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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历险 上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山中历险

                                          

具有丰富的山里生活经验的父亲,来到三门冲这块深山老林,因为不熟悉这块神秘土地的脾气,吃了一些苦头。

我们刚进山不久的一天清晨,父亲早早起来,把饭煮好后叫醒我,这天,我们去割漆的地方较远,有五六里山路。在吃饭时,平时父亲总是催促我快点吃,要赶时间,而这个早晨他对我说,你慢点吃,今早有雾,是一个大晴天,太阳出来得迟点。我四下里张望,果然,整个山林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方桌湿漉漉的,坪地里也是湿漉漉的。割漆人对天气的观察至关重要,要能判断出天下不下雨,什么时候下,如果是上午下雨,那就不能去割漆了,割出来的漆让雨水给冲洗刷掉,不仅白费了一朝的工夫,还浪费了一朝的漆,损失很大。漆树不是天天有漆可割,割一个早晨的漆,最好要让漆树休息六到七天,才可以再割一次,如果天天割一片漆树,不出半个月,这片漆树就会被活活割死。当然,天天割的漆树是不出漆了,漆树要经过六七天的生长和恢复才有漆可割,间隔时间最短也不能少于五天。

我和父亲走在山路上,路边的草木全是露水,路上厚厚的落叶也是湿漉漉的。山路很滑,头顶上树叶不时落下大滴的水珠,砸在我的油纸斗笠上,啪啪作响。走了不远,我的草鞋和裤腿已湿透,走起路来草鞋发出吱吱的响声,湿透了的裤腿贴在脚上,又冷又痒,特别难受。父亲的头巾、眉毛和衣服上粘满小水珠,草鞋和裤腿也湿透了。我们走着走着,出门时模糊不清的路面已逐渐清晰起来,天已亮了,我们也到了割漆的地方。此时,我看到天上飘着的好像不是雾,而是毛毛细雨。父亲也发现了,他嘀咕道,这是什么雾?这是在下小雨!父亲把我拉到山脚下一个很浅的岩石洞穴里坐下来,他说,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等一等,看一看。我们坐下不久,刮起了一阵阵山风,树木摇摆不定,像是在扭秧歌。父亲说,好了,按常理,有了风就不会下雨了。父亲起身准备去开工时,只听得远去山里传来沙沙声,由远而近。这里天气不是按父亲经验中的“常理”出牌,天下大雨了。父亲嘟哝道,这是什么……,停顿了好一会才说出,神天气哦!我暗自好笑,父亲急了也差点犯忌了,他的本意是想说,这是什么鬼天气,可这个“鬼”字还是没有说出口,而是说了一个“神”字。苗族人的神鬼是相通的,把“鬼”说成神就给了鬼的面子,让鬼高兴,鬼高兴了,就不会出来兴风作怪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哄鬼为神”固然可笑,人们对冥界的态度尚且如此,何况熙熙攘攘的世俗人间呢。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猛,眼前的山林已被雨幕遮蔽,到处是灰蒙蒙的。父亲突然拍了一下头脑袋说,我怎么就这么糊涂呀,我路过山脚寨子时,一位老人跟我说过,三门冲的天气很怪的,与山下是相反的,有雾就下雨,有露水也下雨,没有雾和露水倒是天晴。这真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山里的雨一直在下,将近正午了,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山上山下到处是浑浊的水柱,到处是湍急的溪流。附近山上已有几处山坡滑落下来了,山上的树木随之倒下,黄色的泥土现了出来。此时,一个小山鼠从洞穴中的岩孔里窜了出来,往洞穴外跑去,接着又几只小山鼠窜出了洞穴,它们边跑边吱吱地叫。父亲说了一句,不好!拉着我就没命地往外冲,我们没有跑多远,洞穴上面山里发出沙沙巨响,我们回头看时,山上的树木在往山下移动,接着砂石像水一样流泻而下,瞬间将我们刚才躲雨的岩洞吞噬。好险啊,幸亏父亲反应及时,我们才躲过一劫,这一回,父亲的“常理”知识救了我们父子的命。

雨停了,太阳从急速拉动中的云雾里钻出来了,那些罩住山林的雾气就是舞台上的幕布一样,一块接着一块地被迅速拉开。阳光下山野变得格外清新。我们往回走了一段路程,天空又像变戏法似的,慢慢地又堆满了阴云,天又逐渐阴沉下来了,不一会儿山里又重新起雾了。看来还要下雨。

我们回到住地时,木桥已被洪水冲走,好在棚子地势高,安然无事。易涨易退山溪水,说的是树木不多的地方。在林木茂密的三门冲,这句话也不管用了,我们棚子前面的溪水涨起来了,却迟迟没有退去,进出的路淹没在水里。此时溪水不再是浑浊的洪水,已开始变清,但水势还很大很猛,父亲试探想涉水过去,水太深太急了,摸索着走了一段又折回来了。时间已是午后,如果上午不下雨,我们已收工回来了,正是吃午饭的时候。想到吃午饭,我饥肠辘辘。如果水不退去,或者天还继续下大雨,我们只能等待,眼睁睁看着棚子挨饿了。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我想,因上午的这场大雨,我们已陷入了绝境,进不能进,退又无处可退。我绝望地看着父亲,他已全身湿透,身上背着的两个竹篓子在不停地往下滴水,因为有点冷,嘴唇已变得没有了血色。此时此刻,我在父亲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恐慌和绝望,他淡淡地说了一句,照这个样子,今天我们回不到棚子里去。而我已急了,问道,那我们去哪里?

在断断续续雨中,父亲带着我向棚子对面的山坡上走去,我不知父亲要做什么,只得闷闷地紧跟在他后面。这里都是一些参天大树,长在平缓的坡上。我们走进树林里,树上的水滴不断地砸下来,我戴着的油纸斗笠上,不时发出嘀嗒声。在树林里穿行了一段,我们来到一棵巨大的樟树前,父亲说,到了。我摘掉头上的油纸斗笠,才看到,这棵樟树的一个巨大的树蔸上,长出了三棵大树干,三棵树干往上分了纵横交错的虬枝。靠坡下方的一棵树上搭建了一个小棚子,棚子是利用樟树稠密的树枝作骨架,棚子上面盖着两面倒水的杉木树皮,棚子四周除了留了一条小门外,用竹木做成墙围了起来。树干上扎了脚手架,通到树上的棚子前。父亲说,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就住在这树上。他接着说,刚来这里,对山里情况不是很熟悉,怕野兽偷袭,就住在树上。父亲第一次进山时住在树上的事,我曾听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诉说过,当时我还不太相信,以为母亲是为突出父亲在山里的辛苦,特意说出这样的话来骗我。我那时就想,人在树上怎么睡觉啊,又不是猴子,可以在树上睡。今天,眼见为实,我终于相信母亲所言不虚了,只是父亲并不像猴子一样睡在树上,不是树当床天当房,而是搭建了棚子,能遮风挡雨,安稳睡觉。

我和父亲爬上了树上的棚子,从棚子门口往里看,里面空间很小,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棚子里吊着一脚干野物肉,馋得我直流口水,其次就是一堆青灰色的干茅草,已收拢成一堆,放在里面角落里。棚子里还放了一堆泛着青色的竹筒和竹木干柴。父亲笑眯眯地对我说,你饿了吧,好在我这里还放了一点米,够我们爷儿俩吃两餐,我就给你煮饭吃。煮饭?拿什么煮?我问道。父亲说,等下你就知道了,不会饿着你的,你先不要下树,脱掉湿了的裤子,就在棚子里等着我。父亲放下身上的篓子和漆刀,只背着柴刀,把装在一个大竹筒的米倒进两个小竹筒,拿着两个小竹筒下树去了。下树后,他迅速走向林子外,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林子里。我想父亲肯定是想办法回那边棚子里煮饭去了,这里没有鼎罐怎么煮饭呢?我担心起父亲的安危来了,如果父亲强行涉水过棚子那边去,让水给冲走了怎么办?一股心惊胆战的感觉向我袭来,我趴在棚子的墙上,从缝隙朝外望去,好在没有树枝树叶挡住视线,这里正好看得见那边的棚子和棚子前面的小溪。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到父亲的踪影。此时,雨越下越大,雨帘使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我心里一紧,怕父亲有什么危险,想下树去找父亲。我刚踏出门,只见父亲的身影又出现在林子里,动作还是那么迅捷。我的眼睛热热的,眼泪止不住一下就掉一来了,喉咙好像被什么堵塞住,想喊父亲,可就是喊不出来。

父亲很快就到了树下,他没有上树来,而是在离树蔸不远处,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在地上,用柴刀在地上挖土,不一会儿,他就挖了一个长长的浅浅的坑,把两个竹筒并排着放到土坑里放好,又把土盖住抹平。父亲爬上树来,在茅草堆里摸出一包火柴,抱着干柴下去了,在刚才埋了竹筒的上面烧起一堆火来。火堆烧起来后,父亲又迅速地到林子里捡来湿漉漉的干柴枝,放到火堆里一起烧。雨中火堆越烧越旺,而雨好像怕火似的,已越来越小了,慢慢地停了下来。只有树上掉落下来的水滴声嘀嗒嘀嗒,在林中此起彼伏。雨一停,父亲就在火边立起支架,脱下身上湿透了的衣服用火烤,他让我把裤子拿下去烤一烤。在今天的这大雨中,我始终戴着油纸斗笠,因此,我只是淋湿了裤子。

父亲把棚子里吊着的那一脚野物干肉拿下来,取下一半,用柴刀剁成条块,沾上一些盐用竹片穿上放到火上烤。我问父亲,这是什么东西?父亲说,是麂子肉,上次用套子套的,没吃完就放在这里。麂子肉烤出了香味,已经熟了。父亲拨开火堆,取出两个竹筒打开,两个竹筒里都是白得晶莹剔透香喷喷的米饭,早已是饥肠辘辘的父亲和我,就着麂子肉把竹筒里的米饭一下子就吃得精光。我们接着烘烤衣服,衣服烤干了,天色黯淡了下来,已到黄昏了。父亲要我上树去,不准再下来,他则从棚子里又拿了两个竹筒装入剩下的米,说是准备明天的早饭,出了林子,到溪边淘米去了。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早早地就和衣而睡,压在我们身下的茅草散发着浓郁的芳香。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个夜晚睡在树上。

次日早晨,父亲喊醒我,我走出棚子的门,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天空已缀满星星。父亲早已把竹筒米饭烧熟了,麂子肉也烤好了,我们吃过饭后,继续去完成昨天未完成一朝的割漆任务。

正午过后,我们又回到棚子里,是地上的棚子,而不是树上的棚子。溪水已彻底消退,涨水的痕迹还在,木桥和拦水坝也不见了。我和父亲的草鞋也报销了,在回家路上,我和父亲都打了赤脚。我在心痛我有生以来穿的第一双草鞋时,父亲却在庆幸昨天的死里逃生,还有昨天早晨的雨落得很及时,没有给割漆造成丝毫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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