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倾城多愁多病

明代仇英《西厢记》画册

年底岁末，就像有一个喜欢整人的调皮孩子，背着一口袋寒气在各处寻找那些容易被击倒的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进屋子，解开口袋放出幽幽的寒气，然后躲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看人们开始头痛鼻塞打喷嚏通宵咳嗽。

我对着电脑干活忘了开空调，等到觉得冷的时候已经被它抓住了，于是咳嗽咳了一夜，每一次都要把骨头缝里的寒气都咳出来，整个房子地动山摇，好像能看到蜷缩在屋顶的宿鸟也被惊得飞走，几片落叶扑簌簌掉落，咳得脖子快要支不住脑袋了，我就屏住，把每一次咳嗽分解成三部曲，减轻对头的震荡，每一声咳嗽变成扔到水里的小石头，一圈圈涟漪泛到了脑袋便止住，不再扩散，我深呼吸一大口，长长地叹气，一会儿又如此循环。

就想起宝玉问黛玉：如今天越发长了，妹妹一夜醒来几次？咳嗽几次？许多读者不喜欢黛玉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没事就给宝玉脸色，平时说话尖酸刻薄拿人取笑，可是一晚上醒来几次还伴随着咳嗽，看看白天你心情能好不？更别说不是一天两天，黛玉是常年累月睡不好，一年四季都咳嗽，遇上跟宝玉斗嘴吵架，随时就把吃的药啊饭食都能气得咳出来，眼泪鼻涕一大堆，你说烦人不？据说许多抑郁的人都是先有长期的失眠症状，一个人长期睡不好，心情怎么会好呢？咳嗽不但吵醒自己，也吵醒别人，多少心烦气乱？黛玉患的是肺病啊。

桃花树下少年宝黛共读《西厢》，邮票设计者选取这个画面真是最美的青春经典。

黛玉虽是多愁多病身，但是倾国倾城貌，美人即使咳嗽也是美的吧，“我见犹怜”，还有人多愁多病身，却是倾国倾城文，比如鲁迅先生。

有人不喜欢鲁迅先生，不喜欢他“一个都不宽恕”，不喜欢他骂遍民国无对手，林语堂梁实秋等等都被他骂，甚至被骂作“丧家的乏走狗”，骂人指数五颗星，能一招毙敌绝不用半招，除了鲁迅先生的文字功力，我私下也觉得，跟鲁迅先生的身体有关。

鲁迅先生不算长寿，死时不到六十岁，也死于肺病。他每天夜里工作，又爱抽烟，这都是引发肺病咳嗽的原因，一个人常年不能正常完整睡眠，又咳嗽，自己也很心烦，哪里有什么好脾气呢？鲁迅先生生前本来还有创作长篇的计划，想写杨玉环，结果去了一趟西安，回来就放弃了，据说“那里的天早已不是唐朝的天空了”，虽然民国还不像今天这样到处都是仿古街，但鲁迅先生的失落我们也都是可以感受的，不过我想跟他的身体状况一定也有关系，写长篇对身体的耗竭更大，个人觉得一切创作中写作大概是对身体耗竭最厉害的，尤其是对那些喜欢在深夜创作的作家就更伤害，完全颠倒了生理规律，扰乱了生物钟，更别提沉浸在创作中会完全罔顾对个人身体的照顾。

林徽因，小仲马《茶花女》中的玛格丽特，肖邦，契诃夫，卡夫卡，雪莱，济慈这些敏感又忧伤的人都是死于肺结核，一个人若是长期咳嗽还能保持包容温和的心境真是很不容易的，除了先天的基因遗传，后天的成长环境，一个人的疾病和身体状况也会对性格有重要的影响，毕竟，长期卧病在床，真的会影响一个人对这个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当然，疾病也是痛苦的养料，乌黑的淤泥中却生长出芳香玉立的荷花，寒冷孤寂的高原上却盛开出美丽的雪莲，疾病恶狠狠地伤害人的身体甚至精神，少有人接过老天这一记闷拳，漂亮地还击回去。

咳嗽厉害的时候，头重如斗，脖软如绵，啥也不能做，又无法睡着，躺在床上想想这些比我咳嗽还厉害的人，心里似乎平静了许多。不咳嗽的间隙，一个极奇怪极强烈的愿望从心里冒出来：想听元杂剧，想听元杂剧唱的《西厢记》。

元杂剧是早已失传了的，此刻想起，不过是望着窗外打着转飘过的落叶，忽然想起十几岁时读《西厢记》里的几句唱词：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那时读到这些句子，便懂了宝黛共读西厢时，黛玉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的缘故，合上书，细细咂摸，哼唱，真是好句子啊。

西厢记《长亭送别》

莺莺要送张生去赶考，满心不愿离别，丫鬟问她今日为何不打扮？她唱道：

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

有甚么心情花儿、粉儿，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

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地睡；

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作重重叠叠的泪；

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

久以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地寄。

这样说话，才是“莺声燕语”，才是“两情缱绻”，才是“别情依依”“柔肠寸断”，岂是今日的微信表情包或者一个车站机场的吻别可以比的呢？可惜久已不闻了。

我没听过元杂剧，元杂剧在昆曲出来后就衰落消失了，《西厢记》是元杂剧四大爱情剧之一，但谁听过？郭德纲说：元杂剧到今天不就没了？没了就没了吧。

咳嗽最厉害的时候，望着天花板，好想听元杂剧《西厢记》，想听元杂剧是咋唱“你是个倾国倾城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

天寒地冻，愿大家都暖暖呵呵，健健康康的，病了也没事，老老实实躺着，多喝它几大壶热开水，想想那些有趣的人和事，即使再也见不到听不到，能想想也是好的，反正能治我，因为眼看着病一天天地好了。

2018.1.9夜里

丁酉年冬月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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