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采购生涯
杨盛荣
1964年下半年，我从瓦屋塘收玉兰片之后，就赴邵阳采购组搞采购去了。翻开了我人生的另一叶——我的采购生涯。
绥宁驻邵阳采购组，设在邵阳陵路七十三号，老资江大桥往东五百米，是租赁了一个小资本家周老板的，一个门面上下四层，周老板和他的老伴及他的寡妇媳妇各留了楼上楼下两间。
百货、副食、采购、生资、肉食等公司合租在一块，还请了个一只眼睛失眠的杨师傅煮饭炒菜，每人每月伙食费二十一块，由各个公司补贴。生活蛮好的，一日三餐有肉吃，不过是吃冻肉。当时能吃到肉，那是神仙过日子。一个月能吃餐肉，这叫打“牙祭”，很不错了，我们却能天天打“牙祭”。
在一起共屋不共事的有：百货公司的陈济仁和黄民良；副食品公司的刘叔畏和刘道南，刘道南走后刘建湘接替；生资公司的曾祥迪、肉食公司的张承植；采购公司就是我，原来是刘宣伯。先进庵堂为长老，我初到采购组，受到元老们不太热情的、陌生的、好奇的目光审视。奇怪，一个堂堂正牌大学生来搞采购，天方夜谭。
我给每人递了根金牌香烟，当时最行销的烟就是飞马和红金。烟是和气草，抽了还要讨，千古名言。你送根烟人家乐意，你送块钱是侮辱，很快便融入了他们的行列。在相处的岁月里，大家相互关照，和谐共处，戴上绥宁驻邵的“大使”头衔，将各种生活用品源源不断运往县里，保障供售是大家的天职。
我刚到采购组，接踵刘宣伯来了，他是来打移交的。首先，他把在东风路银行的账户上的二百万资金换到我的名下，双方签字画了押。我吓了一跳，这么多钱，做梦想不到，我一下成了大亨！从此，我也就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然后他带我熟悉有业务来往的单位：食品果品公司、贸易公司、棉麻公司、火车站储物公司、汽车运输公司等等。
最后将一辆旧式永久牌自行车交给我，作为今后奔走邵阳各上级公司的交通工具。
老刘走时鼓励我好好干，相信我能干好，老刘走后我忐忑不安，一个初出茅庐的我，要正式独挡一面，成为一方“封疆大吏”，肩上的担子重啊！
过去幼稚的认为提皮包的是大干部，现在我提皮包了，而且不止一个，原来是个小小的采购员，提着皮包满天飞。大干部有自己提皮包的吗？好笑！不过叫我杨老板倒是真的。
我第一件值得炫耀的是到安江调柚子，到溆浦调桔子。当时黔阳地区专员公署设在安江，所以安江当时非常繁华。
我坐车从邵阳出发，经隆回、洞口县。到黔阳塘塆过桎木槽上雪峰山。当时的汽车烧木炭做燃料，上桎木槽真是老牛拉破车，“嗯呀嗯呀”像人阿屎不出。人走小路，与车同步，车爬到顶，人也到了顶。到安江天已墨古黑，住进了安江旅社，吃了晚饭，美美睡一觉。
安江的柚子驰名省内外，香甜松软，落口消融。据传离安江四十里的沙塆十八棵树的柚子最著名，才算是真正的安江柚子。柚子成熟了要站岗放哨，比人参还珍贵，一般人只能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第二天，先到市场上转了转，做了个市场调查，街上家家店门口堆满了柚子，满城无处不飘柚子香。硕大的一个柚子，起码三四斤，不过称，论个数，一角钱一个。然后我持介绍信，到安江食杂果品公司联系业务，调了四吨合八千斤的柚子，再到车站办了托运手续，将一车价廉物美的柚子运回绥宁长铺子。
我又马不停蹄，坐车赶到溆浦，在溆浦旅社碰到一个隆回县食杂品公司的采购员老王，他也是来溆浦调运桔子的。
当时的溆浦号称湘西乌克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尤其是桔子不但省内外有名，还出口苏联，东欧一些社会主义国家。
这个我颇清楚，因我读高中就是在溆浦一中读的。每年桔子熟了，一望无际的桔园，到处是一片桔红的海洋，逗人喜爱。桔子很便宜，才三分钱一斤。
每年同学们都要轮流去柑桔厂选桔子，按大小装箱，运往苏联，称苏联为老大哥。中苏关系好的时候，在斯大林时代，桔子不要钱，无偿奉送；赫鲁晓夫时代，中苏关系恶化，老大哥老是欺小弟弟，一个桔子不给，我们同学也乐得不要去选桔子了。听厂里老职工讲，有一年，当桔子运到满州里，苏联卡我们的脖子，迟迟不验收，零下几十度的天气，几十个火车皮的桔子全部冻坏，变成了一堆@臭@狗。可鄙的俄国佬，以后再也休想吃到中国的桔子，莫讲吃桔子，桔子皮都不给！后来又死皮赖脸讲好话找我们要东西，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
吃过早饭，我和老王找到城内溆浦果品公司，仓库保管员老舒同志带我们到仓库看货，让我们扯开肚皮品尝了一顿饱的。
我觉得个个桔子甜得如蜜糖，老王却说酸得要死，他的话我不苟同，这不睁眼说瞎话吗？实事求是嘛！
老王说：＂小杨同志，你真是个生伙子，你会做生意吗？你知道猪八戒的奶奶是怎么死的？笨死的！在与人家谈生意时，你不开口，让我来说，不能老实说桔子甜，要说酸，知道为什么吗？这样才能把价格降低。＂真是叫花子被狗叫，这件事对我触动颇大，难怪生意人唯利是图，不讲真话，给我上了书本上学不到的一课。
我调来一个带拖的车，装了七吨桔子回县。公司领导很满意，说我任务完成得出色，夸我是首个从外地调运柚子和桔子的人，在市场上抢断手。为此，我被公司评为当年先进工作者，获得二千元奖金。
我以为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值不得拿奖金，将二千元钱原封不动从邮局退了回去，我是不是有点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采购员的工作就是出差再出差，打一枪换个地方。军队打完一仗也要休整一下，采购工作就不同了，这不刚出完差到安江溆浦，公司电话要我到省城长沙棉麻公司去调棉花。
我到地区棉麻公司开介绍信，公司领导说：＂行！你绥宁县对国家贡献大，开两百担给你，到省里提货。＂
我接了介绍信给出门，心里嘀咕，我绥宁县对国家贡献大，什么贡献？半夜里摸着冬瓜当枕头，我不明白。左思右想，大概是我县木材多、竹子多、玉兰片多，给国家的贡献吧？
我赴长沙找到棉麻公司，公司上午不上班，要我下午去。原来是大热天，长沙是全国三大火炉子之一，高温达三十九到四十度，只上半天班。这个我也清楚，在长沙岳麓山读了四年书，天热得喘气不出。下午我冒着酷暑去了，很顺利的将两百担棉花弄到运回县里。
回到采购组，又受县货栈委托，借我和货栈的苏万玉同志赴益阳采购议价猪肉。对益阳我也不陌生，大学三年级就在益阳市三中实习四十天，哪条街哪个巷子了如指掌。
苏万玉同志自己掏腰包请司机吃了顿饭，点了几个菜，要我多吃点，说男人靠出门，女人靠坐月，回单位想报销还挨了批评。
顺风顺水购到一车议价猪肉，时间充裕，老苏邀我坐船到桃江县玩了半天。美其名去打探货源，其实是去桃江看美女。男人不好色犹如女人不爱美，东施丑八怪还效颦哩！民间谚语说：桃江女子苏州汉，宝庆妹子黑煤炭。
百闻不如一见，桃江确实是美人窝，不用涂胭脂，人人桃红花色，个个细皮嫩肉，水灵灵红艳艳美艳如花，光彩照人。宝庆妹子黑古鲁粗，无法比拟。
赴河南调西瓜，到新化调瓷器、去湘潭调豆瓣、奔邵东调黄花。总而言之，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走南闯北、东奔西走，为绥宁人民采购货物而奔波劳碌。
采购组其他同志只管将货物搞进，我却不但搞进货物，还要将货物搞出。我县绿水青山，千千万万根毛篙竹、杂竹、杂木棒、桎木条等土特产，均通过我的手销往省内外。
每年公司派出大批人力下乡，还要在农村请不少临时工，就是收购这些东西，打捆、归堆到马路边，等待车辆运往邵阳火车站装火车。既支援了国家建设，又搞活了农村经济。
我每天除了在市区采购货物外，就是坐单车或公交车去火车站，来回三十里，请临时工重新打捆那些杂竹、杂木棒、桎木条，装火车。
每个季度要造车皮计划，每月至少要装三十个五十到七十吨的车皮，平均每天要装一个火车皮，累得精疲力竭。坐在理发店椅子上打瞌睡，象个死人，理发师理完了发，我的觉还没醒。理发师道：＂同志，你太累了！＂
有时地区公司开会，各县代表都到齐了，只有我县公司领导躲懒，打个电话要我去顶替。人家都是经理股长科长级，我算什么？
别人还以为我是经理。＂下面请绥宁杨经理讲话，大家欢迎！＂劈哩啪啦的掌声，弄得我怪难为情，一个小采购员一下变成了经理。
在邵阳六年，这里的风土人情实在不敢恭维。采购组旁，常见大人给孩子洗澡，洗澡完了给孩子穿衣服。小孩坐在脚盆里戏水不肯起来，大人伸着巴掌吓唬要打孩子屁股。小孩跳出脚盆。边跑边骂道：＂又打你娘咧，你娘偷人哩！＂小孩从小没家教，长大了怎么得了。
星期六晚上，大祥坪灯光球场有精彩篮球赛，是省里篮球队与邵阳市篮球队友谊赛。贸易公司老胡相约，他说吃了晚饭去怕迟了买不到票。我说这好办，不等吃晚饭，到店里去吃碗三鲜面，他说好主意。吃完了他嘴巴一抹，等着我去买单。赶到大祥坪灯光球场，老胡排队在前面买票，每张票一角钱。谁知他只买了一张票，还告诉我说：＂我的票已经买了，你的票你买。＂看看，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人？邵阳就有。刚刚我还给他数了三角面钱，他帮我买张一角钱的票都舍不得。真是人生百态，我算看白了邵阳人。
难怪谚语道：“天上有个九头鸟，地下有个湖北佬”，三个湖北佬当不得一个长沙佬，三个长沙佬当不得一个宝古佬。宝古就是宝庆，宝庆就是邵阳，对邵阳人你得提防点。当然，我不能一棍子打烂一船人，象老胡这样的人纯属个别。几角钱小事，却令人不愉快。
在看球赛中也是怪事迭起，省队投进一个球，邵阳观众反而一片喝采，邵阳市自己球队投进一球，却得到一阵＂唏嘘＂声，按理说胳膊不往外拐，这正常吗？难怪有人说邵阳是个怪城市。weige时，这里搞武斗最凶。后来邵阳放脚筋臭名远扬，城市品位太差。
weige中期，有天我坐单车去双坡岭火车站，亲眼目睹了一件触目惊心的事，至今难忘。
城步、绥宁、洞口等县的邵阳知青返城闹革命。知青与工联对峙，发生了武斗，打死了一个知青。
那天，一千多名知青，抬着打死的人游行示威。从东直街地区专员公署出发，没有浩浩荡荡，只有静默游行，怪恐怖的。
打着一面大旗，旗上写着＂1079＂四个阿拉伯数字。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1＂代表扁担，读音＂妖＂；＂O＂不读零读＂洞＂代表斗笠；＂7＂读＂拐＂代表锄头；＂9＂即脚耙，＂1079＂连起来读妖洞拐玖，象征上山下乡当农民的知青。非常形象，颇有创意，这个设计者不是天才亦是地才！
男女知青低垂脑壳，袖戴黑纱，胸挂白花，缓步而行，过冬瓜桥经儒林街来到东风广场。广场上高高矗立着东西南北四面都有伟人巨幅画像的光辉形象塔伟人的巨像俯瞰着下面的游行队伍。
当时几乎每个县都建有伟大人光辉形象塔，造价颇高，都是大理石镶嵌。伟人曾说：你们睡觉，我日夜给你们站岗放哨。
广场对面的东塔架着两挺机枪，枪口朝着游行知青。在光辉形象塔通往工业街的地面上，每隔五米用石灰水画了三道线：警告线，严重警告线，死亡线。
游行队伍成四纵队，八个人抬着死亡的知青遗体走在最前列。当走到警告线时，犹豫了片刻，指挥者沉声道：前进！当来到严重警告线时，不予理睬又继续前进。当行到死亡线时，刚抬脚踏步，突然＂嘟嘟嘟＂两挺机枪从东塔那边扫了一梭子弹，子弹沿着死亡线扫了一路。尖锐的枪声划破了静默的空气，不把人吓出尿才怪哩！
游行队伍还哪敢越雷池半步，每个人只有一条命。幸亏地革委领导匆匆赶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劝阻，要工联撤了枪，避免了一场流血慘案。不然的话，邵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
事态究竟发展到何种程度，我懒得看，也不想打听，骑着我的车赶往火车站装车皮去了。
从火车站回采购组，已是五点钟了。县造反派头头青年近卫军唐司令，身挎两支短枪，一支是国产驳壳枪，一支是德国造二十响快慢机，雄纠纠来到采购组。其他同志出的出差，装的装货去了，只我个人在。唐某想借我的单车去搞什么革命，起初我不答应，说你抓革命我要促生产。他见我不肯，眉头一皱：＂小杨。weige这么久了，还没打过枪吧？＂说着从身上摸出两把枪摆在桌上，＂去，开两枪过瘾！＂
我说：＂唐司令，说得轻巧，枪是随便开得的？你翘起尾巴我就知道你要阿屎。你不是要借单车吗，拿去吧！＂我将单车钥匙丢给他，在这多事之秋的年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惹不起我躲得起。昙花一现的人物，雄什么雄！
说实话，对weige没什么好感，出差在外住店，天还没亮，店老板催你起床，手拿语录本跳忠字舞，边跳边唱：＂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去商店买东西要念语录，不念不卖东西。上火车要毛念语录：斗私批修…
一九六九年下半年，我离开采购组，告别了邵阳，结束了我六年的采购生涯回到长铺子。
当时县里造反派掌权，我又被当做＂三门＂干部下放游家塆劳动锻炼，＂三门＂即家门校门机关门。劳动锻炼了一年，又抽调到关下插柳搞点近一年。
本来我是要到学校教书的，却改行搞商业，历史开了个小玩笑，转了一个圈回到了原点，于一九七一年二月终于归队到绥宁一中教书，成了郑板桥道情里的老书生：＂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