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滕固、玉龍盦主画上题跋
洪丕谟裱邊題跋
廿年前的2002年榴月，老拙在滬上拍得了一軸楊清磐的水墨《榴實圖》，圖上邵洵美、滕固、玉龍盦主揮毫題跋，先師復在裱右揮題：“楊清磐石榴神品，風韻異常。其洵美、滕某，玉龍庵主等諸家題跋，備極精佳。反復把玩，其味益覺無窮盡矣。壬午榴月，丕谟觀題。”先師在跋後又題簽：“楊清磐石榴圖軸，洪丕谟題。”“壬午”是2002年，“榴月”是農曆五月的別稱。老拙帶回此軸，即撰成《楊清磐〈墨石榴圖〉畫爲神品，題跋“備極精佳”》一文，收入來年出版的《近代名家書畫藻鑒》拙著。
爲何廿年後重又提及此軸《榴石圖》，那是因爲上個月京師中貿聖佳“2005上海藝術品拍賣會”上，投拍了一頁邵洵美的行書便面，10萬～15萬的估價，落槌價竟高達437000元(含傭金)，使有民國有海上“小孟嘗君”之稱的邵洵美一夜爆紅拍賣場。老拙受此影響，復取出此軸《榴實圖》，又把玩細審，再借助《邵洵美年譜初編》和《滕固年譜長編》等著作，單刀直入，專來描述邵洵美、滕固和玉龍盦主的題跋。
《榴實圖》68X36cm的水墨紙本，民國寬邊長紙绫邊精裝平軸，裝池極其考究。 圖上水墨石榴，疏簡精當，筆墨傳神。老拙在廿前拙文已有備述，此不再贅記矣。
記得拍得此軸後，先師嘗說：“買這幅畫就是爲了買邵洵美題字，楊清磐的畫能時常見，但邵洵美的字則是第一次看到。”所以，先師題跋才有“題跋備極精佳”之謂。畫面左下方，楊清磐署款之右，邵洵美六行行書題跋：
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山中儻留客，置此芙蓉杯。丁卯冬夜，若渠自白下歸，群集余室作畫，清磐此幅清麗絕俗，因録摩詰茱萸沜，易茱萸二字，一笑。蒼生仁棣屬書，洵美呵凍。
跋後钤“洵美”長方形朱文印一方。
摩詰是王維的字，唐代著名詩人畫家，此“結實紅且綠⋯⋯”五言絕句，詩名《辋川集·茱萸沜》，被选入《全唐詩》第128卷第29首。“茱萸沜”是蘭田辋川的風景點，是一個岸邊生長著繁茂茱萸的深山池澤。茱萸分山茱萸、吳茱萸、食茱萸。“芙蓉”喻杯之美，古人校此詩有“一作'茱萸’之謂”。古時有置茱萸于酒中而食之俗。“丁卯冬”，是公曆1927年至1928年的冬天，丁卯立冬是農曆十月十五日(公曆11月8日)，因作畫是“隆冬”之時(見畫上玉龍庵主題跋署款)，隆冬指冬季三個月的最末一個月，那末也即跨進了公曆1928年，確切時間是1927年12月22日(農曆十一月三十日小雪)至1928年1月22日(農曆十二月三十日除夕)。繼續邵洵美題跋：“若渠自白下歸，群集余室作畫。”“若渠”是滕固的字，“白下”是南京的別稱。查《滕固年譜長編》，“丁卯隆冬”是1927年12月“17～23日，劉海粟近作展覽會在上海尚賢堂舉行，展出中國畫50幅，油畫35幅”(《滕固年譜長編·1927丁卯》)。滕固在展覽前的12月15日並撰《海粟小傳》一文，發表於《上海畫報》“海粟畫展特刊”之上。此時滕固任南京江蘇省黨部宣傳部秘書，可能從南京至上海參加劉海粟畫展，畫展結束，在隆冬某日幾個好友“群集”在邵洵美書房作畫，故邵洵美題跋中有“若渠自白下歸”之記。“蒼生仁棣”者，乃邵洵美的膩友，亦世家子。《邵洵美年譜初編·1927年(民國十六年)》載：
4～8月，劉紀文回國，任南京特別市市長，邀邵洵美任市政府秘書長(據南京市政府檔案載)。邵邀滕固、顧蒼生和毛冬生爲助手，同赴南京上任。後因開展工作受阻，做官不到四個月便辭職回滬。
《滕固年譜長編·1928 丙寅》有載：
11月30日，天馬會臨時會議在靜安寺路邵洵美宅舉行。到會者有江小鹣、劉海粟、王濟遠、汪亞塵、錢瘦鐵、滕固，並有新會員即邵洵美、徐葆炎、高樂宜、顧蒼生等列席。議決舉行第八屆美術展會事，推王濟遠爲籌備主任。
顧蒼生是麗江(1888～1956)子，上海人。顧麗江一生從事實業，曾任華東煤礦公司董事等職，1950年聘爲華東軍政委員會貿易總顧問。業餘愛好文物字畫，收藏頗豐。1956年藏品被“共産”，次年春節，上海博物館為此舉辦了“顧麗江先生捐獻文物展覽會”，以示顧氏是“樂意共産”。顧蒼生有律師執照，通英文，與邵洵美是中學同學。邵洵美的女兒綃紅所著《郁金香書系第2輯·樂爸爸所樂》有曰：“我爸爸邵洵美那時是個擁有七份刊物的出版家⋯⋯很多邵洵美的友人如沈從文、陳福愉、顧蒼生、張光宇等都與她相熟(指美國女作家項美麗⋯⋯”《魯迅雜文辭典》“邵洵美”辭条亦有載：“(邵洵美)與顅蒼生等人創辦《人言》週刊，并創建時代圖書印刷发刊公司。”顧蒼生收藏名人書畫颇夥，2017年6月，中漢拍賣公司舉辦了一場“顧麗江、顧蒼生父子舊藏書畫、器玩隽品專場”拍賣會，其中有吳湖帆、沈蔚文《行書、牡丹》成扇，署上款“苍生仁兄”；张大千《華山蒼龍嶺》青緑山水署“蒼生仁兄法家”上款。
在《滕固年譜長編·1927年丁卯》亦有蒼生上款的手迹(見圖)，是滕固的手錄題畫詩：“沙漠有駱駝，據石化爲鳥。四望無人煙，但叫了了了。”詩左署長款：“蒼生兄將清磐爲小歡所作駝背鳥囑題，口占四語，手殭寫得不好，十二月三日，滕固。”滕固此凍得“手殭”之“囑題”與楊清磐《榴實圖》“呵凍”之囑題當皆是丁卯冬，但不會同一日所題，因爲此“手殭”寫得不好“囑題”遠沒有在邵府“爐火之中”暖室中“囑題”寫得清隽淡雅。《榴實圖》是滕固“囑題”在畫面左上方，書法行書，極見文人性情，曰：“借問石榴裙，其美在何處。貌似癞蝦蟆，內含處女素。奇醜即至美，此意誰識破。蒼生兄得此畫署題，率然成此，不計工拙也。滕某。”滕固當時應是未镌印，事後蒼生亦未去補钤，略有遺憾。署名“滕某”，古人作文起稿，寫到自己的名字，有祗作“某”者。或在“某”上冠姓，屬于自稱謙詞。滕固“囑題”是“率然成此”，未計工拙，屬於草草而成，故署名作以“滕某”。加之邵洵美跋語中有“若渠自白下歸”語，古人謂字爲尊稱，既有尊稱“若渠”，滕固便以“某”謙稱應之亦屬正常。再比較滕固這兩件書迹，《題畫詩》中之“囑題”與《榴實圖》上之“囑題”兩個字，不拘字形頗似，語氣亦同。
不識姓名的玉龍盦主以《石鼓文》碑意在邵洵美跋右揮題：“原是人間相思淚，點點化作琉璃子。”詩句不見出處，想是書家自擬。書法是吳昌碩寫《石鼓文》一脈的。行書署款，更得吳氏神形：“歲在丁卯隆冬爐火之中，玉龍盦主呵凍書獵碣。”“獵碣”是《石鼓文》的別稱，《石鼓文》是刻在鼓形石墩上的大篆文字，因是記述秦皇遊獵之事，故亦稱“獵碣”。钤“龍”肖形白文印一方。“玉龍盦主”至今未查出生平遊歴，望識者賜教。
九十五年前的丁卯隆冬，幾位文人書畫家聚在“小孟嘗君”邵洵美的書齋，楊清磐“呵凍”爲在座的“蒼生仁兄”創作了這幅《榴實圖》，然後是邵洵美、滕固的“呵凍”署著“蒼生”上款和玉龍盦主未署上款的“備極精佳”的題跋，爲藝術界留下了這件精致的藝術佳品，嘉惠後人、古風可挹。
《上海名人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年2月出版)分別收有邵洵美和滕固的辭條，並且滕固辭條中還有提及邵洵美：“1926年和邵洵美等人組織獅吼社，出版《獅吼》及《金屋》雜志。”下面分別錄出二位的辭條全文，以飨讀者諸君。曰：
邵洵美(1906～1968)浙江余姚人，原名雲龍。1924年畢業于上海南洋中學，同年進英國劍橋大學進修英國文學。次年轉入法國畫院學習繪畫，並與徐悲鴻、張道藩等人在巴黎組織天狗會。1926年回上海，後與人合資開設新月書店，創辦《新月》雜志。1928年又開設金屋書店，創辦《金屋》月刊。1934年開設時代印刷廠。不久，又先後創辦第一出版社、時代圖書雜志公司。出版《時代文學》、《時代畫報》、《論語》、《人言》、《十日談》等刊物，任《論語》和《人言》的主編。抗日戰爭時期，任光華大學文學系教授，並任《大美晚報》、《自由譚》雜志主編。1954年後從事翻譯工作。著有詩集《天堂與五月》、《花一般的罪惡》，譯有《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等。
滕固(1901～1941)江蘇寶山(今屬上海市)人，字若渠。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後留學日本，回國後回母校任教，參加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的活動。作品多發表於《創造季刊》、《創造週報》、《曙光》雜志。1926年和邵洵美等人組織獅吼社，出版《獅吼》及《金屋》雜志。1930年赴德留學。1932年獲柏林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後，歴任國民政府行政院佥事，金陵大學、中山大學教授。抗日戰爭時期任昆明藝術學院院長。主要著作有《死人之歎息》、《唯美派文學》、《中國美術小史》、《唐宋繪畫史》等。
滕固辭條缺了一條重要的信息：民國二十七年(1938)滕固任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滕固年譜長編·1938年戊寅》有載：“6月13日，滕固受教育部聘任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將離開行政院赴湘西沅陵履職。”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是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中央美術學院的前身)與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中國美術學院前身)合並稱“國立藝術專科學校。《陳克文日記》亦有記：“若渠受教育部聘，將離開政院，到湘西任藝術專科學校校長。”
雖然《榴實圖》上的題跋已“備極精佳”，但畫家楊清磐的署款書法亦頗值得一說，下面予以錄出：“累累子擘紅瑪瑙，不須更問鮮荔枝。丁卯冬夜，絕缶老句應蒼生仁兄雅屬，清磐。”
楊清磐民國海上畫派名家，《海上繪畫全集》收有伊之畫作和小傳。称伊曰：
楊清磐(1895～1957)，名安。浙江吳興人。寓上海，工山水，人物，尤擅寫真。
民國二十九年(1940)，楊清磬嘗與吳湖帆、陳定山、應野苹、王季遷、徐邦達等一並在上海《申報》刊出《庚辰畫例》。台灣商務版的《民國書畫家彙傳》稱楊清磐：“山水宗南田，秀逸入骨，枯木竹石花卉，均饒書卷氣，兼寫小魚，清麗絕俗。”
可歎邵洵美、滕固、楊清磐皆未享長年，邵氏在“文革”開始後的第三年因受政治迫害，在家吞食鴉片自殺身亡，未得善終。滕氏因病客死異鄉，享年僅42歲，結果亦不理想。楊氏卒於1957年的“反右”政治運動開始之年，不知死因與“反右”有關否？
2022年11月26日於空厂臨水之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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