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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荣:犟老牛|小说

方长荣:麦收|散文

文/沈志荣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犟老牛不是老了才犟,年轻时就犟得跟牛一般。不过,那时候,人们不叫他犟老牛,而叫犟牛。少了一个老字,清楚地表明了他的年龄段。

十三岁那年,犟牛给地主张老财家放羊。一天,雪白而肥嘟嘟的羊儿高高低低,撒满一面约摸千米长的陡坡。开花的不开花的青草绿莹莹水嫩嫩,足有半尺高。犟牛享受地躺在陡坡顶端的青草上,翘起二郎腿,眯缝着眼睛,用余光扫视着吃草和撒欢的羊儿,嘴里不成音节地在那里哼哼叽叽。

忽然,一股飓风刮来,刮走了犟牛头上的草帽。犟牛疯也似的起身,草帽在前面跑,犟牛在后面追。一时间,草帽扶摇直上,继而在半空中飘荡,接着俯冲下来,在碧绿的草浪上颠簸。犟牛追着追着,脚底一滑,于青草上滚雪球似的滚了开去。滚着滚着,一脚蹬在了一个小坑里,他借势迅速站了起来。这时,眼看草帽飞到了眼前,刚伸手去抓,却迅即被飓风刮走。就这样,时不时跌一下,撞一下,跌跌撞撞,撞撞跌跌,把好端端一个小伙儿跌撞得鼻青脸肿,四肢疼痛。

总之,犟牛和草帽遭到了飓风的尽情捉弄与嬉耍。最后,草帽滚到了坡底,在平地上蜻蜓点水式的一点,又旋了起来,风轮似的转了几转,才无可奈何地落了下来。

犟牛好容易抓住了草帽,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了。疲倦的身体像大风中的谷穗扭扭捏捏,摇摆不定。只喘了几口气,他便把草帽置于地上,踩上一只脚,骂到:“我让你跑,我让你跑……”一边骂一边踩,还一边撕,不到三分钟,一只草帽撕成了碎片。

手里捏着草帽的一绺碎片,犟牛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灰头土脑埋进裤裆里,呼呼喘着粗气。

解放后,穷人当家作主了,但战后恢复期刚开始,老百姓日子仍然困难重重。遇到天旱,别说吃粮,喝水烧柴都成了大问题。

附近的山山峁峁早都变成秃子了。一天,犟牛黎明即起,披星戴月,跑到大涧沟底里去铲柴。这里的柴火朵儿大,枝干粗壮,但独苗多,间隔距离大,要铲够一大捆耗时多费力气,自不待说。

从晨曦微露到太阳当空,犟牛花费了足足六个小时,一码一码的小柴垛码在了大涧沟底里一块平坦的地面上。看着这些小柴垛就像看着自己疼爱的孩子,犟牛心里那个美滋滋的劲儿,甭提了。

接下来,就是捆绑了。犟牛铺直了皮绳,将小柴垛一码一码小心翼翼码在了皮绳上。接着,像指南针定位般拉直绳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瞧了又瞧,拍了又拍,直拍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遂将皮绳揽起来,两只手互为反方向,右膝盖顶上去,使了吃奶的力气,横竖各两道,标准的“双肩背”,捆绑了个结结实实。

犟牛歇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走了,回家了。”

可是,没想到的事儿发生了。

由于柴捆太大又在平地上,借助不了一点惯性,左起右起起不来。犟牛掂量了又掂量,长舒了一口气,试了又试,还是起不来。

整整半天没吃没喝了,犟牛早已口渴难耐饥肠辘辘了。

试着试着,忽地,他火冒三丈,迅速掏出衣兜里的火镰,“磅”“磅”“磅”三下,把干干的柴火生生点燃了。“噗通”一声,柴火瞬间变成灰烬,冲天而起,迅速火光烛天。

这一下,大大出乎犟牛预料,也着实把犟牛吓了个半死。在一个宽不过三四米的沟底,他第一次感到了火光对于生命的威胁,预感到了生命的脆弱。

犟牛撒腿就跑,顺沟而下,跑出二百米以外才露狼顾之相。

改革开放十周年时,犟牛已届花甲,人们早都称他犟老牛了。

又一天,犟老牛赶着自家毛驴去和平镇赶集。

到了集市左看右看,就是没个拴驴的桩。这可怎么办?到铁匠铺打把菜刀,到卫生院买点药,到小商店去买点零货,总不能进门就拉着个驴吧?

犟老牛抬起头来,撒目一圈,哎,东面方向是乡政府啊!乡政府院子里那么多的白杨树、槐树和沙枣树,哪棵树上还不能拴头驴?

走吧,人民政府嘛,人民在自己政府的树上拴会驴不过分吧?犟老牛一边想着一边牵着驴进了政府大院。他前后左右看了个遍,竟然连人影儿都看不到,看来打招呼的手续都免了。

犟老牛把驴拴到了一棵槐树上。走吧,走吧,放心地走吧。人民把自家的驴拴到自己政府院里的树桩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放心,一百个放心。

不经意,犟老牛离开了乡政府大院,紧走慢赶来到老王师铁匠铺。刚和老王师商量好打把菜刀的价格,坐在了门边的凳子上,掏出旱烟锅,剜了一锅旱烟,掏出火柴点燃后,吧嗒吧嗒吸起来,一位身高马大肥头硕耳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子在大街上高声大嗓地喊:“谁把驴拴到乡政府院里的槐树上了?啊,你看把树啃的。”

“谁的驴啊?”

犟老牛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整个人就像被电击了一般,霍地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对着这位干部模样的人大呼应:“我的驴。我的驴。”

干部模样的人看了看犟老牛,气愤地说:“你是哪个村的,怎么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把驴拴到乡政府大院里去!你怎么不拴到县政府省政府院里去?”

犟老牛知道自己闯了祸,满脸堆笑说:“县政府,省政府,你借我十个胆儿我都不敢啊!”

“那你就敢欺负我们乡政府?”

“我哪敢欺负啊?我是实在找不到拴驴的桩才拴到乡政府院里的。”

“你不敢!我看你就是胆大包天,就是欺负我们乡政府。”

“乡长,我错了。你看赔多少钱,我认了。我赔。还不行吗?”犟老牛央求道。

干部模样的人立马改变了口吻,说:“嗯,这老头,你认识我?”

犟老牛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那你从那里知道我是乡长?”

“我一看你这模样就断定是乡长。”

“你会看相?”

“不会,不会。”犟老牛连忙摆手说。

“这就奇了怪了,萝卜头上长出了蒜薹。”

犟老牛莞尔一笑,说:“我一辈子也是个当‘倌‘的。”

“老红军?老八路?”乡长一脸的惊奇,问。

“我的‘倌‘不是你说的官,也和乡长的官不一样。”犟老牛好像卖起了关子。

“那是什么官?”乡长又问。

“解放前是羊倌,解放后是驴倌。”犟老牛先是一本正经,转而笑道。

“嘿嘿,你这老家伙……真逗。”乡长伸出右手,用食指指着犟老牛的头颅说。

犟老牛转换话题,问: “乡长贵姓?”

“姓马。”

犟老牛一听是马乡长,心中顿生厌恶。马乡长是妇孺皆知的“五毒”干部啊!他耐着性子慢腾腾说:“咋俩一样。”

“咋俩一样?”

“一样。”

“怎么个一样?”

“都是畜生。”

“哎,你这老汉怎么骂人呢?”马乡长蹭地翻了脸,训斥道。

“我没骂人。”

“你没骂人,这叫说好话?”马乡长虎着脸,继续训斥。

“你看,马乡长,你姓马,我姓牛,对不?”

“对啊。”

“马和牛不都是畜生吗?”

“你这人怎么这样子呢?”马乡长一只手伸出去,颤颤巍巍道。

“马乡长,别生气,乡上的大事小情不得等着你拿主意嘛。你的身体精贵着呢,生气伤身,千万别生气。”

说着说着,马乡长和犟老牛一同来到乡政府大院门上。

驴子由马乡长又拴在了铁大门的门框上。

见了驴,犟老牛一肚子的火似乎又熊熊燃烧了起来。他急撩撩走上前去,左手抓住驴唇,右手左右开弓,一个又一个巴掌扇上去,扇到驴的嘴唇上。且边扇边骂:“我叫你吃,我叫你吃!”

马乡长斜着眼看着,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乡长啊!走到那吃到那啊!告诉你,乡长那叫工作,你呢,你这叫胡吃海吃。”

马乡长顿觉不对劲,一把拉了犟老牛的左手,说:“算了算了,和头驴有什么计较的?”

“不计较啊?”犟老牛回过头来问。

马乡长点了点头。

“那我不赔钱了?”犟老牛又问。

马乡长又摇了摇头。

犟老牛不知马乡长的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握紧右手里的皮鞭,使出狠劲,朝着驴子的脊梁,抽了下去,抽得驴子“嗯啊嗯啊嗯啊……”地大叫起来。驴子越叫的厉害,犟老牛越是使劲儿抽;犟老牛越是使劲儿抽,驴子越叫得厉害。

马乡长一惊一乍,这成何体统?乡政府大门上驴子叫声不断。他两手连连向上扬起,说:“赶出去!快点赶出去!”

犟老牛不管不顾,不慌不乱,继续骂道: “你又不是乡长,还卡啦ok上了?不要脸的东西,连自己的身份都掂不来。”

马乡长急了,拉了犟老牛左手,使劲往外拽:“快走,快走。”

犟老牛把皮鞭向空中一抛,一把抓住皮鞭的鞭梢和鞭杆的一头,又用鞭杆狠命向驴子的小腿敲去。

驴子的小腿是骨多肉少的部位。骨多肉少的部位一旦受到击打,分外疼痛。驴子受到敲击,立马剧烈跳跃起来。犟老牛便敲便骂:“进来一会儿就学会跳迪斯科了?”

马乡长气急败坏,朝着犟老牛“呸”的一口唾了出去,拂袖而去。

犟老牛鼻子一扬,望了望高挂中天火辣辣的太阳,“得儿驾”,清脆地喊了一声,背着手,赶了驴子,朝着自己的家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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