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览扶桑
从日常开始，带你重新发现一个深度日本
仔细想来，也是不可思议的。日本人竟然在世界上享有为人乐道的“三个最长”。
一个是人均寿命最长。2021年的最新统计数据显示，日本在世界各国人均寿命排名中，日本占据第一，为84.2岁。这是日本连续20年以上成为世界人均最长寿国家。
世界各国平均寿命图，2021年
一个是皇室寿命最长。若从首位在考古学上可考证的第10代崇神天皇算起，日本天皇在位已有2100多年。再退一步说，即便从第21代熊略天皇（456年即位）开始算起，日本皇室也有1566年的历史了。世界上丹麦王室算是欧洲最古老的王室了，若从公元940年算起，也只有1072年的历史。中国的皇室，汉朝407年是为最长。其他朝代的皇室都没有超过300年。
崇神天皇图
一个是企业寿命最长。目前公认的全球寿命最长的企业是日本的金刚组。这是一家做木结构的建筑公司，成立于578年，相当于是中国的南北朝时代，至今已有1444年的历史。日本目前超过1000年的企业有21家。500年以上的有147家，300年以上的有1938家，200年以上的有3939家。
20世纪初期的金刚组
日本每年都要统计创业100年（1922年创立）的企业有多少家。如在今年（2022年），东京商工调查社公布的数据是1334家。其中包括我们较为熟悉的旭化成、东急、富士面包、富士胶片、东邦瓦斯、小学馆（出版社）等都进入了百年。去年（2021年）日本全国有3696家企业迎来创业百年，其中包括我们较为熟悉的三菱电机、小松制作所等。前年（2020年）日本全国有1458家企业迎来创业百年。其中包括我们较为熟悉的伊藤洋华堂、斯坦利电气、中央物产等。目前日本超过100年的老店和企业达33069家，居世界第一位。美国拥有百年企业11000多家，居世界第二位。德国有800多家居第三位。日本的长寿企业数量在世界上也是遥遥领先。日本有专门研究企业长寿的学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一般社团法人“100年经营研究机构”代表理事后藤俊夫。他在2019年9月的一次演讲中表示，“日本企业的平均寿命是52岁，美国为24岁，而中国仅为3岁。”
第四代小学馆本社大楼，这家出版社在2021年跻身“百年企业”
人寿皇室寿企业寿均属世界第一。这之间看似缺乏横向的可比性，但若往深处思考，我们还是发现了这其中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东西在起作用。那是什么呢？就是作家井上靖所说的“沉静的眼，平和的心。除此之外，世上还有什么更宝贵？”原来是一种文明机质内在化或构造化了日本社会和日本人。
战后日本人的长寿，原因固然很多。如医保到位，饮食合理、医疗进步、环保先进等。但这是否也与日本人恬淡适从，少有欲望的生活美学有关？日本人即便生活在大都市，依旧保有不被外在的物质世界所束缚，不过分追求身外之物的心情，在自己的舒适区内，不马虎地过好当下的每一天。如松浦弥太郎的《今天也要用心过生活》。如川濑敏郎的《一日一花》。而山下英子的《断舍离》，看似整理和收纳的是物，其实是自己的人生。而真正的人生，则是始于丢弃之后。其实，人在骨子里，喜欢造化的还是“夜卧闻夜钟，夜静山更响”，或者“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悠悠缓缓的时间流，孤孤凄凄的空间像，则是人所期望的境界。信息爆炸，网络宇宙，手机世界，都是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虚拟。现在的问题是虚拟世界代替了真实世界。而日本人低欲望的生活美学则是企图还原原本的真实世界。于是我们看到万事讲节韵，做活有余地的日本人，人寿成了他们的一个宿命。
东京夜景（图｜库索）
日本皇室的长寿，原因固然也很多，但最为重要的原因是否与日本天皇放权，活在权威和权力分离的二重构造中有关？因为这种构造对权威者来说，较为轻松，少有重荷；较为闲适，少有烦恼。由此故，有日本学者统计，从第40代的天武天皇开始，到第112代的灵元天皇为止，先后共有40位天皇退位后削发为僧尼，与古寺青灯相伴。很多还自称为“法皇”。皇后和皇子出家的就更多了。表面看是告别红尘世界的万籁俱灰，表面看是无可复活的凄凉的结局，但实质是一种转身，一种柔软的转身，是一种放弃，一种执着的放弃。历史不过是匆匆过客，值得留恋和品味的东西并不多。醍醐、朱雀、冷泉、圆融、花山、桃园，从这些天皇的年号，似乎就可以读出他们内心的萧索与平和。后白河上皇1169年出家入道成为法皇。他致力于造寺造塔和编撰《梁尘秘抄》。他的作品如是说：游戏是生的全部/听到游戏小孩的喊叫声/我的身子才能慢慢转动。日本皇室能连绵至今，是不是也和这种心态有关呢？这种天性上的积贫积弱，最后倒反得以“万世一系”。长久和稳定成了皇室的一个宿命。
后白河上皇像，藤原为信绘
日本企业的长寿，原因固然也很多。诸如日本是个岛国，没有直接的外来战争，没有被战争打乱过节奏。此外，家族企业在接班人问题上的不“立亲”而“立贤”，不重视血缘而重视“家”，所以养子/女婿也能接班等。其实，在探讨日本企业何以长寿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的视野还必须放在日本的文明机质这个层面上。低调务实，尽可能的贫寒，不任意扩张，不轻易上市的小我自己，内敛自己，笔者以为则是原因的原因。
只要看看2021年日本富豪排行榜，就会明白何为日本企业的轻/小/弱。日本首富，当仁不让的是63岁的孙正义。去年他的个人资产为446亿美元。不过这个数目在世界富豪排行中要排到33位。日本第二位富豪是72岁的柳井正，这位优衣库老板的个人资产是408亿美元，在世界富豪排行中也只有35位。唐吉诃德折扣店老板，71岁的安田隆夫拥有41亿美元，这个数额在世界富豪排行中要脸红地排进738位，但他还能挤进日本富豪前9。世界富豪排行中的753位，还能堂堂地挤进日本富豪前10的是伊藤洋华堂老板，96岁的伊藤雅俊。他的身价是40亿美元。这里，轻与重，小与大，弱与强，是多么的显而易见。但就是这种轻这种小这种弱，倒反使得日本企业长寿不死。
优衣库东京银座旗舰店
你再看无印良品的经营理念：不要“这样很好”，只要“这样就好”。显然，无印良品的思维，也是日本企业的一般思维。因为“很好”（非这个不可）还是微妙地表现出人间至上主义和不协调的强势。“就好”（没有这个也可）则是妥协、让步、抑制和满足在知性判断中的萦绕不绝。而恰恰是这个萦绕不绝，连接着日本企业不倒闭不破产的萦绕不绝。古希腊的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就可以撬动地球。深入学习之父Hinton说，宇宙的答案，不过是4398万亿参数而已。口气之大之轻松，给人狂妄至极的感觉。而站在一旁的日本人则有些脸红。他们小心翼翼地说：人由于爱欲，而无法成神吧。在日本，中小企业就有460万家之多，但资本金在1亿日元（600万人民币），从业员在100人以上的大企业，只有16653家。这表明日本90%以上都是中小企业，其中10人以下的家族企业为最多。但恰恰是这样的企业，生命力最强也最抗“震”。而最先倒下的往往是昔日业绩显赫的大企业。名古屋是日本汽车丰田的故乡。围绕这家超大企业，名古屋周边到处都是为丰田提供零部件的家族企业。非常的不显眼，但非常的赚钱也非常的利他。所以，富不过三代，在日本绝对是个伪命题。
企业要长寿，当然离不开员工们的作为和努力。而对员工来说，就有个如何思考职业的问题。职业究竟是目的还是手段？在日本人看来，职业当然要体现劳动的经济回报，这时的职业就是一个饭碗，一种谋生手段，一种权宜之计。但职业如果仅仅停留在手段的层面上，则无法带来神圣与虔敬。若无神圣和虔敬，则无法带来敬业，更无法使人成为完整的人。为此，日本人更看重的是职业本身就是目的，职业本身就是荣誉，职业本身就是人的内在价值的体现。显然这种职业观消除了世俗社会惯有的职业歧视，给了人们安于职业的一种理由：这个世上并无高低贵贱之分的职业，各安其分，做好本分才是关键。具体说就是武士要守好武士的本分，荒废武艺可不行；农民要种好自己的地，荒废田地可不行；工匠要有一副好手艺，粗制滥造可不行；官员要履行自己的公职，渎职受贿可不行。等等。日本江户前期的僧侣，日本企业精神的奠基人铃木正三将其称之为“工作坊就是道场”。而历史作家司马辽太郎将其称之为“重职主义”。这就非常接近马克斯·韦伯在20世纪初所提出的“天职”概念——赋予职业超越功利的意义。
工作坊就是道场。小说家村田沙耶香在2016年发表《便利店人间》小说。在获得芥川奖的这部小说中，主人公古仓惠子不婚不育不换工作，在便利店一干就是18年，店长都换了8任。每天吃着便利店食物，每天听收音机发出的咔咔声，每天看着干净的店面，每天说着欢迎光临，每天过着同样平静的生活。她自己也知道，一切都在变，只有自己一直没有变。而自己的不变，则是活下去最合理的适世之道。显然，这位“便利店人间”，就是把在便利店工作这个职业，视为目的视为荣誉视为自己作为人的完整性的一个完美体现。“在便利店里，身为工作团队中的一员比什么都重要，也不会这么复杂。不论性别、年龄、国籍，只要穿上相同的制服，所有人都是待遇均等的店员。”这是小说作者的话，当然更是日本便利店长寿的深中肯綮。日本第一家便利店（全家）诞生于1972年，至今已有50年。遍布日本各地的5万多家便利店，再有个50年，想来也是绝对轻松一跃的高度。日本电影《入殓师》获2009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把为死人化妆这个职业视为创造死之静美，这怎么说都是将职业视为目的而不是手段的一个结果，这怎么说都是“天职”的一个表现。日本的经济评论家大前研一著有《专业主义》一书。在书中他提到了“希波克拉底誓言”（也称学医者的誓言）。大前研一说这个誓言意思是“向上帝发誓，以此为职业”。看来日本的入殓师们也是向神发过誓言，以此为职业的。
中文版《人间便利店》，村田沙耶香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
从文明机质出发，日本人还非常明白 “一手拿论语，一手拿算盘”的道理。所谓一手拿论语，就是说不属于你的，一分一厘也不能拿；所谓一手拿算盘，就是说属于你的，一分一厘也不能少拿。这样来看，算盘靠论语来拨准校正，论语靠算盘生出财富物质。或者，论语在这里成了沉静的眼，算盘在这里成了平和的心。看似无分轩轾，但日本企业的长寿，则有了个志得意满的正解。
姜建强专栏丨寂光院
姜建强
旅日学者
致力于日本哲学
和文化研究
著有《另类日本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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