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经典：朝颜

              朝颜的诗

1.《小地方的云》

 

黄昏了，就去熬一锅粥

手要素净，火宜慢

稻米要白，和天上的云一样白

或者再温一壶酒，你需要的话

 

这时候，咕嘟咕嘟说话的

只有炉火。而你我半生的沉默

被煮得越来越稠越来越接近真相

 

腐乳是陈的，像小地方的女人

不一定鲜艳，却有不能割舍的味道

我们坐在桌前，你抿一口酒，什么也不说

我转过头，看见院子里的落叶

还有躲在暗处的风

 

会不会来一场阵雨呢？我想起清晨出门

一只狗摇着尾巴，将我认作它的主人

想起许多前年，一个男生迫切表达的样子

然后，你摘下我，像一枚浆果

 

还没有说出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还没有探明的究竟就让它烂在时间里吧

雨终究没有来，夜晚来了

一朵云低垂了眼睑

钻进小地方女人的梦境里

2.《是否有一阵风》

 

风过长江，山河渐渐冰凉

在黑暗里飞

一朵云和一万朵云有什么区别

一种谬误和一千种谬误有什么区别

 

我在空中练习飞翔

却听见江水一直呜咽

总有那么一个人

为旧年的涛声流下泪来

总有那么一次，将他乡认作故乡

 

山峦那么近，那么远

看不见草尖上的花朵

只有一只大鸟在低低地轰鸣

心中刮过大风的人

可以吞下最鲜美的谎言

也可以原谅这世上所有的不堪

 

这个夜晚，如果我奔跑起来

是否有一阵风

带我追上这一个季节的新绿

是否有一双手，替我抓住

超越肉身的灵魂

 

3《户撒刀》

 

我爱上一个佩刀的男子

他有着古铜一样的肤色，古铜一样的肌腱

他住在西南以南，一生被太阳照耀

 

他从没说过爱我

只是那把户撒刀，柔可绕指

轻易就在我的心上绾出一个

兵荒马乱的结

 

疼痛是我自己的

荒凉也是我自己的

最后，他像一棵树从我的心上连根拔起

只留下一把削铁如泥的户撒刀

 

想念的时候

我就抽出刀来

听亚热带的季风，从远方慢慢吹过

然后，轻轻按住胸口上的疼

4.《纸上的宿命》

 

其实，你用不着从纸里交出火焰

你写一条路，我已准备好万水千山

你写一粒米，我就看见了余生的烟火日常

 

一笔一笔，写出春天

写出布谷鸟的歌唱，写出酢浆草含羞的傍晚

写出一盆绿萝缠绕而纤长的心事

你知道的，我多么渴望燃烧

但又如此惧怕烈焰过后的冰冷

 

不，你不要写出肉中的刺

不要写深夜的泪和低处的空茫

灰烬会越飞越远

我看着它们一片一片，忍不住破碎

 

往事被时间揉皱，寒冬同时降临

一些指向不明的余烬，纷乱而轻浮

一颗心和另一颗心的距离

有时隔着一张纸，有时

隔着一生

 

你看那阳光下，三个孩子在折纸

三个梦化身三只小鸟向天上飞

而我们，又一次落入生活的窠臼

 

5.《弧光》

 

后来，我们都谅解了生活的局促和鄙陋

对于身体暗处的蓝，对于时间内部的漩涡

谁能比谁有更深的胜算

 

死亡的心跳日益加速，我们正朝生的反方向走

拼了全力要在断流处撕开一道缝隙的人

是否就可以泅渡于人世，永不退场

 

灵魂被焚烧的瞬间，与一道弧光的降落多么相似

有人抛下诗行，就像果子留下生根的核

有人低声呢喃，梵语被风吹散

 

疼痛愈演愈烈，还有多少未曾吐露的箴言卡在喉咙

一道耀目的光从头顶划过，我们将怀揣秘密

进入永恒的暗处的蓝

6.《琥珀》

 

我们活着，像两只虫子

每天为了口腹爬上爬下，挣扎不休

生似乎是一件艰难的事，死也不易

 

我们一次次地远离共同的巢穴

一次次地相向而行

你有你的冥顽，我有我的执拗

 

唯一的一次，我们一同立在树干上

为了制造一群像我们一样冥顽执拗的虫子

一滴松脂落下来

我们从未抱得那样紧，那样让彼此透不过气来

 

亿万年过后，我们变成一只琥珀

在某一个金碧辉煌的展厅里

死超越了生

 

一对情侣在我们面前站定

感慨地说：瞧，它们多么相爱

有人在默诵《诗经》：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7.《住进月光里》

 

那条以光年计算距离的路是谁修的

从地球到月亮，苟活者有了飞翔的理由

梦一般浪漫美丽的地方，其实

空寂而荒凉

 

住进月光里，我是一个新人

像一只初生的猕猴，学着蹦跳

学着抓一把稀薄的氢气慰劳饥肠

学着将每一个摇晃的影子当作亲人

 

此后，我的心跳和呼吸都是轻的

漂浮的人，没有力气哭泣和隐痛

回不去了，那遥远的家园

那爱了和恨了多年的生活，那一点一点

被毒气倾轧掠夺的春天和花朵

 

一条路通往月光

一群人住在神话里，有了自己的广寒宫

却把梦撕得粉碎

8.《另一个我》

 

多年以后，我缩回大地的子宫里

然后，又像一棵树，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她是尘世中的另一个我

有着和我一样骄傲的骨头，和我一样

不拘小节的枝叶

 

她也爱，但沮丧的时候居多

她总是粗枝大叶，找不到开启一扇门的钥匙

尽管她愿意为某个对象抛弃骄傲

捧出她的所有：绿叶的鲜嫩

花朵的芬芳、果实的甜美，还有汩汩流淌的血液

 

她也写诗，在春天的时候

左心室比右心室跳动得快，词语落下的速度

比春风跑得快

她试图说出时间的秘密，却因为语速过快

无人能懂

 

哦，她和她的前生一样

活得没有秩序，活得狼狈不堪

跌倒了不会喊疼，孤独时找不到出口

 

最后，她封存了自己的嘴巴和心跳

眼看这世界，尘归尘，土归土

秘密永远归于秘密

 

诗人档案：

        朝颜：江西瑞金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在《诗刊》《散文》《美文》《芒种》《青年文学》《百花洲》《散文选刊》等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入选《中国诗歌排行榜》等多种年度选本。获《民族文学》年度奖、孙犁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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