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亡人”
一
今儿晚上，是农历猪年的除夕。天南海北的一家人，会和和美美聚在一起，吃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一餐团年饭。只是今年的这个日子，因为一种新型冠状病毒的肆虐，已经搅得很多人无法与亲人团聚了。这里面，有千百万计的普通市民和旅客，更有众多奋不顾身冲在一线、被称为“”逆行人”、让人充满敬意的医务工作者。
衷心祝愿中招的国人早日康复，祈祷这场灾难早日过去！
小时候，吃团年饭之前，父亲一准会带着我们，在堂屋正中的大方桌前，面对香台（土家叫香火），肃穆而虔诚地举行“叫亡人”的仪式。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称为“叫饭”。
当年的我们还很不懂事，并不知道“叫亡人”或“叫饭”的真正意义，只是觉得特别有味。长大了才知道，原来这是土家人祭奠去世祖先、慎终追远的重要仪式，本是十分庄重和严肃的。
那时候，每逢农历除夕、大年初一、正月十五、五月端阳、七月半等重要年节，或家有婚嫁、寿诞、考学、添子等大事，在正餐开始之前，或子夜交替时分，一家之长都会非常郑重地主持“叫亡人”仪式，以告慰列祖列宗，因此显得特别神圣。在我看来，土家族骨子里不一定崇拜领导，却是一个特别崇拜祖先的民族。
在“叫亡人”仪式开始之前，母亲早已将精心准备好的菜肴，一般是八样，分成两排，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我们也帮忙在桌子每边摆上两副碗筷，碗里盛上小半碗包谷饭，筷子则平放在碗口上。若在平时，筷子是只能放在桌上的，放在碗上便犯了禁忌，是定会挨骂的。每只碗边，还有一只小酒杯，斟满了浓烈的土酒。
说是“仪式”，其实就是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先在桌前站成一排，对着正前方的香火，恭恭敬敬地鞠上三个躬。那时的香火之上其实空空如也，最多贴有一张主席像，不像现在竖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我们算是面向虚空，遥拜列祖列宗了。鞠完躬，我们就严肃地立于一旁，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好奇地观摩着父亲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父亲每次都会从上席上首开始，口中小声念着祷告词，当时的我没有听清，更没有听懂，事后估计，应该是报告儿孙进步家人健康、感谢祖宗教诲恩德、恳求祖宗庇佑赐福等等内容。然后父亲会拿起筷子，有荤有素夹上几箸菜，放进盛饭的碗中，再插上筷子，表示请祖先进餐；接着左手托着杯底，右手举杯前倾，开始向列祖列宗敬酒，静默片刻后，再将酒轻轻泼在座位前的泥地上，这样就算祭奠完了一位祖先的神灵。
等到父亲将一桌八位，逐一敬完，门外放上一卦鞭子，送走列祖列宗，仪式才算结束。这时候，母亲会收走所有的饭菜和碗筷，再重新端上热饭热菜，真正的团年饭才能开始。
遗憾的是，几十年时光之后，在今天的土家山寨，虽然不少人家的香火上摆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但在那些特定的重要场合和时刻，不但坐席变成了抢席，鞭炮从乡到村一禁再禁，传统的“叫亡人”仪式也已经难得一见了。
据我观察，对这一祭奠祖先的传统仪式，好多人基本不知道或者不感兴趣，认为可有可无，有的干脆弃之如敝履了，似乎计较人生的来处与归途，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只要懵懵懂懂地持有现在，就是极好的日子了。
每到这个时候，心中便忍不住悄悄呼唤：那些美好的传统，那些逝去的礼行，那些对祖先的追思和怀念，快快回来吧！
不过，对于今天的土家人来说，对传统礼行的弃守，对列祖列宗的无视，也许还不是最重要、最惨烈的伤痛。
上次回家吃酒，便听说有这样一位“异类”，长得人高马大，也算有形象、有文化、有地位，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忤逆不孝之子。其父得了重病，竟然不闻不问，不医不药。其父疼得在病床上呼天抢地，路人深感诧异，问是何种惨叫，夫妻俩无事人一般，笑嘻嘻地回答说：没事没事，山上的黄麂子叫呢。其父因为又痛又饿，没过多久，便自寻了绝路。其人也因此经常被乡亲们指着鼻子叱骂，却不知何故，也不知何时，还入了党，后来还当了村主任和村支书，真是贻笑大方。
在我看来，这人已经完全泯灭了起码良知，不能称其为人了。对亲生父母尚且如此，遑论对列祖列宗的传统礼行呢？
更令人难受的，是日趋严重的世风日下，沉渣泛起，道德滑坡。在一些地方，扯皮闹事、恃强讲狠者时有耳闻，打架斗殴、偷盗抢劫者重新冒头，坑蒙拐骗、挑拨词讼者招摇过市，甚至通奸、乱伦等伤风败俗之辈，也变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以明目张胆，堂而皇之了，直让人瞠目结舌，恍如隔世。
每当听到此等荒谬绝伦之事，心中便隐隐哀痛，为家乡，为时代，为社会，为我们这个具有古老灿烂文明而又特别注重礼行规矩的民族。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土家族的传统礼行之花，已经大大地被侵蚀、被消解，日趋凋零了。
当然，我也知道，这其中牵涉到道德、法律、公平、正义和方方面面的社会问题，作为个体，很多时候都是无能为力的，就像它已经超过本文关注的“礼行”范围，只得悄悄打住一般。
剩下的，唯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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