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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烈 作者:远方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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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风烈 

文|远方

西风烈,长空雁阵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一】

西风正紧,秋草枯黄。在荒凉萧瑟的戈壁滩上,硕大的公共汽车也像渺小的甲虫一样,缓慢爬行。汽车颠簸,乘客如筛,一颗颗或黑或白的脑袋如水面上漂泊的葫芦,随波摇摆。
中间外侧靠窗处,坐着一位穿黑色夹克衫的年轻人,从他稚气未退的脸庞上可以判断,这个年轻人没多大,十八九岁的样子。他一直眼望窗外,面色凝重得如生活沉重的老人,好像内心堆积了巨大的精神负担,却又找不到可以倾泻的闸口,就那样重重地压着。偶尔,他又从挎包里拿出一把手枪——黯亮的、木质的玩具手枪——在眼前凝视,好像在审视一件难以鉴别的古董,看一眼想一会,忽而又两眼泪花。这就让身旁的人更疑惑了:看来这把玩具手枪里,有一个沉重的故事。


【二】

五岁的墩子是在一场劲烈的西风中被拐走的,被卖到这个叫曹家洼的小山村。他认识的第一个伙伴是巧,也是唯一的一个小伙伴,因为在这一道梁上,就住着他们两家人。巧的爸爸是一个木匠,每天走村串户给人打家具,有时候也大棺材。巧长得瘦瘦弱弱的,干巴的小身子顶着一个大脑袋,像一个瓷娃娃。

墩子还记得他和巧第一次在一起玩时,巧愣愣地看了他好长时间。那时候,墩子已经被卖到这里三个多月了,他不哭了也不闹了,还学会叫买他的男人爸爸,叫女人妈妈。男人是个篾匠,每天都要去赶场,家里通常就剩下女人和墩子。女人不再担心墩子会出意外,就准许他出去玩。其实也没有别的小孩子玩,因为他们两家就这两个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啊?他们在房前的缓坡上相遇,彼此盯了一会,然后坐下,巧好奇地问。

我叫墩子,我……我,墩子不知道该怎样介绍他自己。

你是他们的孩子吗?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巧又问。

墩子摇摇头。

巧不问了,它站起来拉住墩子的手:走,我带你去采花吧,那边山坡上有好多花呢,可好看了。

他们爬到屋后的矮坡上。这里,一簇簇野花正开得鲜艳,红的,黄的,粉的,大朵大朵的,迎风摇摆。巧采了一大把,然后找了一个瓶子插进去,又加了点水,放在墩子睡觉的小床边。看看,好看不?

五颜六色的花朵相互映衬,绚烂极了,像极了他们的笑脸。

墩子就拿出他的小人书给巧看——这是墩子被人贩子拐卖时带在身上的唯一物什,几本连环画《西游记》。墩子的爸爸是个卡车司机,这是墩子的爸爸进城时专门给墩子买的。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有趣的书,都看的呆了。巧看不懂上面的故事,墩子就讲给巧听。猪八戒背媳妇啦,猪八戒大战流沙河啦,听得巧咯咯地笑。巧说,我能拿回家看吗?墩子想了一会,点点头,能,可是你别给我弄破了。巧声音干脆,不会的!

他们的玩具很少。那几本《西游记》连环画,他们俩翻了好多遍,不想再翻了。玩扔石子的游戏也玩腻了。墩子就蹲在地上,捧着脑袋发呆,巧就着急,想着能让墩子开心的办法。巧说,我让爸爸给你做一只枪吧,你可以当八路军啊,可威风啦。墩子就高兴起来。爸爸一回来,巧就缠着爸爸做枪。爸爸说,你一个女孩子要枪干什么,着不是女孩子玩的玩具。巧就闹。爸爸笑了,是给墩子玩吧。几天后,爸爸真的做好了两只木枪,一只手枪,一只卡宾枪。墩子高兴极了,他们俩拿着枪,漫山遍野地跑,学着八路军的样子冲啊冲啊地喊,一跑就是一晌。

墩子病了,发烧。那天下午,他们俩在山坡上玩打仗的游戏,玩累了就躺在山坡上看云。忽然就来了一场雨。猝不及防,他们俩赶紧往家跑。巧的单衫一会就湿透了,冷得有点哆嗦。墩子就脱下衣服给巧披上,自己则光着膀子跑,一根树枝就刺啦一下刮伤了墩子的胳膊,刮出一道血口子。墩子没当回事,就捂上了一把土。谁知到夜里就发烧。墩子的妈妈——就是那个买了他的女人——给墩子吃了退烧药,还是不见好。墩子妈妈就说,可能是伤口感染了吧。巧站在墩子旁边急的不行。墩子笑笑说,没事的。巧说都赖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病,巧说着说着都哭了。听妈妈说,有一种叫马齿笕的草,捣碎了敷在伤口上,可以消炎的。巧就上山挖马齿笕。马齿笕在山区不多见,巧找了半天才找到两棵。等到巧回来时,墩子已经上了消炎药。墩子妈妈说,巧,这不是马齿笕,是播娘蒿,有毒的。墩子就笑了,巧挖的就没毒。巧就笑了。

过了年,墩子和巧就一块入学了。村小学在坡底,要翻过一道缓坡才能到。他们俩作伴,两家大人也放心。他们高兴的像过年一样,早上手拉手上学,下午手拉手回家。回到家就趴在小凳子上写作业。墩子贪玩,写一会就坐不住,跑到一边玩去了。巧就叫,墩子,作业写不好老师要打手心的,墩子就回来接着写。有时候,墩子不好好写作业,写错了好多题,巧就严肃地批评他,像个小老师一样,墩子就乖乖地接着写。有时候,墩子一个瞅不见就跑没影了,巧找了半天也找不见,就唉得叹了口气,替墩子完成剩下的作业。老师发现墩子的作业不是自己做的,就问墩子怎么回事。墩子不吭气,老师就拿出戒尺要打墩子。巧就赶紧站起来说,老师,是我偷偷替他写的,是我错了,你别打墩子,打我吧。老师就狠狠打了巧几戒尺。看着巧红肿的左手心,墩子疼的直掉眼泪,从此再也不偷懒了。

【三】

汽车绕过一座山梁,就从一座镇子腹中穿行而过。镇子路况不好,车子时而颠簸时而摇晃。大多数乘客都从昏睡中活泛过来,透过车窗扭头浏览镇容镇貌。那个年轻人也从梦中醒过来,凝神观望窗外的街道。街道两边高大阴翳枝叶繁茂的白杨树和街道风物似曾相识。他像打了一针强心剂,一下子来了精神,他问司机,师傅,这是到哪了?安平镇。司机甩过来一句。安平?这时安平?年轻人一下子瞪大眼睛,头上的黑发似乎也竖了起来。是的,是安平!汽车经过一院门时,他分明看到院门一侧的白底木牌:安平镇初级中学。学校虽然不是旧时模样,但安平镇三个字确是真真切切的,它们如三颗钉子,一下扎进年轻人心里,扎得他心口一疼,嘴唇哆哆嗦嗦。

我的安平!我陌生而熟悉的安平!一幕幕往事便胶片般在他眼前迅速翻卷。

年轻人清晰记得,那个叫墩子的男孩和巧一块考上了镇中学。已经十四岁的墩子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高高瘦瘦的,这让他在同龄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巧也出落得更水灵了。中学离家二十多里山路,学生要住校,三餐自己带,学校食堂负责加热,另提供热汤。每到开饭时刻,食堂的蒸笼里就像颜料缸一样,五颜六色,黑的白的紫的红的,各色食物花一样竞相绽放,条件好一点的学生可以吃白面馒头,加点酱菜,条件不好的就只能啃干馍。墩子家这两年经济收入不好,墩子只是偶尔吃一顿白面馒头,大部分时间都吃棒子面或者红薯面馒头。巧心疼墩子,就省出自己的白面馒头给墩子吃,而且每周都尽量带一些好吃的给墩子留着,咸鸭蛋,豆瓣酱,萝卜条,但凡能下饭的菜巧都不舍得吃,而自己常常干咽馍。墩子知道,自己吃了巧的食物巧就不够吃,所以每一次墩子都三推四推,直到巧生气了才能吃。墩子心里酸酸的,不知道是感动还是愧疚。

墩子对巧越来越依赖,或者说越来越依恋,一天看不到巧就心里空空的,人在教室心在旷野。这种感情像什么呢,像姐姐,像妈妈,墩子说不清。有一次,巧的班级外出劳动,大半天都没有回来,墩子就魂不守舍地时时张望大门,连中午饭也没有吃,脑子里全部是自己瞎想的各种可能,她们去干什么活了,巧没力气能受得了吗,该不会累着吧,不会伤着吧,巧有一次在家里干农活就伤了手,墩子心疼了好几天。墩子乱麻一样想不出个所以然,撒气的气球一样无精打采了一天,直到巧她们回来了墩子才恢复了浑圆饱满的精神状态。墩子这半天的情况巧也不知道,巧只担心自己不在学校墩子怎么吃饭,没有想到墩子为自己担心了半天。

墩子和别人打架了。打架的原因很简单,有同学在背后说他俩的坏话,说他们俩像两口子什么的。墩子不允许别人说巧的坏话,一句都不行,在离家很远的外面,墩子就是巧的保护神,他不允许别人欺负巧,背后说坏话也不行。上一次和别人打架就是因为巧班上的两个男生欺负巧,墩子和那两个男生打了起来。这次是墩子亲耳听到的,三四个男生说坏话时,墩子正好路过。墩子上去就给了那个说坏话的小子一拳,结果他们四个一起上,把墩子压在了身下。墩子的鼻子被打出了血,身上被踢青了好几处。学校给了墩子警告处分。巧心疼的直流泪,专门到外面买了紫药水给墩子涂抹。从此他们的心更近了。

事情的转折是在初二下半学期。公安局破获了一起特大贩卖儿童案,人贩子把她这二十年作案的情况全部交代了,几十个儿童和他们的父母得以团聚,墩子的亲爹妈终于找到了墩子,要把墩子接走了。

巧剜心的疼。墩子一走,好像自己的魂也跟着墩子走了,巧整个人一下子塌了。临走那天,巧送墩子到车上,拿出她们俩玩了好几年的玩具——那把梨木玩具手枪,交到墩子手里。这把枪墩子当初要烧了,巧不让,就一直珍藏着。墩子也把那几本《西游记》儿童连环画送给巧做纪念。巧从家里送到县上,又从县上送到市里火车站,送一路哭一路。巧送到站台上看着墩子上了车,看着车渐行渐远,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转身就昏倒在站台上。

【四】

正值深秋,昔日浓绿的山坡变得暗黄,很多野草已经枯萎,在西风中无奈的呜咽着。在一片浅黄色的衰草中间,一座新凸起的坟茔格外扎眼。新翻的黄土带着点清露的湿气,如伤心的情人未尽的泪痕。

墩子经过一路颠簸后来到曹家洼,来到这座新坟前站下,然后从挎包里把准备好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那把木制玩具手枪,一个黑色硬皮日记本,一沓书信,还有一束伤心的玫瑰。然后缓缓在坟前跪下,未及开口便泣不成声。

墩子的父母已经在县城定居,父亲是货车司机,母亲是公交车售票员,他们还添了一个女儿,已经读小学三年级了。回到生身父母身边的墩子生活很顺利,他在县城一中继续学业,毕业后又顺利考上了重点高中。

墩子想巧,想的难受。没有巧在身边,墩子就像只回来了一半,那一半丢在了山里,还在那个叫安平的小镇上游荡。那里有他的生活,有他的快乐和悲伤,有他的情感寄托,有他的巧。

于是每天到家,墩子都会挤出时间给巧写信,写他在这里的生活,写他的老师他的同学,更写他的思念。没啥写的时候,墩子就写他的平原,他的县城,他在街上看到的稀罕事,也写他的妹妹。每次写信时,墩子都把房门锁得死死的,不让爸妈看,也不让妹妹看。墩子每周都会给巧寄出一封信,然后在焦急而甜蜜的等待中数着日子。巧的信也像春风夏雨,准时到达。接到信的墩子比受到老师的表扬还高兴,比考了全县第五名、比带着大红花上台领奖还兴奋。他把信放在胸口捂一会,好像在收集信封上残留的巧的余温,好像在和巧捉一回迷藏。然后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展平信纸,一头埋进信纸里,久久不愿出来。

巧说,她进入初三就跟不上班了,一次比一次考的差。巧说我尽力了,我们班很多同学都退学了,有的在家干活,有的订婚了。巧说我也不打算读了,妈妈病了,家里的地没人种了,她想回家帮妈妈。巧说,墩子你要好好读书,你书念好了我就高兴。巧说墩子你从小就聪明,我们玩游戏总是你赢。巧说我妈病得很重,我不能每周都给你写信寄信了,我半月给你寄一次吧。巧说我爸爸想给我订婚,想招一个上门女婿,墩子,你说怎么办。巧说墩子,我老实感觉累得慌,以前在山上干一晌活根本不碍事,现在咋还没有干半晌就累得不行了,恐怕我不能及时给你回信了,墩子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太累,我还是会给你写信的,然后托人一块给你寄过去。

巧的信就像大海的波涛,墩子就是波涛上孤独的小船,起起伏伏,明明灭灭。巧好时墩子就高兴,巧不好时墩子就难过。他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哭完了就写。墩子说巧你要坚持读书,读书将来才能过的好。墩子说婶子得的什么病,要不我买了药给你寄过去吧。墩子说巧你可别犯糊涂,你才多大啊,你今年还不到十七岁,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命运早早地就钉在那片山坡上,巧,你等着我,我一定去接你。墩子鼓足了勇气,说出了那句话。墩子说巧你要悠着点干活别累着,干不动就不干,累了就歇歇,千万别硬撑着。墩子仿佛看见巧孤独的立在山坡上,一手扶锄头一手扶着腰汗流浃背的情形,凛冽的西风把巧的头发揉得一绺一绺的,无奈的凌乱着。墩子就揪心的疼。

巧有两个多月没来信了吧?墩子计算着日子,在紧张的学习之余还一趟一趟往邮局跑。高考在即,复习备考实在是太紧张了,墩子没有时间往邮局跑,就想办法托人到邮局问,同学朋友都时间紧张,墩子就托妹妹去,妹妹已经读初一了,小小的身子趴在邮局的柜台是,露着个大脑袋问,阿姨,有林有亮的信吗?阿姨就摇摇头说,没有。后来去的次数多了,邮政阿姨也认识他了,除了摇头之外还会问他,小姑娘,林有亮是你什么人啊,还说你不用天天往这跑,信到了我们会送家去的。妹妹就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高考终于结束了。墩子一身轻松地走出考场,马上飞奔至邮局。邮局阿姨仍然微笑着说没有。墩子万分沮丧,再掐指算算,都快四个月没有巧的消息了。巧不会忘的,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寄信的,巧不会让墩子苦苦等这么久的,一定是巧有什么事了。墩子如急红眼的蛮牛,到处打听怎么样才能联系到安平曹家洼。辗转了四五次,询问了七八个渠道,墩子终于把电话打到了曹家洼大队部。

巧死了,得白血病死的,已经死两个月了。

墩子一下子就疯了,他天旋地转,当场就昏倒在地。他不信他的巧会死,怎么会呢,她才十八岁啊,不是一直好好的吗,不是就干活累的吗,怎么会白血病呢,这不可能。一定是那个老支书在骗自己,他可一直想让巧当他的儿媳妇的。一定是巧想断了墩子的念想,故意交代老支书这么撒谎的。不行,我要回去,我要看看,我要亲眼看到我的巧我才相信。

巧死了。

墩子跪在巧的坟茔前,身后站着巧的父母。

西风烈,长空雁叫。在两栋黯灰色房屋背后的山坡上,在一片枯黄凌乱的茅草丛中,一个年轻人在小小的坟茔前,跪成了一尊雕塑。

作者简介

远方,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现为诗海琴声驻站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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