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
文/灵璧石秀
小翠的家离我们就读的那所小学有三、四里地之遥。虽说是三、四里地之遥，但因为学校和他家之间隔着的全是良田，中间并无障碍物，所以站在学校门口，便能远远地看见小翠家所在的那座村庄。
那座村庄被大树环抱着，远远望去根本看不见房屋的影子，只能看见满眼苍劲的绿意。清早，大团大团的晨雾在那座村庄之中升腾起来，烟霭在翠木碧叶之间回环缭绕，美得好似仙境一般，侧耳细听，仿佛可以听得见隐约的鸡的鸣啼。那团团雾气随着太阳的升高而渐渐四处飘散开去，此时再远望那座村庄，便觉得纤毫毕现，仿佛可以看得清每一片树叶上因阳光跳跃而印下来的斑驳的痕迹。我一直觉得那座村庄最美丽的时刻，当属傍晚。你看，西天一轮滚圆的落日和火红的晚霞给村庄镀上了金色，几家炊烟穿林而出，在半空中微微摇曳，轻柔的晚风与天空中变幻莫测的云交相应和，真真地如画境一般。待暮色渐渐闭合，天与地便慢慢安静下来，月色溶溶，沉浸在夜色中的小村庄远远望去俨然就是一个大摇篮的样子。
小翠是在四年级开学时转到我们班上的。那时候，只有“乡”上的小学才开设四年级和五年级，所以一般情况下，小孩子都是就近入学，直到读完三年级的时候，才会合并到“乡”小学中来。和小翠一起转过来的还有另外两名男同学，他们住在一个村庄里，姓氏也是一样的。直到今天，我仍能回忆起他们三个人第一次走进教室时的样子。
那是一个早晨，我们大家正在晨读，老师来了，说我们班分来三名新同学，让我们鼓掌欢迎。在稀稀落落的掌声中，从教室门口鱼贯走入三个男孩子，走在最前面的男孩子身材精瘦而高挑，看他模样好像要比我们大上两三岁；走在中间的男孩子胖乎乎的，头发略黄且自然弯曲；走在最后面的便是小翠了，在三人当中他是最矮的一个。他们三人一例把头扭向黑板的那一边，羞涩的目光不敢与坐在座位上的我们对视，他们仿若一阵风似地走到了教室最后排的座位上。老师开始介绍他们三人，说实在的，现在的我已经记不起另外两位男同学的名字了，但是这个小翠我却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小翠真名叫某某翠，那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很阳刚的名字。小翠这个称呼是我和我的同桌英子给他取的绰号，那时候我和英子大略知道蒲公的《聊斋志异》里面有一个叫小翠的姑娘，偏生新到我们班的他，名字中也有个“翠”字，于是我和英子便脑洞大开，就以“小翠”称呼他。
初次喊他小翠时，他很气愤。他在教室里面疯狂地追赶我和英子，想阻止我们这样喊他。只是我和英子很是灵活，任他怎样努力也抓不到我们俩个。追赶得着急了，小翠就拿他课桌上的东西扔我和英子，我们轻巧地躲过飞来之物，照例戏谑地一叠声地喊他小翠。见没办法阻止我们，小翠就坐在座位上生闷气，他冲着我们翻白眼儿，我们不买账，也以白眼儿还他。后来，小翠索性不再理会我们，他用胖乎乎的手托住硕大的头颅，把脸转向一边，不再直视我们，只把后脑勺留给我和英子。这时候，我和英子就更乐了，因为小翠的后脑勺处有一根细长的、和红毛线编在一起的小辫儿，这在我们那儿叫做“后拽（第四声）”，男孩子普遍都会留这个，但是一般人家都是在小孩子六岁的时候就给剪掉了，像小翠这样直到四年级还一直留着的，着实少见，因此这也是我和英子喜欢撩惹小翠的一个重要原因。
现在想来，很为自己小时候的轻狂与顽劣汗颜，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行为会给小翠的心理带去怎样的伤害？而今，我总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丑陋的，嘴脸丑陋，心灵丑陋。如果，今生还能有机会和小翠见面的话，我一定要当着他的面，跟他说声“对不起”。
时间在我们的你追我赶、打打闹闹中悄然溜走，转眼就到了放学的时间。我和英子边收拾书包，边商量着放学以后去哪里玩。就在我和英子说话的时候，已经收拾好书包的小翠趁我俩不注意，猛地从背后推我和英子一把，然后就大笑着跑出教室。我和英子哪里吃得下这样的亏，我俩停止收拾书包，像旋风一般迅速奔出教室，去追小翠。
小翠一只手按住耷拉在后腰际的蓝布书包，另一只手有节奏地甩动着，粗壮的小腿频繁交错，逃也似地向前狂奔。他的笑声与文具撞击铁皮铅笔盒发出的“咣咣当当”声交织在一起，搅得他回家必走的那条小路上尘土飞扬，便是连他的平日里格外醒目的小辫儿也看不清了。由于小翠早有预谋，所以我和英子是断断追不上他的。我和英子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小翠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再渐渐隐入到那个美丽的村庄中。我和英子无计可施，只能气急败坏地抓起地上的石子，向小翠消失的方向奋力扔过去，然后恨恨地自言自语，让小翠等着，待到明天上学的时候再找他算账。
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和英子拿着小翠送给我俩的“棠溜儿”和“枸骨子”时，便把昨天的旧账忘得一干二净了。
“棠溜儿”是一种褐色的小小果子，也有人称之为“棠梨”，因为其味道特别酸溜溜，所以我便宁愿以“棠溜儿”称呼它。在我们那个地方，“棠溜儿”树是小翠家所在的那个村庄特有的。
新摘的“棠溜儿”又酸有涩，但是我和英子却偏偏喜欢啖其味道。先轻轻地咬开“棠溜儿”的果皮，再以舌尖触其果肉，哎呀！真酸啊！酸得我们直吐舌头，便是连眼睛和眉毛都皱到一块儿去了。小翠从不吃“棠溜儿”，每次都是我们吃，他在一边看，见我们被酸到洋相百出时，他就在一边抚掌哈哈大笑。
“枸骨子”是树的种籽，小粒状，呈白色，质地特别坚硬。“枸骨子”是我们女孩子必备的武器。我们把竹筷子一折为二，再用刀把断筷子从中间剖开，最后稍加修整，就成了光滑的两支竹片。使用的时候，只是在两支竹片之间夹上一粒“枸骨子”，再用力捏，由于压力骤然增大，夹在竹片之间的“枸骨子”便会弹跳出去，就像男孩子们玩的弹弓一样。只是与弹弓相比，“枸骨子”的威力明显要弱了很多，且不说那小小的粒儿在空中轻飘飘地划着弧线，根本无法掌控方向，即便就算真的瞄得准，打得到，但由于它实在太小了，所以被打到者仍然不会有一点儿疼痛的感觉。虽然发射“枸骨子”毫无杀伤力，可是我们仍然把它当做吓唬人的绝技，每日里只要有空，必将刻苦练习之，有时为了捡回一粒已经发射出去的“枸骨子”，我们会在地面上来来回回搜索好大一会儿。见我们找得辛苦，小翠就胖手一挥，让我们不要找了，说明天上学时再带“枸骨子”给我们。在我们的欢呼声中，小翠俨然成了大英雄一般。
这许多年以来，我一直很好奇，总想知道“棠溜儿”树和“枸骨子”树到底长得是个什么样子。若干年后，有一次我从小翠家所在的那个村庄经过，透过车窗，我看见许多大树傍水而生，一半树冠笼罩在地面上，一半树冠笼罩在水面上，于是我便想当然地认为那就是“棠溜儿”树。我还看见一些树冠稍小，树干格外笔直的树，远远看着我就已经能够感应到它传递出来的刚毅，于是我又想当然的认为那就是“枸骨子”树了。
小孩子在一起总没个长性，一会儿好，一会儿恼的，两年的时间也就在我们的欢笑与吵闹声中飞逝而去。后来，我们小学毕业了；后来，我们各自走向远方，于是就断了联系与音信。而今，已经离别三十年之久，这期间我从未和小翠见过面，也没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上天，从英子那里得知，我们小学同学中，自己成家早、孩子也成家早的，现在有几位已经做了爷爷了。这样想来，而今的小翠应该也已经是爷爷辈的人了吧？
（作者系灵璧家园网一级写手，知名作家胡瑰丽女士）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