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

调查一下，你们父母的墓地都选择在哪呢？

老爸原来没打算买墓地，因为老家乡下有祖坟，一座山都是坟，直接跟爷爷奶奶葬在一起便是，但老爸担忧的是乡下族中已无直系亲属，老爸这一房的人尽皆进城，如今族中只有一家比较近的亲戚，可是那家人没有儿子，只有俩女儿，在乡下，家里没有儿子，是说不上话的。所以老爸还是决定要重新买墓地。这事在他去年患癌住院后变得紧迫起来。

春节去给外公外婆祭奠上香，看着满目墓碑，自然又说起了买墓地的话题，老爸觉得为了我们将来方便，放弃回老家安葬的想法，就跟外公外婆买在一起好了，老妈自然是最高兴的。那几天太冷，这事儿既议定，也就没急着办。

七夕那天老爸高兴贪杯，小中风，还好抢救过来，我这次回家探亲，就想把墓地给定了，大家也安心，免得万一老人有事措手不及。晚饭后陪老爸散步聊天，老爸却说还是决定回老家，我惊讶老爸咋又改主意了，老爸说了四个字：叶落归根。

一问老妈才知道，老爸的二哥，也就是我二伯今年也中风了，前一阵两人视频聊天，二伯说买好了墓地，老爸忽然就改主意了——老爸自幼丧母，二伯便从小在家承担家务，照顾一家兄妹，他们兄弟们感情极深，老爸6岁丧母，年年回家祭奠，60年没断过，葬回老家，也就跟自己父母永远在一起了。

从摇篮到坟墓，不离开自己的父母，对于一生少有母爱的老爸，这大概是最符合他心意的选择。我当然同意，反正清明也要回乡，回哪里都一样，也给我们一个每年回老家的机会。遂把墓地定了，一家人安心，我也放心回沪，却不由得想起墓地这个话题。

台湾电影《赛德克巴莱》里，去日本留学归来的年轻人劝说高山族部落长老归顺日军，分析日本的种种先进文明，长老只是聆听，沉默不语，等年轻人说完，只问了一句：日本这么好，那你死后打算葬在日本人的公墓里还是过我们祖先的彩虹桥？（部落风俗，死后安葬称为过彩虹桥上天。）轮到年轻人沉默了。电影中，日军终于跟部落开战，痛苦的年轻人万般无奈，带着妻儿，用日本风俗切腹自杀，安葬在自己族人的部落中。

有朋友做旅行节目，在全世界各地跟当地老一辈华人聊天，他说当地人说华人是不死的——从来看不到华人举办葬礼，因为华人奉行叶落归根，来当地只是赚钱，赚钱后寄回家，或等老了带钱回家，自然被当地人诟病不爱当地，没有主人翁精神，没有参与当地社会公共事务的热情等等，因为在全世界，如此狂热虔诚地奉行叶落归根的民族也是罕见——一个对土地对故乡终生赤诚信仰不离不弃的民族，许多华侨离乡时会带把泥土，好像就随身带着家乡。

最早的华工留下来成为第一代华侨，多开餐馆营业，除了门槛低好谋生，大概也因为所有的乡愁都在胃里，虽然开餐馆赚钱求生存，但日日闻着熟悉的香味，便也是对于游子乡愁的慰籍了。

《舌尖上的中国》如此火爆，除了民以食为天的本能，还因为今日中国流动人口之多，也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街头巷尾的每一口家乡舌尖美味，都足以让人在熟悉的食物中悠然销魂，梦回故乡，短暂抵御异乡的颠沛，谋生的艰辛，那是台湾诗人的一张邮票，对岸的一湾海峡，是每一个离家万里的人口袋里的一块糖，失眠时的窗前月。

陈丹青先生有次在节目谈死亡，他说到母亲的去世：在美国的公墓，看着母亲的棺材被徐徐放进去，一点也不诗意，所谓死亡，就是永远不会再跟你说话，不会再对你笑，不会再睁开眼来看你一下了。

他的母亲，算算应是三十年代生人了，最终选择异国的公墓，旁边躺着的也许都是说英文的邻居。自然，便于后代扫墓方便，因为陈丹青和家人去美多年，早就入了美国籍，恐怕将来也都是葬在美国公墓，只是我私下揣度，于陈丹青的母亲那一代中国人内心而言，恐怕还是愿意回到自己的土地上长眠吧？

宋庆龄先生年轻时不顾父母坚决反对，跳窗逃跑去跟孙中山先生成婚，在参观宋庆龄故居时，却发现她晚年留下遗嘱，要跟自己的父母葬于一处。

我相信死去为空，无需任何形式，烧成灰撒于空中、河流，或我热爱的杭州，曾跟助理戏言，可把我骨灰埋于九溪十八涧或五云山某棵树下即可，若定要入土安葬，请将我与父母葬于一处吧，走遍千山万水，看过万紫千红，我早知道，这世上最爱我的男人是老爸，最疼我的女人是老妈，世间种种身份角色，若有得选，我不想长大，十八岁前做他们的女儿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时光，无需上下求索，碧落黄泉，在父母身边承欢，那就是我的人间天堂。

2019.8.28三山于沪上柔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