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好多天没来上课了,枫不时地看着她的课桌,那空着的另一边就像一个沉默的感叹号,枫感觉心里有点空空的。讲台上,老师依然面色凛然地,毫不含糊地,一丝不苟地讲着习题。
只差两个月就要中考了,青偏在这个时候请假。听说在练体育长跑的时候摔在了运动场上,当时枫在练跳远,远远地看到同学们聚拢在一起,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后来看到班主任急匆匆地赶到那里,才意识到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了,当他跑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男生背着青往校门口跑去的背影。之后,青的课桌就一直空着。
大家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课,坐在四组第三排的倩依然像平时一样,眼睛从没离开过老师和书本,听得那么入神。诺大的教室里,谁都没有注意那张空着一个座位的课桌。
下课了,大家三三两两的拢在一起,有的站在教室外面,看着操场上窜动的人影,有的靠着墙聊天,还有的围在一起讨论上课时老师讲的那个求证几何题。枫看到倩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眼睛幽幽地看着窗外,微风从窗户吹进来,掀起她的刘海,圆圆的侧脸随着刘海的掀起展现出柔和的轮廓,就算是沉思,她也是那么美。倩的文静使得她的气质有一种天然的高贵,一双乌黑的大大的眼睛灵气逼人,难掩聪慧。她是全班第一,年级第一,是天之骄子,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她还是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可是,不知为何,家境还可以的倩并没有在报考志愿上填高中,而是中专。枫不知道倩此时在想什么,是否也想起了一度形影不离的青。
青在离校半个月后回到了学校。阳光下的校园一切依旧。大门口摆摊的老奶奶还是一样地忙着炸洋芋,拌洋芋的作料香味还是飘去老远老远,冒着白气的蒸锅里永远有卖不完的包子。青从铁路上走下来,经过大门口的时候,往日诱惑她的味道荡然无存,身后火车的巨大声音震动着她的心房。坐在座位上,看着黑板上英语老师留下的笔迹,那弯弯的豆芽菜曾经是她最感兴趣的单词,如今就像一个个嬉皮笑脸的精灵,满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她轻轻叹了口气,却为闻到自己呼出的药水味懊恼不已。
她想起几天前倩来家里看她时的对话:
“倩,我考不上了,是吗?”刚说完,青泪流满面。
“不会的,青,你一定能考上。你的基础那么好。”倩认真的说着,眉宇间全是关切。“什么都别想了,赶紧把身体养好,我们在学校里等着你,你要快点回来哦!”
青的爸找过班主任很多次,希望能办停学。因为耽误的课程太多,考中专是无望的了。但是班主任说考普通高中没问题,青停学影响升学率。青也想上大学,但是家庭贫困,选择中专可以提前几年分配工作。填报志愿的时候,青和倩填的是省城同一所中专。
带着对班主任浅浅的恨意,也带着倩的鼓励重返课堂。青开始讨厌班主任的语文课,后来连英语课,数学课她都深深讨厌。上课从不好好的听,公然当着老师的面趴在课桌上睡觉,也不再早起到跑道中间的小山上读书。同学在做着堆积如山的题,青却看着窗外发呆,她看见有人在跑道上练长跑,她超级憎恨那个跑坏了她的肺部的跑道,她下定决心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跑步了。想起医生才拿到片子时那骇人的话语和表情就不寒而栗。
“怎么搞的?孩子都病成这样了才送来。赶快去请人来治病!” “啊!什么病?连你们都看不了了吗?医生,我女儿得了什么病啊?”青的妈被吓得拖着哭腔问。医生缓和了些语气说错了不是请人,是请假。侵润型肺结核,得请假住院,至少半个月。青从没输过液,一直以来最严重时只是打打小针。她觉得天旋地转,那一刻,仿佛被宣判了一个近乎死刑的判决。
对于临近中考的考生来说,每一天都特别关键,时间就是分数。既然没有希望,又不能停学,还不如混得连高中也考不上,下年再回来补习。虽然补习生中考时要被减去三十分。但她有自信一定能考上中专。
又一场模拟考,老师打乱了座位,枫坐在青的座位。青坐在枫的后面,考前的一段时间,大家坐着等待老师来发卷,教室里乱哄哄的。枫穿着一件红色的夹克,领子高高的,从后面看只看得见枫挺有个性的大平头。“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枫随着节奏晃着身子,边唱边装作不经意的看向后面,青像被人猛的推了一把似的,怔怔地看着枫,“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就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枫喜欢唱歌,尤其喜欢郑智化的歌,每一首都唱得传神,最最传神的还是《水手》,为此班上的人都叫他水手,不叫枫。枫似乎没有忧伤,喜欢理平头,衣服干干净净,从不拖沓。
考试结束后,青回到自己的座位。低头摆书的时候,发现课桌里有四个用白粉笔写的大字“好好挺住”,署名:水手。转回头,枫正看着她,来不及看他的眼神,她很快转回来。心砰砰跳个不停。
那段时间,教室里总是响着《水手》,枫一唱,很多人就会跟着唱。大家只是觉得歌好听,没有谁知道青每次听到歌声,都如同全身灌进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很多年后,每当遇到挫折与困难,枫那略带沙哑的,又像是低吼,又像是放开歌喉迸发出的声音,总是会回响在青的耳畔。
中考进入倒计时,凌晨五点,青从被子里欠起头,看见倩的床上被子还是一样的铺着,没有折叠。心里一阵窃喜,她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来到教室,教室里竟然有烛光。
原来是恒,他是从高一回来补习的,他一心想考中专。青低低地读着英语笔记,为自己比倩早起而高兴,倩都说她的基础好,就一定没事,只要肯努力还是会赶上倩的,想起枫的那四个字,她就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蜜。
中考成绩公布的时候,青第一个就看枫考上了没有,枫考得很好。她才发现自己竟然考了第二,倩还是第一。倩的分数超过了重点高中取分线。老师们都惋惜她没报重点高中。而只有倩自己显得异常平静,波澜不惊。
毕业联欢晚会上,老师抱来了音响,班主任唱了一首《开满鲜花的月亮》,青羞涩地坐在角落看着大家疯,倩也是静静地坐着嗑瓜子。枫唱了一首《星星点灯》。青有些失望,她希望枫能唱《水手》,可是枫没有,一晚只是跟别人有说有笑。
青和倩被省城民族中专录取。学校属于定向招生,专门面向偏远山区,培养乡村干部。也就是说三年后,他们三人将被分回当地相关部门任职。枫被省城另一所普通中专录取,不包分配。
青和倩仍然分在一个班,大城市的生活,不再像乡村,巨大的反差,让她们都有点不太适应。倩还是一样的优秀,不管是成绩还是和同学的相处,她都是佼佼者。进入花季的姑娘,稍加打扮便会如花儿一般美丽。倩变得漂亮极了,笑容多了几分妩媚,温柔,眸子沉静如水,温婉动人。
青刚好相反。中专校园高手如云,多才多艺者居多,有钱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周末逛街看电影,甚至舍友们纷纷交男朋友约会。而她呢,为了掩饰自己的囧境,只能躺在床上啃琼瑶。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窗外的灯光寂寞地撒进来,心里会不自觉的想起枫,想起他坐在那里唱歌的样子。想起枫,青的心总会像被细线勒紧一样狠狠地收缩几下。
一个学期后,青终于向别人打听到枫的地址。并给他寄了一封信,信中只是简单地叙述了新学校的生活和以前的一些淡如开水的往事。
枫很快回信了,虽然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就如他们同学一场,面对面讲过没几句话一样。青依然雀跃不已,左一次又一次读着,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吃进肚子里去一般。
枫每次寄信来总会是青和倩每人一封,青每当看到倩也在另一边看着枫的信时,都想跑过去看看写些什么。倩依然安静得出奇,所有的同学都喜欢跟她坐,喜欢跟她聊天,多数时候她总是听着别人说,然后莞尔一笑,对于不好的事情也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元旦,枫给倩寄了一张封面是紫色郁金香的漂亮的卡片,署名:孤鸿。
倩看着卡片陷入了沉思,久久没有把目光移开,所以便没有发现青的目光也落在那张卡片上。
枫喜欢倩,原来他喜欢倩。可为何要唱歌,还写字?青感觉自己的心像漂浮的游丝,离自己远了,远了,,,
“是谁导演这场戏,在这孤单角色里,对白总是自言自语,对手都是回忆,,,自始至终全是你,让我投入太彻底,,,”青一次次的唱着许茹芸的《独角戏》一次次止不住泪流满面。
阿格终于跟青表白了。他是枫的好朋友,初中时大家经常笑他俩,阿格坐在青前面。两人个子都小,又是数学尖子。阿格是彝族男孩,胆小,常被笑得满脸通红,见了青,假装不理不睬。但是青知道,阿格是喜欢她的,他经常给青带来他阿妈做的青包谷粑粑,并偷偷地藏在书桌里,趁别人不注意时,悄悄地从课桌下面塞过来。
可青的心已经飞走了,被那懵懂无知的岁月里一脸未脱稚气的水手带走了。青拒绝了阿格。
一晃眼又到了毕业季。
事情发生了变故,所有中专生都不包分配,包括定向的一类中专。但是可以参加小学教师上岗考试。
倩考上了,青和枫落榜。而此时,阿格考上了省外一家外国语学院。
再见到枫,发型没变,还是平头,眉宇间多了些英气,脸上稍微有了一层淡淡的风霜,似乎很消极。
“我们生活的世界
就象一个垃圾场
人们就象虫子一样
在这里边你争我抢
吃的都是良心
拉的全是思想
你能看到 你不知道
你能看到 你不知道
我们生活的世界
就象一个垃圾场
只要你活着
你就不能停止幻想
有人减肥 有人饿死没粮
饿死没粮 饿死没粮
饿死没粮 饿死没粮
有没有希望
,,,,,,
枫用他那磁性的,低沉的嗓音唱着。
枫说:“青,我都不敢给你们写信了,我害怕消极的思想传给你们。”
“什么是摇滚?枫,你不再喜欢郑智化了么?”
“摇滚就是我的生命,没有摇滚我活不下去。”
枫天生就长着一副为摇滚而生的歌喉,他那一声声低吼,似乎在像整个世界挑战,把心中的不平都吼出来,然后将烦恼抛在脑后。青看到的枫跟爱情沾不上边。或许是枫太优秀了还没遇到心仪的女孩。
“枫,能告诉我,你喜欢我么?"
"喜欢,但只是一般同学的喜欢。”
“呃,,那你为什么在课桌里写那四个字呢?”
“我从没在你的课桌里写过字,是,,,阿格写的吧!”
“对不起,青,君子不夺人所爱,阿格是我最好的哥们儿,,,看着青的背影,枫的心瞬间凌乱。”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搞错了呢?是阿格写的吗?怎么可能。他是在笔记本上写过字,也不是那四个字呀。难道都是自己的误会吗,青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笑话。
枫喜欢摇滚,青也开始喜欢摇滚。青把郑智化的唱片收起来,换成很多摇滚唱片放在随身携带的箱子里。
第二年,枫考上了,到另一个乡镇当了一名小学教师。
第三年,青也考上了。在和倩离得不远的小学任教。
十年以后,同学聚会。
枫带着四岁的儿子参加,小家伙跟枫长得一摸一样,也是一个理小平头的脸型,甚是可爱。枫每年都能找到一首适合自己心情的歌,他给青推荐了好几首。都是摇滚。枫一直在坚持摇滚,这是青意料之中的事情。
“枫,当年难道我真的那么差吗?你愣是不喜欢我。”青笑着调侃道。
“阿格喜欢你,他为了你都喝醉了很多次。君子不夺人所爱!”
“其实阿格也不喜欢我,他考上大学就从来没有找过我。”
“那四个字真不是你写的吗?”
枫深深地看着她,幽幽地问:“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它改变了我一生。”青坚定地说。“且,我相信不是阿格写的,一定不是。”
枫眼里闪过一丝喜悦,但即刻便消失不见,又换上平时微眯双眼的样子。良久才问:“为什么当时不坚持呢?”
为什么当时不坚持呢?难道你的心里真的有我么?青只感到心里渗着热,慢慢地那热变成了冷,或许枫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呢,不多想了。青轻轻挥去弥漫起来的些微伤感。枫是一个猜不透的迷。
“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倩。”青没敢说出口,逃开枫的眼睛,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小口。
唱吧里其他同学都在激情高涨地讲着各自的奇遇与寻常的生活,最显眼的是恒,大腹便便地端着酒杯,一会敬这个,一会敬那个,他一改当年沉默内敛自卑的脾性,这次的花费全由他包了。
他打着酒隔对青说,还好当年没考上中专,不然不会去跑大车,也娶不到煤老板的姑娘,更开不了后来的金矿,,,青看着他,怎么也无法跟当年烛光下读书的少年联系起来。心里对她有一丝丝的鄙夷,但还是笑吟吟地祝贺他。
班主任和两三位任课老师,被好几个男生灌得醉醺醺的,嘈杂声中,青的心一如当年毕业晚会一样寂寥。不知为何,倩和阿格都没来参加。枫点了一首歌《老男孩》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呐
到底我该如何表达
她会接受我吗
也许永远都不会跟他说出那句话
注定我要浪迹天涯
怎么能有牵挂
梦想总是遥不可及
是不是应该放弃
花开花落又是雨季
春天啊你在哪里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
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
看那漫天飘零的花朵
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
有谁会记得这世界她来过
转眼过去多年时间多少离合悲欢
曾经志在四方少年羡慕南飞的燕
……
枫不会知道青和他一样迷恋摇滚,更不会知道她每次听这首歌都会跟他一样流泪。
他强忍着泪水,可是双眼却越来越模糊。
当他唱完回到座位,旁边,青的座位空了。
夜幕下,寒风肆虐。昔日的街道早已焕然一新,古老的树还在,铁路早已经废弃,铁路两旁那一排排矮矮的工人居住的房子,换成了林立的高楼。小镇亮起了明晃晃的街灯。青把脖子往大衣的领口缩了缩,两只手塞进袖子交叉在胸前,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拉越长,她想,倩若是来参加聚会,她会明白枫的歌么,就如同自己每次听到总想着枫一样,枫眼里闪烁的泪是为了倩吧。似一把尖刀挑开陈旧的伤疤,青感觉心口闷极了,喘不过气,似乎郁结了很多的血块,好想呕吐,好想把它全吐出来。
背后,有一双眼睛穿过夜色,一直看着她。1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
阿鲁马依 原名 童乔玉 彝族。1983年10月生于宣威乐丰店子村垭口上村,现为乐丰一中语文教师。爱好文学,闲暇喜欢写点心情文字。散文,诗歌,小说不限。从未对外投稿,都收在自己的博客里,自娱自乐。坚信活着就是一场修行,有些事看上去是一件坏事,但最后会变成好事,有些事看似是好事,也会演变成坏事。所以不管今天经历了什么,只要用心去修行,它总会变成昨天。
本期编辑:江枫渔者 ;稿酬说明:请联系主编领取。具体参见本刊《征稿启事》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