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上一篇文章《抗争与忍辱下的末世悲音：谈南宋遗民词人群》，曾指出比兴寄托手法在南宋遗民词中被大量使用，成为遗民词重要的艺术特色，但未及详细展开论述，因此，笔者想在此文里再将此问题详细梳理一遍。
王沂孙词集《碧山乐府》
比兴是中国诗歌常用的修辞手法，朱熹认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简言之，比是比喻，以相似的乙事物来描写甲事物，以表现其特点。兴是起兴，借其它事物来引起所咏之物。所以，比和兴，是两种修辞手法。
但在古诗里，比、兴手法往往合用，如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以雎鸠来引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主题，就是兴。“关关”是鸟的鸣叫声，以雎鸠和鸣来比喻作者对女子心动，并起追求之情，是比喻。
《毛诗正义》说：“‘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 ，“兴”取它类事物以发己心，并以见意，说明“兴”的事物往往与所要引出的事物有关联性，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以孔雀飞去却不愿失偶分离来象征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恩爱依恋，又如“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以桑叶来比喻弃妇由青春焕发到芳华己逝的转变，都是与所咏之事物有关联的，并非泛泛起兴。
应该注意到，上述例子，皆是“比”、“兴”合用，所以常常合称比兴。
词兴于唐，衍于五代，其功用在合乐演唱，作宴席聚会之娱，题材未脱男女情爱、花月风流之什。这一时期的词，词体未尊，由于功能所限，仅用来娱乐言情，没有言志教化的功能，所以词人极少在词里有所寄托。其抒情手法，或融情入景，或直抒胸臆，或平铺白描，词人大胆抒发感情，感情自然流露。考察这一时期的作者，如温韦、西蜀诸词人、后主父子、二晏、欧秦等，或精美，或疏秀，或婉丽，或闲雅，但皆未见含蓄蕴藉、言近指远的含隐寄托之作。
再历数其后的代表性词人，柳永长调以铺叙为特色，语言直白。苏轼虽开启豪放一路词风，词里多有对世事人生的感慨，然亦少比兴，唯其《水龙吟.杨花》，以杨花喻思妇，用的是比兴手法，但此词纯为咏物，并无作者本人思想的寄托。周邦彦词法度严谨，声律精雅，注重章法，善于铺叙，艺术性甚高，但亦甚少寄托。李清照词清丽深婉，醇厚秀雅，善用白描手法，因此未见比兴寄托之作。辛弃疾是第一个较多在词里使用比兴手法的的词人，他的作品，如《摸鱼儿》、《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满江红.暮春》、《贺新郎.赋琵琶》、《满江红.点火樱桃》、《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诸篇，以比兴手法寄托作者的思想抱负和政治见解，写得沉郁蕴藉，可惜一枝独秀，并未形成风气。
然而，到了南宋末期，比兴寄托的手法在遗民词人的作品中大量出现，成为遗民词独具的艺术特色。这种独特的文艺现象，是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和政治环境下形成的。
南宋亡国后，蒙古统治者将国人分为四等，第四等亦即是最下等的，乃是原南宋的汉人，也称南人。南人之中，除了部分卖国求荣的奸徒之外，其余南宋旧臣和文人饱受压迫，地位卑微。这些遗民词人，一方面怀念故国、不愿向新朝屈身，另一方面迫于政治形势，部分也曾应召在新朝为官，但内心却是充满了矛盾与郁闷。因此，他们只能寄情于文字，以抒发内心复杂的感情。由于政治环境的原因，他们往往不能直抒对新朝的痛恨和对旧国的怀念，因此他们开始在作品里大量使用比兴寄托的手法，来表达思想感情。比兴手法表现出来的词风，隐曲幽微，含蓄蕴藉，寄慨遥深，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在元朝统治者的重压下，以这种委曲的手法一诉亡国之思。
比兴之风盛行，最突出的现象，是出现了大量咏物词。这些咏物词，无论在数量上或艺术成就方面，均远超前人，后亦无可堪继者，是咏物词史不可逾越之高峰。这些咏物词，大部分并非泛泛的咏物之作，而是寄托着亡国哀思和对新朝的控诉。
元初胡僧杨琏真伽盗挖南宋诸帝后陵墓，尽取珠宝，遗弃尸骨，惨状不忍卒睹。有义士唐珏，闻声悲愤，乃与友人收诸帝后遗骸合葬，其后唐珏又与部分遗民词人结社，分咏龙涎香、白莲、莼、蝉、蟹，借咏物来寄托亡国之痛。这部分词人，以周密、张炎、王沂孙为代表，另有李彭老、仇远、王易简、陈恕可等共十四人，创作了大量比兴寄托之作，其中多有艺术成就极高的名作，受后世论家推崇。
如王沂孙《天香.咏龙涎香》、《齐天乐.蝉》两首、《水龙吟.白莲》两首、《摸鱼儿.莼》，周密《天香.碧脑浮冰》、《齐天乐.蝉》，张炎《水龙吟.白莲》、唐珏《水龙吟.浮翠山房拟赋白莲》、仇远《齐天乐.蝉》等，兹以王沂孙《齐天乐.蝉》来略析这一类词的风格特色。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馀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
开篇“宫魂”二字点出咏题。据马缟《中华古今注》：“昔齐后仇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嚖唳而鸣，王悔恨。故世名蝉为齐女焉”，由此，“宫魂”二字深含悲伤色彩。接着言蝉生活环境之孤清凄寂，它在凉柯暗叶间哽咽哀鸣，声声凄惋。此既写齐女，亦是咏蝉。“西窗”后几句从反面衬托题意，言雨后蝉声宛转清脆如玉佩，令人联想到齐女的美好形象，仿佛这蝉声是齐女手中轻弹的玉筝之乐曲，以生前的欢乐来反衬亡后的凄凉。“镜暗妆残”句，则是家国破碎，无心打理妆容。“铜仙铅泪”取金铜仙人典故以寄托亡国之思，“病翼惊秋”几句写哀蝉临秋的凄苦心情，“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则回首故国繁华，与现况对比，反衬如今现实的痛苦。
此词为哀叹宋陵被发而作，因宋陵中后妃尸骨被遗弃，故以蝉喻齐后之典故，暗指此事。这首词以比兴手法出之，含蓄蕴藉，用事浑化无痕，词人的感情和蝉的艺术形象完美结合，亡国之痛表达得隐曲而浓郁。这首词的艺术风格，如周济《宋四家词选序》所言，饱含黍离麦秀之感，却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
张炎《山中白云词》
其实，黍离麦秀之感，在南宋遗民词中很常见，王沂孙作品中，除咏宋陵被发事之外，还有不少咏物之作，也寄托着江山兴亡之感，如《眉妩.新月》“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表达江山易主复国无望的绝望心情。“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为赋清景。”感叹旧国宫殿太液池清景犹在，却已无心赋咏。《庆春宫.水仙花》“携盘独出，空想咸阳，故宫落月”，亦借金铜仙人事寄亡国之思。张炎《绮罗香.红叶》、《解连环.孤雁》借咏红叶孤雁以写遗民的飘零身世和不与委身新朝之徒同流同污的高尚情操。周密《水龙吟.白莲》以白莲托喻南宋后妃，“擎露盘深，忆君凉夜，暗倾铅水”暗喻后妃陵墓被发，离开故国的深沉哀思。《齐天乐.蝉》“故苑愁深，危弦调苦”、“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枝冷频移，叶疏犹抱”等句，借秋深叶落，寒蝉无枝可依的幽怨，暗示亡国之恨和对故国的无限眷恋。
比兴寄托手法以其言近旨远，能引发丰富联想，故其意蕴深厚，寄慨深远，得骚雅之致。南宋遗民词人历亡国之痛，心有所感，不能不言，而特殊的政治环境又令其言论受到限制，因此，含蓄隐曲的比兴寄托手法正好成为他们创作的最佳选择，得以在词史的这一阶段大放异彩。纵观词史发展，词风之流变除了词人之艺术创新或革弊精神驱动之外，社会环境变迁亦是推动因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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