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请读“胡说”
胡子宏生命日记（1623）
慈父心软，这些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孩子的眼泪
在很多同龄人眼中，我时不时会被看做一个怂人。在很多领域，我确实是怂得厉害，有时候，伸手就来的利益，我也懒得搭理。不过，熟悉我的人，必须赞成我的一种品质，那就是，这些年，我极为抗揍。
是啊，绝症晚期，我经历了。死亡和葬礼，我也经历了。甚至，我眼睁睁地看到过亲人停止呼吸——我娘是“咯噔”一下，心跳停止，目瞪口呆地离世；我前妻则是在弥留之际，被拔掉了氧气管，慢慢地停止呼吸。
我的心很硬。我听到谁谁去世了，会“哦”一声，若非必要，我不会亲临悼念现场。当年，我爷爷32岁牺牲在战场，我奶奶守寡近半个世纪，听到村里有老人去世，她总是“哦，XXX死了呀”。现在，我终于能理解奶奶的心情。
如果听到或者面临某种惨状，我很心硬，通常不会流泪。我遇到过车祸，马路上一片血迹，死者面目狰狞。我看一眼，内心波澜不惊。唉，不就是死亡嘛，我又不是没有见识过。见多了，也就不怪了，不知不觉，我的心肠硬如磐石。
可是，能够让我心软的，是亲生骨肉。我内心的坚强中，有一处今生无法克服的柔软，那就是看不得孩子的眼泪，尤其是儿子们发自内心、对爸爸依赖时的眼泪。
记忆中，胡小鹄第一次嚎啕大哭，是幼年时打针。我和他妈妈总要时不时到防疫站，给他注射各种疫苗，貌似每年都要去三两次。小孩子怕扎针，进了注射室，听到小朋友的嚎哭，小子就会把目光投向我们。
慢慢地，小子就会咧嘴，眼里噙着眼泪。他的目光似乎对我说，爸爸，我不想打针，疼。前两年，我会哄孩子“忍忍，一下子就好了”。等孩子上了幼儿园，我就会激励孩子“坚强的孩子不怕疼”。
胡小鹄哇哇地哭，泪水盈眶。哭的时候，还抬望眼，眼巴巴地看着我。那一刻，我柔软的心肠动了一下，泪水也迸发出来。平时，陪孩子那么快乐地玩耍，真舍不得看到孩子哭啊。那针头，分明是扎在自己的心上。
记忆中，最令我恐惧的哭，发生在2003年的北京某地铁站。那一年，是我人生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光，胡小鹄的生母在北京肿瘤医院就医。孩子放了暑假，就到北京陪着妈妈。白天，我会领着他去坐北京的地铁，买了票，我们就一圈一圈地转悠。
在某个站台，我出了地铁车厢，本以为，胡小鹄就跟在我身后，可是，立足未稳，小子瞬间不见了。我的头发根儿立刻竖起来了，浑身上下爆发出一股凉意——不好，我把孩子丢了。
我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内心的恐惧像燃烧的火焰。大约只是三五秒时间，我看到，胡小鹄正站在距离我十几米的地方。小子正在惊恐地东张西望，咧着嘴，眼泪也已经夺眶而出。我扑过去，抱起来小子。刹那间，我读懂了孩子的泪水。
（二）
那些日子，胡小鹄的生母接受着痛苦的化疗，实际上，等待我们这个三口之家的是什么，我已经分明地预料到。那个暑假，是孩子陪伴妈妈的最后时光，如果母子隔世，我就是孩子唯一的亲人。
我能理解，孩子出了地铁站，抬望眼，却看不到爸爸，那种惶恐不安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孩子幼小的身心。这些年，我对胡小鹄在学业上的要求比较严格，但是，日常交往中，我极少对他板起面孔，而是安静地注视着他，胸怀里装着慈父心肠。
如果无端地让孩子感到惊恐不安，乃至流下泪来，我会持久地感到惭愧和后悔。胡小鹄上四五年级的时候，在书桌上学习，无意中碰掉了我的一个小物件，貌似是电脑上的键盘。我就对胡小鹄大吼大叫起来，小子有些恐惧，赶紧附身去找，甚至打开抽屉翻找。
那一次，胡小鹄没有流泪，但是，他被我无端训斥下表现出来的慌张和恐惧，铭刻在我的记忆里。父母把生活中的不良情绪发泄给孩子，的确是显得很没出息。
胡小鹄在生母去世前，被我大妹妹从学校接到医院，见到了生母最后一面。出了病房，胡小鹄就呜呜地哭了几声。前妻出殡的时候，胡小鹄也是呜呜地哭了一阵，没有表现出生离死别的悲痛。
我不指望着一个7岁的孩子，过早地、过多地经历那种让别人怜悯的悲伤。如果孩子总是哇哇大哭，那就不是孩子了。被悲伤过早笼罩心灵的孩子，未必会感受到对人生的亲情多么珍惜。
对胡小鹄的哭泣，我再也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最后一次，小子流露的哀伤，是2016年7月上旬的某个晚上。彼此，我已经诊断为鼻咽癌，即将在北京肿瘤医院治疗。晚上，我和妻子送孩子到西钓鱼台地铁站。
我们在电梯口分别，小子乘坐电梯，缓缓下降，被站台遮掩住的刹那间，小子抬头望了我们一眼，刹那间，我读到了孩子眼神里流露出的凄凉和哀伤。
妻子虽然是胡小鹄的继母，但瞬间就泪流满面，我也难以自抑，我们夫妻默默地边走边流泪。所有的痛苦，父母都可以扛，但是，孩子7岁丧母，19岁爸爸又罹患绝症，再坚强的孩子，也不愿意承受亲人离世的悲伤。
命运对我还算不错，不知不觉，那个悲伤的晚上已经过去4年多。命运给我安排了一次惊心动魄的触底反弹。如今，即便是我即将撒手人寰，也为孩子留下了一些积蓄，还能看到胡小鹄入职于首都北京的某个单位。岁月静好，只有我这样的父亲，才会领略到，有胡小鹄这样的一个儿子，人生的收获，真的是满满地塞满心灵。
（三）
相比之下，小儿子胡小鸿的哭声，虽然也引发出我对儿子的舐犊之情，但是没有勾起内心太多的悲怆。记忆中，最早的，就是带着胡小鸿回老家过年，彼时，乡间是可以燃放爆竹的。胡小鸿就被鞭炮的噼里啪啦，吓哭了一回。
胡小鸿哭的时候，就是长大了嘴，咧成了八字，哇哇地哭。这时候，我会抱着他回家，他听不到鞭炮声了，就没有什么恐惧感，哭声也就戛然而止。
胡小鸿哇哇地大哭，在我的记忆中，大约有两次。小时候，我骑着电动车，载他出去玩。问题出来了，我必须发动电动车，小子才可以上车，站在踏板上一起走。可是，我若是先坐在电动车上，小子就以为我要遗弃他。他非要先上车。
无奈，尽管他并不理解情况下，我先是他从电动车上抱下来。胡小鸿就小子紧张、惊恐地哇哇大哭。他还小，听不懂我的劝说，我也只能动粗。他一边疯狂地攀爬电动车，我赶紧启动电动车，等车轮开始转动，小子才意识到，爸爸并没有遗弃他，然后我们再快快乐乐地出门玩。
最近一次看到胡小鸿呜呜地哭，是去年春天，孩子正读初二。不知道怎么回事，孩子感到腰部和臀部很疼痛，上下楼都成了问题。中午，孩子强撑着上下楼，等到了下午，就无法挪动身体了。老师们赶紧叫救护车，把孩子送到医院急诊科。
我和妻子找了朋友的车，心急火燎地赶到了衡水市人民医院。到了急诊科，小子正躺在病床上，呜呜地哭。此前，医生已经做了相关检查，大概是神经疼，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是，孩子不能动啊，一活动身体，就疼得呜呜地哭。
很无奈。我们想在急诊住院，但是，没有床位，白折腾了一回。既然我和妻子来了，我就婉言把陪伴的老师们劝回了学校。接着，衡水的朋友就陪着我随便吃了点饭，还给胡小鸿捎了些晚餐。
我们吃饭的工夫，妻子陪着胡小鸿吃了点东西，还去了次厕所。嘿，小子吃了些东西，填饱了肚子，竟然能下床走路了，腿部和臀部的痛苦都减轻了。我们连夜从衡水赶回，等回到家里，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13岁的孩子，在担架床上呜呜地哭，确实很痛苦、很无助。我不能鼓励孩子坚强，但凡痛苦减轻一点点，孩子都不会呜呜地哭。我痛在内心，泪水也在自己的眼眶里打转转。幸运的是，孩子吃饱了，疼痛就减轻了。现在想起来，大概率是孩子穿衣或者运动不当。
慢慢地，胡小鸿长大了，初中的孩子，不知不觉就有了自己的想法。我很少对孩子发怒，孩子从衡水放学回家后，我就喜欢总结出自己的人生得失，把胡小鸿喊到自己的床前，轻声细语地给孩子讲。
我给孩子讲守规矩是人生最大的安全；讲让人放心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讲只要不是生死问题，一切都不是问题。我会提到自己抗击病魔的心态，鼓励孩子，默默地坚持下去，进步会慢慢地来。人生总是越努力越幸运，无论是你这个风华正茂的孩子，还是病入膏肓的爸爸，努力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
胡小鸿听着我的话，眼圈就会红起来。他不会泪流满面，但是，与病魔做斗争的爸爸，为他做出了表率，不知不觉，我的叮嘱会打动孩子的内心，孩子的眼眶就会噙满泪水。
（四）
暑假的时候，孩子即将升初三，我抽了个机会，与孩子谈心。这一次，我给胡小鸿讲述了我们家这些年的历史。我从自己的童年讲起，讲到爷爷从小对爸爸严格管教，后来，爸爸也对俩儿子严格管教。
我讲到，爸爸第一次的婚姻，妻子是哥哥的生母。后来，哥哥的生母去世，爸爸与妈妈结婚，才有了第二个儿子，也就是眼前的胡小鸿。哥哥的生母去世前，留下最重要的一句叮嘱是，一定要让孩子考上最好的大学。这才有了我对哥哥学习上的严格要求。胡小鹄生母的遗愿虽然没有完全实现，但是，哥哥毕竟考上了名校。
我给胡小鸿痛说革命家史的时候，孩子的眼里就开始噙泪。我说，我们父子，各有各的命运，眼下你是最幸福的。成绩是不是突出，这不是最主要的，我希望我们父子最优秀的品质就是做最好的自己。
不知不觉，我就给胡小鸿讲了好久，听着我的讲述和叮嘱，胡小鸿眼中就含着泪。也许，孩子逐渐长大，能理解老爸多半生的艰辛。胡小鸿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就幽幽地想，两个儿子都长大了，我经过多年的拼搏，终于开始衰老了。
2021年的春天已经来了，这一年，我们父子都要经历各自的大事。我争取熬过病后5年，实现临床的病情痊愈。胡小鹄即将立足北京，我希望他几个月之后，能开始比较理想的职业生涯。胡小鸿要升高中了，三年后就要应对高考。我希望小子能进入喜欢的高中。
我想，不管我的余生是长是短，我都不希望再度看到孩子的泪水。孩子的噙泪，往往会刺痛我内心最柔弱的地方。如果我的人生到了末端，我也会叮嘱他们，爸爸与你们永别，这是生命的规律。爸爸离世后，你们就平平静静地完成每一个仪式，用不着流淌泪水，也不要计较外人评论你们是不是心怀悲伤。
孩子们，你们对爸爸最好的怀念和尊敬，其实就是在困难的时候，想起爸爸的叮嘱，判断一下如果是爸爸经历这样的波折，会做到何等地坚强。
不管今生身处什么样的境遇，爸爸都希望儿子们不要流淌太多的泪水。当然，如果你们赢了，取得了成绩，流出幸福、激动的泪水，那肯定是很动人的。那时，爸爸会听得到你们的心跳，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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