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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我的外公外婆》作者:高波 播讲:梅子

2023年047期总第3348期

    很想知道上世纪初——1915年的神木是什么样子。是川峁起伏、荒凉辽阔,还是多少也有几分葱茏和盎然?曾有意无意地问过许多人,也无数次尝试着从影像、文学资料中找寻答案——之所以有如此浓烈的兴趣,是因为我的外婆乔俊英就出生在那里和那时。具体地说,她是1915年农历4月17日出生在神木县贺家川乡的西沟占村的。
    不仅如此,外公曾长期在神木工作和战斗,并且也是在贺家川与外婆结识并结缘的。何况还有他们的女儿——我的妈妈同样出生在那里。
    长辈们告诉我:贺家川是黄河畔一片辽阔而苍凉的土地。目睹这片土地,你由不得就会想起范仲淹的词句“塞下秋来风景异”,“长烟落日孤城闭”,“四面边声连角起”,“羌管悠悠霜满地”——神木素有大漠边关的风采,这风采当然与壮怀激烈、将军白发有关。它让人胸中回荡的是豪迈和热血。这豪迈和热血源自远古,也喷发于近代。隐绰的感觉中,大漠边关与落日孤城、边声连角是一体的,而一体两面的另一面则是彼时神木物质的贫穷和交通的闭塞。
     出生在那样一个历史条件下和物质环境中,一个普通农家女孩子的命运几乎可以说是注定的。
     但是外婆偏偏跳出了她的宿命。
     外婆娘家父亲辈有五个兄弟,外婆是娘家五门里唯一的女孩子。旧时出于祈福,乡间养成了风俗,金贵的孩子往往要起个落拓的名字,以资辅补。于是外婆在正式取名乔俊英之前,先有了小名:狗女。
     小名不好听,小女却好看。由于乖巧,也由于唯一,外婆小时候在娘家格外受宠。当时无论哪个伯母婶子走亲戚,都要把她带上。一则喜爱,二则自豪。有这样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宝贝,生活中增添了多少温馨和乐趣。
     能够说明外婆受宠的一个细节是缠脚。
     旧时的女孩子都要缠脚。新娘出嫁,对方的审美首先不是看脸看身条儿,而是看脚。新娘脚小,顿时一哇声地称赞。新娘脚大,同样一哇声地起哄。哄声中多少掺杂着不屑和鄙视。外婆的父母都是本分的农民,他们沿袭着古老的传统也遵循着祖上的规矩,早早就开始给外婆缠脚。谁知外婆不干,又哭又叫地挣扎着逃跑。细想起来,真要是大人们心硬,把她抓回来硬缠,她纵有洪荒之力,也无法抗拒。问题就在于面对着全家的心尖尖,谁的心肠都硬不起来。这就给外婆的反抗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于是外婆的缠足就像神木的窟野河水,曲曲弯弯地逶迤,也顽强不息地流淌。最终外婆缠了脚,却缠得有限;脚变了型,却变化很小。
     14岁,由父母做主,外婆嫁给了邻村贾家沟村的贾怀耀。贾家殷实,孩子争气,贾怀耀早早就考入了榆林学堂。他在接受新文化的同时,也接受了新思想。有知识有情怀,又碰上了洪流滚滚的大时代,这使贾怀耀天然地成为进步青年,也天然地具有了家国情怀。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丈夫的影响下,外婆甚至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走近了革命。

已经当了外婆的乔俊英

     如果生活依循着千百年来的传,按部就班地朝下走,外婆后来会怎样,我无从猜测。但是生活从来就没有事先拟订的剧本,它像自西而东的黄河,顺着川道,傍着大塬,不断奔涌也不断变化。对外婆来说,最初的变化是从丈夫那里学到和懂得了许多知识,之后的变化是丈夫从学校进入了军队。按照惯例,丈夫进入的是旧军队。其时革命浪潮正在陕北掀起,火热的环境熏染着每一个人。不久,贾怀耀率部起义,奔向共产党。变化由此升华,也由此跌宕——眼看着希望在即,光明将临,却不料雷鸣电闪,转瞬天阴。在与敌人的作战中,贾怀耀不幸中弹牺牲。多少年后,贾怀耀被追授烈士称号,事迹在家乡贾家沟烈士纪念馆展出。
      对外婆来说,这是晴天霹雳。
      生命是如此鲜润,生命也是如此脆弱。贾怀耀血洒战场之际,也是外婆的小家被弹片击碎之时。其时外婆已有一女,又怀了身孕,但仍因丈夫起义而被反动势力抓捕。她是牵着幼小的女儿、怀着身孕去坐牢的。
      外婆在狱中究竟遭了多少罪?无从想象。只听她讲到,由于受尽折磨,她在狱中小产了。那时她精神痛苦,身体虚弱,时常陷入昏迷。但是她顽强地、甚至是挣扎着朝下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女儿。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奇妙,她一心为了女儿,女儿竟也无意中支撑了她——初进监狱,虎狼声声,汹汹押解中提审并强迫她跪下。这时身边的女儿竟然也跟着跪下了。这一跪,既令审讯者意外,也让审讯者尴尬。如果说大人有过,那么孩子何错?面对满脸稚气的孩子,是去骂还是去打?当一个天使般的幼童主动等待着你的惩罚时,你越是狰狞,越显得渺小;越是凶狠,越显出虚弱。结果出乎意料,这就样一个猝然出现的、孩子气十足的举动,竟让审讯者们相互哂然,于是这场原本要大动干戈的审讯,只好草草收兵。
     而另一回则更不可思议。外婆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看见四五岁的女儿趴在身边。放在今天,四五岁的女儿能做些什么呢?神奇就在于,看见醒来后的妈妈大张着嘴巴,并且嘴巴在不停地翕动,尚处懵懂的女儿竟心有灵犀,用十分笨拙的动作,捧着碗去舀来一点水,又摇摇晃晃地返回,将水灌进妈妈嘴里。这一灌,就灌得外婆从嘴里到心里一片滋润。那一刻,嘴里甘甜的外婆心里怎样想,她没有说。作为听者,我们却早已泪水满腮。
      置身监狱,外婆不清楚自己会坐多长时间的牢,也不知道自己能够熬出什么样的结果,更不知道会有人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她——监狱看大门的是一对普通的农民夫妇。起初,外婆没有注意到他们,但是随着时间的前行,她有了感觉。这对夫妇温和而善良——温和善良是一种内质,但同样会溢化为外形。这对夫妇看见外婆脸色蜡黄,身体虚弱,还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于是用悄无声息的方式给了她许多照顾。比如一声同情的问候,一瞥温暖的眼神。而更切实的是,他们时常趁人不注意,为外婆送来一个馍,或者端来一碗小米汤。时间一长,这对夫妇对外婆的关照被监狱里的士兵发现,遭到厉声喝斥。每逢这时,这对夫妇都不亢不卑地坦然应对:人心都是肉长的,咱不看大人看孩子,要是你家有人遇上这事,咱照样送呢。

     一句话,让士兵闭了嘴。
     多少年后外婆仍然牢记着这对夫妇,说那真是两个好人。
      在监狱里,外婆总是做两件事。一件是给女儿讲故事。外婆知道的故事很多,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这些故事源自乡间,情节简单,却自有一种阳光环绕的美好和温馨,它们如滴滴甘露,对女儿开始了人生最初的启蒙教育。第二件事是当女儿入睡后,她就扒在狱室唯一的窗户上朝外面张望。那是渴望自由的诉求,也是怀揣希望的期盼。这一望就望见了天空。陕北的天空高远深邃,它用无声的语言在慰籍和鼓励着外婆:世界无限大,人生怎会窄?
      令人意外的是,起初外婆只是感觉到这对看大门的夫妇人好,却没有想到他们竟一直在用心搭救她。后来外婆才听说,有一天这位看大门的妇女找到了监狱长,说:你看那个带孩子的女的,看出来啥没有?
     监狱长直摇头,有些莫名其妙。
     妇女说:哎呀你看她脸色又黄又肿,像是有传染病。
      监狱长吓了一跳:啥传染病?
      妇女说:啥传染病说不来,不过肯定有。
      那个年代缺医少药。得上传染病是不得了的大事。眼看着监狱长脸色变了,妇女趁机进言:她一个女人家,又带着娃,能闹出啥事?明摆着是受冤屈的。人在做,天在看,能积德时多行善。要我说你干脆把她放了吧。
      三言两语,不温不火,却说得监狱长改变了原本的固执。
      不久,外婆就接到通知,可以回家了。
      临出狱前,这对看守监狱的夫妇再一次来看望外婆。这一回他们悄悄托外婆办件事情。原来狱中有人藏匿了一些子弹。他们请外婆将这些子弹带出去,并按嘱托的时间和地点交到指定人的手里。
       那一刻,外婆终于醒悟。
       多少年后,外婆告诉我们,这对夫妇的身分她至今不知,也不能去问,但是可以肯定,他们即使不是地下党员,也是革命的同路人。
       第二天早上,外婆将子弹藏在腰带里,从容地走出了监狱。
       监狱在神木县城,距离外婆从小生长的西沟占村约有一百里地。得知外婆即将出狱,年长她12岁的哥哥已于头一天牵着毛驴来到县城等候。
       回家的路上,哥哥牵着毛驴在前面走,外婆抱着女儿在后面坐。彼时高原辽阔,天蓝云白,环境既安静,又轻松,还自由。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理当扬眉吐气,舒展压抑已久的胸怀。
      谁知恰恰相反,外婆的心思很重。
      她在想今后怎么办?
      似乎清楚,其实渺茫。
      就这样边走边想,直到远远看见对面有一支国民党的骑兵队过来。外婆才急忙收住思绪,她身上藏有子弹,一旦暴露,不仅会再次遭囚,而且要连累哥哥。
      想了想,她让哥哥停下,三言两语地将事情告诉他,又叮嘱他牵着毛驴独自往前走。哥哥心领神会,很沉稳地牵着毛驴径直向前。外婆则拉着女儿朝路畔的沙坡下走去。沙坡下有一棵树。外婆在树下刨出个坑,把子弹埋进去,之后抱着女儿坐在树下,一边休息一边喂孩子,直到骑兵队走过并远去,才将子弹扒出,重新掖进腰带。
      一切就绪,她起身四下眺望。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沙尘唯峁梁。
      外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抱着女儿继续上路。似乎是早已算定了时间,哥哥已经牵着毛驴迎面而来。只那么一刻,哥哥的形象就刀刻斧凿般地镌进了外婆脑海。一个人要多么忠厚,多么机敏,才能够对身边的人事体味得如此精准?
      不久,外婆按照那对夫妇的吩咐,将子弹送到了自己人手中。

      回想起来,外婆在人生的几个关键阶段,都坚定地选择了革命之路,这既是她主观意志的驱使,也有着客观因素的推促。在种种客观推促的因素中,哥哥无疑是最有力的一个。那时外婆只是一名普通的乡村女子。她虽然向往革命,但革命是什么?革命在哪里?她该怎样寻找并融入革命?所有这一切都茫然不可知。所幸在于,她有一个既体贴入微,又深明大义的哥哥。
       事实上,外婆出狱后,有相当一段时间都处于苦闷中。
      旧时规矩,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外婆被接回西沟占村娘家后,先是安心调养身体。身体恢复后,又带着女儿回到贾家沟的婆家。她没有想到,短短一段时间里,由于儿子牺牲,婆婆以泪洗面,郁心难解,很快含恨离世。而随着婆婆的离世,公公也很快娶了个新婆姨。婆家的气氛不复从前。最令人难解的是,变化了的公公和新进家门的婆姨不仅时时给年轻的儿媳气受,而且竟然容不下年幼的孙女。有一回,公公天不亮就逼着孩子去地里点豆子,并在后面追打孩子,吓得孩子跑到离家不远的学校,钻进老师的窑洞里躲藏。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愤怒地训斥公公。
       类似的事情,时时发生。
       置身这样的环境,生性温和的外婆不知该如何应付。
      所幸在于,哥哥得知情况,又一次果断地牵着毛驴来接她们母女回家。
      这一回家,外婆从此再没有去过贾家沟。
 
      回到西沟占村,外婆心如古井。世界那么大,却与她无关。那一阶段的外婆,和千千万万的乡村女子一样,终日辛勤劳作,一心哺养女儿。
      如果生活就这样下去,外婆的人生道路必将单一和狭窄。没有想到的是,关键时刻,又是哥哥帮助并改变了她——哥哥听说有一位共产党的游击队长叫马腾宝,因为作战负伤,被安排到贺家川被服厂工作。他从多个侧面了解到马腾宝的事迹和为人后,非常佩服,也有意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他。只是……只是这件事的微妙在于,男女感情,最讲自愿;婚姻大事,不能强求。
      让哥哥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冥冥之中,马腾宝和外婆却早有了一份他们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缘分”——此前,马腾宝负伤被战士们用担架抬回驻地。途中经过西沟占村,躺在担架上的马腾宝偶然看见村头有几位年轻女子正在踢键子。其中一位大个子姑娘容貌姣好,身手灵巧,把键子踢得霞涌云簇,上下翻飞,引得担架上的马腾宝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没有想到,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古老的箴言竟在他身上得到应验。多看的那几眼似乎是一根剪不断的红丝线,尽管若有若无,半空悬浮,却从此将两个人神奇地绑定。
      一切都是那么随缘,一切又都是那么自然,外婆和马腾宝结婚了。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大名鼎鼎的游击队长马腾宝成了我们既敬畏、又崇拜、还喜爱的外公。
       外婆嫁给外公时,外公已身负重伤,几近残废。如果放在一切都已明朗的今天,可以认为外婆是看中了政治条件或物质需求。而那时,斗争正趋激烈,条件子虚乌有。外婆所有能够看见的只有人。尽管这个人她没有亲眼去见,但通过哥哥的讲述,已经了然于胸:这个人勇敢,纯粹,大度,刚正。
       半生征战笑谈中,满身弹痕终不悔。气度如斯,妇复何求?
      外婆痛快地答应了这门婚姻。
      一个耐人咀嚼的细节是:初嫁外公,外婆多少有些担心。尽管外公是位革命者,但人非圣贤,他对自己那双“天足”会怎样看?当舆论形成一种几近板结的潮流时,他的观念会不会也屈从于世俗?让外婆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将自己不是小脚的事情主动向马腾宝“坦白”时,马腾宝大为诧异,盯着她看了好久,随后大笑起来,说:太好了!太好了!你要真是小脚,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带着你参加工作呢!
       一句话,让外婆拨云见日,心扉豁亮。
       很快,外婆跟着外公来到贺家川的被服厂,也自然而然地参加了被服厂的工作。虽然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工人,却发挥了特殊的作用。她吃苦耐劳,抢着干活,月月超额完成任务。使得贺家川被服厂生产的军服、被褥等军需品源源不断地送往前线。那还是革命的初期,红旗能打多久?革命有没有未来?一切未知。但是外婆却既认准了人,又认准了路。她意志坚定,硬是凭着自身工作的表现,于次年加入了共产党。多少年后,当战争硝烟散去,和平生活降临,我们才逐渐知道了,无论神木县还是佳县,外婆都是当地罕见的、屈指可数的一位早期女共产党员。

外公马腾宝

      现在,该说说外公了。
      马腾宝,又名马腾蛟,1914年出生于陕西佳县木头峪乡林家坬村。8岁那年,家乡闹饥荒,他的父亲携全家人出外讨饭。在飘忽无定的生涯中,来到了子长县高台乡高台村落户。
      上世纪20年代末,横山地区掀起了革命大潮,在与反动势力的鏖战中,游击战争逐渐拓展。外公和他的大哥、三弟相继投身革命。大哥任村苏维埃主席,他和三弟年龄小,只能在儿童团里干些站岗、放哨、送信的任务。
      那一年,外公13岁。
      5年过去,他18岁了。
      一到18岁,外公就迫不及待地参加了游击队。
     参加游击队让外公非常振奋,与此同时,令他痛心的事情也在发生,三弟接任了儿童团团长,被反动势力抓走。战争年代,戎马倥偬,三弟究竟是怎样被抓走被残害的,没有人说得清。只知道家人们费尽心力,到处寻找,却始终无果。
      一位蓬勃的青少年,如阳光雨露,却瞬间蒸发。三弟的遇难,让外公牵挂了整整一生。
参加游击队后,外公跟随队伍在米西地区(今横山地区东南部)发动群众,开展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反恶霸及抗粮抗税运动,并以土枪、长矛为武器配合主力红军与国民党军队作战。1935年冬季,米西基干游击队成立,外公因为作战勇敢,被任命为游击队长,政委是郝玉山。当时横山有不少配合红军作战的地方游击队,米西基干游击队是其中声威最响亮的一支。史料记载,1935年10月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党中央安排高岗到伊盟开辟根据地。高岗到达靖边后,“由曹动之、吴亚雄和郝玉山、马腾宝的游击队给调一些人马和武器”。
       1936年3月,中央指派西北红军的创建人之一张秀山到神木特委指导工作,并指名由米西游击队队长马腾宝和政委郝玉山负责护送。为躲避敌人,米西游击队一行跋山涉水,昼伏夜行,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到达神木后,马腾宝被留在神木县,编入陕北游击队第三支队并担任队长。1936年6—10月神木特委将地方游击队编为4个游击队独立营,后又合并为红独立师第三团。

      在神木,马腾宝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战斗。有一次,外公和战友们埋伏在战壕里,突然敌人扔过来一枚手榴弹,这枚手榴弹不偏不倚地落在外公身上,滋滋冒烟。外公就手抓起扔回,结果刚扔过来的手榴弹,返回对方时恰好炸响。

      神木县沙峁乡九坬梁上发生的那场战斗,是外公记忆最深的。那次战斗将外公推到了生死边缘,也让他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厄难——当时敌人已经被围,身为游击队长的外公向敌人喊话。喊话是劝降的重要手段,也不可避免地将暴露自己。外公虽然对危险有所估计,但没有想到对方的行动会这样快——就在他向敌方喊话的同时,敌方已经将火力悄悄向他集中——枪声是突然间飞来的,猝不及防中,外公的胳膊、腿部以及腹部多处中弹。战士们见状,迅速将他抬下战场。据他的警卫员黄德昌讲,由于伤势严重,外公当场就昏死过去。
      面对着血流如注的外公,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救不过来了。
      醒来后的外公自己也这样认为。
      当时,游击队的处境很危险,随时都在奔波转移,这给伤员的养护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外公被战士们抬到山洞里,由当地可靠的妇女负责保护和调养。由于腹部中弹,血流不止,外公两天一夜昏迷不醒。他终日高烧,肚子又涨又痛,自觉生命难保,为了不拖累部队,他决定尽快结束自己。
     说来难以置信,在无医无药的情况下,外公结束自己的办法竟是喝醋。他曾听人讲过,醋绝非只是一种简单的调料,试想银元铜板,用水浇用火烧都不能使之变形,但是把它们泡在醋里,却注定会被腐蚀。在很大意义上,面对坚固物体,醋是一种披坚执锐的利器——当外公一心赴死之际,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喝醋。他清楚自己肚子里已有多处破裂,他认定只有醋能够迅速弥漫到这些破裂处,进而无情地腐蚀裂痕,扩大伤口。
     他向警卫员要醋。
     谁知警卫员从民间反馈的信息中,也与他片断的交流中,已经揣摩出他的意图,进而态度坚决地拒绝。
      外公无奈,惟有叹息。
      伤势严重,流血不止,外公一次次地陷入昏迷,所有人都认定,他所剩的只是时间。
      又一次醒来后,外公发现警卫员不在身边,于是抓住机会,向其他人要醋。这一回醋很快端来。外公挣扎着坐起,尽管全身颤抖,却拼尽全力将醋喝完。之后果然腹中剧痛,致使他大汗淋漓,在地上来回翻滚。刚巧警卫员回来,搭眼一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跑步上前,一把抱住外公,放声大哭。
      外公也哭了,只是他没有出声。人之将死,其心也静。之所以流泪,是毕竟不甘。生活如此美好,他却只能告别。那一刻,胸中有多少难舍和难分。
      完全没有想到,他没有走。
      不仅没有走,而且出现了与他的初衷完全相悖的奇迹——喝下去的醋确实成为了一把利刃,帮助他化解开满肚子的瘀血。其直接效果是他开始拉肚子,几次便血后,外公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有衰弱下去,反而神志清醒起来。
     在希望和绝望的交织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外公的身体也神奇地逐渐好转。先是不再持续地昏迷,再是能够从床铺上缓缓地坐起,之后又能够下地站立;接下来,他开始扶着洞壁蹒跚挪步……当外公向死而生的过程被我们这些晚辈得悉时,我们全都瞠目结舌。
     后来我特意查阅神木县志,县志中写道:
1935年,神木第二次反“围剿”斗争中,王补梅一家藏在贺家山一座山洞里,这里遂成为红军隐蔽所,后来又成了“红军医院”。王补梅与六岁小女儿每天采药熬药,为伤病员换洗衣服、洗伤口,喂药,忙个不停,丈夫负责警戒和传递情报,大女儿和儿媳到处寻找野菜、山枣为大家充饥。米脂游击队长马腾宝负伤入院后,两天一夜昏迷不醒。王补梅心急如焚,冒险下山找来粮食,熬成米汤,给他灌食。

而另一篇标题为《党的女儿之“军队的妈妈”——神木王补梅》的文章写到:
      米西游击队队长马腾宝负了重伤被送来,抬进洞里时已昏迷不醒。王补梅心如火燎,她这个洞里只有粗糠野菜,重伤员怎么能咽下去呢?于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深夜摸回村里找粮食。
     两篇文章,一篇写外公是“米脂游击队长”,另一篇写外公是“米西游击队长”。很可能,回忆录的整理者将“米西”和“米脂”混淆了。也可能,讲述者本身就没有讲得太清楚。那是什么时候?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东奔西跑,变动频繁。在那样一种环境中,置身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事情。无论米脂还是米西,外公姓名未变,战斗未变,游击队长的身份未变。这就足够了。
      文章同时记载,游击队员们经常将一些粮食隐蔽地放在一个事先约定的崖畔上,由王补梅半夜去取。就这样曲折迂回,一点一滴救助洞内的马腾宝和其他伤员。
      究竟外公在王补梅那间石洞里住了多久?相信无论外公还是外婆,都一定给我们讲过,但是在孩子们的印象中,那只是一个单纯的数字,听了,也就忘了。忘不掉的是那些鲜活的情节。当外公的身体逐渐恢复,终于要离乡归队时,面对着含辛茹苦救活了他的王补梅,外公没有多说别的,只叫了她一声“妈妈”。
一声妈妈,简单清澈,却含泪而叫,内涵至深。
      外公很快回归了游击队。
      毕竟是从死亡线上回来的。归队后的外公身体大不如前。
      尽管如此,他仍然顽强地参加战斗。有一次刚端起饭碗,敌军就围上来,外公二话不说,抓起手枪就带领队伍跑向坡头高处。由于身体虚弱,上山途中,他喘不上来气,几次都要栽倒,但依然率队登顶,抢占了军事上的先机。而另一次,是寒冬腊月,河面上全是冰凌,为了抢时间赶路,他领着大家赤脚过河。过河后,他和战士们的腿脚都被冰刃划破,伤口里流出的缕缕鲜血,已被冻凝。
      让我们难以想象的是,在身体严重伤残的情况下,外公仍然转战南北,日夜奔波。由于作战有功,他先后荣获了两枚八角勋章。其中一枚是米西游击队时期颁发的,另一枚是神府特委颁发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首歌叫《血染的风采》。或许是心境使然,每当我听到这首歌,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歌名起得太好了!歌词写得太好了!有什么语言,比血染的风采更贴切地表现出军人的奉献和伟岸!别人不知我知,别人不懂我懂,外公那两枚军功章,确实是用鲜血一抹一抹地染出来的呀!
     栉风沐雨,饥饱无定,这是行军打仗的常态,也严重地威胁着外公的健康。随着战事频繁,他喘息剧烈,终日咳嗽,最后连正常的行走都变得困难。组织上看他的身体实在无法继续留在部队里,决定安排他去老区神木县贺家川被服厂担任厂长。那里同样是一个战场,只是与炮火中的战场相比,被服厂对体能的要求不那么严格。实际上,这之前组织已任命他为红三团独立二营营长,但身体状况已让他无法赴任。
      外公依依不舍,向血染的军旗告别,转身去了贺家川被服厂。
      再下来,有了我们已经知道的一切。

佩戴军功章的外公马腾宝

      转眼到了1946年。
     这一年,抗日战争已获全胜,解放战争拉开序幕,经过激烈的鏖战,陕北的大环境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随着战场南移,贺家川被服厂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为了不给组织添麻烦,也为了给贫穷落后的家乡做些事情。外公以二等甲级残废军人的身份,举家回到老家佳县木头峪乡林家坬村。
     其实,他完全可以留在神木。他在神木战斗,在神木立功,在神木担任游击队长和被服厂厂长,这一切都会为他创造出更好的生存条件。但是外公的不一般恰恰体现在这里,他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为革命流过血的人,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可以享受一些特殊待遇。他只是满门心思地琢磨着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还应当做些什么——于是选择去哪里时,他专门回佳县老家看了一下。相比之下,林家坬穷山恶水,更加落后和贫穷。共产党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着改变这些的吗?
      他携妻带子回到了林家坬。
      他担任了林家坬村村长。回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党组织。他心里清楚,要开展党的活动,首先要建立起党的组织。当时全村只有外公和外婆两名党员。外公抓紧联合起紧邻的元坬子村,培养和发展了两名党员,并在此基础上逐步扩大,很快建立起林家坬村党支部。
      解放了,建国了,陕北的天更加明朗了,外公外婆老党员老革命的身份也就自然而然地公开了。从小在党的队伍中浸泡,这使外公和外婆发自内心地热爱党。这种热爱现实地转化为热爱每一位为党工作的人员。当年县乡干部来到村里,都照例要先来看望两位老革命。外公外婆也总是把平时自己舍不得吃、甚至不给孩子吃的东西拿出来。尤其是有一次过节,村中恰好来了工作人员,于是他们将家中摊的鸡蛋饼全部端了出去,甚至没有给自家孩子留上一口。

解放后的外婆和外公

      日子一天天朝前走,当年与外公并肩战斗的许多战友相继走上了领导岗位。比如当初在游击队担任政委的郝玉山,已经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林业部的副部长。对有些人来说,13岁参加革命,且血洒战场,屡立战功,这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资产。但是外公外婆却从来没有这样认为,他们仍然闷着头在家乡苦干,把自己当作最普通的一员。只有在工作需要时,才亮出村干部的牌子和肩负起村干部的责任。那时候陕北粮食的亩产很低,粮食也就相当紧张。有一回连着几天下雨,村里的麦子割回来放在空窑洞里晾着。外公出外开会,担心麦子发霉,结果会议一结束,他就冒雨步行了20多里,连夜赶回村,为的是照料好麦子。
      许多人至今难忘,那时的外公,不仅身残气喘,而且走路也需要拄拐了,但是他仍然坚持要为村里盖起小学校,坚持要多打坝堰多修田来增加耕地。为了保证小学校和坝堰的质量,他手里拄着拐棍,夜以继日地坚守在建设小学校和打坝堰的工地上。外公襟怀开阔,生活中的小事他从不过问,但是在盖小学校和打坝堰时,他却咳嗽着,喘息着,用拐棍一点一点地检查质量,用脚一步一步地丈量尺寸。那种严谨和细致,让所有看见的人都肃然动容。
      有一个细节,突出体现出外公的刚直——五六十年代物质条件差,自然灾害多,又缺医少药,不少人生病或遇灾就常去求神拜佛。具体到个人,外公能够理解;牵涉到公众,外公坚决反对。那时村里凡有人抬神楼搞迷信活动,都要到各家各户走一遭,但唯独不敢进外公家院子。有一次,抬神楼的队伍半路上遇到外公,急忙躲避到一边。村民们便开玩笑说:“有没有神神咱不知道,但神神给共产党让路是真的!”

  六十年代初期的外公外

     至今,外公做的诸多事情中,有三件事被乡亲们牢记着:
      一是组织村民打坝修田搞合作社。当时农民的心都比较散,外公就挨家挨户地做农民的思想工作,把农民组织起来,为改变村里穷山恶水的旧面貌而奋斗。林家坬合作社是木头峪乡的第一个合作社。在短短一段时间,林家坬村先后修起层层梯田,建起五座坝堰,至今仍然惠及着村民的种田和出行。
      二是组织村民修路打井。当时村里只有一条简陋的羊肠小道,道旁就是深沟险壑。外公就带领村民填沟平壑,修建出一条像模像样的土路。从此孩子们走路再也不怕掉到沟里了。那时村民吃水全靠山圪拉流出的一点积水,用瓢一瓢一瓢地往桶里舀。外公就组织村民修渠打井,解决了全村吃水难的问题。
      三是筹工筹劳兴办小学校。外公深知读书的重要,积极主张兴办学校。他组织村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箍窑洞、做桌椅。学校建成后,又外请有文化的老师来村教书。他担任首任校长,倡导全村男女孩子都来上学。那时农民凭挣工分生存,有的村民宁可让孩子去挣工分,也不愿让孩子来读书,他就跑家串户地做工作。有的孩子考上学,家里没钱供不起,他就主动借钱支持孩子读书。五六十年代,在教育资源极为匮乏的情况下,从林家坬村小学毕业的学生中,竟相继有考上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工业大学、延安大学和西北政法大学的。更具说服力的是,当时林家坬小学只是一所村办小学,但这个小学的多数学生都读完了高中,林家坬村也因此被称为文化村。这所村办小学薪火不息,一直延续了四十多年。
      如果说此时的外公大刀阔斧地操心着村里的工作,那么此时的外婆,已经更多地做一些更具体也更细微的琐事。她除过抚育子女,还关心着村子里的每家每户。无论老小,只要谁家断顿了,她宁可自己不吃,也会把做好的饭端去。最典型的一件事是,村里有位八十多岁的五保户老大娘,儿孙都不管,外婆就把她接到自己家的空窑里住下,不仅管吃管住,并且接济衣物。
      除此而外,外婆还带头参加集体劳动。家中女孩子多,再加上全都上了学,严重缺乏劳力,那时外婆已年过五十,在当时的农村属于老年人了,但她仍然和村民一起去挑担子修梯田。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经常想:外公和外婆都是有个性的人。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内心坚强,很有主见。相形之下,外婆性格中多了些贤妻良母的温柔。外公则多了些大刀阔斧的刚直。就一般而言,外公这样一种性格,是容易在生活中与人较真的。但外公外婆在工作中相互支持,在生活中互敬互爱,从未有过片言只语的疾言厉色。过去常常说柴米夫妻,在柴米普遍匮乏的年代,他们却是那样的相濡以沫和相敬如宾。也许,是那些血与火的锤锻使他们胸襟大度。也许,是因为他们始终铭记手拉手走过来的艰难岁月……
      通常情况下,夫妻能够互敬互爱已经很不容易,但更不容易的是正确地对待子女。外婆是带着与第一任丈夫所生的女儿与马腾宝结婚的。婚后又陆续生下了子女。外公对亲生子女要求得非常严格,但是对非亲生的大女儿却在严格要求的前提下,予以了最大的关心和包容。即使她偶尔犯错,也从不厉声呵斥,而只是温和地劝导和说服。后来,大女儿参军入伍,与丈夫一起在部队担任了师级干部。多少年后,她满含深情地写下了一篇题为《我的两个父亲》的文章。文章中,她深情地怀念着她的生父贾怀耀,也深情地感恩和敬仰她的养父马腾宝。

当初跟着妈妈坐监狱的大女儿和她的丈夫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陕北都是一块贫瘠落后之地。落后的突出表现之一,是许多人顽固地抱持着一些陈腐观念。比如重男轻女,在这个问题上,无论外公还是外婆,同样跳出了“一般”。由于他们的坚持,八个子女全部得以上学。二女儿在50年代考上了延安大学医疗系,是佳县当时为数不多的女大学生,以后成为一名医术精湛的内科医生。四女儿曾在父亲战斗过的神木县沙峁乡担任妇联主任,多次被评为模范党员和先进工作者。六女儿在70年代中期考取西安交通大学,唯一的儿子曾在佳县数十年如一日地为乡镇村民放映电影。八个子女全部是党员。他们无论职位高低,身置何处,在各自的岗位上都阳光向上,勤奋努力。在很大意义上,他们满足了外公的期待,也弥补了外公的遗憾——外公是个勤于学习也善于学习的人。只是从小家贫,不能读书,这使他深感遗憾。为了弥补这个缺撼,即使在战争年代,他也抓住一切机会学习文化知识。尤其是解放后,国家优待残废军人,在华阴县和绥德县荣军疗养院疗养期间,外公抓住机会学文化。他看文件,读书报,还自己动手写文章。短短一段时间,他的文化知识直线提高,并且很快养成了一个习惯:常常把用过的日历当本子,在上面一笔一划地记录哪年哪月哪天参加了什么战斗,哪个战士在这场战斗中牺牲,战斗胜利的经验是什么,失利的教训是什么。直到今天,子女们还清楚地记得,这样的日历有好多本。
      回想起来,尽管日历上的记录不会详尽,却一定是凝筋聚骨的精粹。只要依遁日历上记录的那些点滴,我们就可以轻松觅得外公战斗的足迹。从个人的角度说,那是一份值得回味、可籍传承的宝贵家史;从社会的角度说,那是一份难以再现、值得深掘的革命历史。可惜,少年不识事,结伴玩耍中,在幸福温馨却也匆匆而过的日子里,我们不知不觉就忽略甚至忘却了那些本该百倍珍惜的一切!

外公外婆和儿女们

       或许正是因为有着太多的遗憾,母亲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地叮嘱我:咱们家是个普通的家庭,也是个革命的家庭,闲下时,应当好好记一记写一写。有一句话她从来没有说,是我从后来的生活中感悟的。由外公和外婆为源头的这个家庭,是一个经历了风雨动荡,走过了时代坎坷的家庭。它本身就是一本波澜壮阔的大书,本身就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壮剧。真正记录了这个家庭,也就记录了半个多世纪的那片土地。真正写出了这个家庭,也就写出了一段风云臻际的历史烟尘。当这个想法电光裂石般从我脑海里闪过时,我顿时心灵震撼,胸腔里有一股激情满怀的冲动,也产生出无法言喻的愧疚。
      青春好岁月,回忆正当时,不承想,白驹过隙,岁月蹉跎。我始终踊跃,却始终……没有去做。
       母亲,对不起……
       静夜扪心,其实,我曾暗中搜集过一些资料,也曾尝试着动手,但是……由于工作忙,家务忙,东忙西忙,日子就流水一般过去了。直到今年国庆节我回乡探亲,和舅舅聊起这件事,和妈妈一样,舅舅也怀揣着同样的心愿:要写,要写呀,再不写就记不住了,再不写就会像风一样飘散了。
      于是,我下决心摊开了资料,打开了电脑。我知道自己能力尚不足,但是迟迟不行动,永远等能力,事情就注定会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淹没。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该做的事情,必须抓紧,否则人生就会留下太多的遗憾和空白。
      于是,全家人建了一个微信群。在20多天的时间里,你一言我一语,点点滴滴的留言,使远去的生活再现;片片断断的回忆,使我们笑泪交织。记忆是一道蓄水的闸门,当闸门打开后,尘封已久的往事竟如奔涌之泉,滚滚流出。我们这才发现,该写的内容真的是太多太多。只是,它们埋藏了太久太久,需要细细地、深深地梳理和挖掘。
      有过如此一段革命经历的外公外婆回到了农村,当起了农民,这就事实上把他们置于物质匮乏和条件艰苦的困境中了。十口之家,八个孩子,可以想见,将他们一个个地带大,需要一种什么样的付出!
      回归到日常生活中的外公外婆,早早就自觉地卸掉了令人骄傲和钦佩的一切。在和平的岁月里,军功章既可以当饭吃,又不能当饭吃,全看个人怎样选择。回乡后的外公始终是那样的艰苦,那样的朴素;外婆则更是像身边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妇一样,埋头于普通的农村生活。她常年在煤油灯下缝缝补补,衣服大的穿不成了,就改造一下给小的穿。她一年四季在做鞋。那时候不少人家无鞋可穿,只能打赤脚。而外公外婆的孩子们却从来都有鞋穿。这些鞋源源不断地出自外婆的手。她用手中的一针一线,缝制出了孩子们恋恋不舍的美好童年。
      如果说缝补衣服和手工做鞋是对子女的关爱,那么外公外婆在子女参加劳动的态度上,却既体现出关爱,又体现出原则。孩子们稍大一些,就全部要参与到家务劳动中。每次干活,总是全家齐上阵。做布鞋时,最小的搓麻捻、中间的搓麻绳、再大的纳鞋帮和切鞋口,更大的纳鞋底,最大的则将鞋帮和鞋底缝在一起,称作上鞋。打扫卫生同样,有扫炕的,有扫地的,有扫院的,有扫硷畔的,有扫坡底的。大的去山上砍柴,小的到地里挽草;大的养羊,小的喂兔;种地送粪时,大的挑担子,小的背筐子。无论男女,无论大小,都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参加劳动,都要吃苦流汗。 

九十年代后期子女们合影

      外公外婆为什么一定要子女们参加这些形形色色的劳动呢?许多更大更重的活儿他们不都是自己去完成了吗?想来想去,答案其实简单而清楚,他们不是缺乏孩子们这样的“”劳力”,他们怕的是孩子们缺乏“劳动”和“”付出”的心理。
     许多后来接触过外公的人,都说他们无法把眼前的外公和昔日的战斗英雄连接起来。事实上,外公性格中确实有截然相反的两面。一面是生死关头的镇静和刚强。而另一面则是寻常日子里的侠骨柔肠——有一次他去学校看学生上课。走到学校的坡底下,恰好有学生踢飞了毽子,落在面前。他就手把毽子捡起,顶在自己头上继续前行。那几根鸡毛在他头上神气十足地抖擞着,逗的学生们哈哈大笑,蜂拥围观。
     而另一件事则是听我小姨说的。我不到一岁时,母亲把我送回了外婆家。那时外公家院子的土地上嵌夹着许多小石头,外公怕这些小石头绊倒我,怕我摔倒后碰在石块上,于是用小镢头把小石头一块块地撬起来扔掉,然后又将地面细心地垫平。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小事,也全都与孩子有关。无论是面对非亲非故的小学生,还是面对蹒跚学步的外孙女。他脸上都挂着同样的微笑,同样的慈爱。惭愧在于,幼小的我,完全没有能力去体味这些暖心的细节。对一个幼稚的儿童来说,吃是第一位的,玩是最重要的,扑进外公的怀抱是最温暖的,牵着外公的手是最安全的。只有随着日子一天天远去,遗憾才加倍袭来——当我真正懂得外公的温暖和慈爱时,外公却已经离世。阴阳两隔之间,昔日的印象不再。多想唤醒自己的记忆,把同样暖心的话说给外公听,把同样暖心的事做给外公看,但是外公已经再不能够听见和看见。原谅我,外公。那时我太小,我还不懂你打扫干净的院落,就是我幸福生长的摇篮;你微笑伸出的胳膊,就是我宁静入睡的港湾。外公,您如此心疼我,把我当成您的心肝宝贝,而我……却没有孝顺过您一天。
      岁月匆匆,春华秋实。
      毫无疑问,正是外公和外婆,用他们关爱的丝丝缕缕,为我们构织出来一个温暖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春风总在飘冉,阳光始终明媚,人世间一切美好的情愫都润物无声地陪伴和滋养着我们。只有越到后来,我才越发明白了,为什么儿女们会这样喜爱他们的父母,为什么姨姨舅舅们为人总是那样厚道,做事总是那样谦和;为什么晚辈们只要说起外公外婆,激动的话儿就永远说不完。我还明白了,小时候跟着母亲去给外公上坟,为什么母亲脸上总是挂满泪水,总是一路哭着走向坟地……
       那时候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而今识得亲情最,却只剩,潺潺双眼泪。
     好在,还有记忆,还有你一句我一句的回想,还有已经镌刻进我们心灵里的点点滴滴……

  我和我的姨舅们

      一年又一年过去,一岁又一岁增长。当我终于一行行写下这几页文字时,外公和外婆已经离世多年。外公是1971年农历2月去世的,享年57岁。外婆比他多活了21年,于1992年农历二月去世。
     我深知,外公之所以不到60岁便早早离世,与他的伤残,与他这一生的积劳成疾分不开。村里人说,临走前,外公的身体已经极度衰弱,但他仍然坚持着想事、问事,甚至管事。
     为什么会这样?
     我没有向任何人提问,因为答案是清楚和现成的,他有一颗纯净如初的心,那颗心始终火热!
     至今,我常常想念外公外婆,想起他们艰难跋涉的足迹,想起他们携手并肩的共扶,有时也会突然间想到,如果真的有在天之灵,他们此刻在干什么呢?
     很可能,他们还是满脸微笑、满脸慈爱地在关注着我们。

——完—— 

作者简介:

 

高波,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文学学士学位,正高级职称。三十多年从事思想文化工作,热爱文字,热爱写作,在报刊、杂志发表文章数十篇,编撰多部书稿,统筹策划数十台大型文化活动。2019年被陕西省委宣传部授予“三秦企业文化领军人物”荣誉称号。

朗诵者简介:

谢玉梅 网名:(梅子)
陕西省高速公路退休干部;高级政工师;中国歌舞剧院朗诵考级11级
曾荣获:
第三届(满庭芳)朗诵大赛二等奖,
第三届西安老年大舞台朗诵大赛二等奖
第四届西安市老年大舞台朗诵大赛一等奖
首届夏青杯丝路朗诵大赛三等奖
第二届丝路朗诵大赛全国总决赛二等奖
第三届陕西省朗诵大赛二等奖
第四届中华夕阳红全国总决赛三等奖
荣获《中国十佳银龄诵读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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