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段生军《蓦然回首人到中年，我知道自己在乎些什么》
文/图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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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母亲的眼泪
我小时候很担心母亲会瞎，因为乡里人说一个人的眼泪流干了就会瞎掉。
我有印象的母亲第一次流泪，是因为父母和爷爷婆婆吵架，原因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那时侯我还很小，四五岁的样子。父亲和母亲各自坐在一个红漆圆凳上，趴在装粮食的柜子上呜呜呜地哭，我站在他们身旁，拽着母亲的衣角，不知所措。直到天黑了下来，直到我哇哇大哭，母亲才起身抹着眼泪给我做饭吃。我躺在床上的时候，看着母亲又俯身趴在柜子上。
第二天一切如常。
母亲十三岁时丧母，仅仅结婚一年，外公又悬梁自尽，给她留下了还未成年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不知道还年轻的母亲哭过了多少次，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苦难的女人。苦难是老天爷安排的，母亲深知，所以带足了眼泪。
母亲并没有遇上一个对她掏心掏肺，知冷知热的模范丈夫。父亲年轻时，眼高手低，游手好闲，满身的二流子气息。整日只知吆五喝六，晃荡度日，家里巨细皆要母亲操心。这些从我成年后母亲数落父亲的话语里便可知道。这期间因生活琐事吵吵闹闹，便是常事，母亲自然免不了哭哭啼啼，以泪洗面。每每此时我只能默不作声。
后来因为我和哥哥逐渐长大，家里开销与日俱增，父亲不得不外出打工赚钱。母亲一个人扛下了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即便如此，家里光景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债台高筑。
那些年我知道希望对一个人有多重要，母亲总说等圈里两头猪养肥了就好了，卖掉就够哥哥的学费了，等这一批鸭子长大卖掉刚好到我开学了，等这一季粮食收回来就可以还一些债，等哥哥毕业了花销就会少很多，等哥哥工作了就轻松了，等明年就好了。母亲总有很多希望在心中支撑着她，支撑着这个家。可事实是圈里的两头猪没有等到出栏就害病死了，放出去的一群鸭子吃了哪家放在田里毒老鼠的药，母亲挑了两撮箕回来。一季粮食手回家余下自己吃的，多出的卖掉还不够交双提款。哥哥毕业了，开销并没有减少，哥哥的工作总是不稳定，时常需要家里接济。明年过了又到了明年，家里光景却一日不如一日，那些年我时常看见母亲一个人偷偷流泪，有时甚至吃饭到一半，母亲却在抹在眼泪。我为了避免母亲尴尬，装着什么也不知道，默不作声。
记得有一年腊月二十边上，母亲和我正在田里油菜田里锄草。在城里打工的父亲回来了，正经过田边上的村道。母亲看着父亲，眼角瞬间溢出了泪花。声音有些失真：“你回来做啥子？”已近年关，家家在外谋活的人都在往屋里赶，户户看到自己家人回来无不是嘘寒问暖，其乐融融。唯独母亲的声音里带着指责和质问。
父亲对于母亲莫名其妙的问话有些生气：“我回来过年。”
母亲没有再说话。母亲似乎意识到出门在外的人确实应该回家过年了。母亲低下头，泪珠落在墨绿色的油菜叶子上，像一颗颗滚动的露珠。
母亲并非不想见到父亲，而是一贫如洗的家里拿不出钱来置办年货。母亲还想着父亲能再干几天活，拿些钱回来置办年货。晚上，父亲端着母亲下的面条，吃了两口，又插上筷子：“不是我不想做，是没活了，工地上的人都走完了。
村里有句话“穷人要发狠，老天又不肯”说的大概就是我家里的情况，父亲已经改变了很多，即便他想再干几天，那也是有劲没处使。母亲那晚没吃饭，烧水洗了自己的头发，第二天赶集卖掉了。
后来哥哥毕业，要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到村口去送，也是忍不住地抹眼泪，回来后，父亲数落母亲，说是家人离家不能哭，外出求财不吉利。第二次哥哥远行，母亲便不再去送了，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流泪，更怕自己的泪水让哥哥横遭厄运。
哥哥的毕业并没有缓解家里的压力，三年时间里四处奔波，没有挣下钱还要父母接济。甚至有一段时间，队长广播里一叫母亲去接电话，母亲就心事重重，生怕哥哥又遇了什么事问家里要钱，母亲的担心最终成为了现实。哥哥生病了，咽喉上长了肿瘤，问家里要钱。那段时间母亲和父亲四处凑钱，父亲在黄昏的时候坐在晒坝的小凳子上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母亲一边抹着无声的眼泪，一边催促着父亲去谁谁谁家商量下，再借些。雪上加霜的日子使得以后母亲的眼泪更加频繁。
那些年我感受到家中气氛的沉重和荫翳。我不敢大声说话，不敢阔步走路，至少我要让自己看上去有一丝悲伤，与家中压抑的气氛才显得契合，与母亲才能建立共同的屈辱感，这样她便不会因为我不合时宜的举动和言行而发脾气。那两年母亲变得暴躁，易怒，甚至不可理喻。
过后的几年，家中环境渐渐好了起来，家里推倒了土胚房，重新盖了楼房。哥哥结婚了，母亲也越发开朗了，便很少见到母亲的泪水。直到母亲为我的婚事操心的时候，总是苦口婆心，几近哽咽。我看到她眼中的充满盼望的泪花，并非不明白她的一片良苦用心。只是爱情，婚姻，幸福之间真的有必然的联系吗？我没有想明白，也永远不会想明白了，但我结婚了，然后有了可爱的女儿。
眼泪不仅可以倾诉苦难，还可以承载幸福，而幸福总在苦难之后。现在偶尔会看到母亲被自己说的糊涂话和做的糊涂事乐得眼睛里呛满泪花。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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