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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悦读丨小说】高小丁 《行尘》(二)

【阅读悦读丨散文】陈志锋《想念爸爸》

文/高小丁

【作者简介】高小丁,本名高敏。浙江工业大学文化与法制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纪实《涅槃》、长篇小说《行尘》、文集《枯红化蝶》。原创电影剧本《栖镇,等我》,2016年1月首映。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三  夜宴何时无芳草

瑞雪突降,给古老玉城增添不少浪漫情韵。

大街小巷,商场公园,丝竹喧天,人头攒动,比晴天还热闹。各大酒楼更是迎来送往,车马奔忙。

城中心那家名为“玉都绝品”的酒楼,更是人声鼎沸,兴隆非常。

五楼,一间名为“玉舟琴”的雅间里,林小森正与四位男士一位女士觥筹交错。席间,不时爆发出阵阵开心的笑声。

雅间大概五十余平方米,地面铺着殷红底子镶金边的地毯,北面墙上,挂着正方形的栗色大画框,画布上一大片水滴形蓝绿色由左上角向右下方浸润。西面的墙壁钉着红木的博古架,架子里陈列着大小不等、颜色质地各异的古式玩意,博古架的脚下,庞大的电视坐在不足半尺高的长条红木矮几上,悄声地播放节目,电视前方,围着一圈银粉色的彩绣真皮沙发。

酒香、菜香、花香、女士们身上的脂粉香,混合成暧昧又甜蜜的气息充溢于房间。

几人围坐于房间中央直径两米有余的大圆桌旁,圆桌正中,插满各色花卉的大花盘上,一只玉孔雀翩然鹄立,玉孔雀高约一尺,双眼镶嵌着晶亮的红宝石,舒展的羽翼七彩斑斓,熠熠生辉。花盘外围,是诱人垂涎的各式菜品。

林小森长着一张线条柔和的长圆脸,不知是毛发疏淡,还是修理得干净,整个面部皮肤光泽洁净,皮下组织很是充盈,让人猜不出他的真实年龄。

有彩色光束由天花板上倾泄而下,漫溢于每个人的头顶,又由头顶流向他们凸起的前额、双颊、鼻尖和肩头,光束调和了皮肤和衣着的色泽,使他们像披着彩色的薄纱,飘然欲仙地浸润在霓虹里。

两名身着墨绿色旗袍的漂亮服务小姐微笑着,在房间里袅娜来回,时而斟酒,时而上菜,时而换碟,殷勤伺候。

林小森和左侧的胖圆脸中年男人正投入地交谈着什么。

“林秘书长,这杯酒您可一定得喝下……”林小森右侧的黑面清瘦男子一面说话,一面接过服务小姐手中盛满白酒的茶青色绷瓷酒杯,小心地放在了林小森面前的酱红色镶缎餐布上。

林小森急忙回过脸,本能地伸出左手要阻拦,但已来不及,满满的一杯酒已端端正正地摆在面前。

林小森张张嘴,似笑非笑,对座中人环视一周,摇摇头,伸出右手端起酒杯,举在眼前,左右瞧瞧,黑瘦男子以为要碰杯了,急忙举起自己的杯子靠过来,没想到林小森又将酒杯稳稳地放下,侧脸上下打量一下黑瘦男子,佯装生气地叹:“嘿嘿,你们看这个‘小二黑’!今天可是存了心地要灌死我!”

“呸、呸、呸!”林小森的感叹还没落地,小二黑就往身后大唾三声,“什么死啊活的,说这话,大过节的,多不吉利!我大老远地跑来看您,怎么会想要灌……您!”

听着小二黑为求“吉利”而语无伦次的话语,一桌子人哈哈大笑。服务小姐都被逗笑了,但因有酒楼服务员不能受客人言语影响表情的规定,只得紧紧抿着嘴唇,将笑全部挤压进弯弯的眼睛里。

众人笑毕,林小森说:“虽然小二黑要这样灌我,但他真正是我学生时代最好的伙伴,当年,他家的白米干饭我可没少吃!”说着,又对着小二黑眨眨眼,神秘地一笑,“嘿嘿,你妹对我也很好……”少年时代,林小森的母亲瘫痪在床,一家人的生活全靠身为煤矿工人的父亲艰难支撑,家境异常困难,他经常得到同桌小二黑的资助。

面对林小森的神秘一笑,小二黑急辩:“少乱说,您林班长的事,我还不知道么?您和那个啥红莲的事……嗯,算了,不说了……反正,别把我妹子扯进你的故事里!只管进入正题吧!喝酒!喝酒!看这杯您咋说!”

林小森呵呵一笑,眼镜片后亮光一闪,作势端酒杯,字正腔圆地吟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和老同学又是六年没有见面了,很激动,今天……真有老情人相见的味道啊。”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林小森的鼻子高高的,岿然伏卧于面部正中,鼻尖饱满圆润,鼻翼精致内敛,与下方稍薄的嘴唇恰到好处地呼应。鼻梁上架着一幅窄窄的透明边框眼镜,在包间射灯的映衬下,镜片呈浅浅的褐色,似明非明,使人无法洞悉他的眼神,只能让人隐隐看到那躲在镜片后细细长长的两弯阴影,在他兴奋的刹那间或仰脸一笑的时候,镜片后会有辉光一闪,但须臾便消失,宛如黑沉沉的天空里夺目的流星划过,还没照亮山野的苍莽,就坠向山外去了,黑夜重返沉寂。不过,这倒给他那漂亮如戏台小生的模样增添了几许深沉,也可能是阴沉,但无论怎样看,他都属生活中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少年知己重逢,前尘旧事涌上心头,林小森非常高兴,也非常激动,每次老同学的相聚,都会是这样,使林小森那扇禁闭的心扉稍稍开启,透出青春的绿意或萧瑟,“……特别是承二黑老同学的引荐,认识了这么些新朋友,蒲老总、玉小姐、张师傅、赵经理……均是各怀神通的英豪啊……今日相识,非常荣幸!”林小森边说,边一一环视座中人,目光从容地扫射过每个人的脸,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颔首赞同的笑。

林小森端起酒杯,君临天下般地站了起来,“大雪降临,佳朋满座,真乃祥瑞之气象。”众人也端起自己的酒杯起立,“我谨以此薄酒,代表心意,礼敬各位贤达!祝愿大家来年——幸、福、安、康!”最后一句,林小森吼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将胸腔里积攒了一年的祝福都抛洒给了众人。

 “干——”林小森的激情感染了大家,众人齐吆喝一声,举杯仰面饮下。

饮完,大家疏疏落落地坐下。服务小姐又开始袅娜走动,给每个人的空杯斟酒。

林小森和左边胖圆脸的蒲总不约而同地将头偏向对方,打算焊接起刚才被打断的谈话。

“咦?林秘书长!”林小森右边的小二黑又开始作怪,“您这‘干’字吼得响,可实干精神差得远哪!你们看,你们看,这些省城里的秘书长就是这样糊弄我们老百姓的么?”小二黑鼓起挂着眼袋的大眼睛,用瘦削的黑手端起林小森的酒杯,呈给众人看那杯中的半杯剩酒,众人看了,不言语,只是笑。

林小森回过脸,对小二黑乜斜一眼,伸出右臂攀着小二黑的肩头,摇一摇,动之以情地央告:“我说小二黑啊小二黑,你到底有完没完哪,喝酒嘛,图个情趣,图个开心、高兴,何必灌得一个个偏头偏脑的,有什么意思啊?你知道我没实力你还闹……”

“就是、就是。”还没等小二黑挣扎着反抗,胖圆脸的蒲总就开始周到地打圆场,嘟着胖胖的笑脸,小眼睛一闪一闪,远远地望着小二黑说,“这样,周局,我们暂时先省省吧,一会儿,没尽兴的,我们再到楼上去喝!今天——不醉不归!”听那豪迈劲,这个胖子可是真正的付账买单人了。

“小二黑,你看,还是蒲总体贴咱们。”林小森露出满意的笑容,头一仰,镜片后的亮光一闪,又道谢地注视一下蒲总。

不知何时起,林小森爱应酬,他喜欢沉浸在酒楼茶舍那彩幻迷离的氤氲里,他仪表出众,又身处得势的社会地位,各种周到的服务和旁人对他的奉迎,使他从外到内陆感到满足和舒坦,这就如迷人的美女喜欢去人多的场合一样,因为唯有处于如此场合,优势才会得以展现,才会有人发现与赞叹,否则,不就是锦衣夜行地浪费么?

林小森当然知道今日的聚会和平时的应酬有所不同,自己是真心地迎接旧友和结识新朋,小二黑的屡屡灌酒也是善意和真情的表现,但是,在这个人人、事事都要论“成功”的商品价值年代,这种“少喝酒”可是“特权”的体现啊,和古人所说的“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的势利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林小森对蒲总的表现很是满意。

依仗曾经和林小森莫逆之交的友谊,加之生性爱热闹,小二黑翻着一双鼓眼睛,张着扁宽的嘴反抗:“啊……你们,不行、不行……还说老同学呢,难得一见,半杯酒您都推三推四!”

“这剩下的,不过半杯了……这样,我帮林秘书长代劳了吧!”蒲总说着,伸出宽宽大大的右手,去端林小森桌前的小酒杯。

“哦……林秘书长,这样,我来喝……”座中唯一的女士站起了身,她是蒲总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名叫玉小玉,二十六七岁的模样,高挑苗条,犹如鹤立鸡群,虽是寒冬,但褪下外套的身体只裹着一袭黑色紧身羊毛裙,大大的三角领口低低的,直划胸间。

小玉姑娘端着自己的酒杯,迎风杨柳般地,扭到林小森座后,向林小森伸出长长的右手臂,要接林小森的酒杯。

“哈哈!林秘书长!这下您惹出麻烦来了不是!”小二黑就如一名调兵遣将上沙场的白发老帅,松下一口气,饶有兴味地开始观战,他欠欠身子,将自己的椅子向后拉了拉,仰起他的黑瘦脸,睃一下小玉,又眄一眼林小森。

只见林小森嚷了一句“岂敢劳驾各位”就站了起来,又低头向蒲总说:“蒲总,您看您这部队,阵容好齐整啊!”

蒲总本来挂笑的脸这下就更舒展了,条条厚实的肌肉更加丰满地鼓胀起来,几乎要将一对小小的眯眼睛掩埋进笑容里。

林小森刚才的一番做作,引来小玉姑娘来到了自己的身旁,自小玉袅着腰飘过来的那一刹那,林小森就觉得馥郁的春天来临了,只感到香气萦回,心脾通透。

林小森端起酒杯,回过身,直面玉小玉。这个动作,看似特别礼貌,其实,不过是林小森想更加仔细地看清对方的容貌罢了。

不知是天生的长相,还是修饰的原因,玉小玉的一对睫毛又长又厚又密,将两颗大大的眼睛严严地遮挡着,每次和人碰杯,眸子一碰触到对方的视线,那睫毛就噗地垂下,就像安装了一个自动控制开关,但是,当人不看她的时候,仿佛又感到从她那方向投来一道白光,明晃晃地要将人罩住,但猛地回头看她,面对的却又是一帘“幽梦”。

“我一会定要瞧瞧仔细了……”酒过数巡,林小森心里就嘀咕开了。

林小森端起自己的半杯酒,透过镜片俯视小玉,终于看清楚了,那确实是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上眼皮宽宽的长长的,微微地上扬,眉宇间,浮着一层欲言还休的忧郁,长睫毛不停地闪动,每一次闪动,似乎都是在吹荡魂魄,就如扑在手心中的小鸟,羽翼的每一次震颤,都使手心的酥痒感转化成内心柔柔的怜爱,心旌为之摇曳。嘴唇是两枚粉嫩的花瓣,朝露欲滴地微启着,旁边还点缀着弯弯的酒窝,再向下,是脖颈底大片的三角形白光,令人不敢久视,又不忍不视。

莫名的香气直扑林小森的肺腑,他感到头有点晕,“今天要醉了。”他想。

就在玉小玉的右手要碰到林小森酒杯一瞬间,林小森一仰脖子,将酒饮尽。

观者皆击掌大笑。

小二黑边笑边拍着桌子喊:“哈哈哈……还是小玉姑娘比我们这些老同学的能量大啊!啊哈哈……这才是咱们林班长的一贯作风啊!”

林小森低下头,镜片后面有两苗火星在闪烁跳动,与玉小玉闪射不止的美目交汇两秒,蓦地抬起头,潇洒地向服务小姐摆手道:“来,满上!凡站着的人一人一杯,小黑子想都别想!看你闹!”

蒲总满意地哈哈大笑。

服务小姐将他俩和方脸青年赵经理的酒杯满上,林小森很是真诚地说了一些尽显关怀的应酬措辞,玉小玉和赵经理回了“荣幸荣幸!”“有幸有幸!”“感谢关照!”等感谢的话。

而后,三人将酒一饮而尽。

先前艰涩难咽的烈酒,此刻似乎变成了甘甜的琼浆,不过,烈酒的历害又一次让林小森真实地领教了,当一股子辣椒油样刺激的液体滑过林小森的喉头,同时熏刺的酒气冲入他的眼眶时,他几乎要流泪了,不过,辣椒油很快就经过咽部,流入身体,并马上转化成更为强劲的热能,开始燃烧。

玉小玉回到自己的座位,但是,她那巧笑盼兮的美目和椭圆下巴底下大片的白光,全都陷进林小森的心里去了。

“可能还没结婚吧……”“嗯……不像是本市人……”“跟着这个蒲胖子跑,不知是哪样的女人?”这些问题如回旋在数学家脑子里的哥德巴赫猜想,顽固地在林小森脑子里不肯离去。

小二黑又开始热情叙旧,少年的单纯与热烈,聪慧与笨拙,贫穷与幸福……就像夏日里晒皮货一样,全被清理出来,铺陈在艳阳下,让众人一一阅检。

林小森沉浸在玉小玉带来的春天里,身体开始有点微醺似的发热,脸也更加红了,仿佛受了主人情绪的感染,镜片也褪却晦暗,明亮起来,镜片后的两星火苗始终不肯熄灭。小玉只管低低地埋着头,斯文地品尝美味佳肴,将一段长长的玉脖颈儿展露给天花板。

这种场合,林小森觉得谈过去要适可而止,况且,还有一位迷人的女士在场,何不多讲讲这位小玉姑娘的事情呢……

林小森不好打断小二黑的琐碎,便主动和蒲总交流工作,蒲总在天泽县经营煤矿,这次经小二黑的联络,与林小森认识。小二黑曾是天泽县安全生产监督管理部门的一名科长,最近刚被提拔为副局长。

终于酒足饭饱,经蒲总的提议,大家去十一层洗浴。穿上外套,出了雅间,来到金碧辉煌又琴声叮咚的大厅里候电梯。矮小的小二黑又将高高长长的林小森挽成一团,热情叙旧,一会儿,拉过蒲总的手,说要请林小森以后多关照。

突然,身后响起娇脆的声音:“呀,我还要回公司整理报表,明天到工商去,蒲总、林秘书长,你们去吧!”

蒲总猛然想起地说:“是啊是啊,那你去吧,有什么给我打电话!”又向着司机张师傅,“老张,你送玉主任后就不管我了,回家休息吧!”

赵经理也说有事要回去。

春天要飘走了,花香即将消失,和小二黑扭在一起的林小森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一下子被剜掉了,整个身子空荡荡地,没有了依凭,只觉得满鼻腔、满耳朵都充斥着小二黑呼出的酒气,热热的,刺鼻难闻,让人胸腹里阵阵恶心。林小森皱了皱眉头,眼镜片后的火星暗淡下来,好似被凉风扑灭了。

玉小玉、赵经理、张师傅与大家客套辞别。

玉小玉依旧耷拉着长长的睫毛,向林小森伸出右手,林小森也伸出右手,那是一只并不特别滑润的小手,但一放入林小森滚烫的大手,还没待对方有所表示,就倏尔逃走!生恐被烫伤一般!宛如一尾扑腾出水面的小鱼,溅人一脸的凉水,还没让人看清楚它的面目,就咚地坠入水中溜掉了。

能说什么呢?林小森心腔里一团空虚,很想目送那窈窕的背影一程,又觉得不妥,便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视线,同时主动地回过头去,攀住小二黑的肩头,去续接先前怀旧的话题,以掩饰从内到外的尴尬,但满脑海里都翻腾着那一对水汪汪的眸子,翕张的长睫毛,以及下巴底下三角形的白光,“唉,可能也不过尔尔吧!”林小森自我开解着。

上了十一层,蒲总请人安排了三个洗浴单间,一人一间。小二黑和林小森,特别是林小森,固执地推让,尔后又都欣欣然地,迈入水汽升腾的洗浴房。

直到一位“反季节”打扮的高个子白胖女孩进来对林小森提供全方位服务,有关玉小玉的问题以及她的样貌还翻腾在林小森的脑子里,当然,这些问题和画面的出不会影响林小森的身体享受,不仅不会影响,反而还增加了他的愉悦,因为,在那醉意的迷糊和令人窒息的兴奋里,林小森的眼前尽是浓黑的长睫毛和耀眼的白光。

四  孤灯长夜待天明

文心深深地陷在沙发里。

客厅里没有开灯。

她上身裹着一条色彩暗淡的旧毯,头部仰枕着沙发,头发披散在面庞,一动不动。昏暗中,模模糊糊的人形,像是一堆正待加工的雕塑坯料。

从孩子的房间不断地传出小宝和小红的笑闹声。

白纱的窗帘映着黄昏的天光,一点点地变化,亮白、素白、月白、暗白……最后,一丝白影儿也没有了,只留下模模糊糊的一方半透明嵌在墙上,整个屋子便是大大张开的黑嘴,呆呆地,将一切含在口中,想咽未咽,像是正在自问良心,琢磨是否应该将僵硬的女主人彻底吞噬。

窗外彻底黑了。

蓦地,小区的路灯亮了,朦胧的光影透进来,抛洒在文心洁净的脸上,如湖水浸润着一弯新月,她动了动,仿佛被光亮惊醒。

“几点了?”她睁开眯缝的眼睛,一面问自己,一面摇着脖子向左右望望,将身上的毯子拉拉,立起身,双腿已僵坐得发麻了,无法迈步,扶着沙发靠背,站一会儿,硬着脚挪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当、当、当……”客厅壁上的挂钟开始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挂钟敲了九下。

窗外,整个小区沉没在夜色里。黑魆魆的房屋,高高矮矮,隐伏于暗影中。一些窗洞亮着灯光,东一处,西一处,如黑夜窥视人的眼睛。一盏又一盏的路灯,顶着圆圆的磨砂玻璃罩,散发着奶白色的光晕,默默地排在小径两旁,渐次渐远,行向尽头,如戴着头盔的忠诚卫士,在这雪后的冬夜,呼吸着冰冷寒湿的空气,为主人守护一个粉色的暖梦。

一丝风呼地吹进窗户,送进一股植物混合泥土的气味,纱帘努力地想要舞动起来,但力量不够,只是轻轻地扇了一扇,就垂下了。文心打了一个冷战,感到胸腔里都被灌进了冰水,透心似地凉,不禁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拽着毯子的双手冰冷,真想将它们一起藏进毯子里。

 “天太冷,叫儿子早点睡。”文心想着。

按一下墙壁上的顶灯开关,房内豁然明亮,装扮一新的家里,所有色彩和物件跳进文心的眼帘,粉紫条纹的布艺沙发,线条简洁的家具,新式锃亮的电器,地上、壁上的各种精巧饰物,包括餐桌上的大蛋糕、茶几上的机器狗,全部在灯光下粲然生辉,它们仿佛借了结婚纪念日的喜庆,都想对女主人表达点什么,开口之前,极力绽放自己的光芒。

各样气味也趁光明的到来开始升腾,炖肉烧菜制造的调料味,清洁桌面遗留的花果味,奶油蛋糕的甜香味,还有买新衣时捎带回来的无名香水味,全都溜出来,一起烘托岁末的节日气氛。

“唉……”文心吸吸鼻子,叹口气,环视屋内一周,啪啪地按两下开关,将昂扬的顶灯灭掉,换成墙角的微弱地灯,房里鲜艳的色彩立刻隐没,就像给花枝招展的姑娘甩去一件深暗的外套,再将她撵回背阴里。灯一灭,各种气味仿佛也被吸进了潘多拉魔盒,簌地消失了。

文心将身上的毯子往上提了提,更紧地裹住自己纤巧的身躯,趿着棉拖鞋,嚓嚓嚓地向儿子的卧室走去。

远看文心身上的毯子,暗红的底子,灰白的花朵盛开,仿佛是一面时髦的大披风,走进审视,它却并没有一点点披风的鲜亮与轻逸,毕竟只是小宝的一床旧毛毯而已,有的地方已有虫子的咬洞,但裹着它暖和,而且毯子绒毛里偶尔渗出的儿童奶香气和仿佛霉味的陈旧气,使文心倍感温馨与踏实。文心觉得自己有一种难民的风范与情怀,孤独,萧瑟,冷寂,却又透着浪迹天涯的豪迈,只是不知道如此的冷夜,难民该飘向何方呢?

儿子小宝的卧室里暖融融的,明晃晃一片。

文心叫着“小宝”,扭开门走进去,正趴在书桌上画画的儿子和收拾床铺的小红回过头来,看着文心,哈哈哈地大笑。

小宝丢下画笔,甩着短短的两条胖腿冲到文心跟前,扑到文心的身上,摇着文心的身子,笑着叫着:“妈妈,你像个帮主一样!”

“帮主?乞丐帮帮主么?”文心一手扯着身上的毯子,一手摸摸乱蓬蓬的头发,低头看看自身上下,受儿子的感染,也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文心拖开儿子的手,吩咐小红带小宝洗漱休息了。小宝突然醒了似地大叫:“机器狗,妈妈!我的机器狗好没有?”

听着儿子的喊叫,文心的心猛地“咯噔”一下,缩成一团,一股热辣辣像火焰的东西在胸腹里哄地窜开,飞一般地窜到脑子里,脑子立即炸裂开似地胀大了,嘴也自动张开:“爸爸还没回来!明天再说!赶快睡!再不睡!打屁股了!”

文心回过头厉声地吼小宝,脸色随之变了,苍白的脸色阴沉着。头顶上,两缕头发打了几个卷儿,翘得老高,一大堆碎发支棱在耳旁向后飞去,额头前,一团蓬松的发丝纠结后耷拉下来,与灯光一道,将阴影编排得纵横交错,给整个眼部投下一片乱糟糟的灰雾,身上的毛毯下摆也随着吼叫的力量微微抖动。

妈妈好像真的变成了裹着烂毯子的乞丐帮帮主,小宝吓得再不敢吱声,抿紧圆圆的小红嘴,胖身子紧紧地靠住小红,将小红往床上挤推。

“唉,自己这是怎么了?”看着眼圈渐渐发红的儿子,文心猛地转过身,几步跨过昏暗的过道,冲进自己的卧室倒在床上。

静默几秒……或许是几十秒、几十分钟。

黑暗里,文心昂起挂满泪水的脸,伸出手来,啪地拧亮了床头的台灯。

一团像是温柔不凡的粉色灯束绽放开来,照亮了卧室里厚重的窗帘,照亮了窗帘旁梳妆台上的各种瓶子、盒子、梳子,以及两本硬质精装封面的大书、两个小相框。

文心苗条的身躯弯成弓形,侧身斜摆在大床的对角线上。她支起上身,向室内扫视一圈,想起什么,一面伸出手擦干脸上的泪,一面一骨碌从床上翻起。

文心冲到高高的珍珠紫衣柜前,打开衣柜门,从衣柜底部拖出大大小小的纸袋。纸袋里全是衣物,文心将衣物取出来,摊在床上,又一件一件地双手展开,吊在自己眼前,左右欣赏,大红色的女式内衣、男式宝蓝睡衣、藏青带白点领带……

有一套男式铁灰色西服,朦胧的灯光下,散发出内敛而高贵的气息,看上去,既有丝的光滑,又有毛料的温厚,如既体贴入微又刚强厚实的男人。还有一件男式中长风衣,土黄色,像是翻毛薄皮料,又像是紧实绒料,挺括而滑润,方领子大翻着,几颗古朴的木质扣仿佛随意的装饰。无论前襟还是后身,线条都相当流畅简洁。

文心欣赏着,抚摸着,很投入,脸色渐渐变得红润,眼睛也闪闪烁烁地发亮。衣物也是有生命的啊,它们在向人展示美丽的时候,也是在演绎主人的灵魂,如体已的朋友,让人释然开怀,心情不好,买件新衣穿上,立刻改善,可能就是此原因吧。

不过,这些东西多半是给丈夫买的,文心看着这些衣服,仿佛面对的是斗志昂扬之后的一堆“战利品”,心情有一种莫名的欢畅,可是……享用它们的主人在哪儿呢?

想到这里,文心的心头一紧,眼眸暗淡下来,她颓然地低下头,叹口气。从衣柜里取出几个衣架,将男式衣物一样样地撑平,挂进去,将一件女式薄软衣服举在眼前,左看看右看看,嚓地一声抛回脚下的纸袋。

收拾完结婚纪念日的“礼物”,文心踅回床边,蓬着一头乱发坐定,单薄的背驼着,双手绞放在膝上,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一张冰冷的脸,呆呆地向着前方的墙壁,渐渐地,眼底雾霭升腾,两颗大大的水珠从眼眶一滚而下,滑过她绸缎般光洁的面庞。

模糊的眼帘里,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画框挂在墙上。画上,一男一女,凤冠霞帔,峨冠博带,并排于亭台小桥处,仰望一轮明月。画风清雅而不失隽永,空白处题了几行小字:

“月圆

何报秋风月,

相酬高洁身。

凉风吹桂子,

一曲寄芳真。

——文心写于新婚  金秋”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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