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当面对高通在河内设立办事处的工作团队，朱好想起1976年在物理研究院做固体理论研究时，阮文效打算指派他担任计划部主任的那个下午。
朱好回忆说，或许他是属于上世纪末越南北方从事微电子技术研究的第一代人。直到最近，收到朋友的来信称赞台积电集团的成功和提问，“什么时候，以及世上在哪去找好的策略可以帮助越南拥有一家专业的芯片制造公司？就像台积电一样，既服务国内需求，又能为全世界代工？”。另外，高通在河内设立了研发办事处，三星电子也在河内动工建设他们在东南亚最大的研发中心。每每想起这些事，朱好说他就由衷地想要对越南的造芯梦，对于芯片代工制造的渴望——唠叨上几句。
越南要造芯，我知道读者们看到这里喷饭。别笑，严肃一点，即便是蜗牛也有大大的梦想。我没有呐喊什么，也不会为了河内摇旗，我就想写一些自己认为有趣的越南故事，以及越南历史。在这篇文章当中，主要讲述朱好亲历的几件越南计划发力电子信息技术和芯片制造的故事。按照朱好的说法，这几次都失败了。不过，我以为从朱好的讲述当中，可以看到越南的部分历史。这就是我整理这篇文章的初衷，希望后续还有时间和精力写这方面的内容。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不涉及政治，也不关乎所谓越黑或者越吹。
朱好教授（Chu Hảo），1940年出生于北江，是越南的一位科学家，也是前政府官员。他曾在1996年至2005年期间任越南科技部副部长。他是越南知识出版社社长，是潘周桢大学的副校长。2018年，越南中央检查委员会将朱好开除出党，原因是指他有不当言论且违反党员纪律，此事在越南引起巨大反响，一些知识分子以退党表示抗议。
▲朱好
朱好曾在桂林育才高中读过5念书，之后返回越南在朱文安学校继续念高一。1960年去苏联，在基辅百科大学进修。1965年毕业之后离校，并在俄罗斯原子能源研究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回到越南之后，创立了越南物理研究院，是越南科学研究院的前身。1976年到1979年，他在河内百科大学任教，并在1980年前往法国进修，1983年获封教授。1995年，他被任命为越南信息技术国家发展计划办主任。1996年，任越南科技部副部长，河内琅-和乐高科技园区项目经理。
围绕他为中心，讲述越南人造芯的一些故事，虽然有主观色彩过于浓郁的嫌疑，但是不失为一种粗略了解越南过去在这一领域所作出努力的历史的一个角度。
壹
作为当时越南对于芯片这一领域参与研究的局内人之一，朱好说，其实越南在上世纪70年代就有人提出了要搞芯片，彼时相关的越南科技界的专家学者也都为之不懈努力。不幸的是，这似乎只是黄粱一梦，因为失败了多次。
朱好那时候也算是局内人之一，彼时是1976年，他在越南物理研究院做固体理论研究时，越南科学技术研究院院长阮文效（Nguyễn Văn Hiệu）先生打算指派他担任计划部主任。他对阮院长解释说他只是想成为一名技术方面的专家，不愿意担任虚头巴脑的官员。
但是，阮院长不以为然，他对朱好说，“你仍然是专业人士，你做你的专家，但是同步也和我一起研究半导体理论”。朱好说他做不了。计划部的主任再怎么说那也是正规的工作，不能兼职。如果要选，他选择当技术专家，不当官。为了躲避阮院长指派做计划部主任，朱好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河内百科大学数学与物理系的武廷巨（Vũ Đình Cự），向他打听能否去数学物理系教书的事情。
没想到，武廷巨很兴奋地跟朱好说，请马上过来。几天之后，朱好带着档案文件以及申请在河内百科大学任教的申请书，还有从科学技术研究院辞职的请示文，去找阮文效院长汇报，希望他同意让朱好离职。他早上进阮文效院长的办公室，没多久就被撵了出来。下午早些时候再去，也被撵出来。那天是下雨天，朱好说他心里闷闷的，以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一天。如果今天不能拿到阮院长的批准，这以后怕是怎样求他，他都不会批准，那就意味着朱好被迫要去当计划部主任了。所以，最后一次，朱好再次敲门进了阮文效院长的办公室。
推开门，朱好说他看到阮院长很郁闷的样子，很害怕，但他还是走了过去，把申请书和材料放在了桌子上。没想到，阮院长一言不发，立马批了“同意！”两个字，因为签字用力过猛，笔都把纸张划破了！直到好几年后，朱好才在友好而愉快的气氛中再次见到阮院长，两人之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武廷巨指派朱好接替他之前教授的课程，为在读的大三年级学生教授固体物理，同时同意让朱好继续学习半导体器件的物理知识，以便更接近实验室，准备加入由荷兰资助建立的越南微电子实验室的工作团队。
荷兰帮助建立的微电子实验室，可以说是越南在该领域开展研究和教学的第一个实验室。这是一个小型集成电路制造实验室，基于将通过SILOX技术创建在硅片表面的MOS单极元件（一种晶体管）连接起来，将硅酸盐处理的所有阶段从开始到结束同步到集成（逻辑）电路中。朱好怀着芯片制造的野心开始负责这个实验室。实验室的工作进展顺利，但在1979年底，与荷兰的合作计划不得不停止，因为荷兰强烈反对越南“入侵”柬埔寨，最终导致实验室胎死腹中，这是越南第一次企图制造芯片的第一次失败。
贰
第二次失败，与越南国防部的Z181工厂密切相关。这个工厂由前苏联建立的经济互助委员会（SEV）帮助组建，并加工制造该委员会订购的半导体组件。到1989年前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解体时，这个工厂也跟着被迫解散了。
这两次失败，说明越南完全依靠外来援助的思路根本行不通，一旦外来援助被终止，他们自己的计划也完全被终止。
在河内百科大学实验室停止运作后，朱好有幸获得了法国政府颁发的大学科技部分配给河内百科大学的为期一年的奖学金。他在1980年代初去法国，因为仍然梦想为越南的微电子产业建设做出贡献，所以他选择了里尔大学半导体元件物理专业（主要是教学）并加入了该大学格勒诺贝科技学院的研究工作。当时在欧洲生产毫米尺寸的半导体，在格勒诺贝朱好他们研究的课题是纳米尺寸。由于朱好的良好研究成果，他被里尔实验室允许留在实验室继续参与课题的研究。
讲到这里，朱好说他想补充讲一个个人的失败故事。当他准备提交论文提案时，时任高等教育和培训部部长阮廷肆（Nguyễn Đình Tứ）通过大使馆通知他，不能答辩论文，因为前苏联在河内的大使馆以前苏联的副博士学位与法国的国家博士学位相当为由强烈反对。朱好写信给阮廷肆说他对这种学位相当的说法不关心，他将要以完全不同的专业知识进行论文答辩。再者说了，过去陈大义（Trần Đại Nghĩa）在法国获得了多个工程学位，这都是有先例嘛。但是，去信很久之后，河内那边没有任何答复。
想起来，陈孟智(Trần Mạnh Trí)应该是第一个获得前苏联石油化工副博士学位的人，他比朱好早一点来到法国，1983年顺利完成答辩拿到了法国国家博士学位。朱好回忆说，按理他应该是第二个有条件实现前苏联和法国双学位的人，但这一切在1985年初的时候结束了，他不得不离开法国回到越南。
从那以后，越南这边再也没有谁拿到前苏联的副博士学位之后，还能去法国完成国家博士论文答辩！当然，在后来，朱好还是和其他同事一样，在自己的祖国拿到了博士学位，弥补了这一缺憾。当知道朱好不能答辩自己喜欢的论文提案时，河内百科大学的武廷巨给朱好发消息让他马上回国，有好差事等着他。
叁
回到河内之后，朱好去找武廷巨。武廷巨说，他们正在积极申请成立技术物理研究院，隶属于河内百科大学，就像朱好在法国那边的级别的研究院一样。遗憾的是，在越南，研究院等同于大学，所以高教科学部和科委不同意，必须问高层的意见。那时候武元甲大将是部长委员会的副主席，他负责这个事情。果真，朱好去找他汇报之后，同意了。那是位于一所大学内的研究院，是越南第一家研究技术物理领域的机构。
然而，这不过武廷巨伟大计划的一小部分。在成立技术物理研究院之后，朱好说他们（包括武廷巨、陈廷英（Trần Đình Anh）和朱好）开始着手推动成立国家技术研究院。当时，部长委员会副主席素有（Tố Hữu，真名是阮金成）刚从经济互助委员会参加会议回来，向杜梅（Đỗ Mười）总理汇报了一条重要信息：苏联和社会主义国家承认在服务于经济发展的高科技应用方面不如西方。
两位领导叫武廷巨过来咨询意见并得出这样的结论：指派武廷巨组建一个新的科学技术设施，目的是学习西方先进技术。国家技术研究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武廷巨还明确表示，上级领导给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机制：那就是国家技术研究院与阮文效的越南科学技术研究院和阮廷四的原子能研究院同起同坐，即等同于部级行政单位，有国徽印章；此外，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研究院在总理和主管经济的副总理的直接指导下秘密运作。
起初，以武廷巨为院长的国家技术研究院只设有三个研究单位，一是陈廷英负责的激光技术所。陈廷英是公安部指派担任国家技术研究院的副院长，兼任激光技术所的所长。该所的首个目标是研究激光技术并将其应用于医疗和国防。二是由朱好负责的微电子研究所，当务之急是研究和制造从8位CPU到16位CPU的计算机。三是光电子技术研究所，由邓春巨（Đặng Xuân Cự）负责，他也是公安部指派过来的，主要研究光缆在电信领域的应用。
朱好说，所以那时候他又梦想着再次造芯片，从做一台当时日本最强大的8位CPU的台式电脑开始。几位在匈牙利学习的硬件和软件工程师回来河内之后日以继夜地工作。到1988 年底，已经生产了10台8位CPU的计算机原型机。所有组件和键盘均从国外购买，设计、BIOS、界面软件和键盘控制均由朱好他们自行制作。下一步是进口主板组装生产线和批量组装交付给教育和培训部。
在组装生产线的时候，不幸的是，由于夜班组的疏忽把稳压电机堵住了，引起了一场非常严重的火灾，投资约10万美元（当时用于研究的这个经费是非常巨大的投入）的整个机房全部被烧毁。朱好说他差点被起诉，整个研究所都懵了！朱好说那时候想着整个项目的下一步就是从匈牙利进口一条200万美元的集成电路生产线，当时谈判都差不多完成了。没曾想，一场大火把所有都烧成灰烬，那个时候他们哪还有什么精力去操心做芯片的事情！朱好叹息地说，那是他亲历的第三次造芯的失败。
肆
第四次失败主要是与和乐高科技园区邀请英特尔到越南设立芯片厂有关。从1999年与英特尔越南代表申仲福（Thân Trọng Phúc）的第一次会面开始，朱好已经关注这个英特尔项目两年多了。朱好当时直接问申仲福，“如果我想把英特尔引入和乐高科技产业园，我应该从哪里开始？”。申仲福后来接受采访时说，看到一位部级官员提出如此直截了当和具体的问题，他感到很惊讶。
因此，朱好说，他和申两人制定了一个具体的、分步骤的、逐年实现的路线图，以说服英特尔总裁及其团队将新工厂建设项目从泰国转移到越南。彼时，时任总理潘文凯大力支持并指示各部委通过由阮迈（Nguyễn Mại，规划和投资委员会副主席）领导的特别工作组进行协调，以满足英特尔的所有要求。当英特尔同意选择越南时，让朱好头疼的问题是当局的条件太没有主见，在是否选择和乐高科技园区或者西贡高科技园区之间，当局的意见是无论英特尔选择去哪个地方对越南都有好处。
但是，朱好并不这么认为。他要尽最大的努力游说当局特别工作组，说服潘文凯总理和范家谦副总理以两个非常好的理由“迫使”英特尔接受进入河内和乐高科技园区的建议：一是高科技园区需要设置在科研机构和大学较多的地方。当时，越南70%的可研机构和大学位于北方；二是根据朱好他们在泰国和马来西亚的实地观察，英特尔将带来许多其他高科技公司在其工厂周边投资，意味着带来不错的辐射效益。如果英特尔选择河内，这可以在南北两个地区之间创造产业平衡。
▲英特尔西贡工厂
朱好向当局建议说，必要时可以对英特尔施压，就像当年武文杰“强迫”大宇集团作出选择一样。但是，在准备最后一次谈判会议的那天，申仲福跟朱好说，“胡志明市政府正在积极抛出橄榄枝，邀请英特尔去西贡高科技园，他们承诺说除了政府给的优惠政策，地方政府将再给出'一点’优惠，如果英特尔选择在西贡投资的话。如果你有什么压轴的就赶紧出牌，否则你会输的”。朱好说当时觉得可能要真输了，因为胡志明市所谓的一点优惠，那肯定的大大的优惠礼包。
后来，朱好知道在积极推动英特尔去河内和乐高科技园区这件事情上，其实他绝对会输，因为高层领导发话了，“英特尔去河内还是西贡，对于越南而言都是有益的，区别不大，但是如果朱好积极鼓动他们做出选择，闹僵了英特尔放弃越南那就是罪过”。然后，那当然是英特尔选择去了胡志明市西贡高科技园区。按朱好的观点，时至今日英特尔的西贡工厂已经建起和运作多年，但是这个芯片厂还是完全国外的，跟越南无关，几乎没有任何的技术转让这种东西。这对于越南而言，那也是一种失败。
伍
第五次失败，是最近几年才发生的事情。
当时，越南胡志明市国家大学ICDREC（集成电路培训研究与设计中心）主导的投资项目，旨在建立一个研究和制造越南唯一的强大芯片的综合体。朱好讲当时他很高兴，因为越南能生产芯片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但话说回来，这个耗资数千亿盾的项目并没有找到出路，也不能引领任何越南造芯上下游辅助产业的潮流，没有能够像很多人“寄予厚望”的那样将“越南制造”的芯片推出市场。
当然，河内的和乐高科技产业园也不都是空地，例如越南首富范日旺的温纳集团就在这里打造了先进的手机制造生产线，旗下手机品牌Vsmart就是在这里制造的。按照规划，温纳智能手机的工厂占地14.8公顷，年产能达到1.25亿台设备。
▲Vsmart 在和乐高科技产业园的工厂
只可惜，2021年的5月9日，温纳集团决定停止研发和制造手机和电视机，全力投入汽车制造。我们知道，温纳的汽车品牌维纳迅驰的工厂位于海防市，不知道温纳在河内和乐高科技产业园是否会逐渐冷清而门可罗雀。当然，汽车制造也需要芯片，但不知越南首富是否会发力芯片制造。
以上，就是本期文章的全部内容，我是巴布先生，公众号越南花花草草的作者。欢迎加我微信daystar1984，加我好友，加入越南花花草草公众号粉丝交流群。加好友请非诚勿扰，并注明加好友的理由，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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