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凉鞋
张亚凌
人心真是奇怪。有些原本已习以为常且必须得接受的,也会猛然间心生抵触。抵触又是一种很奇葩的情绪,一旦滋生就迅猛发酵。发酵膨胀,膨胀发酵,便不自觉地陷入了死循环:心里堵满抵触的情绪,以至于整个人鼓得像帆,却不能劈荆斩浪一往无前,而是——炸裂自己。
就像,儿时的自己对那双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凉鞋。
时光回到40多年前。我们姐弟仨,上有大我三岁的姐姐,下有小我一岁半的弟弟,我,居中。
真真应了句老话,“偏大的,爱小的,见了老二牙咬的”。遇到好事,我跟姐姐时,娘会说,你姐天天照顾你,都不知道让一下?我跟弟弟时,她会说,娃比你小,当姐的都不知道让娃一下?我就懵了:大我三岁得让,小我一岁半也得让,谁让我啊?
每每听到娘说这话时我就很崩溃,就会把村里老人的话当真。我,就是他们在涝池里用笊篱捞上来的,就是他们从碳渣坡上捡回来的!从小到大,由头到脚,打里向外,除了碗筷及吃过的饭,我实在找不出自己使用过的啥东西不是姐姐用过的。
我,咋就不能有我自个的东西?
对此觉醒大约是在八岁时。
曾想过自己快点长大,比姐姐高了胖了,不就变成她穿我的?事实上我再吃(也没啥可吃的)再蹦再跳,也没有达到想象中的那样。曾想过自己是个男娃多好,就是小弟穿我的。再迫切地想,终究变不成男娃。
我还得继续穿姐姐或变小了,或已经有了补丁的衣服,自然还有旧鞋,旧学习用具。
怨气越积越多,在那双凉鞋轮到我穿时,恰巧就多到我无法承受将要爆炸。如今想来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一认识深深地刻在我记忆里的,一定是姐姐用她的旧衣服旧鞋旧的一切做到的。看到新的却不能碰触,让我对新产生了莫名的憎恨——恨不得拿个锋利的刀子全部划拉破,对旧更是咬牙切齿——想用剪子(那时还不知道粉碎机的可爱与彻底)一律剪得稀巴烂抛到地球外。
看着姐姐穿着新凉鞋满脸得意,再瞅着自己脚上的旧凉鞋(她怎么可以连穿三年还穿不破?她是天天抱着自个的脚用屁股走路吗?),真是八面来气。大人们哪知道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内心极度不平衡的那几天是怎样煎熬的。不公不平的感觉像堆烈火,在孩子幼小的心里熊熊燃烧了好几天。
终于受不了了。
一个午后,抓起剪刀,咬着牙将两只凉鞋连鞋跟处都剪断,又怕母亲看出来是剪刀干的,还将剪口在青砖上磨了又磨。到了晚上,将鞋拿到娘跟前,绷着脸,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说:鞋带断了,不能穿了,也得给我买新的。
娘只瞥了一眼,说你弄断的。
心虚地别过头,自个断的。
她一下火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鞋到你脚上就成精了?两只都断?连断的茬都齐齐的?还断得利利索索?”娘边数落边顺势踹了我一脚,“你这碎怂,长本事了,还跛子腿上拿棍敲?你是觉得家里还有多余的钱叫你这样糟蹋?……”
第二天做饭时,母亲将一截钢锯条放在灶堂下的炭火上,红红的钢锯条就将我剪断的凉鞋焊接好了。鞋又被母亲没好气地扔到我的跟前,同时扔过来石头般俩字“穿上”!
鞋后多出了塑料被高温焊接后难看的黑色痕迹,像鞋受伤后结的痂,只是不像人受伤时那样幸运——它是不能脱落的。焊接后的那里,有点硌脚,鞋带也变短了,勒得脚面很不舒服。
对这双凉鞋,我再无计可施了。不穿,太热;穿,勒得疼硌得难受外加难看。
原本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经我一折腾,被母亲踹了一脚不说,还多了难受与难看。
或许生活中真有很多事,就像儿时自己面对凉鞋时的尴尬:原本应该承受且只是心里有点舒服,因了作妖,便折腾成了很糟糕很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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