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六七年前吧，我第一次跟着夏令营踏上跨越半个中国的火车时，一个想法浮现在我的脑子里：其实，一张车票所包含的价值，远超乘坐交通工具这一功能本身。
之前网上有篇挺受质疑的文章，说是高铁的速度越来越快，减弱了旅行的距离感。且不说它本身的观点到底立足何处，但我觉得在越来越快的交通方式里面，确实有某种“旅行”二字所蕴含的意味在流失着。某种打卡拍照、酒店食宿的旅行方式所无法展现的东西在慢慢地从人们眼前淡化、消失，为那“带上行军床和罐头，住在山头的林子里面做'调查研究’”式的东西替代，直至不再被提起，戴上小布尔乔亚的帽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一次长途火车所包含的价值，除却空间距离的移动外，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一点在于，它提供给了原本桎梏于一座城市的人们一次观察外面的世界、与形形色色的人相接触的机会：东北伊春茂密而深沉的丛林，华北平原广袤的旷野，齐鲁大地的山与泉，东南的丘陵，江南的水田，广阔而繁忙的长江，曲折绵延的黄河，路边长满了荔枝树的粤地，都会展露在一个本来从无机会见到他们的人面前；背着婴儿回家过年的妇人、手里拿着一大包家乡特产腊货，似乎是要去探望居住在大城市的儿女的老人、三五一群，坐在车厢里面畅谈的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兴许是去做生意，兴许是去做工，兴许是去探亲。不问来处，不问去向，坐在同一趟列车上，便是同行的友人，一些本不相干的生命于此有了交集。
大概一七年的时候，我坐过一列从广州开到北京的硬座火车。全程接近二十四个小时，要一直坐在硬座上。火车起步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先后上来了两队人马，一组是一对夫妻和一个大姐，另一组是三个大哥，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三个大哥身上披着稍厚的衣服，看起来是要去往北的地方，另一组人则是当时在广州一带还能穿得上的短袖，路途大概不会很远。他们的座位隔桌相对，在我的座位右面。起先，所有人都很拘谨，只是在跟自己同行的人之间小声交谈，直到他们从对方的话里面似乎找到了什么共同点，热闹的氛围便顷刻点燃，夫妻那一边是要去探望湖北的家人，三个大哥那一队则是从辽宁南下谈生意事毕返乡。兴许是他乡遇知己的兴奋，兴许是某种隐藏在这气氛背后的文化血脉觉醒，六个人相谈甚欢，至兴起时，三个辽宁来的生意人叫住了推车经过的售货员，显得相当豪气地为这一桌人填上一打雪花，三大包瓜子花生，似乎要与这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一醉方休。
当然，一瓶啤酒是醉不了这些常年在外奔波的旅人的。这一场巧合而起的宴会之中，没有人去要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几条生命的轨迹于此交汇，演绎出一段短暂的热烈，然后便从此相忘于江湖，于彼此的生命中再无半点音讯。这一面之缘如此之短暂，就是这短暂使它得以如此之热烈，正因从此以后不再相逢，那心底的话，不得告诉亲近人的隐事，不尽相合的个性都得以得到最充分地展现，在这碰杯的一刹，只需沉浸于相逢即是缘的欢喜之中，不顾一切。
而旁观者自然是无法参与进他们的共鸣之中的，但是观察每一个人，去猜想他们的心事，去揣度他们的生活，从只言片语、一个眼神、一件衣物中推测他们此行背后的故事，未尝不是种阅读众生相般的乐趣。有时走在街上，打开手机的镜头，扫过从你面前经过的千千万万的人，品味他们的神情，记录一个个普通而独一无二的时刻，那种奇妙的艺术感便油然而生：这么多人，绝大多数在这一瞬间之后与你本再无交集，而你却用你的目光和镜头，将他或者她永远写入你生命的故事里，记载于这无法承载每个个体生命之轻的历史中。
另者，无论火车也好，城市中运行的公交也好，坐在他们上面的时候，品味下窗外的风景也是项有趣的活动。与城市之中，望着窗外掠过的高楼、马路，看着窗外飘过的行人，也许可以试着去想想：这一栋建筑，建立他们的人在哪里？现在过得如何？在里面繁忙的人会在做什么？会不会有那么些人本会是你生命重要的一部分而现在整奔波于与你无关的忙碌之中，又或者某个你素未谋面却相谈甚欢、久闻其名而未得一见的人正行走于这些街道之中？他们的生活又会是怎么样的？你不了解的那部分是什么样的？尤其是当你穿过一座有你的朋友而你未曾踏足过的城市时，一些疑问就在恍惚之间涌入脑中：他平时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吗？他就是走过这样的街道，穿过这样的门，看着这样的树吹着这样的风与我相伴的吗？他平时会在这里流连戏耍，与我不认识的其他人一同度过独属于他的那一部分生活吗？熟悉而又充满神秘的距离感引诱着你想去触碰那片不属于你的世界，想去探索未知的生活，了解你不了解的人。
抑或，看看窗外的田野和山丘。十月份仍花开正艳的闵粤，五步一水塘的江南水田，不高但错落有致的小山丘。周围点缀着三两座房屋，太小了，大概不是住人的，应该是用来值班或者劳动间隙休息的地方。但在那小小的山坡上也要垦出整齐的梯田来，是可以见到某种坚持和智慧在其中的。比较来看，有的地方水系密布，水塘上还铺满了太阳能板——以前只会在书本和题目上看到的产业模式，才会在你脑海中形成真正真切的形象。再往北，一条宽阔的人工水渠从丘陵夹缝间的田地中间穿过，细小的沟渠链接起整片土地，劳动者有力的手与钎仿佛还挥舞在眼前。再走，又是满地塑料铺的地膜和大棚，里面种着原本无法生活在此时此地的作物。
眼见着地形的起伏变化，植被从葱茏墨绿变到万物凋落，渐渐地漫山遍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再去思索下其中蕴含的某种规律，不禁浮现起一种世界居然如此变化的奇妙的体验。南方的天空阳光温暖柔和，水田中间似乎游刃有余地镶嵌着房屋与道路，电与光的交错在原本属于田园牧歌的地带悄然生长，新兴的技术正孕育着破茧而出的新潮。而北方，辽阔的旷野在冬天的气息下显出一种饱和度不足的颜色，无论枯草或者绿柏都带着一丝黯淡的意味，好像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薄雾之中。然而正午时分又能见到那热情激烈的炽眼的阳光，用最纯正的、耀眼的白色倔强地穿透雾蒙蒙的天空和云彩，好像燃尽一切力量一般地把地面照亮，这午间的阳光，把除了最深沉的黑色以外的一切颜色都染成炽烈的洁白。就如同那旷野上矗立的，不断吐着白色烟雾的烟囱、从天的这一头延伸到那一头的电网铁塔、高耸入云，如海葵样挥舞扇叶的风车、声音沉重有力，一下一下敲打着大地的抽油设施一样，在这略显粗犷也是大气磅礴的地方孤傲地伫立着，炫耀自己独特而不随大潮而去的美。
列车驶过大地，一趟趟一次次地书写着全然不同的故事，关于人与人的，关于人与地的，关于本不属于这些土地的列车上那些乘客的。一路钟情。
行走，观察，感受，是对这个世界最深沉的热爱。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
点击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