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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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火灾
万县上来的船，停泊在朝天门码头。已经过了中午。
岸边木船驳船，樯桅林立，摇摇晃晃。洪水未退，沙嘴狭窄，堆满了木料，竹子，棕绳，麻丝，纤藤，棉花包子，桐油桶子。黄跛子穿过这些杂乱货物，上了岸，爬上朝天门。
进了旅馆，放下行李，打来凉水洗了把脸，感觉凉爽些。安顿好后，就到前台询问警察局的位置。
走出门来，才感觉肚子饿。刚才在船上，摇摇晃晃，肠胃也翻江倒海，不晓得饿。看日头已经过了头顶，路边有小面摊，就坐了下来，喊两碗麻辣小面。
几夹吃了小面，把面汤也喝了，人精神起来，这才起身沿陕西路往小什字走。
忽然又觉得热烘烘的，伸手解开白布褂褂的扣子，摘下草帽在手中当扇子摇。九月，重庆还是炎夏，天气燥热难耐。
天空忽明忽暗，不知是乌云还是浓烟，高屋墙壁上似有光亮闪闪烁烁，隐约听到嚯嚯嚯嚯的声音，心想难道要下暴雨？
警察局大门敞开，涌出来一群穿制服的人，一边跑一边吹着哨子。
他还没走拢，看到那群警察奔跑集合，心里纳闷，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脚步稍一放缓，身后就有人撞他一下，接着又有人撞他一下。奇怪了。他停下来转头去看，这一看，吓得他心惊肉跳。只见后面黑压压一大片都是人，你推我搡，慌慌张张，叫喊声恐怖绝望。
心里一颤，就想起空袭那天的情形。那天没当回事，结果要不是那个警察，命都差点除脱了。大意不得。急忙抓住一个奔跑的男人，问怎么回事？那人指着下面：朝天门下半城，都烧起来了，好大的火，烧上来了。
他的行李盘缠放在旅馆，喊了声糟糕，便疯狂地往陕西路下面跑。
一路上碰到的人都迎面往上跑，头发蓬乱，尘灰满面，有的鞋子跑掉了，有的衣服烧破了，有的手臂划伤了，一个个惨不忍睹。
路边的房子正在起火，噼里啪啦，火焰灼人。有的房子已经烧塌，屋梁门窗倒在地上仍在燃烧，腾腾腾地冒起黑烟。
他闪避着飞来的火团，低头躲开扑来的浓烟，还要提防地上横七竖八的门扇窗框铁钉玻璃砖砾瓦块。这哪是刚才走过的陕西路？
看不清路，心里有些慌张，哪里火小，哪里烟少，就往哪里跑。
瞎子似的胡乱窜了一阵，脚下踢到一个东西。是个精致的木盒子。盒子滚了几下，盖子翻开，散落出一些金银首饰。他拾起盒子，脱下褂褂包裹了系在腰间，扔掉已经烧糊的草帽，打着赤膊继续探路。
就在这时，听得浓烟中有小孩哭叫。循着声音找过去，是个两岁左右的男孩，坐在地上哭，声音都哭哑了。小孩的外衣已经掉了，颈项大椎处有块紫红胎记，月牙形，很醒目。他恍了一下，这小孩什么来历，包公印记怎么长到颈项后面去了？
黄跛子蹲下来问他，“家在哪里？”孩子见到人，紧紧地抓住他不放。黄跛子又问，“你家在哪里？”孩子指了指下面，又把他抓得紧紧的。正是他住那家旅馆的方向。下面已经看不清，弥漫的浓烟中有火光腾起，这么远都燎得人难受，哪里还进得去。
他抱起小孩，又问他老汉叫什么？小孩一边哭一边重复念着，“断手杆，田俊卿。断手杆，田俊卿。”
朝天门下不去了，也不敢再往下，见火势还在往上蔓延，身边的房屋摇摇欲坠，他只好掉转身往回跑。身后轰轰隆隆一阵巨响，可能房屋烧塌了，火焰气浪把他推出一两米，趔趄几步才稳住。
往回跑也没有路，只有阵阵袭来的恐惧。
火光闪烁，浓烟翻滚，怪味弥漫，不断有房屋烧塌的响声，垮下的房屋，震起更猛的烈焰和烟尘。
不管什么路不路了，也顾不得心中的恐惧，只管往上面跑就是，越快越好，离火场越远越好。
跑到小什字，才看到了活人。
警察，救火队，逃难的，等家人的，看热闹的，混乱不堪的挤在路上，都朝他围过来。路边停得有几辆救火车，严阵以待。
穿过这群混乱的目光，看到罗汉寺外面还围得有一大堆人。
有人见他打着赤膊从陕西路下面冲上来，告诉他罗汉寺前面有慈善救助站，正在登记受灾名单。
他怀里抱着小孩，人太多，挤不进去。踮起脚尖，仰起脸往里瞧，看到人群外有个姑娘在招呼人们排队。这姑娘长得细皮嫩肉白白生生的，他以为是救助站的人，就朝她喊了一声，“小妹。”喊得那姑娘一愣，“大哥，你认识我。”
他也一愣，哪里问错了吗，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如何回答？
“你是不是救助站的？”他想了想，直接问道。姑娘摇摇头，“不是，我也是来找我屋老汉的。”他又问，“你家在下面住？”姑娘还是摇头，“不是，在南岸那边，涂家院子，看这里人多，反正也要等人，就帮帮忙。”
他放下小孩，直了直腰，正要解系在腰间的衣服，左脚颈痛得刀剐一般，摇晃了几下就颓然瘫坐了下去。
姑娘看他突然坐到地上了，急忙走过来扶他。黄跛子把小孩递给她，央请她帮他把小孩交给救助站，“帮小孩登个记，他父亲是断手杆田俊卿。”
小妹姓涂，在东佛段涂家院子住。
东佛段正街，一条街都铺的麻条石，一直铺到救火队门外。
过了消防池，再往前走，是一个懒洋洋的长下坡。下到坡脚，有一片很大的青石滩。石滩左边有一座大院子。院子大门是青石门枋，横匾镌刻着修善修德，两边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院墙是夯土筑成，日晒雨淋，墙头草色枯萎在河风中瑟缩，显出些破败之相。这就是涂家院子。
院子后墙外有一道悬崖，崖下是苏家湾。
石滩往前，过了涂家院子就是尽头，有一棵古老的黄葛树，往少说也有好几百年，撑开像一把巨大的伞，荫翳蔽日，枝桠上垂挂着苍老的胡须。石滩上粗大的树根蜿蜒伸展。
树外是崖坎，下面是一条溪沟，叫长生溪。不下雨，溪水清澈见底，从盘龙山老鹰岩流过来。流下苏家湾，流入大河。
溪对岸也是青石崖坎，爬上去是个坡，广袤无垠，叫黄荆坡，有条土路缓缓往上，过花朝门，翻下坡，就到了大佛寺。
母亲还在的时候，初一十五，都会带着小妹去大佛寺烧香，常年走的就是这条路。回来路过段矮子家，听到段矮子招呼，就在他家阶沿上坐下来歇憩，喝碗老荫茶，顺便问问烟叶卖得好不好？
段矮子的家在黄荆坡这条路边。夯的土墙，门前屋檐宽，阶沿也宽。门里光线阴暗。屋子后院，却藏得有个蓄水池。剖楠竹作水槽，引长生溪水。
门前摆得有个案桌，几张矮板凳。案桌上放得有几个土碗。溪水煮好老荫茶，大瓦壶盛了，也搁在案桌上。
有过往客人称赞茶水好，段矮子就高兴，“那还用说，长生溪的水。平常天不下雨，只有老龙洞流出来的阴河水，清亮甘甜。长年喝这水祛病延年，长寿老人多，惟痴和尚活了一百多岁，不然怎么叫长生溪。屋后蓄的水，那是防下雨天发山水，地皮面跑的散水入溪，溪水浑浊不堪，无法饮用。”
再早，案桌上还摆着几把叶子烟和一袋烟丝。有客人在案前停步，段矮子就会说，这是金堂的烟叶，这是什邡的烟叶，烟丝都是宜宾南街的罗益美。这把是本地的，坡下涂家院子的土烟，留给自家吃的，每棵只摘二三两匹叶子，喷的纯高粱白酒和冰糖水，一边喷一边揉，你看揉搓得好仔细，颜色香味劲道一点不比金堂烟什邡烟差。都是晒烟，不是烤烟，烤烟吃多了上火。
遇到有嫌烟叶子容易碎的人，段矮子就啧的一声，那是烟叶子干，是让你占便宜，自家拿回去，摊在水缸边，含一口白酒喷在上面，再盖一块布，过一两天，烟叶子又香又润，又还化灰接火。
抽卷烟的人多了，段矮子就做了个烟柜，柜里放卷烟，大佛，华福，三六，火炬，都是本地产的国烟。柜面上依然放几把叶子烟。金堂烟叶，什邡烟叶，还有涂家院子的烟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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