家过锤子!做人嘛,要讲点良心哈,人家朽木老汉打霜下雪还给你龟儿两家盖草房!咋的,人家就说了几句话,就要把人家往死里整?龟儿子还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还要收拾老子?收拾好了,把老子婆娘娃儿全抓去关起,抓不进去,就是他娘的脚猪日出来的!

生产队长和乌二娘男人,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鲁拐子平时三句话都抖不伸展,今日里不仅整这么一大段,还那么慷慨激昂的模样!生产队长和乌二娘男人尴尬不已,也恨不得甩手就给他鲁拐子龟儿子几耳巴子!

两个男人气得要死,噎得难受。又无可奈何,这龟儿子是万万搧不得的,若是不计后果,一耳巴子摔过去,他那个道精不憨,道疯不颠的婆娘跑出门去,跳脱裤子,惊呜呐喊还不打爆天么?

生产队长和乌二娘男人哑巴吃黄连。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只能暗中进行,哪儿见得阳光?

事后,朽木老汉听儿子讲,鲁拐子不仅没按手印,还痛快的大骂生产队长和乌二娘男人,半饷没开口。

朽木老汉和鲁拐子是出生于同一个年代的男人,在斑竹沟生活了半个多世纪,遗憾的是,朽木老汉也和绝大多数斑竹沟人一样,瞧不起道精不憨的鲁拐子,只是,朽木老汉从来没有因为瞧不起而欺负鲁拐子罢了。

朽木老汉要挨整被收拾的事,在斑竹沟闹得沸沸扬扬,正如生产队长和乌二娘男人所言,生产队很多人都在队长和乌二娘男人鼓动下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朽木老汉挨整,被收拾。看起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朽木老汉就是想不通搞不明白,每次开个会议,大小干部不都一再强调提意见吗?还口口声声宣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自己正大光明的提意见,却要遭殃遭打击报复?莫非,所谓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原本就是一句骗人的鬼话!

却说正在这关健时候,斑竹沟生产队苟大娘家,住来了一位上头派下来的工作组人员。这工作组人员和斑竹沟社员同住同吃同劳动,一点不摆谱不摆架子。据说,人家来头不小,是县法院的副院长,要是在古代,这可是青天大老爷啊!

副院长栽秧打谷,犁牛耙地都算得上行家里手,深得斑竹沟男男女女喜爱和拥护。

朽木老汉犹豫了好几天,才鼓起舅子那么大的勇气,找到副院长,声泪俱下的把自己的遭遇向副院长倾诉!副院长听罢朽木老汉倾诉,很是震惊,拍案而起。

第二天,就要求生产队长召集所有社员开一次群众会议。会上,副院长义正辞严的批评了生产队长和乌二娘男人的错误行为。并且严肃的指岀,生产队长和乌二娘男人这种行为应当属于犯罪。

生产队长和乌二娘男人听说自己这行为属于犯罪,吓得瑟瑟发抖。会上,当即撤销了生产队长职位,乌二娘男人也不再担任保管员。

最后,副院长还表扬了鲁拐子,说他是个有立场观点的好同志,大家应当向鲁拐子同志学习。

副院长这一表扬鲁拐子,斑竹沟人就哈哈大笑。鲁拐子脸红筋胀,不知所措。在他半个多世纪的人生里,除了白眼讽刺挖苦,还是白眼讽刺挖苦,记忆中,所有的日子全是一言难尽的苦痛和辛酸。

朽木老汉经此一劫,彻底变了一个人,斑竹沟人再也听不见他吼干黄提意见了,成天紧紧的闭着四个板牙,象个哑巴一样。老汉的沉默让家里气氛很是压抑。过去,朽木还爱说爱笑,学校组织学生参加大队召开的批判大会,朽木还代表学校上台发言,带头呼口号。

看着老汉沉默的神情,朽木也不敢说话,终是变得有点笨嘴笨舌起来。笨嘴笨舌的朽木,如今也根本不喜欢和乌二娘几个儿子交往。基本上独来独往,丹和朽木合得来,丹一口一个哥哥,叫得亲热,喊得自然。

老汉时常神情严肃的告诉朽木,离丹远一点。鲁拐子两口子养不出好女娃,那样的人家岀不了好女娃,即使丹是个好女娃,就冲她妈老汉那模样,也得离丹远远的。

朽木才不管老汉如何样的告诫,悄悄和丹一块玩儿,上学时,不管谁先出门,必定会在斑竹沟外小河边上等着,而后,一块去上学。

在斑竹沟一众孩子里,乌二娘老三特早熟,对男女之事也有所了解。过去,老是欺负丹。看着丹一天天长大,竟出落得水灵惹人爱怜。暗自喜欢丹,希望丹能和他一块儿上学,一块割草放羊,丹对乌二娘几个儿子,历来反感,根本不理不睬。

乌二娘老三很恼火,小小年纪就知道如何处心积虑去算计别人。他和两个哥哥商量收拾朽木,并把朽木搞臭,这种伎俩几兄弟和他们老汉一模一样。

晚饭后,象往常一样,朽木拿出书本放在吃饭的四方桌上,准备写作业。老汉格外庄重严肃的叫住他,朽木好生奇怪,老汉咋会这么庄重严肃?朽木打了个冷颤,老汉今天是咋了?

老汉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的问朽木,到底和鲁拐子女娃丹发生了什么?

朽木瞠目结舌,从老汉嘴里嘣出这样的问题,的的确确让朽木意想不到,无比尴尬手足无措。

老汉见儿子窘得一踏糊涂,脸红了个脖子上。只当朽木和丹发生了啥见不得人的事来。眼睛里瞬间喷出火来,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喘着个粗气,提起个耳巴子,劈头盖脸的就奔了儿子过去!

朽木一下子明白要挨巴掌,眼见老汉巴掌已到眼前,一拧身象条泥鳅样从老汉身边穿过。老汉一耳巴子落空,红了眼睛,紧接着又一耳巴子搧出来。

朽木见躲不过,也是急中生智,一把抱住老汉手臂,哭喊着:爸爸,你听我说啊,我和丹啥子事都没有,都是乌二娘几个儿子乱说的!

朽木一五一十的告诉老汉,自己天天和丹一块上学,到马桑坪扯猪草。乌二娘几个猴儿老是欺负丹,你又不是不清楚。这几年,丹长大一点了,乌二娘老三四处对人讲,他喜欢丹,希望丹能够和他一块上学割草。丹不买他几兄弟的帐,并且十分讨厌几兄弟。

乌二娘几个猴儿就在背后造谣污蔑我和丹。爸爸,你也清楚,丹在斑竹沟有多可怜,她老汉老实一辈子尽受人欺负,老娘脑子有问题,连个稀饭都不会做,丹从小也受人欺负。我从来没有欺负她,把她当做妹妹,我们都清清白白的啊!

朽木老汉这些年来也是十分压抑,听儿子这么一说,长长的叹口气,不过,仍是严厉的告诉儿子离丹远点,越远越好,鲁拐子那个家庭就是个碳圆,烫手得很啊。我不希望,这辈子和鲁拐子有任何交集,哪怕半点儿也不行!

朽木告别学校,回到了斑竹沟,成了一个人民公社社员。就在这年,斑竹沟和全国大多数地方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面对变化,老汉表现得无所适从。一天天似乎都慌慌然,一副天将要塌下来的样子,半夜时分,老汉儿还独自梭下床,打开门去外面闷头抽它的叶子烟,朽木很不解。老汉干嘛如此胆战心惊呢?

你看人家乌二娘男人和生产队几个社员跳的多高,喊得多凶。把斑竹沟那口历来属于集体的深水堰塘,承包下来,成了他们几家的堰塘。堰塘,曾见证了斑竹沟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有几晚上,朽木起床小解,听到老汉在外面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世道咋就变了呢?变了呢?!

不错,变了,变了,一切都变得和书上描绘的不一样,朽木十分迷茫,十多岁的小伙子也开始审视自己,思考自己的命运,难道,或者说?自己这一生也就只能沿袭父母的脚迹?老死在这斑竹沟吗?或许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乌二娘老三和朽木截然不同,初中毕业后,一天都没有下地干过农活,因为两个哥哥都跟着他舅舅在混,乌二娘娘家弟弟在当地,可是一位红人,关系广泛,手眼通天。钱整的多得不得了,用来烧开水喝都烧不完。

乌二娘弟弟承包了十几辆军车跑运输,几个儿子也跟着他舅舅操社会,操得风生水起,老三初中一毕业,根本也是无心农活。加入舅舅的队伍,跟着舅舅吃香喝辣。

乌二娘男人在斑竹沟,时常唠叨一句口头禅,而今世道,就是乱整乱发财,乱整乱发财的呢!自然乌二娘几个儿子,也只不过是跟着舅舅混口饭吃,全仰仗他舅舅鼻息。

几个儿子也没有潇洒多久,不知咋个回事,乌二娘弟弟好端端的就翻了船。据说,用了差不多半车钞票,才保住了性命。小命是保住了,也成了个阶下之囚。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没有了追随者的乌二娘老大老二开始自立门户,当起了大哥,在斑竹沟互助大队拉起队伍,是吃铁吐火屙秤砣,一时间搞得斑竹沟互助大队鸡飞狗跳,许多人感怒不敢言,对兄弟几人切齿痛恨,又无可奈何,朽木时常听见老汉儿感叹:变了,这天真是变了哇!

丹初中毕业后,以很是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重点中学。丹在这斑竹沟还是第一个考上重点中学的孩子。

许多人羡慕嫉妒的不行,拿话讥讽鲁拐子,拐子也弄不明白,重点中学意味着什么?听别个讥讽自己,一如以往般憨兮兮傻拙拙讨好人的对别人笑,要不就天一句地一句回答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些羡慕嫉妒的人又纷纷摇头叹息,唉,这女娃太可怜了,咋就生在了鲁拐子家呢?

念高中自然不比念初中,吃住都在学校,其基本上一个礼拜甚至更长时间回来一趟,既然是吃住在学校。生活必须开支,肯定是少不了的。

别看鲁拐子人不太咋地,饲弄点小小菜菜的,倒是很在行。丹考上重点中学后,鲁拐子就开始种些小菜给丹交生活费。逢场天,两口子把小菜背到集市上贩卖,天气暖和,倒还不算啥,要是冬天打霜下雪可就惨了。

鲁拐子手指手背手掌到处都是血口子,洗小菜血口子进了水,火辣辣的痛。晚上手放进被子里,也是疼得睡不着。即便两三毛钱一盒的螺蛳油或者百雀羚,鲁拐子也舍不得买来滋润伤口。一分一文都得用在刀口上,皮肉上这点痛就先扛着吧!

丹终究没有考上大学,鲁拐子两口子十分失望,原本以为自家鸡窝里会飞出一只凤凰,唉,结果,鸡终究是鸡,是无论如何也变不了凤凰的啊。

其实呢?即使丹考上了大学,鲁拐子两口子也根本无法供养,与其如此,没有考上大学不也是好事么?

丹躲在自己家稀烂的草房里,十来天没有在斑竹沟人面前露过面。斑竹沟有些风言风语,说这女娃想不开,在家里,哭闹着上吊呢。

朽木自丹考上高中后,丹每次回家拿生活费,大凡都会和丹碰上一面。朽木每次都毫不例外的鼓励丹加油,努力学习。给妈老汉争口气,妈老汉这辈子太苦太难。只有你好好念书,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妈老汉才能够扬眉吐气,挺起胸膛,别人也不敢再小瞧二老。

却说这朽木,每次给人家打气鼓劲,自己分明也是脸红。当初,自己咋就不努力,也让妈老汉扬眉吐气呢?自家姐弟好几个,一个高中生都没有,妈老汉在斑竹沟活得象条狗,一辈子都在挣扎哀号!

上高中的丹,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难怪当初乌二娘老三处心积虑的讨丹欢喜。

丹每次都是认真的听朽木说话,眼睛紧紧的盯着朽木,哀怨的目光惹人爱怜,惹人爱怜的眼睛里闪烁着朽木看不透的光芒。

丹自己就红了脸,朽木看见丹红了脸,心里便突突乱跳起来,把目光瞟向丹,丹害羞的避开朽木的目光。

朽木老汉老远瞧见儿子和丹在一块说话,早已唬了个老脸,大声武气的咳嗽几下,朽木自然清楚老汉的意思,冲丹笑了笑,有些魂不守舍的下到地里干农活。

丹盯着朽木的背影出神,脑子不太好的老娘瞧着丹盯着朽木背影发愣。脸上泛岀憨兮兮的笑,指了指女娃,又指了指朽木。丹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瞪了老娘一眼,一趟子跑回家,拿起一本书,怎么也看不下去。

丹的落榜也让朽木十分痛心惋惜。丹若是复读一年,说不定能考上个好大学,前程无限,现实是,以鲁拐子两口子的条件,是绝对不可能让丹复读的。丹,將何去何从呢?

连续多天没看见丹,朽木空空落落的,又不便直接去她家里,朽木暗自着急担心。

下午,去马桑坪地头干活,凑巧,妈老汉没在一处,朽木正干得起劲,鲁拐子两口子也来马桑坪干活,两家的地挨一块。

朽木和鲁拐子东一句,西一句扯些闲话,终还是稳不起,直接问丹这几天都怎么样了?

斑竹沟许多人都看得岀,鲁拐子两口子虽不受人待见,却是毫不掩饰对朽木的喜欢。朽木也分明感觉到了来自丹妈老汉别有深意的目光。

朽木碍于老汉时时刻刻的告诫,不敢面对鲁拐子两口子的目光,还有意无意回避两口子。

两口子见朽木问起女娃问起丹,丹脑子不好的老娘先自叹了口气,说女娃这么多天来,饭难得吃上一口,话难得说上一句,天天就躺床上,望着个烂草房痴痴呆呆出神,也不知道女娃咋想的,看着女娃那样,就让人无比揪心啊。昨晚,女娃还问我们,这几天都看见朽木没有?朽木都在干些啥子嘛!

朽木很是吃惊,丹的老娘平素说话都不连贯,往往天一句,地一句不着边际。今一提起女娃提起丹,咋就象个正常人一样?

朽木听丹老娘这么一说,心头沉了一下,告诉丹的妈老汉,自己还不是一天天在地里干活,每天晚上,都到河边上逛逛,看星星看月亮。

吃罢晚饭,待妈老汉上床休息后。朽木悄悄梭出门,来斑竹沟河边上,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静静的盯着满天繁星,心头无比紧张忐忑。

夜很静,连个虫子的鸣唱也没有。朽木挠起衣袖,看了看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已九点过,斑竹沟人基本上都上了床,好些人或者已进入梦里。只有,少数那么几户人家,还守着个十二吋黑百电视看得津津有味如醉如痴。路上,偶尔也会有人走过。黑夜里,各自防备,侧着身子伸长脖子互相打量防范。显得滑稽又好笑。事实上,基本上都是彼此熟识的人。

终于,寂静了。时间也停止了一般。朽木一下子莫名其妙的烦燥,摸索着捡起来一块泥团,低沉的吼了一声,奋力把泥团向河里扔去,河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响声随即传很远。

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过来,朽木心跳不已,两个年青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朽木搓着手不知如何开囗,丹也是闭着板牙不开腔。

僵持了一会,朽木才有点语无伦次的开了腔: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我已等了你很久……

丹静静的听着朽木往下说,朽木却没了语言。

丹明白朽木说不出个所以然,自己开了口:朽木哥哥,我知道,你故意告诉我娘说你每晚都来河边上逛逛,是让我来和你说话。朽木哥哥,你关心我,关注我!我感谢你。我没考上大学,辜负了你的好心,也对不起我那老实巴交受人欺负的妈老汉。哥哥,我真的好想复读一年,考个好大学,也出人头地,让我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妈老汉也扬眉吐气一回,让他们的后半生有福可享啊!

可我也明白,复读于我无疑就是一个梦。几年高中,已让妈老汉吃尽苦头历尽沧桑。哥哥,我怎么忍心让我快六十岁的老汉因为我再受苦受难哇?可是,若是从此就告别了学校,告别了书本,我委实又不甘心啦!

丹说着说着,伤伤心心的哭了起来。朽木看丹哭得伤心,梨花带雨。更加手足无措。的确,朽木不敢表态支持丹继续念书,更不敢说支助她,眼前是哭泣伤心不已的丹,脑子里全是老汉刻薄的咳嗽还有凛冽的目光。

朽木不知如何样劝慰眼前自己喜欢的姑娘。老汉不允许自己和丹有半点亲近,老汉和生产队大多数人一样瞧不起鲁拐子。尽管,老汉时常讲:隔家门,各家户,人家又没在你锅里抓饭吃!

老汉就是瞧不起鲁拐子,并不仅仅因为拐子老实巴交穷,或者,还有别的朽木说不清楚的原因吧。

当初,朽木老汉挨人整时,鲁拐子坚决支持朽木老汉。老汉着着实实感动了一回,诚心诚意的对鲁拐子表达了谢意。随后,老汉对朽木讲,感谢归感谢,瞧不起鲁拐子还是瞧不起。这就叫桥了桥,路了路,感谢和瞧不起是两码子事。

朽木见丹哭得如此伤心,自己乱了方寸。他实在想不岀办法帮助丹,也想不出应当如何样安慰劝解丹。

这年,朽木也不过刚十九岁。着急得抓耳挠腮,只得一个劲劝丹:别哭,别哭,你这一哭,我心里也好难过,真想跟着你哭一场。

丹对朽木很了解,朽木怕他老汉。一切都是老汉说了算,朽木不敢表态,也没啥办法。他老汉瞧不起自己老汉,一再告诫儿子离自己远点。并不仅仅是自己家太穷,还有许许多多难以言说的人情世故。

丹隐隐感觉到,自己和朽木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河。丹抽泣了几下,控制住自己,停止了哭泣。抬起泪眼,轻轻柔柔,万分妩媚的叫了声朽木: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情深意长,叫得刻骨铭心,此刻,朽木听来,却是如此心惊肉跳,心潮澎湃,这声哥哥如同一个巨浪一下子把朽木推了老远老远!

朽木分明觉得他和丹之间横亘着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丹在山脚下挣扎,奋力着试图翻越高山向自己靠拢,自己却没有伸手的勇气。

丹停顿了一阵,叫了一声哥哥,而后又沉默了一下,用憧憬的口吻对朽木说:哥哥,我们一块离开斑竹沟,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好吗?哥哥,我想和你一块去看外面的世界,我不希望这辈子就困死在斑竹沟,可我又害怕外面的世界,也担心我快六十岁的老汉,不知还能再坚持几年。哥哥,你说,再不下决心出去看看,今后后悔不就迟了吗?

朽木做梦都没有想过离开斑竹沟。不错,外面的世界太精彩,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天地,自己的根就在斑竹沟。斑竹沟才是自己的舞台,何况老汉时常教育自己,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既然生就了干农活的命,那就认命吧。

两个年轻人像两尊雕塑,久久的保持着无法靠近的距离,时间和黑夜都似乎凝固了。

夜深了,丹平静的对朽木说,我们回去吧,朽木脑子里空空荡荡的,无比失落,搞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两人并肩走着,谁也不开口。丹似乎有意无意的向朽木靠了靠,朽木下意识地往外让了让。寂静的夜空下,只听见丹一声失望的叹息。

这声叹息,一直萦绕在朽木脑子里,多少年过后,还是依旧清晰!

斑竹沟这些年来一直就是那个样子,死气沉沉的,没有半点鲜活的气息。前些年,朽木还去做点小生意,一晃二晃就过去了一二十年,朽木回过头,才惊诧的发现,时光流逝,让人好生感慨。

做了那么些年小生意,还不是一副道死不活模样?大钱没有整着,只挣了些碎银,解决了温饱生存。浪费了十多年大好时光,与其这样,干脆不如还是回自己的斑竹沟,干自己曾经狂热无比又曾经万般痛恨的地球修理工,反正这辈子就是这个样子了。

每天,扛把月亮锄头不是去田里,就是去马桑坪拔草,对着夕阳痴望。斑竹沟人奇怪,朽木这个东西心里都想些个啥呢,一天到晚闭着个嘴巴难得和谁摆个龙门阵,说来说去还不是一句话,这个瓜娃子混得跟球一样,你看人家乌二娘老三,你朽木和人家是老庚,咋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斑竹沟人又咋会知道?闭着板牙不开腔的朽木,这二年,因为活得压抑,不痛快,经历了好多。总是试图发泄,找人倾诉。朽木能找谁发泄倾诉呢?

万般无奈,他找废纸,拿起了已几十年未曾摸过的钢笔,把心里的话倾泻在纸上。

结果,这下子朽木找到了感觉,一发不可收拾,白天在斑竹沟转悠,马桑坪看夕阳,晚上伏在桌子上写下一天的所思所想。

写得多了,有时自己也被感动。寻思着是否有没价值,冒冒失失的把自己的心血寄杂志。

自然,泥牛入海没半点音讯。朽木也不气馁知道如今这个社会,大凡就是由无数个圈子构成。自己要闯入一个圈子太难太难,于是换了思维,把文字投向网络平台。

恭喜朽木,成功了。

斑竹沟没有一个人知道朽木在网络平台上发作品,朽木一直也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写东西。他明白,离真正的成功还有距离。

前几天,朽木就听见乌二娘老三公然诋毁自己,说是互助村这批50来岁的男人,就数斑竹沟的朽木窝囊,儿子大学毕了业,也没个正经工作,看来几年大学也是白念了!老子就念了个初中,还不是照样当书记!大学又咋地?互助村村委一班子人马,就老子一个初中生,手下全是高中大学生,还不照样乖乖听我指使?朽木操得跟个球一样!

乌二娘老三之所以说出如此这般话,有点渊源。大概十年前吧,当初,互助大队书记,据说开始还算是公正,有几次找到朽木家里,动员朽木加入组织,并打算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那个时候朽木还在做生意,许多人都认为,朽木这个人可靠,办事踏实。

做生意肯定有几个票子嘛,这书记又不是没有长眼睛,知道你朽木做生意,虽说生意不大,手头也应该活泛。既然你生意都做得来,还不懂规则嗦?!

一度时间,朽木还以为命运青睐自己,马上就要时来运转,祖坟上冒了青烟,今后,老丈母跟前也是能够挺起胸膛了。

就在互助村书记找朽木的头一年,朽木婆娘的妹夫进了他们那个村村委班子。按斑竹沟人家的叫法,婆娘的妹夫,朽木应当是叫老挑。朽木老挑比朽木大两岁,能说会道,世故圆滑,在他们那地方也是左右逢源,据老挑说,下一届书记他是志在必得,十指抓田螺!

老挑进了村委,成了下届书记的铁定人选。老丈母对这女婿自然高看一眼,开口闭口我们幺女婿幺女婿的,很是肉麻,就是朽木婆娘也看不惯老娘势利。

老丈母还老是把朽木和幺女婿对比,一对比,才发现,两个女婿的差距竟不是一般的大。朽木不仅不圆滑,反应似乎还慢半拍,说个话慢吞吞慢条斯理,而且,没半点肢体语言。幺女婿说话不仅快,手势肢体语言丰富,一看,就象个当官的料!

正如朽木老丈人预料的,几年后,朽木老挑如愿当上了个村支书。当了村支书的老挑,每次老丈人有个大事小事,基本上踩着饭点才到。

每次,一坐桌上,把个手机放在面前,往往吃个饭,最少也得打上几个电话。一副忙得很日理万机的样子。打个电话一定得大声武气不训人就发号施令,意气风发风光得很。

朽木鬼火冒,你说你打个电话,用得着这么大声武气?间或,就是作个样子?打个电话,一桌子人就放下筷子,眼巴巴等着。

老挑没当支书前,说话还没啥腔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当了支书后,开口闭口必定带着个这个这个这个……不知是故意还是习惯成了自然。朽木背后对婆娘讲:你妹夫不知能走多远……

婆娘以为朽木嫉妒,就拿话刺朽木,人家脑壳比你滑比你精灵,哪象你龟儿榆木疙瘩,别个把手伸你嘴里,也不晓得咬一下嘛!这辈子就一个小百姓的命!

朽木也不争辨,只是对婆娘笑笑,若我也当了个支书,也和你妹夫一样,你不觉得烦觉得累么?直觉告诉我,你妹夫或者走不远……

两口子正说话,婆娘的手机响了一声。提示有新的信息。不用看,朽木都猜得岀,又是婆娘妹妹在给她姐姐发微信,晒吃酒席。

妹妹几乎每天都在朋友圈晒吃晒穿晒游玩。无非就是晒男人有本事,关系广,吃得开。妹妹的朋友圈红红火火,引来不少点赞羡慕嫉妒恨,朽木告诉婆娘,让她告诉她妹妹,低调点,别那么高调,会引起不适,于你妹夫不利。

朽木无与世争,看似很是心平气和,轻松自在。当初,互助村支书找上门来,朽木也确凿心动,甚至还幻想着飞黄腾达,改善门楣。随后,朽木反过来又想,属于我的终究属于我,不属于自己的,即使挤破脑壳也不会属于自己。且随他,随遇而安吧。

朽木云淡风轻,淡定超然的样子。斑竹沟人却是大肆渲染,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甚至说,支书找朽木后,朽木天天晚上都给那支书送这送那!

乌二娘两口子耳朵也很长,两口子也七十多岁,把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告诉她几个儿子。几个儿子听后大喜过望,老三甚至高呼,老子机会来了!

事实上,这些年,乌二娘老三过得也不太咋地,仗着前几年开饭馆搞了点票子,饭店关门后,一直以来也是个无所事事,守着个婆娘,混天过日子,成天开口闭口,老子当年开饭店……

不错,人家当年在国道边开饭店,生意也是兴隆。每天红男绿女进进出出,加之两个在派出所的哥哥关系,生意更是顺风顺水,钞票就象水一样哗哗哗的流进腰包。

说到这,不得不回头说说乌二娘老大老二。自他们的舅舅倒霉后,自己立了门户,后来,老三也加入了其中,兄弟几个在斑竹沟互助大队四周,呼风唤雨,提劲打靶,吃铁吐火,没一个人敢惹。

许多人对几兄弟恨得咬牙切齿,称他们二杆子,烂杆龙!

也没风光多久,老大老二被抓进了班房。亏得老三脑子灵活,两个哥哥在明里,他一直躲暗处,负责出谋划策,从没露过脸。被一伙子人称作军师。两个哥哥被抓进去后,老三巧妙的躲开了所有嫌凝逃过了惩罚。

一年后,老大老二出来,老三大摆宴席,光是鞭炮就摆放了差不多三四里地,烟花放了近一个小时。老三跑前跑后,出力出钱,热闹的场景,斑竹沟互助大队都算空前绝后!

说起来,这世界就真是个笑话。老大老二出来不久,被公社招去当了保安,专门负责协调追收上交款项,把好些人教训得鬼哭狼嚎,哭爹喊娘,公社还表彰哥俩干得好,有成绩!

干得岀色的老大老二,让斑竹沟人搞不明白,究竟是咋个回事,人家两兄弟后来,换了一身装束,成了派出所民警,这在斑竹沟绝对说得上绝无仅有。

有许多事的确让朽木搞不明白,乌二娘老三的饭店好端端的关了门。和老三一块开饭店的一些老板,有的被巨额罚款,罚得个倾家荡产,有的还吃了牢饭。

乌二娘老三万事大吉。成天骑着他那辆崭新的嘉陵牌125摩托车,轰着油门在斑竹沟这条稀烂的机耕道路上,奔驰,扬起漫天尘土!就这么着一天天无所事事,无聊至极。猛听说互助村书记找朽木,一下子惊醒梦中人,大叫:老子机会来了!

朽木终究是个朽木,做了几年小生意,渐生厌倦,人在江湖,江湖人心险恶。干脆不如回去扛月亮锄头,落个自由自在!也算是我朽木归返田园生活吧。

婆娘听朽木讲自己归返田园,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啥归返田园嘛,分明就是这个命。一辈子跟你老汉一个德性,脑壳总不开窍!

朽木难得和婆娘开个玩笑,啥子跟老汉不一样呢,老汉一辈子活得悲催,我这一生注定比老汉丰富精彩!

婆娘心情好,你当然跟你老汉不一样呢。老汉才六十多岁就去世了。如今各种条件都比那时强了不少,我才不希望你也六十多岁就死了嘛!

提到老汉,朽木就有点黯然神伤。那年,老汉沉重的合上眼睛,告别了这个他又爱又恨的世界。朽木十分伤心,老汉就这么走了,生活刚刚有点起色,老汉就带着遗憾带着愤恨带着他的所有情感走了!

老汉才六十多岁,朽木很伤心,很茫茫然,也很是手足无措。

让朽木想不到的是,斑竹沟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来帮朽木料理老汉的后事。乌二娘男人和过去的那个生产队长,也在老汉灵前,作揖磕头,给老汉上香!

朽木忙得不可开交,偶然听见有几个妇女在讲笑话。说是鲁拐子在家里哭,说朽木老汉瞧不起他,想不到,朽木也是同样瞧不起自己,一个斑竹沟的男人朽木都请了去帮忙,惟独没请我鲁拐子,明摆着,朽木瞧不起我们两口子的么!

朽木耳朵里听着妇女闲话,脚已迈出大门。慌忙奔鲁拐子家去。

鲁拐子比朽木老汉还小一岁,早已老态龙钟,两只脚因为风湿关节痛,一年到头,弯着个腰杆,圈着个腿走路,牙齿也掉了精光,满头白发,脸上尽是重重叠叠的皱纹。见到斑竹沟男男女女,一惯地露出讨好的笑容,换来的永远是漠然和无视!唯一的女儿丹,高中毕业后,去外省打工,随后嫁了个外省男人。

鲁拐子日渐苍老,渐入黄昏夕阳。婆娘脑子更加不好。两口子看着就让人无比揪心。丹嫁了外省后,这么多年,总共回娘家也不过三四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

鲁拐子两口子悲悲切切哀哀怨怨的过着日子。也不知道这日子究竟有个啥子盼头。前天,看着金刚蛮汉的朽木老汉,说去世就去世了,拐子联想到自己不知道哪天就紧着朽木老汉去了,身边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我死后,我这个可怜的婆娘可咋个办啊?

朽木一口气跑到鲁拐子家,鲁拐子正座在矮板凳上掉泪水,婆娘拉着拐子的手,惊慌失措的样子。朽木一下子跪在鲁拐子面前,请鲁拐子去帮他料理他老汉的事。

鲁拐子毫不掩饰脸上的泪水,抬起头盯着朽木,想从朽木脸上看出点什么,朽木迎着鲁拐子的目光,脸上也全是泪水。

朽木沉浸往事。手机响了一声,把他拉回现实,摸岀手机看,原来是提示手机已欠费,马上就要停机。朽木暗自笑了笑,手机,手机,让人又受又恨。

十多年前,第一次买手机,每天把个手机别在腰间,似乎也是神气。当初,只是觉得买个手机,方便做生意。有了手机,也是的确方便了不少。

一边做点生意,一边还得打理自己的一亩二分地。老汉一辈子都看不惯不把土地当回事的人。这也直接影响了朽木,做生意之余,也把土地精耕细作。

后来,生意做久了,对老汉的行为产生了怀疑,甚至还迷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土地,土地?带给朽木怎么样的思考?怎么样的改变?

且不说朽木迷惑自己的选择,总之,做生意时候,仍是抽出时间种地播种,土地,或者是立脚的根本,只有立脚根本,才会发展。朽木认为自己的认识又肤浅又深刻。

马桑坪,和过去已有了许多的变化。过去,马桑坪上,四季繁荣,庄稼茂盛,一派生机勃勃。今日里呢,马桑坪多了几分苍凉,许多人家的土地早撂了荒,长满野草杂树。即使,种有庄稼的土地,庄稼稀稀疏疏,杂草比庄稼长势还好。照此下去,要不了几年,马桑坪将彻底沦为一片荒地!

朽木正感慨万千,鲁拐子两口子也来马桑坪干活,两家的土地挨着。前些年,鲁拐子地里的庄稼不输任何人,人家吃得苦,舍得累,把个土地当个宝似的护着。

鲁拐子近几年,病痛缠身,走路都艰难,干活种地更加费劲,也没个法子。弯腰驼背,走路两只脚扭来扭去,看着都让人感到痛感觉揪心。往往,没看见鲁拐子两口子倒也罢,一旦瞧见这两人,朽木总是莫名其妙的难过辛酸。

丹嫁了遥远的外省,鲁拐子也清楚斑竹沟许多人都瞧不起自己,干脆也不和谁家往来,甚至招呼也难得和其他人打。

惟有拐子婆娘,不论在斑竹沟任何地方,凡是见到朽木,总是给朽木唠叨她的女娃,她的丹。鲁拐子则悲愁的充满哀怨的盯着朽木。

朽木自然清楚,丹的老娘只想找人倾诉,倾诉她对她的女娃,她的丹无尽又无法言说的思念!

丹的日子并不好过。婚后,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娃,公婆不高兴,强烈要求丹再生个男孩。儿子是生了下来,原本就不富裕的一个家,被处罚得倾家荡产,彻底丧失了元气。儿子刚一岁多一点,又患了小儿麻痹症,没钱医治,落下残疾。

公婆一直抱怨第一个孩子不是男孩,丹的男人也无比消沉,难以振作,丹成天以泪洗面,一方面想念千里迢迢,日渐老去的妈老汉,一面又得照顾自己的残疾孩子。

朽木愣愣的盯着鲁拐子两口子,两口子跌跌绊绊的爬山马桑坪,一眼看见朽木。鲁拐子不冷不热的和朽木打了个招呼。就下到自家地里拔草。

鲁拐子脑子不太好的婆娘两眼紧盯着朽木腰间的手机,怯怯的叫了两声朽木。鲁拐子自然明白婆娘的意思,婆娘想她的女娃她的丹,平常,三五个月,就带着婆娘去街头打公用电话。

听丹叫声"妈妈",听到丹叫妈妈,鲁拐子婆娘脸上就焕发出幸福的光彩,奇怪的是,打了几次电话后,鲁拐子婆娘竟把女娃的电话号码牢牢的记了心里。

鲁拐子拿眼睛示意婆娘,别向朽木借电话,会花钱的,婆娘假装没看见,连着又叫了两声朽木,朽木不解的盯着眼前这个可怜巴巴的女人,不知她要干啥。

拐子婆娘怯怯的叫朽木把电话借她,她要给她的女娃她的丹打电话。鲁拐子已许久没有带她去打公用电话了,她念她的女娃,她的丹,晚上做梦都在叫她的女娃,她的丹。

朽木听鲁拐子婆娘准确清楚的说出丹的电话号码,号码拨出去,朽木一下子莫名其妙的心跳,下意识里感觉,应当把这个号码刻在脑子里,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电话接通了,朽木听见熟悉的声音虽说遥远却在耳畔,心底一下子万般滋味,真想对着电话大喊一声,喉咙似乎又堵着。

话一出口,却是十分平静,告诉丹:我是朽木,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不知为何朽木把我的电话号码这几个字说得很重,你娘想和你说话,我们都在马桑坪干活。

鲁拐子婆娘从朽木手上接过电话,还没开口,就对着电话大声哭泣起来,电话那端的丹,叫了声:妈妈……也是放声大哭!

站在一旁的鲁拐子,看着婆娘和女娃各自抱着电话哭泣,终也是忍了不住,一串泪珠滚落他已然苍凉憔悴的脸。

当年,女娃说她要嫁外省,拐子死活不同意,奈何,女娃一意孤行。两口子老实本分,受气遭罪是家常便饭。即使如此,鲁拐子两口子倒是无比恩爱,别看婆娘脑子不好使,拐子把个婆娘当宝宠着。

曾经,斑竹沟有好事者向鲁拐子打听,咋个生了一个娃后,婆娘就没了动静,拐子还有点不好意思的告诉别人两口子的私密,因为见婆娘生孩子时,太过痛苦。他怕让婆娘再次经历生死悠关的痛苦,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和婆娘同过房!

斑竹沟一些老人讲起鲁拐子这些私密往事,都会唏嘘不已。两口子除了柜子里有粮食,口袋里空空荡荡,十天半月赶个场,除了买点油盐,就去市场里找瘟猪肉,买回去打个牙祭。

就是吃点瘟猪肉,鲁拐子也舍不得多吃一块,总把肉夹婆娘碗里,自己吃点小菜倒点汤水下饭。

原本也算精明,口才不错的朽木,面对眼前一辈子苦难的两口子,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如何劝说。

任何语言都会如此苍白,任何劝慰都显得虚伪。当年,人家一家子是多么喜欢自己,自己太胆小,太多顾忌,让丹无比失望。赌气嫁到了遥远的地方,一个好姑娘,一个愁苦人家的好姑娘啊,就这样……唉!

朽木无比自责,又无可奈何。

丹和老娘哭够了,也说了痛快,丹让老娘把手机给老汉,父女俩又好一阵痛哭,好一阵,哭了痛快淋漓,丹又让老汉把手机给朽木,她要和朽木说几句。

朽木本打算拒绝,一看到鲁拐子两口子可怜巴巴的目光,打了个寒颤。拿过电话,还没开口,丹先叫了声:哥哥……

叫得那样无奈,那么柔情,那般肝肠寸断,朽木心里一下子掀起狂澜!

丹大胆的痛快淋漓的告诉朽木:她喜欢他,爱他,原本以为,这辈子就做他朽木的女人!谁知道,命运捉弄人啊!哥哥,拜托你替我照看一眼我的妈老汉,妹妹给你磕头了啊!哥哥,哥哥,妹妹爱你,我的这个电话号码将永远不换,哥哥,你会换号码吗?

差不多一个多月,朽木难以入睡,一合眼,脑子里就全是过去和丹在一块的点点滴滴,朽木这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来,也是放不下挂念着丹。命运啊!

就在马桑坪给丹打电话后,不久。鲁拐子就离开了人世。朽木给丹打电话,丹千里奔丧。一脚踏进破烂的家门,朽木和几个邻居正在帮忙料理。

丹哭喊着爬在老汉灵前,哭得死去活来,任何人也劝说不住。

朽木心里边清楚,丹一定是希望自己去安慰她。朽木好为难,拿眼睛看了看同样也在帮忙的婆娘。朽木婆娘嫁斑竹沟也是数十载,也曾经听说过男人和鲁拐子一家人的事。

朽木婆娘善良,通情达理,知道鲁拐子可怜,女娃也差强人意,日脚艰难。大家都是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底层人何苦为难底层人呢?

婆娘见朽木拿眼睛看自己,早已明白意思,怕自己不理解不高兴嘛。遂冲男人点点头,朽木这才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接触丹的身体,双手把丹搀扶起来。

朽木想不到,丹却趁势扑进他怀里,拥抱着朽木放声大哭,朽木也情不自禁,伸岀手拥住丹,泪水一下子从眼里奔涌岀来。此情此景,斑竹沟在场的男人女人全都淌下泪来。

料理了老汉的后事,丹让老娘和她一道去外省她那里,拐子婆娘死活都不肯离开斑竹沟,离开她的男人。

丹又哭又劝,老娘脑子不好,老汉死后,老娘每天都去老汉坟前,甚至还直接躺坟旁,说她要陪她的男人。

朽木和婆娘劝说丹先回婆家,把家里安顿好。再回斑竹沟,回来照顾她这世上惟一的亲娘!这段时间,他们两口子替丹照看一下她老娘。

丹感动得不得了,跪在朽木婆娘跟前磕头,朽木婆娘吓了一大跳,这礼遇,她可消受不了啊。赶紧把丹拉起来,两个女人就抱一块哭了一回。

丹回去还没几天,拐子婆娘因太过思念依赖男人,痛苦孤单茶饭不进,倒了床,眼看着就快不行了,朽木赶紧给丹打电话。

鲁拐子婆娘去世时,朽木和丹守在她身旁。快要咽气时候,鲁拐子婆娘又突然努力的挣开眼睛,看了眼朽木,看了眼她的女娃,她的丹,这才带着无限遗憾闭上眼睛。

经历了许多,朽木早已变得沉默,婆娘还和男人开玩笑:你一天天闭着个板牙不开腔,别人还以为我男人是哑巴!

朽木就咧嘴笑了笑,笑得豁达,笑得通透,笑得深沉。

去年,眼看着已干第二届支书的老挑,受到了巨大冲击,老挑没有告诉朽木为什么,朽木也能看出一两分来。也是老丈母生日,几个月不见的老挑头发已白了大半,纵然再高级的染发剂也掩饰不住发根的白色。尽管,老挑仍是滔滔不绝,居高临下,公务繁忙的作派,却掩盖不了心虚和无奈!

乌二娘老三依旧排斥自己,仿佛朽木对他具有威胁,朽木仰天一笑。

昨晚,在茶馆里打牌回来的婆娘告诉朽木,前几天,乌二娘老三去先锋生产队办事,被几只野狗撵得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先锋生产队许多人看见乌二娘老三被狗追,全都开心得哈哈大笑!

朽木听得出神,不久前,村里开大会,朽木本不打算去参加,婆娘劝说,去嘛,去听听嘛,也开开眼,了解了解社会咹!

乌二娘老三在主席台上,讲得眉飞色舞,洋洋洒洒讲一大堆,朽木一句也没听明白,也不知乌二娘老三究竟想表达啥意思。

回家后,朽木耳朵里,除了乌二娘老三那开口闭口的:就是说,也就是说!还是就是说,也就是说!

婆娘告诉朽木,茶馆里,许多人都说乌二娘老三买的支书,这互助大队应该……朽木不待婆娘把话说完,制止了婆娘,他今天有了灵感。

朽木不满足网络平台,期待着他的文字变成铅字,一次又一次失败后,朽木又成功了。婆娘很高兴,下午,牌都没有去打。专门在家里整了几个菜,她要给她的男人庆祝一下,男人这些年,也是个不容易啊!

两口子举杯碰了一下,各自一饮而尽,朽木告诉婆娘,晚饭后,想去河边走走。婆娘明白,男人有他的想法,喜欢独自一人散步,不希望有人打扰。

夜已深了,一丝风也没有,死气沉沉的斑竹沟早已沉寂,了无半点生息,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朽木掏出手机,拨出那个印刻在脑子里,已十几年的电话号码。

丹,你换号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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