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真正的孝顺？

家人、身边人都觉得我挺孝顺的，直到这次父亲离开，我才觉得自己漏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没有做，其实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孝顺，也成我心中隐痛。

年前父亲走后，我在家慢慢整理他的遗物时惊讶地发现，作为一个退休老人，他鞋子居然比我还多，差不多有三四十双，而一年四季的马甲、围巾、羊毛衫、棉衣、秋衣，眼镜、放大镜远远超过了正常使用的数量，母亲幽幽地说：我们一天到晚收快递，你一天到晚买买买，这下知道平时给你老爸买了多少东西了吧？

喝茶的紫砂壶、铁壶、喝酒的小银杯，练书法用的毛笔、宣纸、字帖，他爱看的各种书，定期安排旅行，如果我没空就让他们跟团，有空我就陪他们一起游山玩水，每周视频通话，每次通话至少一两个钟头，朋友都奇怪怎么跟父母有那么多话说？物质上精神上，我自认尽自己所能满足了老人的需求。

直到2018年父亲查出来患癌，我那时一边急得到处求医问药，一边想着给父母买墓地等一些后事的安排，这时才发现父亲非常抗拒谈这个话题，因为他病着，我们也不忍心谈，于是就拖着。

一直拖到父亲离开，墓地在母亲的催促和坚持下终于在父亲生前按照他的意愿选好了地方，但其他事情父亲根本不愿意谈，直到父亲临走前几天，好几次在他清醒的时候，我试图问他想怎么安排后事，追悼会要不要开，想怎么开，他都是拒绝的。他一直还希望医生能给他动手术，我只好说你不能吃东西，身体太虚弱，等你好一点再请医生来。

我一直觉得应该给病人知情权，但父亲的状态让我话到嘴边又咽下。那时我心中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一生父亲跟我多少次畅谈，我们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谈，我一直觉得我们是父女，也是师生，是朋友，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可是我们唯独没有谈过一个话题，那就是死亡。我们从来没有谈过生死，没有谈过一个人应该如何面对死亡，应该如何走向终点？等到我意识到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我怎么忍心向一个癌症晚期，已经不能进食，生活不能自理，奄奄一息还想着医生给他动手术就能妙手回春的病人去告诉他生命已经倒计时，不是按月，而是按天，按小时计了呢？

父亲临走前一天，因为癌细胞扩散到膀胱，导致不能排尿，导尿管也没用了，这样下去会尿中毒，医生建议肾穿刺，但也告诉我治疗意义不大，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肺，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我站在走廊捂着嘴抽泣了一会，长叹一声，擦干眼泪换上笑容走进病房斟酌着词汇告诉他，父亲只是沉默，我心中有个声音在说，告诉他实情吧，最后的日子里不要再增加他无谓的痛苦了，可是我不敢，也不忍，我们从来没有聊过这个话题，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父亲同意手术，听医生讲了一遍条款，我深呼吸签了字，感觉那穿刺扎在我身上。

肾穿刺很痛，已经瘦得皮包骨的身上又多了一根管子的父亲很不舒服，我让母亲先回去休息，听着他轻轻地呻吟声，心中想着，唉这样活着真受罪啊，可是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父亲睡了一会醒来，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也不怎么说话的他忽然看着我清楚有力地说了一句：三儿啊，你怕冷，以后要多穿一件衣服。我有点吃惊，一阵心酸，忙强笑着说，好的好的，我不冷。

这是父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当天晚上父亲就一直咳嗽，第二天护士来帮他吸痰，父亲虽然神志清醒，但已经不能说话了，直到下午离开，再没机会留下任何话语，我也永远不能知道父亲最后的心意了。

我们全家人都在病床前送了父亲最后一程，给他穿上生前最喜欢的衣服，按照母亲的心意给父亲办了丧事，大家都说丧事办得很好，追悼会上我们家人的悼词让很多来宾都泣不成声，但我一直在想，父亲满意吗？他临走的时候害怕吗？孤单吗？因为他第一次手术醒来后说，昏迷的时候觉得自己一个人在大海里，到处都是大大的冰块，他怎么用力也推不开，很冷，很冷。

我一直觉得一个心智成熟的病人应该有知情权，可以预先从容安排好自己的后事，这些不是来自于父母和学校教育，而是来自于我自己的阅读和思考，其实2010年在福建南禅寺接触到内观禅修，我已经开始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孝顺？

答案是：在父母的余生，尽量帮助他们降低对死亡的恐惧，可惜内观中心不接受60岁以上的老人参加，我那时就希望能找到一个地方建内观中心，可以服务60岁以上的老人，实现这个心愿。那几年借着四处讲课也考察了不少地方，可惜种种原因未能实现，16年差一点要实现了，谈得很好，可惜当时的场地方坚持禅修营要收费，而且不菲，而我觉得这样的课程应该免费，于是作罢，当时安慰自己父母身体健康，不急，还有时间。

其实，除了行乐及时，行孝也要及时，行善也是。

经常有人说我们的社会缺乏死亡教育，但我记得童年在外婆家，二楼就放着一口大棺材，是外公为自己准备的，我们玩捉迷藏都不敢去二楼，乡下人也有过了60岁就为自己准备寿衣的风俗，如果人们长寿，准备的寿衣都烂了才是好事呢。

什么时候我们好像完全不为这件事做准备做规划了呢？大部分中国人避讳谈死亡，曾经有学员来问我，说自己父母90多了还不能谈后事安排 ，子女问起就会发火骂子女不孝，搞得子女很为难。

我心中最好的死亡教育，不是仅仅局限于病人临走时病床前的临终关怀，那已经有点晚了，最好提前到身体健康时观念的逐步影响，告别这一课，我们的学校里不教，也许，寺庙里能教？生死观是所有宗教都要解决的根本问题啊。

5.29应老友邀请参加苏州西园寺的企业家禅修营，课后跟两位法师谈起这件事，我说如果能开一个禅修营，帮助父母慢慢降低对死亡的恐惧，过好最后这一段，安排好身心，这才是真正的孝顺，我相信有很多子女愿意陪着父母来学习，我自己非常愿意来做义工，两位法师很认同，我们甚至聊起了如何设计课程，如何给课程取名。

因为父亲的离去让我真正明白，人世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2021-6-11于沪上柔慈阁，父亲离开第13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