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间，悄然五十；
少时鳞爪，也谓史乎？
——题记
我的启蒙老师
很早就想给启蒙老师写一点文字，却一直没有动笔，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动笔。在我心中，他的形象是那样的伟岸高大，让我充满崇拜景仰之情，深感自身笔力难以描摹驾驭；他的一生又是那样平淡无奇，细细想来，也着实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功绩和壮举。
我该写些什么，才能道出他平凡本色当中深深蕴含的不平凡呢？
也许只有一种感激，在我心中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有他做我的启蒙老师，是我一辈子的幸运。我深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着这份福气的！
蒙师叫李明国，是一名语文老师。我第一次见着他，是在七岁那年的初春，刚刚过完新年不久。
那天天气不错，雪后初晴，艳阳高照。虽然四周的群峰还是银装素裹，大地也是白毫毫、明晃晃的一片，除了村道上不时露出的黑黑的土泥，难得看见几处化了雪的“花眼子”，但屋顶上的积雪却在阳光的照耀下悄悄融化，雪水顺着屋檐下长长挂着的凌钩子，“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滴檐沟里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幅静穆幽远的山水画，或者是正在演奏着的一曲悠扬的小调，映衬着山村的安宁、温馨和静谧。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带着满脚泥泞，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来到了我家门口。他的个头不算太高，但五官端正，双眼有神，只是长得又黑又瘦，还戴着一顶黑白混杂、毛绒绒的冬帽，看起来年纪老大了。
见我在门口好奇地打量他，来人就微笑着问道：你爹妈在家吗？然后还非常友善地轻抚了一下我的额头，让我对他顿生好感。父亲闻声立即出来，一见面便赶快将他迎进堂屋坐下，并对我说：你快过来拜见老师呀！这是你的启蒙老师李老师呢！今天是来做家访，要你上学去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因为父母早就告诉过我要去发蒙读书的事，于是满心欢喜地跑过去，挨着父亲坐下，有点新奇地地看着李老师，听他与父亲说话，期待着开学的日子快快到来。
这是我与蒙师第一次见面的场景。虽然时光流逝，却长刻心底，历历如昨，难以忘怀。
其实那时候李老师也才三十多岁，比我父亲还小好几岁，根本就不老，却不知当时怎么就给我留下了那么“老”的印象。不过后来我也发现，他一辈子差不多就是这个“老”样子，真正到了老年后也就是多了一些白发而已，人还是一样的黑瘦，皮肤没有变白，身形也没有发胖，依然享受着“老来瘦”的福气。
听人介绍，李老师是老八区另外一个公社的人，原在一所中学教书，好像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太好，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才被贬到我们这个老高山来教小学，接受教育改造的。也有人说是为了躲避外面的风头，我们这里天高皇帝远，少有人来管。
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些学生算是因老师之“祸”而得自己之“福”了。
启蒙老师对于一个孩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我对李老师的敬重之情，不单是因为他是蒙师，更是因为他的品性才学，他对学生的关心爱护，还有他那认真负责的精神。我的幸运还在于，在我作为学生的两个关键节点上，都是他为我奠了基、把了关、护了航，帮我打下了一辈子受用的基础。
第一个关键节点自然是发蒙。因为他，我开始走近知识的殿堂，并从此迈向人生的远方。比如我的汉语拼音，就是读一年级上学期的时候，由李老师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教给我，然后被牢牢嵌进脑海，须臾未曾忘记，一直用到现在。这份教书的本事，就是到了今天，估计也有好多老师还做不到，何况还是那个特殊的年代呢！
我参加工作后也教过几年语文，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经常需要给同学补习拼音。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故意激将学生们说，大家真应该找你们的启蒙老师补拼音去，我的拼音可还是我的启蒙老师教会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中也确实饱含着一份对李老师的深深敬意。
李老师的另一个高招，是教我们认生字。
他的办法真是简单又管用：把废弃不用的旧书本拆开，每页书上都用毛笔写上一个大大的生字，然后一张一张，整整齐齐粘贴在教室四周的墙上，东西南北，从头到脚，只要有墙有空白的地方，都贴得满满的。
上课的时候，他就拿着长长的教鞭，指着墙上的生字，让我们一个一个，轮流开展“认字大赛”，从东墙认到西墙，然后又转过身，从北墙认到南墙，往往是你认字，我纠错，看谁认得多、读得准。下课以后，同学们也是互相你指我认，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说来也怪，这些千奇百怪的汉字，经过李老师的指指点点，同学们的吵吵嚷嚷，几个回合下来，就不知不觉钻进了大家的脑海当中，并且快乐地扎下根来。
前几年回家探亲，我还带着读中学的女儿，专门去看了当年的教室，发现墙壁高处贴着的那些生字竟然还剩下不少，便给女儿讲了我读一年级时的好多趣事，并很自得地问她：你能背得出汉语拼音吗？我的启蒙老师好厉害吧？
女儿“哦哦”几声，吐吐舌头，算是回答。
可惜李老师只教完我们的二年级就调走了，调到什么学校也不清楚，我只能在心底默默地想念着他。后来我又经历过好几任语文老师，如果从老师的教学水平和学生的学习所得两方面而言，的确是江河日下，不可同日而语了。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老师们，因为伴随我们成长的不是批林批孔、反潮流、交白卷、反击右倾翻案风，就是勤工俭学、砸石子、修公路、撕包谷、送公粮，根本就没有功夫读书，即使偶尔坐在教室，也是既无课本也少纸笔，老师更是“臭老九”。举目神州大地，哪里还能安放一张小小的课桌？又哪里还有好老师、好学校帮助我们好好读书呢？
我与李老师的重逢是在六年之后，我读初二下学期的时候。这是求学路上的又一个关键节点了。
听说是为了多出人才快出人才，各个地方都办起了重点中学和重点班，我也很幸运地被选中，从一所小公社的普通初中到了大公社所在地的重点初中。
更幸运的是，我竟然在这里遇上了久违的李老师，并且还是由他教我们的语文，当我们的班主任，这真让我这个六七年前的“老学生”喜出望外了。李老师还是那么瘦那么黑，只是精神面貌确实比以前好多了，除了上课依然还是那样严肃认真，其他时候都是乐呵呵的。
在蒙师的教育督促之下，我在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算是认认真真读了一点书，扎扎实实学了一点东西，特别是作文成绩进步很快，有几篇作文还被他推荐到高年级去做范文，收获了很多赞美的眼光，让我好生得意。
毕业时，我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全县重点高中，却因为时代的原因最终没有去成，只能在本地高中就读，为此我的情绪有点消沉。李老师既为我的成绩高兴，也为我的遭遇惋惜。他意味深长地告诉我说，胜了不要骄傲，败了也不要气馁，要放下包袱，沉下心来，继续加油，希望在明天！
李老师的这几句话，我一直牢记心中，特别是遇到挫折困难的时候，他的话语就会在我耳边回响。这该是一笔多么宝贵的精神财富啊！
我读高中，考师范，继而参加工作以后，与李老师的直接联系少了许多，虽然还在一区之内，也知道他在哪里工作，但却难以经常见面，只是对他的感激和思念之情倒是有增无减。
有点令人遗憾的是，当我们这些当年的学生也陆陆续续当上老师之后，似乎就在无形之中抢了“师傅们”的“饭碗”。一个突出的标志，就是我们这些学生一个一个冒出尖来，逐渐从普通的小学和中学调进了重点小学和中学，从乡野调到了集镇，而我们当年的先生像李老师他们，却又一步一步，从重点转普通，从集镇转乡野，慢慢被边缘化了。
虽然我们也知道，这是历史进步的一种必然，起码也可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在感情上却总是怪怪的，有点不是滋味。
抱着有点愧疚的心理，大约是八八年的秋季，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几个曾经的学生就邀到一起，挤上一辆拖拉机，专门到十多里外的麻石坪初中去看他。
那所初中不但地处偏僻，校容破烂，条件很差，而且师生也很少，正准备撤并。这个时候李老师也年近六十，快要退休了。不过李老师的情绪还好，似乎并没有因为工作的不如意受到多大影响，对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更是特别的高兴和欢迎。
他马上从黑黑的宿舍墙壁上取下腊猪蹄、腊排骨等等，张罗着为我们准备晚餐。炖猪蹄子是一道土家名菜，也是土家人招待贵客才会有的礼遇，李老师却毫不吝惜，用在了我们几个学生身上。
那天晚上，我们师生几个围住餐桌，就着灯光，品着佳肴，咂着小酒，一起回忆十几年前跟着他读书时的快乐时光。我们祝愿他保重身体健康长寿，他寄语我们认真工作好好做人，阵阵暖意不觉从心底腾腾升起，远非其乐融融可以形容也。
夜归途中，秋高气爽，月白风清。坐在颠颠簸簸的拖拉机上，我们这几个微醺的老学生依然兴致勃勃聊着老师，忆着当年的点点滴滴。谈到高兴处，大家就还忍不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你唱我和，好不热闹。
大家都说：有这样的老师，有这样的日子，真好！
此后不久，我因为求学的缘故，漂去了异省他乡，并最后扎下根来。李老师退休以后，也回到了更加偏远的老家。因为没有地址，没有电话，联系非常不方便，有关他的信息就越来越少，寄了几张明信片也石沉大海，只好委托同学们见着面时代问安好。
他病逝的消息，我是过了许久许久之后才知道的。生前没能探视，走后没能送行，我心底一直十分难过。听说李老师走得十分安详，没受多少痛苦，对我而言，也算一种聊胜于无的慰藉了！
现在想来，作为学生的我，对蒙师的关心是严重不及格的。从发蒙到初中，从读书到为人，从工作到生活，李老师给予了我很多很多，我回报给老师的却极少极少，除了心中想念，除了偶尔探望，我还做过一些什么呢？特别是我很少关心过老师的精神生活，更没有试图走进老师的内心世界，更是令人遗憾。
其实我早就知道李老师的家庭生活并不十分幸福，几十年中也确实未曾在学校见过师母一面；他教书育人一辈子，桃李满天下，几个孩子和我们年纪相仿，却没有一个能够学有所成。这都是他非常苦闷的地方，对此我等也许同样无计可施，但安慰安慰总是可以的吧！可我为什么就没去试试呢？
逝人已远，长留哀恸。唯有祝愿蒙师一路走好，进入名副其实的光明之国！更祝福我的老师和天底下所有的老师都能够平安幸福，桃李芬芳！
作为学生的我们，也请多为曾经的老师尽点心力吧！（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