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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问题:经济学是科学吗?

本文要探讨的大问题是:经济学是科学吗?

本期选题看似是一个经济学专业的问题,其实,是借由经济学科学这个看似是经济学专业的问题,以此为线索,来梳理和探讨一下,以经济学为典型代表的社会科学,能否成为像自然科学那样严密的科学?

希望通过本文的探讨,能够让你有三个方面的收获:

第一,科普的工作,也就是了解什么是经济学,什么是社会科学,以及什么是科学。

第二,了解到学科的发展史,也就是近代以来,人文社科领域的科学梦,或者叫做物理学崇拜(physics envy)。当然,从中你也可以了解到现有的学科鄙视链是怎么来的。

第三,最终我们还是要落脚到对一个大问题的讨论之上:这种人文社科的科学梦,或者物理学崇拜,到底成不成功?社会科学到底能不能成为像物理学那样严密的科学?

一、经济学家VS自然科学家

什么是经济学?按照经济学家莱昂内尔·罗宾斯在《论经济科学的本质和意义》这篇文章中给的经典定义,经济学研究人们如何将有限的资源进行配置来满足特定目的。并且注意,它是一门科学,Economics is the science。这也是经济学专业的学生们会学到的关于经济学的经典定义,并且经济学家们也都会认为,经济学是一门科学。

但是,经济学真的是科学吗?其实,这个质疑,在学界一直有人反复提起。

1987年,在复杂性科学研究基地圣塔菲研究所,展开了一场经济学家和自然科学家之间的跨界对谈。10个经济学家和10个自然科学家之间开了一场会,友好交流一下不同学科之间的科研心得。经济学家的代表就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肯尼斯·阿罗,自然科学家的代表是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菲利普·安德森,然后阿罗和安德森各自为自己这一方挑选9名经济学家和9名自然科学家,进行经济学和自然科学之间的大佬对谈。

阿罗挑选的经济学家包括:后来担任美国财政部长和佛大学校长的拉里·萨默斯,后来获得诺奖的托马斯·萨金特,后来担任芝加哥大学经济学系系主任的何塞·施可曼,复杂经济学的重要开创者布莱·阿瑟。

安德森挑选的自然科学家包括:混沌理论的先锋大卫·吕埃勒,人工智能专家约翰·霍兰德,后来获得麦克阿瑟奖的生物学家斯图尔特·考夫曼,牛津大学数学教授兼金融界的创业大佬多·法默尔。

双方一开始介绍了各自领域当前的最新研究成果,先进行一番学术互吹。互吹完了以后了,双方花了10天时间就经济行为、技术创新、商业循环以及资本市场运作这些主题进行了辩论。经济学家们为自然科学家们的理念和技术感到惊奇,但同时也认为自然科学家们对经济问题的看法比较天真,有时候甚至很幼稚。而自然科学家们对经济学家们在数学上的精湛技能大为震撼,发现经济学家的数学能力都挺强,而且这些物理学家深感这经济学的难题,还真挺难解的。

而真正让自然科学家震惊的是经济学特别执迷于简化的数学模型。也就是说,经济学对数学模型的简洁性有一种痴迷,虽然物理学里面也经常简化假设,比如假设摩擦力为0,比如假设星球是一个标准的圆球体。但是,物理学家会谨慎地验证这种简化的假设会不会和现实世界发生冲突,怎么验证,那就是通过做实验来验证。但是,自然科学家发现经济学家们从不做实验,只是躲在书房里面算算术,用批评者的话说,经济学已经沦为一种黑板上的经济学——只是沉迷于数学推导,也不管推导出来的结论符不符合现实。

所以这就导致,经济学本身好像逻辑很严密的样子,里面的数学公式不比物理学更少,但是却对现实生活缺乏解释力。我们都知道,2008年爆发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全球金融危机,全球经济遭受重创,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2008年到访伦敦政经学院时向学界提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没人注意到?(Why did nobody notice?)

女王的这一份质疑,大意就是:养这帮经济学家有何用?你们行不行?人家自然科学家能预测行星运行,能送火箭上天,经济学搞出了这么多数学模型,但又干出了什么实事呢?

这不仅是自然科学家和政界对经济学有质疑,就连经济学家自己也经常吐槽经济学。经济学家格里高利·曼昆就就把拿着很多科研经费的经济学家比作过度补贴的奶农,他提议应当削减经济学家的科研经费,因为研究出来的东西对现实也没什么帮助。

对经济学有的这种质疑,言下之意就是:经济学好像并不像物理学那样的自然科学足够硬核,也就是我们今天要探讨的题目,经济学到底一门科学?

但是,吊诡的地方就在于,经济学被誉为是社会科学皇冠上的明珠。换言之,经济学是最科学的社会科学,或者说,是最像自然科学的社会科学。经济学家们也一直以此引以为傲,我们一打开经济学的著作,里面都是写满了各种数学公式,搞得跟物理学似的。

那么这一门最科学的社会科学,怎么到现在反而被人质疑它不是科学了?此种吊诡的局面更体现在,社会科学从一开始就有着一份科学梦,或者说,社会科学从骨子里面就带着一种物理学崇拜(physics envy)。

二、社会科学的物理学崇拜

社会科学一直以来都有一种想要成为科学的梦。

社会科学就是以人类和人类活动为研究对象的学问,这是相对于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而言的,自然科学是以日月星辰、原子分子这种自然物为研究对象的,而我们要知道,社会科学一直想要成为像自然科学那样严密的科学,所以,它就把自己的名字后面冠了科学二字,叫做social science。

关于此还有个段子,大学里面的那些学科,最硬核的科学通常都不会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个“科学”,人家就是简简单单的“X学”。比如力学(mechanics)、物理学(physics)、化学(chemistry),起的名字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而那些刻意在自己名字后面加上“科学”字样的,其实都不是那么硬核的科学,比如社会科学(social science)、认知科学(cognitive science)、计算机科学(computer science)、环境科学(environmental science)……这些刻意给自己加上“科学”字样的,其实都是自信心不足的表现,在学科鄙视链里面都是要往下排的。

但是,为什么这些学科都要标榜自己是科学,那是因为近代以来科学实在是太厉害了。这里指的科学,主要就是物理学,也就是自文艺复兴以来,从伽利略到牛顿到爱因斯坦这一脉的物理学发展,这是我们通常说的自然科学最硬核的一脉。

从伽利略到牛顿开启的这一脉物理学有多厉害呢?就是牛顿在小书房里算算术,一百年后按照牛顿算这个数学题,海王星就被发现了,再过一百年,火箭就上天了,飞船就登月了。你说物理学厉不厉害!这就是人类知识的终极理想,就是发现了这个宇宙的密码本——由天才科学家发挥自己的洞见和灵感,给出一套简洁的先验规则,然后这套简洁的先验规则就可以解释杂多的经验了。

这套先验规则是一种客观的、普遍的、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规则,而且,这套先验规则是用数学写成的。伽利略说过:大自然这本书是用数学文字书写的。

物理学家惊奇地发现,这个宇宙竟是如此奇妙地符合数学。每次讲到这一点的时候,很多科学家都会拿出麦克斯韦方程组来举例子。大家看一眼这个麦克斯韦方程组,也就是由四个一阶线性偏微分方程组成的,非常简洁,非常优美,但这组简洁的方程组,描述了所有的电磁现象。注意,是所有的电磁现象,可以说它把当时所有已知的物理知识都囊括在这个简洁的方程组中了。

这简直就是知识分子的终极理想,以简洁的底层密码,然后通过演绎法,也就是通过数学推导,推导出各种结论,然后就能解释好多好多好多的事情。以前人们做学问都是用枚举法,就是喂什么吃什么,观察了一个现象了,就记录一个现象,然后观察了另外一个现象,再记录另外一个现象,然后这个记事本上记了很多很多很多页,搞得很重很厚的样子,这就是笨功夫。

物理学家欧内斯特·卢瑟福说过:All science is either physics or stamp collecting.(所有的学科都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物理学,剩下的全都是集邮。)

这句话是指,其他学科都只是在做刚刚说的笨功夫,也就是观测和记录已经发生的各种现象,然后把这个集邮本贴得很重很厚的样子。而物理学不一样,物理学家足不出户,躲在自家小书房里发挥自己的洞见,通过数学就可以给出大自然的先验规则,然后万事万物运动变化都可以通过这个先验规则推导出来,这才是最上乘的功夫。物理学家写论文,一张餐巾纸就够了,拿着这张餐巾纸就可以解释世间万物了。

事实也是这样,麦克斯韦方程组并不是麦克斯韦做实验验证出来的,纯粹就是他用数学推导出来的。多年以后,人们做了实验,发现实验结果竟完全符合麦克斯韦当年的数学推导。这就是物理学的伟大力量!

看到物理学如此牛叉以后,其他学科的学者小伙伴简直惊呆了,纷纷表示我们也要像物理学这样,我们也要找到这个大自然的密码本,我们也要通过数学语言书写出这种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先验规则。既然物理学可以用数学语言谱写行星运行和原子运动的规律,那么同样的物理学方法,也可以拿来研究有关人类的事情。咱们研究人类社会的学问也要成为科学,就叫社会科学,social science。我们也要用数学语言谱写出一套关于人类社会运行的底层密码,然后拿着这个底层密码,咱就可以去做事儿啦。人家物理家在书房里算算术,然后火箭就上天了,飞船就登月了,那咱们社会科学家也可以在书房里算算术,然后企业就发展了,失业率就下降了,国家就繁荣富强了。

这就是近代以来,社会科学的物理学崇拜,社会科学家说,你看人家物理学能造出坚船利炮,咱社会科学也得痛定思痛,迎头赶上啊,咱社会科学也得全盘自然科学化啊!而这其中,成绩做得最好的,就是被誉为社会科学皇冠上的明珠的经济学,可以说,一部经济学史就是一部物理学崇拜史,经济学的发展史典型地表现出了社会科学想要成为像物理学那样的科学的努力。

三、简明经济学史

说起任何学科的历史,咱们都可以从古希腊说起,就像哲学和自然科学都要从古希腊的泰勒斯说起一样。当然要这么说的话,篇幅就太长了,不适合在文章里展开,当然也不适合相亲场景。还没等你说到亚里士多德,相亲对象就拎包走人了。如果相亲对象问你什么是经济学,你只需要从18世纪开始说起就可以了。

在18世纪的时候,第一波现代经济学的奠基人,比如杰里米·边沁、约翰·斯图亚特·密尔、亚当·斯密等人,他们更多是把自己看做是哲学家,而非是科学家。那时候,虽然牛顿力学已经出来了,但这些早期经济学奠基人并没有强烈的想要把经济学科学化的冲动。那时候的经济学,没有什么数学公式。比如你去翻亚当·斯密写的经济学开山之作《国富论》,你看不到什么数学公式,亚当斯密的这部著作主要就是要解决两个问题:如何创造财富,以及如何分配财富。这本书都还是用哲学论著的笔法去写作的。

而在经济学发展史上,让经济学物理学化或者数学化的一个重要的节点性的人物,就是19世纪的法国人里昂·瓦尔拉斯,他是经济学的边际主义革命领导人之一,当年就是瓦尔拉斯,把数学方法引入了经济学。

瓦尔拉斯的生平很有意思。他做学生的时候,两次报考巴黎综合理工学院,都因为数学不及格而遭到拒绝,后来转考巴黎高等矿业学校才考上大学。就是这么一个数学成绩不及格的人,居然后来成了把数学引入经济学的人。这有点网络爽文的感觉,听起来有点励志。

瓦尔拉斯大学毕业以后,并没有成为经济学家。他事业也不顺,干过好多活儿,做过银行职员、记者、铁路管理员,也尝试写言情小说,但都不成功。后来在1858年的一天晚上,迷茫的瓦尔拉斯和父亲深谈自己未来该去往何方,在他父亲的引导下,瓦尔拉斯开始对经济学感兴趣,于是投身到经济学研究中。后来他一边做银行职员和撰稿人养活自己,一边研读经济学。终于在1870年,瓦尔拉斯被瑞士洛桑大学聘用为经济学教师,成了专业的学者。两年以后,也就是在1872年,瓦尔拉斯写作完成经济学史上的一部影响深远的著作《纯粹经济学要义》。也就是这本书,开启了经济学的物理学化。这本书是最早用数学方法对经济理论进行全面分析的著作,瓦尔拉斯在这本书中,创立了一种数学模型,其中生产要素、产品和价格会自动调节达到均衡。

这就是我们现在经济学系的学生都要学的或者都要算的一个理论,就是一般均衡理论(General Equilibrium Theory)。其实,我们现在打开任何一本经济学教材,首先要学的就是供需曲线图,这就是从一般均衡理论发展而来的,一般均衡理论简单说,就是描述市场上的总供给和总需求的互相作用,以及供需之间怎么样最终达到一种总供给等于总需求的过程。

其实,瓦尔拉斯之前的经济学家,也都提到过均衡这个概念,比如亚当·斯密就提到过要达成供给和需求之间的均衡,因为在斯密看来供求均衡是一个好事儿。因为有多少供给,就要有多少需求,这样就不会浪费劳动产品,也不会有人缺东西得不到满足,供需之间要互相抵消,这样多好。早期经济学家也都提到过均衡这个概念,并不是瓦尔拉斯最先提出的。

但瓦尔拉斯和亚当斯密等早期经济学家不同的是,瓦尔拉斯是第一个用物理学方法或者数学方法来计算经济学中的均衡的。那瓦尔拉斯是怎么用物理学的方法来计算这个一般均衡点的?瓦尔拉斯把物理学里的受力均衡(Mechanical Equilibrium)模型移植到了经济学之中,什么是受力均衡模型?在座各位上中学物理的时候肯定是学过的,比如说,你把一个小球沿着碗边放进碗里,小球会在碗里滚动一段时间,这个滚动着的小球所构成的系统是没有处在均衡状态中的。而只有当这个小球最终停留在碗底保持静止状态了,小球向下的重力g,等于碗底对小球的支撑力f,两个力互相抵消了——g和f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于是这个物理系统就处于一种受力均衡的状态了。

瓦尔拉斯认为,市场上的供求均衡,就是像物理系统上的受力均衡一样,市场上每一件用来交易的商品都只有一个可以达到均衡点的价格,在这个均衡点上交易双方都很满意,因此市场就能够出清。瓦尔拉斯断定,我们可以通过数学计算出市场上的这个价格均衡点,就像物理学上可以计算出小球会在碗底保持静止一样。

自从瓦尔拉斯从物理学中引入一般均衡点的数学计算之后,此后的经济学都朝着算算术的方向发展了,一打开经济学论著,就充满了数学公式,开始算各种均衡,什么微分方程,一阶导数,二阶导数都整起来了,经济学教科书就开始变得像物理学教科书了。

在瓦尔拉斯的开启之下,后续的经济学家,也正是继续沿着他开启的经济学物理学化的地基上添砖加瓦。在瓦尔拉斯发表《纯粹经济学要义》,提出最初的一般均衡理论之后,英国的威廉·杰文斯将这个均衡的过程细化为在有限条件下实现最优化的过程,也就是加入了个人效用的考量。意大利的维尔弗雷多·帕累托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优化了一般均衡模型,提出了帕累托改进和帕累托最优,进一步从数学上细化了瓦尔拉斯提出的一般均衡点的计算。英国的阿尔弗雷德·马歇尔将一般均衡模型细化成局部均衡模型,并且首创了交叉供求曲线图,这个交叉曲线图就是现在打开每一本经济学教科书第一章就要学的那个图。然后英国的约翰·希克斯又进一步将瓦尔拉斯、杰文斯、帕累托和马歇尔的理论成果综合为一套连贯的理论。再往后,美国的经济学家保罗·萨缪尔森,他是第一个得到诺贝尔奖的美国经济学家,此后经济学的中心从英国也迁移到了美国,萨缪尔森把之前由希克斯综合的一整套连贯的理论进一步数学化,提出了一套经济学的数学标准模型,他编写的经济学教科书名字就叫《经济学》,是目前全世界销量最高的经济学教科书,也就是从这本教科书开始,经济学基本上就开始不用日常语言写作了,都是用数学来写作了。然后,美国经济学家肯尼斯·阿罗又进一步优化了一般均衡模型,瓦尔拉斯的均衡模型中一切变量都是确定的,而阿罗提出即便是在不稳定的市场中,市场中的各要素依然能够自动协调成一种帕累托最优的状态。

简单捋了一下简明经济学史,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从瓦尔拉斯开启边际主义革命,到20世纪末期,经济学完全由新古典主义范式所主导。这个新古典主义简单理解就是上文提到的,从瓦尔拉斯的边际主义革命开始到萨缪尔森、阿罗这一脉发展下来的范式。简单说,也就是经济学的物理学化的产物。可以说,这一切都肇始于瓦尔拉斯当初把物理学的方法和模型引入经济学,经济学家沃纳·希尔登布兰德评价说,一般均衡理论就像是一座哥特式大教堂,瓦尔拉斯及其同辈经济学家都是这座教堂的设计师,而20世纪的那些伟大经济学家们则是工程队,但是问题在于,这座教堂的地基很不稳定。

地基就是瓦尔拉斯把物理学方法和模型引入经济学,也就是经济学的物理学崇拜。问题就在于,经济学走的这条物理学化的道路成功了吗?经济学真的实现了科学梦了吗?情况似乎并不是那么乐观,至少在学界很有争议。下面我们就进入关于现代经济学的一些具体的争论。

四、经济学是科学吗?

对经济学的科学性的质疑,就是经济学家们对简化的数学模型有一种痴迷,是一种黑板上的经济学。也就是只专注数学推导,而不管基于这个简化模型而做出的推导符不符合现实。

其实这一切都肇始于瓦尔拉斯为了让经济学变得像物理学那样严密,一切都能够用数学严密地推导出来,因此为了追求严密,而放弃了现实性。

举一个经济学中典型的简化假设的模型,那就是理性人假设(Homo Economicus)。理性人假设就是说,经济学里面所描述的人,是完全理性的,这些人都是自利的,也就是会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而且,这些人超级聪明,在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时候,会深思熟虑,考虑各种可能性,从中采取一种最优的方式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这个目标。

之所以要把人假设成这样的理性人,就是因为数学上好算。那么为了进一步在数学上预测这些理性人的行为,经济学家还要为这些理性人再假设一个理想的生活世界,这个世界比我们现实居住的世界要简单的多。在这个世界中,信息是充分传播的,交易费用是不存在的,在这个世界中购买任何商品,只需要考虑它的价格,而无所谓什么品牌和情怀之类的。总之,这个世界超级简单,也是为了数学上好算。经济学家阿克塞尔·莱乔霍福德对这种理性人的假设的吐槽就是:在一个简单到不可思议的世界里面,住着这么一拨聪明到不可思议的人。

但现实世界中的人肯定不是这样的。现实中的人做选择并没有太多信息可供参考,我们多数时候甚至就是想都没想就这么选择了,而且,我们选择的时候也并不是在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就比如我们买东西的时候也并不一定会追求买到性价比最好的那一款商品,我们觉得大概齐就挺好的了。

那么是不是对于这种简化模型的黑板经济学的批评,让所有经济学家都认了?并不是,也有经济学家做出回应来为经济学做辩护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弥尔顿·弗里德曼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实证经济学的方法论》。弗里德曼在文中说,你管经济学的模型脱不脱离现实,一个模型好不好,要看它能不能对现实给出有效的预测。

弗里德曼说,那些批评经济学模型脱离现实的人,根本就搞错了建立模型的意义,我们建立模型不是为了描述现实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建立模型的意义在于,对现实世界做出有效的预测。而且,弗里德曼还说,那些预测能力越强的模型,它的抽象程度,也就是脱离现实的程度也就越高。一个和现实世界完全一模一样的模型,也必然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模型,这种模型根本不具实用性。

以地图来举例,你是肯定不会看那种把什么玩意都标在图上的那种地图的,这种地图没法看。我就是看一下我和小芳约会的饭店坐几号线过去,结果地图上你把什么等高线、什么植被图、还把卫星云图也配上了,那估计我是永远找不到去约会的路了。对我找路有用的,就是简化了的地图。比如坐地铁,这张地铁路线图上除了地铁线路,什么都不要标,甚至为了方便我看,这路线图可以不按照实际路线那种七扭八拐、弯弯绕绕的形状去画,你都给我画直了,画成一种抽象的示意图。这样,我就一目了然,知道该坐10号线到国贸然后换乘1号线到四惠下。

这地铁路线图虽然是简化甚至扭曲了现实,但是它方便我找路,能方便我找路的模型就是好模型。套用统计学家乔治·博克斯的一句话:所有的模型都是错的,但有些有用。(All models are wrong, but some are useful.)

弗里德曼对经济学简化模型的这个辩护就堵住了学界质疑的嘴了吗?并没有。另一位经济学大咖,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保罗·克鲁格曼对此的回应是:是,就算我同意你弗里德曼这个说法,一个模型无所谓简化和扭曲了现实,它只要能有效预测现实就好,但问题在于,它并不能有效预测现实!我们用经济学家们绘制的这幅地图来导航,直接就把我们导到沟里面了。

克鲁格曼指出,问题在于,经济学家对模型的简洁性和美感有一种畸形的崇拜,这就导致了忽略掉了很多现实中的关键因素。比如,人的非理性决策,市场的不完美性,金融市场的阻力等关键因素等等,都因为数学上不好算,而被忽略掉了。那么基于在这么一种残缺的模型上进行的数学推导,哪怕其后的数学推导再严密,搞得再花里胡哨,得出的结论根本无法有效指导现实生活。

为什么在08年金融危机到来之前,主流经济学界对此并没有给出什么预测,也导致了开头我们提到的女王的质疑,就是经济学界搞得这些花里胡哨的数学理论,到底管不管用。

关于经济学争论的一些具体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除了关于一般均衡模型的争论,还有关于比较优势模型、约束最优化问题、决策规则的传递性问题等等问题的争论。当然,本文的重点不是来讨论这些具体的经济学问题的,而是需要落脚到一个大问题的讨论之上——像经济学这种以人类活动为对象的社会科学,能不能成为像物理学那样严密的科学?还是从根子上,社会科学就不可能成为严密的科学?

五、社会科学可以成为科学吗?

以人类活动为研究对象的社会科学,可不可能成为像物理学那样严密的科学?对于这个问题,逻辑上当然就可以分为两个派别:可能派和不可能派。

正方:可能派

只要技术发展到足够的程度,社会科学理论上是可以成为可续的。

可能派就是说,社会科学理论上是可以成为像物理学那样的严密科学的。注意,是“理论上”可以成为。虽然,目前看起来社会科学好像不像物理学那样精密,但这不是理论问题,而是技术问题,也就是人类的行为比起星球、分子、原子这些自然物质更加复杂,但是复杂不代表不可能,通过技术手段的进一步发展,我们就可以逐渐完善社会科学,使得它朝着越来越严密的科学的方向发展。

望远镜没发明之前,星球的运动也很复杂,那时候的天文学和占星术傻傻分不清楚,但有了望远镜以后,开普勒就提出开普勒定律了,天文学就成了一门严密的科学了。我们不能因为技术手段暂时还不丰富,一些现象暂时还测算不清楚,然后因此就躺地上了,我们还是得努力把它科学化呀,社会科学的科学化也正在这样的进程之中。

说到社会科学的科学化,不得不提到现代社会学的开山鼻祖,法国哲学家奥古斯都·孔德。我们在哲学史上会把孔德看做是实证主义的创始人,什么是实证主义(Positivism),简单说,也就是社会科学的物理学化。也正是因为孔德秉持着这种社会科学物理学化的理念,他才开创了现代社会科学,今天我们大学里的各种社会科学专业之所以能够开设,很大程度上都是这位祖师爷赏的饭吃。如果没有孔德的话,告诉各位,你们都得来哲学系!

孔德提出,人类的知识和学问的发展,有一个大的脉络,就是越来越实证化、越来越科学化。在这个大的脉络下,人类的学问的发展史,总体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神学阶段。这时候人们解释世界,都是通过跳大神的方式来进行的,虽然后来不怎么跳大神了,但最终还是要通过一个无条件的上帝来为这个世界赋予第一动力。

第二阶段:形而上学阶段(或者哲学阶段)。这时候人们就通过哲学思辨来理解世界了。当然这里说的哲学,指的是那种传统的形而上学,也就是会搞出一些超越于经验的、无法实证的超级概念来解释世界,比如灵魂、本质、自由、善,这样的超级概念来解释世界,这些超级概念听起来倒是挺带劲的,但也都挺虚的,并不能有效指导生产生活实践。

第三阶段:科学阶段,(或者实证阶段)。这也就是我们之前说的,所有学科都物理学化了,这时候人类的学问才进入了最高阶段。

神学阶段是人类知识的起步,哲学阶段是过渡阶,科学阶段才是人类知识发展的最高阶段。

虽然孔德是一个实证主义者,讲求社会科学最终都需要物理学化,但是孔德可不是一个认可流行的学科鄙视链的人。流行的学科鄙视链,也就是抬高理科,鄙视人文社科。正相反,孔德反而把社会科学放在了学科鄙视链的顶端。

孔德把学科分成六类,分别是数学、天文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和社会学,其中物理学、天文学、化学研究的是无机现象的领域,生物学和社会学研究的是有机现象的领域,而数学是人类解释世界的最普适的一种语言和工具啦。按照流行的学科鄙视链,数学是逼格最高的,然后是物理学,然后是化学,依次往下,社会学这种我们把它叫做文科的学科,是逼格最低的。

但孔德认为的学科鄙视链恰恰相反,因为它提出的这六个学科中没有我们所谓的文科,都是物理学化的或者数学化的,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学科的鄙视链应当按照学科的复杂程度来排序。数学是最单纯的,数学家躲在自家书房里就能成为做题家了,而物理学就比数学复杂了一点,因为它多出了一些物质包袱了。依次往上,然后才是化学、生物学,而社会学,这种研究人类活动的科学,是复杂度最高的,因此处在学科鄙视链的最顶端,搞社会科学的人,应当在大学里面拿最高的工资!

确实,孔德的这个鄙视链的排序,也和科学的发展史是一致的,我们都知道,最早出现的是数学,然后天文学出来了,因为天体运行比较干净,比较好算,然后才依次出现了物理学、化学、生物学,而社会科学,直到19世纪孔德自己提出来,才开始逐渐发展起来。

那么现在的社会科学还在发展之中,也就是说,我们研究人类活动的这些学科,目前依然处在物理学化的进程之中。我们现在的社会科学里面还是有一些哲学阶段的残余,比如还是充斥着一些无法量化、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大概念,比如自由、平等、正义、善、恶之类的。但是,这些都是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进一步的完善、通过我们继续在智识上的努力而逐渐消解掉的。我们不能因为社会科学好复杂,然后就躺地上了,开始抱怨这个社会科学好复杂,社会科学好难,我们就这么这样吧,我们就把它当成哲学,躲在书房里掰扯掰扯大概念就行了。

这可不行啊,咱社会科学可是逼格最高的科学,咱可不能躺地上做哲学家啊。

说完社会科学祖师爷孔德的理念,再说回经济学。其实,本文前面对经济学近百年来的发展提出了各种批评,说它解释力不够,说它不符合现实,然而,这并不能说明经济学不能够成为一门像物理学那样严密的科学。对它的这些批评只能说明,经济学物理学化做得还不够,发展中遇到的问题还是要通过进一步发展来解决,经济学还需要进一步地物理学化!确实,最近这些年的经济学的一些发展,就是继续沿着经济学物理学化的道路上,把这条路越做越细、越做越完善。

比如近些年大火的行为经济学(Behavioral Economics),行为经济学就是把心理学对人的一些更细致的考量,加入到传统经济学中。比如说,前文提到传统经济学理性人假设这个模型太简单粗暴了,那么行为经济学就对这个模型进行了修正和完善,给它加参数、加补丁、加变量,使它变得更细致、变得颗粒度更细,通过这个方法,来让原来的模型变得越来越符合现实。比如,行为经济学就要考虑到人的种种所谓的非理性因素,什么框架效应、锚定效应、损失厌恶、易得性偏误等等等,都加入到对行为主体的考量中去。当然,这些新加的补丁都是可以用数学来计算的,比如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丹尼尔·卡尼曼,他们搞的研究就是,通过一整套心理学实验,然后通过数据采集和分析的方法来测量出现实中的人在面临真实场景时的非理性因素及其程度,然后将这些非理性因素数学化,融入到传统的效用函数里。这些都可以视作在经济学物理学化的道路上,向着更细致的方向继续前进。

除了行为经济学,还有一项重要发展也有助于进一步推动社会科学的科学化的,那就是大数据(Big Data)技术的发展。社会科学有时候显得简单粗暴不够精密,是因为测量手段不够,我们对人的行为知之甚少,而且也没法轻易拿人做实验,但是现在有了大数据技术,我们就可以采集人的各种行为数据,各种埋点了。从你早晨起床开始,手机设了几点的闹钟,外卖软件叫了几根油条几个鸡蛋,上班打车从哪儿到哪儿,到公司以后花了多少时间偷偷刷短视频,交友软件上喜欢划什么样的异性,这些操作大数据都给你记录得明明白白。然后通过一整套数据分析、机器学习,人类活动的规律就被分析出来了,然后我们就可以根据这些人类行为规律做社会规划了,现在大数据技术的发展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不要说社会科学没法科学化,这只是技术手段暂时还不够丰富的问题,不是科学本身无能为力的问题。我们要做的,就是继续加快技术手段的研发,继续努力动用我们的智力资源,让研究人类活动的社会科学,逐渐成为一种越来越严密、越来越硬核的科学。我们要坚信,人类的理性是可以认识真理的,套用哥廷根数学学派的领袖大卫·希尔伯特的一句口号就是:我们必须知道,我们终将知道!

反方:不可能派

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和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有着本质的不同,前者注定无法成为像自然科学那样的科学。

不可能派认为,以人类活动为研究对象的社会科学,从理论上就根本不可能成为像物理学那样严密的科学。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社会科学研究的对象是人,不是星球、分子、原子这种自然物质。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而人一旦具有主观能动性,他是会对你的研究做出预期和反应的。简单说,就是人会预判你的预判,所以这就没谱了,至少不会像物理学研究那样有谱。

举例而言,经济学家威廉·菲利普斯根据历史统计发现,历史上的通货膨胀率和失业率呈反比关系,然后这种反比关系被萨缪尔森、罗伯特·索洛等其他经济学家通过数学推导的方式进一步做实,这好像就发现了经济学领域中的一个像物理学规律那样的规律了。就像物理学里面的波义尔定律:气体的体积和压强呈反比,那菲利普斯曲线就是说:通货膨胀率和失业率成反比,这很像物理学规律。那么掌握了这套规律以后,就像工程师按照波义尔定律去搞工程一样,经济学家也可以按照菲利普斯曲线去做社会工程了,就比如,如果我们想要失业率下降,我们就把通货膨胀率搞上去,人类社会就可以像工程学调节机器那样去调节了。

可是问题在于,波义尔定律的对象是气体,气体没有主观能动性,气体不会因为你对它的体积或者压强的调节做出什么预期。但是人会,人会对未来做出预期,并提前做出反应。比如说,政府发现这个经济增长放缓了,失业率上升了,这时候,政府就想要通过调高通胀率来刺激经济发展,常用的手段,就是调低利率,以及增发货币,以此想要刺激市场上的企业,让企业主招更多的人,增加劳动就业岗位。但是,政府每次看到失业率上升总是这么来的话,老百姓就识破了,老百姓就会预判政府的预判,比如下回经济又放缓的时候,老百姓心里面就会想,政府又要增发货币了,未来的货币又要贬值了。那员工就会和老板谈,老板你得给我加工资,否则这货币贬值我就没法活了呀。结果,这调低利率,以及增发货币,就被老百姓提前预判了,政府的这波操作就被中和掉了。简单说就是,人们在宏观调控政策颁布之前就会预期政策的走向并调整自己对于通胀率的预期,这就就对冲了政策的影响。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上世纪发生在美国的滞涨(Stagflation)。滞涨就是通胀率和失业率都很高。起初,失业率上涨,然后政府想要通过菲利普曲线来搞宏观调控,结果调了半天以后,确实通货膨胀率上去了,但失业率也并没有下去,于是就形成了通胀率和失业率都很高的局面,于是菲利普斯曲线就法用了,因为你一旦按照菲利普斯曲线去调控社会,人们就会做出反应,从而导致菲利普斯曲线失去原有的效果。

说到底,所谓社会科学的对象是人,人不同于机器,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人的行为是无法被完全预测的,因此,那些用来研究没有主观能动性的自然物质的物理学,是没法拿来研究人类的活动的,因此,社会科学没法成为物理学那样的科学。

社会科学之所以没法成为物理学那样的科学,就像孔德说的那样,是因为社会科学的对象更复杂,但是,与孔德想得不一样,这种更复杂,并不单单是数量上的更复杂,并不是社会科学要考虑的变量比物理学更多,而根本就是一种质上面的复杂。

回到文章开头提到的在圣塔菲开的跨学科对谈会中,自然科学家的代表菲利普·安德森,在1972年发表的一篇重要文章,题为More is Different,直译过来意思就是“更多意味着不同”的意思。放到刚刚的语境中说,社会科学之比物理学更复杂,不单单是数量上更多,不单单是more的问题,而根本就是质上的different的问题。

安德森的这篇文章是为了反对科学方法论上的还原主义或者还原论(reductionism)。啥是还原论,还原论就是要把世间万物都还原成不可再分的基本要素和基本规律。比如说,当今物理学的量子场论统一了量子力学和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形成了一个物理学标准模型,在这个模型中囊括了夸克、轻子等组成物质的基本粒子,也囊括了强相互作用、弱相互作用和电磁相互作用这些物理的基本相互作用。除了没法解释引力,世间万物都可以还原为这套标准模型中的基本粒子和基本相互作用。

与还原论相辅相成的另一个概念,叫做建构论(constructionism)。建构论是还原论的逆命题,还原论是说世间万物都可以还原为基本粒子的基本相互作用,那建构论是说,只要在底层上了解了基本粒子的基本相互作用,那么我们就可以据此去解释世间万物,无论是化学现象、生命现象,还是人类的社会现象。

传统的学科鄙视链就是基于这种还原论和建构论而建立起来的。越是研究底层基本规律的,它对世界的解释效力就越大。所以研究理论物理学的就是逼格最高的,其次是化学,然后是生物学,最后才是社会科学。按照这种学科鄙视链,社会科学、生物学都是下游学科,它们需要借助物理学、化学这种上游学科所发现的基本定律,才能解释自己学科里面所研究的对象,下游学科是不生产基本规律的,基本规律都是由上游学科来生产的,下游学科只是上游学科的基本规律的应用。安德森在文章里还列了一个表,按照传统的学科鄙视链,左边X这一列的学科都是右边Y这一列学科的应用,社会科学就是应用心理学,心理学就是应用生物学,生物学就是应用化学,依次往上推,化学就是应用物理学,固态物理学就是应用粒子物理学。,学科鄙视链就是这么来的。

但安德森批评的就是这种建构论。安德森认为,虽然我们相信世间万事都能被还原为简单的基本粒子和基本定律,但从这些基本粒子和基本定律出发,却不可能解释世间万物。因为复杂的基本粒子集合体的行为,并不能从少数基本粒子的性质进行简单外推就能得到了。这个世界,是分层的,基本粒子的集合体在复杂性上每上升一个层次,都会有全新的性质涌现出来,这就是文章标题more is different的意思。

比如说,标准模型虽然解释了基本粒子的运动规律,但基本粒子组成分子之后就涌现出了全新的规律,这就形成了化学理论。这时候我们就没法直接用量子场论来解释分子现象了,物理学家靠边儿站,这就是化学家的活儿了。同理,我们用化学理论来解释人体的器官和组织试试?这也是解释不通的,因为在细胞、组织、器官层面,复杂性又不一样了,在这个层面又涌现出了不一样的新性质,这时候化学家就要靠边站了,这是生物学家的活儿了。

同理,在社会科学领域,它的复杂程度相比于自然科学又上升了一个层次。自然科学家搞的那一套方法就不顶用了,这时候就需要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社会科学来发挥作用了。安德森在这篇文章的结尾,还引用了马克思的一句话:量变会引起质变……看来安德森这个辩证唯物主义学得也挺好。

其实,关于人类事务无法被科学化或者物理学化,奥地利经济学家弗里德里希·哈耶克也有过详细的论述。哈耶克把社会科学物理学化的这种理念,也就是孔德提出的这种理念,叫做科学主义(Scientism)。哈耶克所反对的科学主义,不是说他要否认科学的价值,他并不反对科学在适当的领域里发挥作用,比如在研究自然物质的领域,科学在这个领域发挥的作用是有目共睹的。哈耶克反对的科学主义,是反对科学万能论,用他的原话说,是指“对科学的方法和语言的奴性十足的效仿”。也就是说,不该运用自然科学的地方,瞎用自然科学。

这就是我们之前在讲社会科学的物理学崇拜那一小节里面介绍的,一看到物理学上天下地的,人文社科领域的小伙伴简直惊呆了,直呼我们也要这样,我们也要成为科学,甚至比科学还要科学,这是典型的皈依者狂热。

哈耶克所谓的科学主义,也和另外一个概念是紧密相连的——工程师脑筋(engineering type of mind),这就是说,人们总是想搞出个大设计出来,人性总是很难逃脱这么一种诱惑,就是想要扮演全知全能的上帝,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做一个整体规划和设计,以此来消除生活的不确定性,妄想打造一个理性的蓝图,然后所有事情就全部搞定了。哈耶克把这种倾向叫做理性的自负(conceit of reason)。

在哈耶克看来,也正是这种理性的自负,才导致了现代极权主义,也就是纳粹搞的那种整体主义和国家主义,以及苏联那一套计划经济。这些就是想像工程师那样做整体设计,就是把人类社会当成是机器一样去做整体社会工程,最终搞得一团糟,搞得人们都失去了自由,这种理性的自负(conceit of reason),也就是一种致命的自负(the fatal conceit),这就是哈耶克所谓的通往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

哈耶克认为,这世界上有两种秩序,一种是人为的秩序(artificial order),另一种是自发的秩序(spontaneous order)。人为的秩序,就是指工程师脑筋所设计出来的秩序,就像工程师造出一台机器一样,这种秩序,只适合于简单事物的领域,就比如说自然事物,但是对于复杂事物,比如人类的社会系统就是一种复杂的事物,这种复杂的事物就不是通过理性设计出来的,而是自发演化出来的。这就像达尔文提出的演化论所描述的那样,生命是在自然选择这个无形之手的调控下自行演化出来的,而不是被有形之手设计出来的。

试问,人类社会中设置有多少是像工程师造火箭那样人为设计出来的?其实,都是大自然自己演化出来的。比如,金融制度、家庭制度,甚至法律制度,有哪个是经济学大牛或者法学大牛充分学习了经济学或者法学以后设计出来的吗?并不是,它们就是自然而然地演化出来的。经济学家和法学家做的工作,顶多是事后总结出一套规则来描述已经自行演化出来的秩序而已,他们不可能像工程师造火箭那样设计出人类社会中的复杂设置,如果硬要这么搞,那就是理性的自负,其结果就是通往奴役之路。

哈耶克自己虽然作为一名经济学家,还获得过诺贝尔经济学奖,但是他主张的经济学不是物理学那样的科学,经济学不是经济工程学,研究经济学不是让人知道经济学能搞出什么,反而是让人知道经济学不能搞出什么,而是应当让看不见的手自行调节市场,让人类社会按照自发的秩序自行演化。

要克服理性的自负,说到底,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人类的根本处境是无知,人类的理性的有限的、是不完备的,我们需要摒弃工程师脑筋,我们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世界是复杂的、是不确定的。我们的理性当然想要去追求更多的知识。但是,哈耶克认为,理性不可能穷尽所有的知识,人类理性的一个重要作用是,认识到理性本身是有限的。

所以,社会科学的物理学化,在哈耶克看来,就是理性的自负的一种典型的表现,从根本上而言是不可能实现的。

辩论总结

本期《大问题Dialectic》,我们的切入点虽然是经济学是否是科学,但更多是以此为线索捋了一下社会科学的物理学崇拜史,其实这些都算是开题,最终还是落脚到对这么一个大问题的探讨之上:社会科学从理论上讲,可不可能成为像物理学那样的严密的科学?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介绍了可能派的观点,以及不可能派的观点。

可能派:社会科学可以成为像物理学那样的严密科学,虽然目前由于技术手段的限制尚未完全实现,但理论上,随着技术的发展,随着我们智识上的努力,社会科学就会越来越趋近一种严密的科学。

不可能派:社会科学理论上就不可能成为像物理学那样严密的科学,因为人类社会是复杂的,并且人类的理性是有限的,社会科学是一种从方法论上完全不同于自然科学的一种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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