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近代笔记过眼录 闲谈笔记 谏书稀庵笔记 趋庭随笔

闲谈笔记

清季教官所撰笔记,上期既述《瓜棚闲话》,兹即继以《闲谈笔记》。《闲谈笔记》,一册,凡四卷,米脂高照煦撰,北京斌兴书局印。其《自序》云:“予懒学好谈,且好取人之谈复对人谈,更好取人之谈不择人而辄复与谈。今年六十矣,愈好谈,但好听人谈,往往不能取人之谈复对人谈,无他,忘矣。尤可怪者,前数十年所谈者,尚未尽忘,近一二日所谈者,恒觉易忘,因订此本,命名曰《闲谈笔记》,淫媟者不可记,妄诞者不必记,惟取前此之谈,以及后此之谈,或手书,或面晤,其确实可谈者,一一记之,以冀勿忘予所好谈者已耳。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六日,朗轩叙。”

其门人贺锡龄序云:“吾师高朗轩先生,近代教育家也。国朝以科第取士,自开国至今,二百四十年,米邑登甲榜者仅三人。嘉道咸三朝,本省乡试,六十年不开科,可谓鄙塞矣。

光绪中叶,己、庚、辛、壬、癸、甲、乙,七年之中,捷春闱者五人,至秋闱,则抡元夺魁,接踵相继,皆吾师及门弟子也。吾师设帐授徒,垂三十年,施教因才,尤善讲说,甲申、乙酉主讲圁川书院,每登讲席,执经环侍之士,室不能容,窗前户外,侧足窃听者,项背相接,校阅课艺,旁批顶批,指示周详。游其门者皆争相砥厉,以故学业精进,日异月新。边僻下邑,而科名之盛,冠绝一时,非偶然也。吾师所著诗文,久已行世。庚子夏季,自郃阳归里,以《闲谈笔记》相示,记中所志皆陕北近百年内轶闻琐事,语多浅显,事皆翔实,先生自叙弁言,谓淫媟者不可记,妄诞者不必记,文艺之绪余,亦可见学术之纯正矣。即付梓人,以飨后学。甲午进士湖北即用知县受业贺锡龄谨志。”

又卷端并有《朗轩列传》(节录《陕北献征》)云:“高照煦,字晓春,别号朗轩,米脂人,同治癸酉举人,光绪庚辰大挑二等,历任郃阳、宜川等县教谕,调署榆林府教授,卒于官,年六十有四。九岁失怙,事母纯孝。少家贫,苦志求学,兼设帐授徒,初立私塾,继主讲席,后官司铎。游其门者,皆交相砥厉,敦品立行。浭阳端忠悯抚陕,闻其名,以学优品粹多士楷模专折奏保,赏加国子监学正衔。遗著有《家乘》、《县志》、《庭训》、《塾训》、《古今诗文集》、《苦口乐言》、《随谈笔记》等书,均为士林传诵云。 ”(高在宜川,系官训导。端忠悯之,悯应作敏,端方谥忠敏也。《随谈笔记》当即《闲谈笔记》。)其书其人,自道及见称者如此。

其关于教官之记述,除上期介绍《瓜棚闲话》已录入一则以资参阅外,高氏以举人大挑二等用教官,本书卷四记大挑情事云:“国朝定制:会试三次后特设大挑一科,不试文艺,专看像貌,二十人为一挑,挑一等三人,以知县用,二等九人,以教职用,像貌魁伟者挑一等,其次挑二等。余八人,俗呼曰'八仙’。余于庚辰会试后,适逢大挑,先期前一日高子佩遣车接余至城内寓所。时伊寓东交民巷,赴挑场较近故也。挑场在东华门内文渊阁,向为禁地。子佩四弟寿卿,时方留京,约定次日为余送场,并借此仰瞻宫殿,余颇以一等自负,戚友中亦多以一等相许。是晚偶得一梦,梦见有人如衙门差役状,手持红帖来请余。余问何人相请。答曰:'子夏。’次早与寿卿两人同车。行近东华门,余呼寿卿告曰:'此次赴挑,只能得二等。’寿卿曰:'子何以知之?’余谓昨有梦兆,以是知之。及入场,余列最末一班,仅余十三人,照例只能挑一等一人。余名次在十一,王大臣将第九名与余两人,再三衡量,卒将第九名挑为一等,而余竟得二等。挑毕归寓,寿卿问余得何梦,竟尔神验。余举梦告之,并谓早晨醒后,思此梦必与挑场有关系,而苦不得其解。行至东华门,忽悟子夏为圣门文学科,其为学官无疑,然犹非奇也。乙酉八月,余铨得宜川县,在任十年。丁先母忧,起复后改铨郃阳县,两县皆战国时西河故地,为子夏当时设教之所,郃阳且有子夏设教石室,为该县古迹之一,可谓神验矣。无司梦者,何以数十年之事竟以一梦兆之;有司梦者,何不竟实言相告,而故为隐谜,使人事后方晓,是真不可思议也。”可作谈大挑故事之资料。大挑以貌取人,高氏以状貌自负可列一等,而竟列二等者,以排入十三人之末班而致吃亏也。使此班仅多一人而为十四人,则可挑一等二人矣。(二十人一班,八人见摈,俗所谓八仙,挑时王大臣先将八仙剔出。高氏乡前辈一代名臣之阎敬铭,即尝以貌陋而居八仙之首。李岳瑞《春冰室野乘》云:“朝邑阎文介公敬铭,状貌短小,二目一高一低,恂恂如乡老。未第时,尝就大挑,甫就班跪,某亲王遽抗声曰:'阎敬铭先起去。’公深以为恨,常慨然叹曰:'一岁三落第,而会试不与焉。’盖公于是岁试中书教习皆被摈也。其后入翰林,改官户部,胡文忠奏调总办东征粮台,疏中有'阎敬铭气貌不扬而心雄万夫’之语。 ”亦名人轶事之可述者。

至有体貌魁伟而落选,则或委之于命。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云:“清代举人赴大挑场,王大臣司之,举人身躯伟大者挑一等,作知县,中人者挑二等,作教职,身体卑琐者则落挑,此显而易见者也。某年大挑时,有山东某举人,人如曹交,竟落大挑。其人愤甚,俟大臣事毕登舆时,拦舆诘之曰:'大挑以何者为凭?’大臣知其为落挑负屈者,高声应之曰:'我挑命也。’举人无言而退。”此项相传之笑柄,可与嘲某主司之试场谐联“尔小生论命莫论文,碰;咱老子用手不用眼,抽”合看。挑场中身躯高大者占便宜,惟仍视状貌如何。某笔记云:“昔青县有金孝廉者,貌极丑,五官布置皆失其所,见者咸笑而不敢正视也。及入大挑场,某王首拔为一等。一时诸公卿相顾错愕。王曰:'勿讶,是人胆量可嘉。 ’众问故,王曰:'是人如此面目,而敢入挑场,非有姜维之胆,胡克臻此。 ’”尤足捧腹也。)科举时代,多言梦兆,高氏所云梦境巧合,亦其一也。宋人记载中,有与高氏所云极相类者。费衮《梁谿漫志》云:“京师二相公庙,世传子游、子夏也,灵异甚多,不胜载。于举子问得失,尤应答如响,盖至今人人能言之。大观间先大父在太学,有同舍生将赴廷试,乞梦于庙,夜梦一童子传言云:'二相公致意先辈,将来成名在二相公上。’觉而思之,子游、子夏,夫子高弟也,吾成名在其上,必居巍科无疑,窃自喜。暨唱名,乃以杂犯得州文学,大愤闷失意。私念二相公之灵,不宜有此,沉吟终夜,忽骇笑曰: '《论语》云文学子游、子夏,今果居其上乎?’诘旦以语同舍,皆大笑曰:'神亦善谑如此哉。 ’”其“文学”字面,巧合尤甚,惟高氏历官之所,更多一层关合耳。(举人大挑二等,应选教谕,例得兼选训导,仍留教谕资格,故高氏在宜川训导任丁忧,起复后得选郃阳教谕。)又卷二云:“去年戊戌赴同州府送考,遇潼关厅训导张晨岚。盩厔人,历署多处。……曾述有教官十得字、十不得字两歌,可资笑柄,亦可作烔戒。予与之同寓,因请其诵念多番,始能谨记,其《得字歌》曰:一品官前坐得,两回丁祭办得,三年考试盼得,四等秀才打得,五品升衔加得,六旬太太苦得,七品县印代得,八条卧碑记得,九两斋夫扣得,十分将就算得。

《不得字歌》曰:一条腿儿跪不得,两个伙计妒不得,三尺刑罚用不得,四季衣服论不得,五路通详发不得,六十秀才打不得,七品县印抗不得,八股文章荒不得,九叩礼儿免不得,十分讲究算不得。

原是'两个伙计合不得’,合改作'妒’,意似较长。”此盖仿旧传《典史十字令》而为之者,(梁章钜《归田琐记》卷七云:“各县典史为流外官,古但称吏攒而已,然往往亦擅作威福,有为作《十字令》者云:'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十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曲终奏雅,则非但雅谑而官箴矣。 ”)可以并传。“合不得”改为“妒不得”,未免寡味,此以讽谲见隽永,改作正面规戒语,反涉呆相矣。(学政按临,生员岁考居四等者,例施扑责,曰四等秀才打得,盖发教官执行也,惟此例相沿,渐多成为具文,功令犹存而已。

所谓“六十秀才打不得”,盖言年老应免责。教官均本省人,例不能代理知县。所谓“七品县印代得”,“代”疑“待”字之讹,盖指升阶言。)

卷一记戊戌新政时陕西学政叶尔恺按试情事云:“陕西学台考试,通省共十一棚,西、同、乾、凤为内四棚,岁科分考,南山兴、汉、商三棚,北山延、榆、绥、鄜四棚,皆岁科并考。今学宪叶伯 印尔恺,内四棚岁考甫竣,奉上谕改八股为策论,然未明论从何处出题。

北山四棚命题,如《卫文公》、《滕文公》等论,皆学台任意所出。北山甫考完,八月间康有为大案出,皇太后听政,又奉懿旨仍照旧做八股,闻北山呼此次入学新生为洋秀才云。”一省一年之中,入学新生,或由八股,或由策论,事亦颇趣,他省当亦多有类是者也。庚子役后,壬寅补行各省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乡试,新章改八股为策论,而先于辛丑举行之广东、广西、甘肃、云南、贵州五省,则仍试八股,可类观。又云:“予任郃阳教谕,今年闰三月初赴同州府办岁考。叶学宪专取时务。时务者何?西洋诸国之事也。古场有能以时务应试者,俱高列,甚至正场八股文中有明用西学字以及铁路电线等字者,俱删改而取之。当于考院中观看武童弓刀石时,某县一武童面禀其能造轮船,能于水里送信,即时呈二寸宽一黄表纸条,且云:'请大人以水濡湿,即可见字。’学宪笑容可掬,随饬侍者以水湿之,色甚惊异。时各学多在大堂左环坐,巡捕官持来传观,见其上仍写'能造轮船能水里送信’数字,'裏’且误作'里’。华州学正王介夫笑曰:'以白矾水纸上作字,干则不见,湿而可见,此小学生等惯技也。’彼武童尚侍立阶下,色若候嘉赏者。外巡捕严饬之,乃退出。府教授王若翁曰:'专取时务,以后弄怪者恐多矣。’学宪似已听闻,默然而已。叶学宪年尚少,介夫醴泉举人,若翁三原举人。”新机乍启时,幼稚可笑之事,在所难免,虽成话柄,却不足怪。

卷一又记刘光蕡事云:“咸阳刘焕堂,乙亥恩科举人,初名某,后改名光蕡,八股文识者多訾其欠讲究。即古文,顾夝谷明府亦谓其尚不知门径,惟博览群书,以记诵为功,主讲泾阳味经书院多年,讲求时务,刷刻新书,有财者多佽助之。某大宪有学贯中西之誉,又传言与康有为书札往来,有'南康北刘’之谣。及康党事败,竟日痛哭,大言元气绝矣。我陕从康党者,多出其门。去冬叶学宪仍延请照旧主讲,关书已送,魏中丞接京中同乡公信,始咨知学宪,将关书追还。今年在醴泉属地名烟霞洞者隐居设帐,闻尚有徒从者。晓峰曾来信云:'赵尚书展如任江苏巡抚时,刘焕堂专函请其代购西洋书籍、一切机器,拟大开时务之门。’赵复函云:'外洋书籍种类亦繁,其所传者不尽精,或其所精者不尽传。至一切机器,用之数次,即须整理,否则不适于用,是必洋人为之师,再多集洋商,则购办始便。洋人惟利是视,一闻此风,必于泾阳三原设立洋行,不数年又成洋人世界矣。情知此意起于某某,渠孺子无知,诚不足较,阁下乃皇皇大儒,坐拥 比,而亦急欲变于夷耶?其奚以为人师。 ’云云。而此事遂中止矣。”刘氏号古愚,亦其时陕省一有名人物,高氏观念,毗于守旧,胡甚不然之耳。丁酉陕西巡抚魏光焘、学政赵惟熙在泾阳创建格致实学书院,命名崇实书院,会奏称:“山长一席,必须择识达古今学通中外之儒,方能胜任愉快。兹查有主讲味经书院赏加国子监学正衔咸阳县举人刘光蕡,品高学邃,留心经世,于格致各学,夙所讲求,可以兼掌此席。”可以概见。

梁启超丁酉致刘氏书云:“二三月间,叠由杨君风轩两赐手书,及《味经随录》,创建书院折片、机器、织布说略诸稿,循诵数四,钦佩千万。……乃者强学议起,海内志士,颇跂息辐集,谓庶有瘳。既为言者所沮,绵 未定,遽以辍散。今殚精竭虑,一载有余,思复旧业,合大群,拯大祸,终未克逮。固由才力之不及,抑亦世变之莫究也。启超自交李孟符,得谂先生之言论行事,以谓苟尽天下之书院,得十百贤如先生者以为之师,中国之强,可翘足而待也。人才者,国之所与立也;而师也者,人才之大原也。故救天下之道,莫急于讲学;讲学之道,莫要于得师。……先生以织局、书院两义立富教之本,可谓知务。既以集股不易,织造恐致无成,甚矣任事之难也。……今日最切而最易行者,自当以兴学为主义。……而其尤切要者,千年教宗,运丁绝续,左衽交迫,沦胥靡日,必使薄海内外,知孔子为制法之圣,信六经为经世之书,信受通习,庶几有救。先生以耆德硕学,悲悯天人,一言提倡,士气振变。伏望努力,起衰扶危,则岂惟秦地之幸而已。……今之中国,即如累卵,……虽自竭其股肱之力,诚恐所志未就十一,而桑田沦海,倏忽已沦。故窃用愤懑,欲于腹地得二三豪杰以共搘之。尊省振兴之事,幸时相告,苟力所能及,靡不竭其拳拳,共矢血诚,力扶危局,亦未见天下事之必无可为也。所怀千万,苦未尽吐,容俟续陈。”推挹之情,溢于言表矣。

(梁书并有云:“秦中自古帝都,万一上京有变,则六飞行在,犹将赖之。”若预见庚子之事者。)李伯元(宝嘉)《南亭笔记》卷十云:“赵舒翘,陕西人,微时一贫如洗。其乡有刘古愚者,耆宿也,爱其制艺,为揄扬于郡邑之间,赵以是遂知名。感激之余,愿执贽居刘门下。

后刘与梁启超偶通书札,赵知之,密令地方大吏,逮刘下狱。欧阳公曰:'未干荐祢之墨,已弯射羿之弓。’赵之谓也。”谓刘赵为师生,恐未必然。赵于同治甲戌成进士,岂刘氏在此以前已为耆宿乎?至下狱之说,亦恐未确。戊戌政变以后,刘因之去书院,高氏所记当可信。

若果下狱,高记亦当及之矣,容更考。(刘以京中同乡公信致追还关书,或即赵氏主持,时赵为陕西同乡京官中势分最尊者也。)

礼部尚书李端棻、户部侍郎张荫桓以政变坐罪发往新疆,高氏于卷一记其过陕情状云:“尚书李端棻、侍郎张荫桓,俱于康有为案后发往新疆严加管束,张并有'沿途经过地方著该督抚遴派妥员押解无稍疏虞’之谕。两人俱于去冬道经陕西,李则是犯官模样,经过州县,概不敢任其接送。闻在省城,曾遇疾患,对某宪曰:'昔人言生入玉门关,兄弟恐并不能生出玉门关矣。’抵醴泉时,郃阳正任张莲塘明府方调署,面致谢曰:'皇太后与皇上恩典,是使兄弟受几年苦罪。如我兄若此供应,即在京供职,亦不能有,此何苦之有。’谦和卑牧,读书人之气象也。张则仍是侍郎势炎,沿途州县照钦差接送。闻其在省城对人云:'这老太太和我开玩笑,还教我出关外走一回。’骄倨之至,亦粗野之至,称皇太后为老太太,真觉骇人听闻。”李谨饬,张豪纵,此亦可见二人性行不同处。至称太后为老太太,未为甚异,当时都人私语,颇有作此种称谓者,好在老太太亦属尊称耳。

卷一述江南乡试事云:“篙渔屡充江南乡试同考官,尝谓南京贡院接连秦淮,每科停荐后,诸同考官即由院内便门到秦淮妓女家游衍,监临及主考皆知之,亦不禁。某监临尝对主考曰:'秦淮甚热闹,我们可让众廉官老爷高兴也。 ’及兵燹后,几成焦土,今不知其何如也。

篙渔又曰:'江南乡试,非行贿不能出房,即寒士,但可望中,亲友亦必资助之。盖自监试而下,通同作弊,由来久矣。’予初次分闱,即知其弊,当分卷日,予立公堂上,面饬书办将予所分卷即时盖戳,令家丁携归房,且饬之曰:'我为房官,我一房汝等不能舞弊,其余我不能管也。’二次分闱,适内监试某与余有世谊,余调之曰:'数竿银到手矣。’某若不解,以他辞应之。后见复语如初,某色变,随入予房,勃然曰:'君屡言何谓也?’予对曰:'大人真不知耶?’遂详述其弊,且谓曰:'内监试系咽喉之地,数日内必有来请情者,大人欲发此财否?’某正色曰:'我辈俱由科甲出身,此财如何取得?’予对曰:'果如此,请今宵勿露消息,亲身入书吏等住所。伊等入场,私物只铺盖一束,严搜之自得其实。’次日黎明,某错愕而来,言曰:'可畏哉,铺盖中各藏名号单,即古道照人者,亦暧昧乃尔。独君一人无染指,钦服钦服。’即问曰:'是可若何?’余对曰:'大人此举,彼等胆落矣,请于分卷前一夕,即传谕书办等,明早饱食,分卷后即盖戳送房,不准迟留,予再帮大人监守之,庶无弊矣。’盖定例红卷齐备,监试主考以及同考官升堂,依次坐堂前,平地铺席,房吏等将卷按房均分,安置席上,上贴第某号条,呈签筒二,一内装第某房签,一内装第某号签,两主考各抽一筒,抽出某房某号,即于某号卷堆加第某房条。法本严密,奈签俱抽讫,尚须逐卷面盖第某房戳。此际即请大人吃饭,众官一时齐退,则该吏等互相交易,明堂遂成黑市矣。

予与监试既约定,至日,各官退后,诸吏等尚怀观望,监试曰:'即行盖戳,勿复尔也。’乃勉强遵办。予两人监守半日,尚有乘间抽易者,然已无多矣。揭晓后,士论翕然,谓此科独无弊云。”(篙渔为高长绅号,亦米脂人,道光进士。本卷叙其略历云:“高观察篙渔,名长绅,字子佩,由进士任江苏知县,历署荆溪、元和,补南汇,升常镇通海道,喜吟诗,又好神仙。长毛变起,军事旁午,被议失官,未归里,寓京师,喜科名,好诙谐。……我邑本朝至道光已二百年,只有进士二人。一高钿,广东文昌县知县;一艾兆端,归班未仕。得篙渔乃三焉。”至所云非行贿不能出房,盖极言其时积弊之深,充类至尽之语耳。)

又卷二述顺天乡试事云:“胞弟晓峰,同治癸酉由岁贡生应顺天乡试,尝言,辇毂之下,而场闱中较我陕狂悖反甚,第三场亦于十六日早始开门,然中秋一夕,文场比戏场尤杂乱,丝竹金革,即大锣大鼓亦有携带入场者。月明之下,登屋高呼,各招其旧相识,无论东西场号舍远近,闻声响应,栅门尽行踏坏。各携所带来乐器,群分类聚,西班南班,纷然开场。

多于号舍顶上作会所,唱有远胜于优伶者。到恰好处,直有多人叫好,齐声呼喝,屋瓦皆震。

策艺虽未完卷,只得将笔墨收拾,俟明日再作。甫黎明,场门即大开,交卷者异常拥挤,甚有去至公堂尚远,忙不及待,以卷裹砖石遥掷之者。盖缘每乡试,人辄逾万,大小公馆恶少多以监生下场,平日并不读书,徒趁热闹而已。其真正应试者,亦混其中,好丑莫辨也。 “

均有科场史料价值。

关于顺天乡试者,董恂《还读我书室年谱》咸丰九年己未(时犹名醇,官顺天府尹,至穆宗嗣统,始避嫌改名恂。)云:“七月八日,礼部奏派文乡试满汉监临,奉旨派宝鋆、董醇(佩珩同年,时官户部侍郎),八月六日入闱。中秋佳节,士子完卷既夥。第是夕例不开门,渐乃拇战 笛,升屋高歌,驯不可制。本年剀切示禁,复逐号亲往面谕,犹或目笑存之。比月初上,故态复作,歌声杂沓,旋止旋起,呵之不顾,扶出余字号二人,并枷号军以徇,众乃定。当二人之乘栅栏而歌也,其一见监试陈心泉来,声益高,欲拘之,窜入众中而逸。提调责号军索之,不可得。恂闻声趋往,令号官入号。谕于众:同号能举之,则坐一人;同号不举,则查明坐号底册,扣除阖号试卷,均不誊录。俄而号底指前十号,第二号以下群指首号,首号复指第三十四号,遂饬扶二人出,交督门官。监试陆眉生虑众不尽晓,因令押号军周历详述,于是终夜肃然,无敢哗者,为数十年所未有。盖扣卷为攻心之药,枷号军以徇又药中之引也,药既得,痼疾以瘳。十九日宗室场毕,汉监临赴园复命,召见勤政殿,问闱中前事,臣醇据实直陈,并叩首言:'臣等公商,是科本恩科,该生等对众扶出,已示薄惩。

因仰体皇仁,念其三场辛苦,卷已早完,仍予誊录。’上颔焉,复叩首而退。”北闱第三场秩序之凌乱,固相习成风,一时之整顿,仅能收效一时也。

卷一又云:“篙渔尝又曰:安徽、江苏合曰江南乡试,虽同一闱,仍分上下江,各中定额。某科闱中停荐已久,主考私人忽语予曰:'两大人昨夜密语,下江尚缺一人中式,大老爷房备有卷,请速荐下江数卷,或可多收一门生。’予即取备卷数本,换批语,亲身纳入袖中,将诣内监试荐之。路遇某房官,系同年,问何往?予绐以他事。问袖中何物,予未及应。

强索观之。惊问此时停荐多日,携此奚为。予告以故,同年曰:'篙渔果有神通,我亦当补荐之。’遂揖而去。是晚闻解元文刻板劈矣,急使询之。据云,取定解元文已发刻,因与日间某房补荐一卷雷同,故劈之,予惜其已成之科名,颇悔日间多此一举,又窃叹只此一文,彼房已荐而中元,此房尚备而未荐,衡文之无定也乃如斯。”

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九有一则,可与此合看。据云:“嘉庆戊寅福建乡试,先外舅闻蓝樵先生充同考官,题为'既庶矣’二节。主司阅文,合意者少。至十八日,犹未定元。

外舅适得一卷,荐之。主司大喜,以为独得骊珠矣。传集诸房考示之,合座传观,咸啧啧赞赏。内中一人独曰:'文甚好,记从何处见之。’主司骇曰:'是必抄刻,不可中矣。然此文君究从何处见来?’某凝思良久,无以应。外舅乃前谓之曰:'每科必有解元,解元原无足奇,各人房中必有一房元,我房中即不得解元,亦无足损,然君无确据,而以莫须有一言,误人功名,未免不可耳。’某大惭,因向主司力白,谓其文剧佳,读之有上句即有下句,故似曾经见过,实则并未见过也。主司又令各房官于刻文中再加搜索,竟无所得,遂定解元。

比放榜后,某公于落卷内随手翻得一卷,即以前所见者,与解元文一字不讹。持以示外舅,共相惊叹,谓此君必有阴德。继乃知其母抚孤守节三十余年,子又甚孝,其解元固天之所以报节孝也。”科举衡文,升沉难料,故谈者每好言命运及因果焉。

文廷式光绪癸巳以翰林院编修充江南乡试副考官,其《南轺日记》云:“有发字十九号一卷(下江),屡弃而屡取之,及三场对策,颇详博,而每道必总笼数语,则多不甚合。午间复阅,总校其第一二场,均繁富。又策已对十之八,始仍取之矣。及置案头,则十八房所荐三场卷适到,取阅之,第一卷为发字五十一号,则五策与发十九卷字字雷同,遂即撤去。

发五十一卷第一二场本不取,其策誊字极劣,亦必不能细阅,而恰于此时相值,致此卷不能取中,亦不可谓非怪事也。”其相值之巧,使已拟中之卷归于黜落,亦可与高氏所述类观。

高长绅分校江南乡试,携洋灯(煤油灯)及大玻璃入闱,甚见叹异。卷一述其事云:“篙渔尝语予曰:我任南汇时,以实缺知县调帘,时苏州初卖有洋灯,都城尚未见也。我遂饬买数对,并大玻璃数块,用箱盛之,携入闱。入闱之日,即令随丁 去窗纸,满窗俱易玻璃,到晚案头点洋灯一对,表里明澈,迥不犹人。两主考遥望,指问曰:'此房孰居?’侍者答曰:'南汇县高大老爷。’且共讶其灯为得未曾有。我闻之,即送两主考各一对。两主考致谢曰:'分外光明,又不伤目力,此物实可珍也。’比至阅卷,某夜忽闻某主考申饬下人,声甚厉。察之,乃知因取他物,误致一洋灯坠地破矣。我即令补送一对,主考深谢之。”又言:“凡与东西文衡,上下应酬,我所费总比他房暗地加倍。予问何故,老人笑曰:'只求房中多中一人,即多收一门生耳。 ’”(东西文衡谓正副主考)其时洋灯之见诧与珍视如此,在电灯盛行之今日,读之亦有趣致。小说中形容初用洋灯者之情态,有南亭亭长(李宝嘉)《文明小史》第十四回(《读新闻纸渐悟文明》)云:“江南吴江县地方,离城二十里,有个人家,这家人家姓贾,……一直是关着大门过日子的。……这家虽有银钱,无奈一直住在乡间,穿的吃的,再要比他朴素没有。……大厅上点的还是油灯,却不料自从看报之后,晓得了外面事故,又浏览些上海新出的书籍,见识从此开通,思想格外发达。私自拿出钱来,托人上省,在洋货店里买回来洋灯一盏。洋灯是点火油的,那光头比油灯要亮得数倍,兄弟三个,点了看书,觉得与白昼无异,直把他三个喜的了不得。贾子猷更拍手拍脚地说道:'我一向看见书上总说外国人如何文明,总想不出所以然的道理。如今看来,就这洋灯而论,晶光灿亮,已是外国人文明的证据。然而我看见报上说,上海地方还有什么自来火,电气灯,他的光头要抵得几十支洋烛,又不知比这洋灯还要如何光亮。可叹我们生在这偏僻地方,好比坐井观天,百事不晓,几时才能到上海去逛一荡,见见世面,才不负此一生呢。 ’”想见欢喜赞叹之状。(所谓自来火,煤气灯之俗称也。)物质文明进步,自洋灯输入,豆油灯遂见摈,电灯既盛行,洋灯又形落伍,而溯洋灯初被使用,已有大放光明之感,洋货诱惑力之大,于斯可见一斑矣。

今所通用之火柴,在昔亦曾为人所惊异。卷二云:“予胞伯曾祖叶元公(讳金枝),予入墪之时,年近八旬,时来墪与殿桢外祀先生闲谈。闻其言曰:'近日盗风甚炽,外省大盗夜入人家,携带细木枝,于木石间或衣服间一擦便灼,不知用何药物制造。’今忆之,即洋火柴也。当日我省尚未见此物,相距方五十年,风俗浮奢,即此一物亦可见。”洋货输入,逐渐深入民间,其始不免奇异之感,继均习而用之,一切生活日用品,遂都非其旧,世变之亟,影响之巨,洵可由斯类事推见大凡。

又云:“予幼时闻老者言,乾嘉之间,风俗俭朴,邑人男女皆布衣,请客只吃杂面。俗以豌豆去皮,同麦磨之,曰杂面,加沙蒿面和之,能为极薄极长面条,食之最省。城中有'一双半靴子’之谣,缘有高某曾任知县归里,尝穿青缎靴子,族一人捐某职,尝穿缎鞋布腰靴,故云然。当时穷人甚少,族伯凤章公(讳桐),以商致富,尝言:'嘉庆年,予家在米邑推为首富,所开设字号,卖布者多,每年春往山东、河南等省买布,运归后分售城乡小商贾,比至年终,收乡账甚忙,城内所售,须俟明春再收,然必须备盘子饭,邀请众商贾,始允至来春如数清厘,无拖欠者。盘子饭者,用瓷盘盛菜,或三或两,饭则蒸馍小米,是极丰厚者。

今日做买卖,则大相反,盖当日商号家家俭朴,均有银钱,今日奢华日盛,而实则家家空虚也,言之慨然。”此亦社会风习变迁之史料。

书中有述及官场趣闻者。卷一云:“幼渔(名寿祺),篙渔公子也,尝曰:某岁贡生,家世寒素,年六十余中进士,用知县,抵省禀到,谒制台。时值盛暑,甫呈履历,即抽扇自挥。

制台曰:'热可伸冠。’即去冠。仍挥之。又曰:'可脱衣服。’即脱其袍褂,小衣汗已湿透,挥扇益力。制台色变,即举茶碗,门内外齐呼送客。始知失仪,即自抱衣冠趋出,见者莫不叹之。返寓,愈思愈愧,杜门不出。制台入内宅更衣,语其夫人曰:'此等蠢物,尚堪做官耶。’当即奏参。夫人问故,详告之。夫人取履历观之云:'尚是进士即用。进士出身多未习官场仪注。君为上司,当挥扇时,即宜正告之,乃侮弄之,而复责革之乎?况年逾六旬始得一知县,尤宜曲为矜全,方见盛德。’制台悦,数日后特传见。某方闭门思过,闻传见愈疑惧,具衣冠入见,跪拜谢罪。制台扶起让坐,即令伸冠。某立辞不敢。制台叹曰:'今非昔比,可久坐畅谈。 ’制台亦释帽,详询籍贯,复问曰:'老兄若许年纪,意何望乎?’某对曰:'卑职若有三千银,即告归,别无他望。’制台问曰:'三千银将何用乎?’对曰:'卑职自幼赤贫,蒙一业师怜而教育之。今业师已故,诸世兄尚未成立。卑职幸登两榜,报师之恩,非一千银不可。’制台曰:'此一千用之相当。余两千何用?’对曰:'卑职家居授徒,在宗祠中设帐。今宗祠几敝,族人亦多式微,卑职幸成县令矣。修祠奉祖,非一千银不可。’制台曰:“此一千用之尤当。尚余一千何用?”对曰:'卑职居贱食贫,几老矣,今幸以进士作知县。马齿余年,藉以养赡,亦非一千银不可。’制台曰:'三千银俱用所当用,容为老兄图之。’遂送出。后见藩司,语及之,藩司曰:'某县今即开缺。’制台曰:'岁进若何?’藩司曰:'可得一方。’制台曰:'此缺可即委署焉。’甫半年,某告假到省,见制台叩谢曰:'沐大人恩,愿已足矣。”言讫,于怀中取出二千两银票,双手呈之,曰:'卑职只需三千,竟得五千,此二千无用也。’制台骇曰:'此汝所得,将焉置此?’对曰:'卑职素无虚言,决不需此。’正争辩间,藩台适至,询知其故,乃曰:'刻今奏兴某工,请上捐输,将来亦可得议叙。’制台曰:'善。’某遂告休,翛然归里矣。”高寿祺之父在苏由知县官至常镇道,所语似是随宦时所闻。制台盖指两江总督也,姓名时期均不著,不过一种传说而已。(清官场惯例,属吏见长官,不得挥扇,故此令以抽扇自挥见恶,请除冠曰升冠,官场通用语也。此作伸冠,殆由陕音伸、升不分之故。一方为银一万两之隐语,竿则千两。外官仪注繁文,科甲出身者往往不如捐班之留意,趋跄应对,相形见绌,每以书呆子见讥,总督妻语,亦颇是实情。)

此项传说,他书颇有类之者。如独逸窝退士《笑笑录》卷五附记云:“相传有暑中谒上官者,挥扇不辍。上官恶之,因曰:'天气热,可宽衣。’既去外褂,仍复挥扇。上官曰:'何妨再脱?’固辞不获,遂去袍子,而犹挥扇也。上官复曰:'可更脱衫子。’坚辞不敢。上官令侍者代为缓钮,又谈有顷而出。人见之,咸骇笑,则纬〔缨〕帽固犹在头上也,始悟上官盖有意苦之耳。”

又醒醉生(汪康年)《庄谐选录》卷十二云:“江宁藩司长远帆(禄)方伯观察山东时,言夏日有某令分发到东省,初次谒抚军。故事:凡僚属初见长官,例须服蟒袍补服,虽酷暑不得免褂。维时正当炎夏,某令汗流浃背,热不可当,因持所携团扇,举臂狂挥。抚军曰:'何不宽褂?’令曰:'是是。’遂命仆辈代为除之。既而挥扇如故,抚军笑曰:'何不解带宽袍?’令曰:'是是。’因离座次第去之,归座谈笑益豪,举动益肆,不觉将扇以左右手更递互挥,逢逢有声。抚军不能忍,睨而戏之曰:'何不并衬衫宽之,较为爽快?’令应声解之。抚军随拱手请茶,左右传呼送客。令仓卒无所为计,急取缨冠戴诸头,而以左腋夹袍服,右肘挂念珠携短衣,踉跄而出,如杂剧中扮演小丑登场状。官舍寅僚署中役吏,见者皆吃吃笑不可仰。翌日而饬令回籍学习之示颁矣。令之狂态固可哂,而某抚军亦真可谓恶作剧哉。 “

又南亭亭长(李宝嘉)《文明小史》第二十七回(《官场交际略见一斑》)写嵊县乡绅余直庐对人谈官场事云:“记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知县,去见抚台,只因天热,这知县把扇子尽扇。抚台想出一个主意,请他升冠宽衣。他果然探了帽子,(按:李氏武进人,方言探帽犹脱帽也。)脱了衣服,仍然扇扇子。抚台请他赤膊,他不肯。抚台道:'这有什么?天热作兴的。’他倒也听话,果然脱光了。抚台端茶,底下一片声喊送客。他慌了,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挟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抚台把他奏参革职。”诸如此类,情节大同小异,其地不一,其人其时亦多不明,要为清季盛相传说之一种官场话柄耳。至高氏所述,此令虽亦尝受侮大吏而致窘,而终能因之握篆而善退,恰如知足之愿,其遇合可谓独优矣。

林纾《铁笛亭琐记》(又名《畏庐琐记》)云:“德寿抚广东时,接见道员及同知,送客有界限。有同知龙某,与道员李某同谒德寿,天微寒,而龙某老病,已着棉裤,袍服单而棉裤厚,臃肿不灵。至德寿送客时,而龙某之裤已落,幸德寿送李道稍远,不之见。而李虽年老,尚灵警,怜龙某老悖,一为德寿所见即得咎,乃故录公事喋喋与德语不休,龙得从容着其裤,左右皆匿笑不止。”又云:“吾乡训导某,建宁人,好去袜脱靴,以五指抓足垢。一日文宗莅任,训导合同官迎之驿亭。文宗迟迟未至,众环坐倾谈,某窃去其靴袜,与人谈不倦,无心中将靴袜缚之案柱,且谈且缚,一脚带至数十结。忽哗言文宗至,某着靴已不及,则赤足前揖。文宗见之大怒,竟落职。”落裤,去袜,亦均官场笑柄,可与脱衣并传,同资噱助。

此书叙同治间陕北军事情形,有地方史料价值。

高氏尝主书院讲席,甚见推重(如贺锡龄序所云),而书中于书院事无所记,意者所以施教者,不出学业范围,其效惟在门下之科名蔚起也。

谏书稀庵笔记

《谏书稀庵笔记》,一册,不分卷,上海小说丛报社印行(民国十一年六月十日再版)。

题“清御史陈庆溎著”,又曰“著作者潍县陈庆溎”。著者自序云:“予告归后,年近七十,饱食终日,日入即睡,夜半即兴,闷坐无聊,乃学为诗歌古文词,积稿盈尺。自知学识简陋,不能追踪古人。一日紫绂十六弟告予曰:'兄诗文有金石声,笔发既速,可作为小说,详述平生所见闻,使雅俗共睹,岂不胜于诗文哉!’余曰:'唯唯。’乃即目所见耳所闻者,振笔录之,无以名之,名之曰《归里清谭》。门生杨咸卿曰:'曷不曰《林下清谭》?’予曰:'辞官归里,岂易言哉!尝见有服官半生,拥厚赀,蓄珍宝,恐兄弟亲族之争其产也,甘弃其先人墓庐,侨居他乡,死不得正丘首,殆不如狐。近有闽人,以贪黩败官,将载宝而归,乡人相誓,勿售以房。又有位居显要,亲族恃势,逞强霸产,扰害一方,乡人将掘其墓而火其庐。

其人久已失官,至今不敢归,然则归里岂易言哉。’咸卿曰:'师言诚是。’是为序。丁巳夏时十月朔日,谏书稀庵主人记。”由是可知此书本名《归里清谭》,丁巳,民国六年也。至著者题作陈庆溎,则清末台谏中并无其人,惟有一陈庆桂,官科道,而为广东番禺人,非山东潍县。其科名乃光绪庚辰进士,亦与书中自言丙戌不同,他事亦多不类,实误题也。按:著者所自述,散见本书,其人籍潍县,为道光朝协揆、谥文悫陈官俊之侄孙,同治癸酉举人,署馆陶县训导。光绪丙戌进士(会试中式出黄思永房),官工部,历御史给事中(曾任巡城御史差),外放奉天锦州府知府,后辞官归里。就此推考,知其为陈恒庆(字子久)无疑。

印行者惟知清末言官有陈庆桂,而又误桂为溎,遂漫为题署,未免可笑。

此书记京朝故事、名人轶事、社会琐闻、乡里风土等,可多观,有价值之笔记也。其涉笔成趣处,想见藉文字诙谐以娱老之致。

清代书吏弄权,势成积重,弊薮即为利窟,京师书吏之多财者,富逾公卿,奢靡相尚,光绪间若户部银库吏史恩泽(字松泉)等,其尤著者也。陈氏所记云:“六部书吏之富,莫如户部之经承。有史松泉者,家赀数十万,其取利之法,每月外省解饷。必有费,兼有解汇票庄银券者,则仍暗存票庄生利,经承一任六年,则富甚。史松泉未满六年,以过被革,禁羁一年。释出后,豪富自如,房屋连亘,院落数层,皆四面廊厢,雨雪不须张盖,日日有美伶为之烧烟。其酒食之美,尤异寻常。绍酒每坛百斤,或五十斤,陈过十年,而后开 ,醇如胶,甘如醴,饮至十杯,则醉如泥,而不作酒恶。酲解时,喉润如酥,都中沿街酒帘飘扬门牌华丽者,无此佳酿。有白官燕,以烧鸭丝加青嫩竹笋和炒之,以饷老饕,予可食一簋。

又有自造南豆腐,鸭汤煨之,上加金华火腿细末,作红寿字,鲜明不忍下箸。侑酒者以匙送予口,乃食之。松泉既脱书吏籍,日与吾邻往来,予尝见之,故相识。其门外安上马石两大方,巡街御史逼其拆去,丐予为之缓颊,认修正阳门外石桥一丈,事乃解,故以盛馔相饷。

且为人慷慨,有倪太史淡园与之交,简放广西知府,贫不得成行,得其资助,乃之任,予以此重之。每逢投柬邀饮,则欣然而往。又有国子监经承李秋宾者,自捐例开,捐官者必先捐贡监,每年照费计数万金,官得其半,经承得其半,家故大富。予初不识之,一日与郭虞琴表兄在戏院观剧,开戏半日后,忽见有仆数人,携豹皮坐褥,细瓷茶壶,白铜光亮水烟袋,尚有二三优伶,拥一肥胖老者登楼。少顷,年少名优相继上楼陪侍。园主人周旋殷勤,送茶点络绎不绝。虞琴瞪目视之,问予此何人也。曰不知。数日后,邻家演戏邀客,此人在座,始知其详。饭后吸洋烟,优伶代烧,彼则坐而吸之。询之优伶,皆曰:'此人老而好色,有姬妾数人,疲于奔命,患喘不能卧吸。’予潜告优伶解诗者李灵芝、朱素云曰:'我有句赠此人:庞然压倒群花上,恰似吴牛喘月时。’两人笑不可仰。”其时所谓阔书办之穷奢极欲,有如此者。史恩涛以蠹吏为户部左侍郎(兼管三库事务)孙诒经革究,而孙因之获咎。此案颇哄动一时。《清史》列传《孙诒经传》云:“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山东巡抚张曜,以黄河工程领部库银一百万两,银库书吏史恩涛有索费银一万两之事,因斥革交坊,先令缴还费银,再行请旨惩办。御史王赓荣、张炳琳、刘纶襄、吴兆泰交章弹劾,谓办理轻纵。得旨著明白回奏。越日奏云:'户部银库应放山东河工款项银一百万两,前月据山东抚臣张曜派员请领,臣当即饬司赶紧开放,眼同委员等在库门前给发,并无短少。忽风闻银库书吏史恩泽有需索费银一万两之事。又闻该吏虽索巨款,委员等并未允给,以臣严催赶放,该吏无从阻搁,因即放出等情。臣遍处密查,毫无实据。然臣素性嫉恶,既有所闻,断不容蠹吏幸逃法网。因特传该吏至户部堂上,面加严讯,立即斥革。而该吏坚不承认,无凭核办。遂一面交坊严押候审,一面先诱令缴银一万两,俟缴足后据款请旨惩办。臣之用意,以为索赃无据,而缴款有据,必俟臣款缴出,则该吏之贪婪不问可知,此臣办理该吏之原委也。’原奏张曜函属追问一节:'查该省头批银两,于前月十二日甫经放出,计该委员饷鞘行程,至早亦十五站始到山东。臣于二十九日当堂诘问,函书不能如此之速,其同官筹商一节,臣惟恐泄漏,致该吏远飏,是以不与一人提及。户部同官,实未会同商度。臣办理此案,系在大庭广众之中,堂上堂下,共见共闻,实为整顿积弊起见。现在尚未办结,何得遽谓委曲迁就,希图了事。

除将该吏等押送刑部严讯外,谨缮奏具陈。 ’十三年正月奉谕曰:'前因御史王赓荣等奏参户部银库书吏史恩涛侵扣巨帑等情,当交刑部严讯,并敕令孙诒经明白回奏。嗣经刑部传讯,该书吏等恃无赃证,坚不吐实。复饬山东巡抚张曜,讯取该委员等确供,交部核办。兹据刑部奏称,书吏等索诈一事,讯无实据,照被参各节,酌量完结等语,已革书吏史恩涛。此案虽无需索使费确据,惟以一书吏屡被言官参奏,平日车马衣服,奢侈逾度,其为遇事招摇,声名狼藉,已可概见,必应严加惩办,以儆将来。史恩涛著照部议,杖一百,徒三年,余依议。户部左侍郎孙诒经,将史恩涛斥革交坊,意在严惩蠹吏,惟未经查出实据,辄诱令缴银,办理殊属失当,孙诒经著交部议处。’二月谕曰:'吏部奏议处分一折,户部左侍郎孙诒经,应得罚俸一年处分,著不准抵销。’又谕曰:'户部左侍郎孙诒经,著毋庸在毓庆宫行走。 ’”

此为本案见于奏牍谕旨之大略情事,孙氏立朝有声,久直内廷(南书房、毓庆宫),行跻正卿矣,忽以此获咎,遂不振。罚俸处分,无大关系,而撤去毓庆宫帝师之任,则殊属难堪,且本案与毓庆宫何干乎,意者史恩涛阴施报复手段,亦未可知。此辈蠹吏,手眼通天也。翁同龢光绪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日记云:“孙子授将银库书吏史恩涛斥革,勒令捐银一万助黄河堤工,事虽爽,然未妥也。”翌年正月二十六日云:“是日刑部奏结银库书吏史恩涛(满徒,杖一百)。户左孙诒经意在严惩蠹吏,惟未经查出实据,辄诱令缴银,办理殊属失当,著交部议处。”二月初八日云:“吏部议孙诒经罚俸,上有不豫色。夜见抄报,孙诒经毋庸在毓庆宫行走,孙诒经罚俸一年,不准抵销。孙公惩一蠹吏,何至如是。嘻,异矣。”所记月日较《清史》列传为详,盖对孙之办法亦不谓然。而于其缘是罢直毓庆宫,则为之惊叹焉。

(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谓孙“忽以失察户部书吏案退出毓庆宫”,非失察也,正以察耳。

孙子宝琦《先文悫公书画卷求题咏启》有云:“岁乙酉入直毓庆宫,偕翁同龢、孙家鼐侍德宗讲幄,眷顾方隆,骎将柄政,旋为同列所忌,蜚语中伤。丁亥年春,遂罢入直,时论惜之。 “

所谓同列中伤,自有所指,或即谓在户部及毓庆宫均属同列之翁同龢耶。诒经卒于光绪十六年,赐恤之谕,于其内廷差使,仅言曾在南书房行走,对曾直毓庆宫一字不提,子孙亦未赏官或赏举人。民国初年,清室补谥文悫,诒经与鲁抚张曜为姻家,宝琦张氏女婿也。)史恩涛获杖一百、徒三年之罪,陈氏谓禁羁一年即释出,或亦以多财而设法得末减。治罪之上谕,称其“平日车马衣服奢侈逾度”,而释出之后,仍奢纵自如,士大夫且乐与周旋,供其驱使,斯亦足觇风气矣。

关于书吏,陈氏所记又有云:“都中部书,侵盗国帑,多有富可敌国者。崇文门外有范书吏,与陆书吏联烟,陆姓催妆礼八十抬,珍宝灿陈,范姓妆奁亦八十抬,珠花金钏,皆陈于外,道上观者啧啧称羡。新婚之后,新人至东城余庆堂饭庄看堂会戏剧。观毕,出夜城,车三四辆,仆从五六人,行至东长安街,夜静无人,突来贼匪十余人,持洋枪利刃,将仆从吓退,匪登车驱车疾行。至一僻巷小门,令新妇下车,时昏黑不辨何巷,入室,无灯烛,贼将金珠衣服等件全行摸索而去,仅留中衣小袄而已。门外车上尚有衣服重物,驱车载之而飏。

新妇闻室内尚有数人,为妇女声音,探首视之,妇各燃火纸吸水烟,一妇面上无鼻,一妇唇豁,一妇面麻,野花别种,尽在此室。旋贼众拥新妇至巷口,委之于地而去。新妇匍匐而行,巡更者乃唤人送之警署。警官衣以斗篷,饷以热粥,新妇方苏。天将明,雇车送至其家,再为访案。月余后,有鬻金钏者,物主认明,案遂破。为是者乃一革职武员于次园,陆续供出同伙数人,皆就获正法。惟金钏一双,仍归故主,其余珠宝皆无纵矣。”此为阔书办炫富诲盗之一案。又云:“红玉者,京师歌妓,美姿容,名噪一时,善歌又善谑,工部同僚常聚饮其家。临清孙主政蓝田,同僚呼为蓝田哥,红玉则呼为烂甜瓜,因之此名大振。曹县曹郎中晓峦,红玉则呼为曹捣乱,名亦遂振。曹公一日下署,偕友至其家,脱官衣于其榻上,他人所佩荷包等件,皆以玉为坠,曹则用博山料货。红玉指之曰:'你们看曹捣乱这块料。’众大笑之。盖'这块料’三字,京师谑语也。工部书吏王维寅雄于财,以二千金买为妾,同僚大失所望,与予相商曰:'王书吏维寅为吾辈属员,夺众人之所好,可恨也。君能令其暂让我辈一见红玉乎?’予曰:'有一故事,与君言之:胶州高南阜夜梦司马相如来拜,第二日得汉印一方,曰司马相如。秘藏之,不以示人。时南阜为扬州盐大使,德州田山姜为运司,索观此印,意欲夺之。南阜曰:生平不能与人共者,山荆与此印耳。若王书吏以此言相答,可奈何?诸君只好各抱单思病而已。’一年后,闻红玉孪生二子,予曰:'小杜诗云: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诸君单思病愈否?’咸曰:'愈矣。 ’”此则可称红玉之小传,其写书吏藏娇,司员垂诞,殊刻画尽致。司员之与书吏,尊卑显然也,而阔书办之多金,则远非寻常司员所及矣(工部以掌工程号利薮,与掌财赋之户部,有金工银户之称)。

京师官吏致富,以内务府为最易,庚子五忠中之立山,以富厚见称于时,即久官内务府者也。陈氏记其事云:“立尚书山,字玉甫,汉军人,其先为扬姓,美仪容,慷慨好施,交游至广,善鉴别古瓷古字画,收藏綦富。由奉宸苑郎中洊升户部尚书,为内务府大臣。邸内园林之胜,甲于京师诸府。予与之邻居,起园时,为之擘划,自园门至后院,可循廊而行,雨不能阻。山石亭榭,池泉楼阁,点缀煞费经营。演剧之厅,原为吾家厅事,后归尚书,予为布置,可坐四五百人。时鸦片烟盛行,设榻两侧,可卧餐烟霞,静听词曲。男伶如玉,女伶如花,迭相陪侍,戏剧有不雅驯不合故事者,予为改正之,群呼我为顾曲周郎。凡冠盖而来者,冬初则一色鸡心外褂,深冬则一色貂褂。王府女眷,珠翠盈头。小内监二人,扶掖而至,相见以摹鬓为礼,脂粉之香,馥郁盈室。复有时花列案,蓓蕾吐芳。春则牡丹、海棠、碧桃等卉,谓之唐花,夏则兰芷木香,秋则桂花满院。犹有沪上佳卉,来自海舶者。雕檐之下,鹦鹉、八哥、葵花等鸟,悬以铜架,喃喃作人语,与歌声互答。酒酣灯灺,时已四鼓,宾散戏止,优伶各驱快车出城而去,此可谓盛矣。无何,拳匪乱起,……尚书园林被燬,故宅已改建专祠,庙食千秋焉。予于乱中携眷避居北城,兵燹后偶过其地,惟望尚书专祠一拜。

吾家赐第,岿然尚存,尚书邸之歌台舞榭,仅余老屋数椽,荒烟蔓草,不堪回首矣。尝有句云:'旧日邻家歌舞地,空余老树噪寒鸦。 ’”盛衰之感,言之有余喟焉。(立山庚子被杀,论者多谓其情事与他四忠有间,盖以豪富召祸也。李岳瑞《春冰室野乘》云:“逄福陔观察言,立豫甫尚书之死,人皆知为拳匪涎其财富,而不知尚书与澜公别有交涉。其死也,澜实与有力焉。先是,都下有名妓曰绿柔者,艳绝一时,澜与立皆昵之,争欲贮诸金屋。是时澜尚闲散无差事,颇窘于资,故不能与立争,绿柔卒归立。澜以是衔立次骨,及是遂倾之以报。 “

谓祸则争妓,亦仍以多财之故耳。)陈氏又云:“内务府大臣素姓者,先为内务府郎中,正逢大婚典礼,一切器皿陈设,归内务府采办。至奏销之日,先造草册,其中浮冒已多。素某阅毕,问同僚曰:'此中浮冒之数,诸君得之,可敷一生享用乎?’咸曰:'足矣。’素某曰:'君等足,吾不足也。请将十字上加一撇,改为千字,此项归我,有罪吾一人当之,与君等无干。’因此富甲京师,且由郎中洊升内务府大臣。日后风声渐露,有人奏参,行将查抄,乃以巨款贿要路得免,仅予革职。家居无事,乃起楼阁,修园林,以大理石铺地,紫肝碎石叠花径。一切器皿皆以银为之,至灶上之温水镣子亦以银为之。吸鸦片则专购鹿作图(烟之至香美者),烟枪饰以宝石翡翠,每饭后吸二十口,用枪二十枝。都中极美优伶,为之烧烟,烧成,插于架上,床头横列,如绿营之枪架焉。夜则与群优同寝,所最宠之优王姓,美秀如处女,为之娶妻建大房。无何,风流病因之大作,小便一滴不能下。予论之曰:'爱龙阳必伤其阳,此一定之理也。’医者又误投以燥烈之剂,用上等肉桂,一两值五十金,煎成,其香盈室,服至一月,其病益剧。有徐小香者,名优也,往视其病,劝之曰:'行善则病愈,现京中米珠薪桂,饥民流离载道,胡弗发慈悲以济之。’乃予以银券两万,俾其路逢贫民则施之,小香怀之,甫出大门,闻宅内哭声已作,知其弃龙阳而归天矣,年才五十余岁。小香怀款急走,弃其业而归姑苏故里,易名留须,为其子捐一武职,而身为封翁矣。闻素某殁于书斋,诸优伶绕榻而哭。予赞之曰:'伟哉素某,不死于妇人女子之手。 ’”亦官内务府发财者之一也。改十为千之说,事太儿戏,盖传闻过甚之词,不足信也。(〔注〕周桂笙《新庵随笔》卷上云:“严侍郎某未达时,本一介寒畯,既而成进士,入词林。然翰苑清苦,冰衔虽贵,究不足为温饱需也。未几乞假归里,无所聊赖,乃构一书舍,招集旧时生徒,以为讲学之所。旋闻政府有奖励学堂之举,乃乘机以开办学堂当自乡里蒙学为始基之说进,且以自立之小学附陈于当道焉。其办学之费,初仅津钱五十千文。京津故事:以制钱五百为一千,故核其实数,仅得二十五千文而已。禀既上,门稿见之,疑其有误,以为此区区者胡足以办一学堂,遽援笔为之增一撇于十字之上,改为五千千文。豪奴眼光,固百倍寒畯。时直督方亟亟谋办学堂,而颇以款无所出为虑,阅禀大喜,以为绅之能为己助也,遽为专折入告,得旨赏四品京堂,于是人咸知其为通达学务之人矣。旋得补授某部堂官,未几遂擢升斯职,故知其事者皆目之为'一撇侍郎’云。”此亦一加撇于十字上之传说,因附及之。所指自系学部侍郎严修,尤为无稽之谈,于其事初未一考也。严以编修在籍办学著效,曾加五品卿衔,非四品京堂。后赏三品京堂署学部侍郎,旋真除。其谓由某部堂官擢升侍郎,亦可笑,侍郎之下尚有某部堂官乎?又北京以制钱百文为一千,天津等处之以五百文为一千者,号曰京津钱,而北京却不如是。)

其记京师戏园菜馆云:“京师戏园,非一人一家自建也,其始醵金建之,各有地段,如楼上下池子各有主,若地亩然。日后或转买典于他家,开戏时派人收票。缘京中居人无地可种,故以此为业。最惧者因闹事封门,则有若荒年矣。予巡中城,虽遇争斗之事,向不封园门,判责而已,恐赖此为业者失所望也。且一园之中,每逢演戏,卖茶果者,卖点心者,送戏单者,送手巾拭面者,皆贫民藉以糊口,乌可断其生计。惟陆军兵士,不免恃强滋事。其时姜军门桂题统兵,予婉告之,时加约束,数年间竟晏然无事。俗传园中正面楼一间,为备巡城御史观剧。非也,清例,官员不得入剧园酒馆,处分綦严。如遇团拜,在会馆观堂会戏则可,宴集在饭庄则可,饭庄皆名某堂,招牌上书'包办筵席’四字。昔毛尚书爱吃太升馆之馔,令改曰'太升堂’,并挂'包办筵席’招牌。李文忠公爱吃聚丰堂之荷包鱼翅及鳜鱼片,因系饭庄,故常偕友前往。至正阳楼之炮烤羊肉,其薄如纸;太和楼之蒸螃蟹,其大如盘,均系小馆,大员不能前往,唤至宅中宴客则可耳。自交涉日多,出使大臣络绎回国,沾染洋习,遇有宴饮,多在洋饭店中,予时得追陪,以乡村粝食之腐儒,亦能大嚼洋味,痛饮洋酒,习俗移人,殆不能免,殊可笑也。”亦旧时北京社会史料,至官员不得入剧园酒馆之例,已成具文矣,惟大员及风宪官,观瞻所系,不能不有所顾忌耳。(官员狎妓,何尝不悬为厉禁,亦复成为具文,故陈氏记红玉事,即言工部司员聚饮娼家也。)

又记京师伶剧事云:“咸同间京师名优曰程长庚,以文人不得志降为此业,持身严正,一介不苟取,名其室曰'四箴堂’,扮老生脚,喉音高亮,演昆曲则平上去入,字字能叶,予犹及见之,菊部称曰'大老板’。每逢戏园演剧,初开场时,十六七岁优伶,白面拭粉,华衣饰体,群立于场上,作倚门之态。于是纨绔子弟,轻薄狎客,神游目击,望眼欲穿,至四五出以后,后台呼曰'大老板到’,则倚门之伶,潜身远避。每年冬季,长庚则演《汉室三分》全剧,不袭《三国演义》之说,按陈寿《三国志》演之,忠臣义士,俨若再生。予见时,已年逾六旬,口齿已落其三四,咬字微觉费力。其徒汪桂芬、谭鑫培,只能效其落齿时之音,其中年之音,不能仿佛,所谓调高寡和也。长庚之孙,幼赴德国学校肄业,言语文学,尽能通晓,归国后为外交部(按:应作外务部)译官,保为道员,先尚讳言家世。今共和告成,五族不分等差,缙绅大夫乐与订交,予闻之而喜。”又云: “《聊斋胭脂》一段,为东昌府之实事,正值蒲留仙应试之时,结此案者为提学施愚山闰章,留仙之师也。清末《聊斋》一书,入于大内,慈禧太后喜阅之,命京师名优孙菊仙排演《胭脂》一剧,一日才得演毕。

去鄂秋隼者为朱素云,年韶貌丽,平日善学苏黄书法;去胭脂者为杨小朵,温秀如处女,其父曰老朵(按:杨朵仙也),貌亦美,去此剧之卖花婆(按:本作龚王氏,非卖花婆也)。演剧时与其子相调笑,令人解颐。去施愚山者即孙菊仙,宫内戏具咸备(京语曰切末物),城隍将出,有高鬼,著孝衣长二丈,孝帽高二尺,矮鬼以小儿披发载面具,跳跃而出,以及刀山血磨,群鬼舁之,利锯钢叉,立于台前,灯火惨淡,呜呜作鬼鸣,令人毛骨悚然。至尾声则笙管作喜音,胭脂乘彩轿于归,鄂郎披红簪花,襕衫官靴,乘蓝轿,县官亦乘轿相送,鸣锣开道,俨如实事。太后大悦,赏赐极优,外间戏园演之,攒头而观者,几无容足之地。惟留仙所撰判文数百字,孙伶据案宣读,为时颇久,俗人不能解,有沉沉而睡者。予为孙伶改之,唱一段,说一段。孙伶声音彻亮,善唱皮簧,此后听者击节叹赏,不复思睡矣。一日,宫内再演,太后赞曰:'改得好。是何人所改?’孙伶奏称自改,不敢以御史观戏上闻也。

孙伶亦解人哉。”又云:“予在京时,名优有三灵芝,曰丁、曰李、曰崔。李美秀而文,不善歌而能作小诗,颇有雅趣,河间府献县人,不知其乡有纪文达,予乃赠以《纪氏五种》一部。

丁则善唱戏而貌微寝。崔则无美不备,令人见而神倾,以故声价极高。一日予凌晨赴城署,出正阳门,见数十人立于桥上,似将迓予。旋见众人罗跪车前,呈递呈词。予略阅之,谓曰:'到城听断。’乃相率至城署,细阅所诉,乃两戏班争崔一人。此曰:'崔先受我三百金,允入班唱戏一年。’彼曰:'崔旧在吾班中数年矣,不辞而行,实不合理,即索三百金,亦愿予之,何故舍旧而新是谋。’崔言彼所得三百金,业已用罄,无力偿还。予谕之曰:'此事易易耳,每日为两班演唱,或先或后,听汝自便。都中皆夸汝为美人,又夸汝歌喉,谓能绕梁三日,一日演两出,吾知听汝戏者,仍趋之若鹜。且一岁得六百金,视宰相年俸尚优,岂不善哉。予知两班无不乐从。’两班齐声曰:'遵断。’崔曰:'多得金固好,惟一日演两出,恐劳累以死。’予厉声曰:'人皆爱汝,予独不爱汝。劳累以死,正合予意。遵断勿得违,违即笞尔两臀。尔身为优伶,亦当保尔臀也。’群笑而退。僚友谓予善作游戏文字,第谑而虐耳。

此后日演两出,园主及观剧者,啧啧颂予功德。予曰:'功德止此耳。 ’”可供谈伶界旧事者之参考。

所记乡土风物,亦多有致。鲁东滨海之区,海产等颇丰。其记海错云:“生长海滨者,爱食海错。今人宴客,以鱼翅为美味。考鱼翅未见典籍,惟汉制考腊人干肉注,大物解肆干之,谓之干肉,今乌翅也,或是此物欤?尝见海中钓鲨鱼者,鱼大如牛,来则波涛坟起。渔人以油灼鸡,挂于利钩上,系以大丝绳,抛之浪中。鲨鱼吞钩不能去,乃徐徐引至海滨,鱼行则小船随之,沿岸而行。半日鱼无力,乃连数船曳于岸上屠之。肉粗不适口,村农买其肉,价至廉,将翅与皮晒干可得善价。鱼皮之上,坚硬如甲,鳞细似粟米,以甲饰刀鞘器皿,斑斑然有文彩。甲下之肥肉,厚半寸,干为腊。头上肥肉,更厚而美。翅以脊上为美,所谓荷包翅肉翅是也。至分水翅尾翅则次之,文人皆谓肉翅为蚩尤翅。考《古器图》言,飞兽有肉翅曰蚩尤,非鱼也。海参亦未见于典籍。《本草》有水参,生于地,非生于海,盖后人以海参为滋养之品,故名曰参,芝罘岛海滨多有之,以伏日取者为佳。渔人赤身入水,以长绳系一大胡芦,胡芦浮于海面,人入水,带一利铲,腰系布袋,口能吸水吐水如鱼,目能瞪视不迷。海参皆粘石上而生,以铲取之,入于布袋,一铲不能下,再取则破碎,便弃之。布袋皆满,人乃泳上水面,卧胡芦上以喘息。息喘既定,方寻船而上。……海参之大者盈尺,鲜者不能食,须以灰培之晒干,较江中之参肥而腴。前数年,李道台山农在烟台练水师,募海参户充兵,能行海底,半日方出,赏以十两银锞,能从海底拾取。……海中鱼以时上,供人食用。……取黄花鱼、嘉鲯鱼之时,网大数十丈,离海滨十余里,数十船共张一网,得鱼千万尾,得钱数百千,缘岛上无地可种,赖此为生。所惧者飓风突来,逃归不及,船沉人死,不可胜计。间有善浮水而得生者,十人中一二人耳。以故遇此烈风,岛中家家孝衣,哭于海滩。

然其父死于海,其子仍继其业,听天命而已。至蛤蜊等物,不用网罟,海潮退时,妇女提篮赴滩拾取,可以易升斗,可以为菹醢,殆如彼有遗秉,此有滞穂,伊寡妇之利,人各得其养,沧海犹畎亩也。东海所产鲞鱼,咸云由海入江,变为鲥鱼,其形相似,理或有之。……海鱼有人形者,有狗形者,予未敢尝。其似命字者,颇可食。有浮海面而吐墨者,曰墨鱼。有镜鱼,圆似镜,肉细可餐。……自烟台而西至莱州,所产之鱼不尽相同,巴鱼无鳞,长数尺,肉坚子大,食其肉,晒其子,得价倍之。晒子之法,腌以盐,以砖石压晒。莱人以诸鱼之肠腌菹,食时去其肠而取菹,味殊香腴。夏秋间多出刀鱼,宽而长如刀形,无鳞,肉细。此鱼上海,妇女取其子,渔人不禁,腌为酱,冬日食之,以之炒肉尤香。海中亦有河豚,长盈尺,网得之,去其肠埋于地,恐鸟雀食之受毒,其肉则无毒,人皆食之。海螃蟹,有大如径尺盎者,剥其肉,数人食不尽。循海而西至潍县,以梭鱼为美。四月间有嘉鲯、母猪虾、白虾,费钱无多,便可饱。初夏时,……对虾最多,脂红肉白,一只可下酒十大杯。其红脂在头上,曾见刘石庵行书说帖,以对虾赠友,嘱以食此虾勿弃其头,红脂全在头上,言之津津有味。

行书则宛转如蚯蚓,宝藏数年,被端午帅索去。此虾与柳叶鱼同时上市,鱼小如叶,火烤之即可食,不须油烹,自有腴味,故予有句云:'鱼名柳叶堪浮白,虾似桃花正染红。’同时比目鱼正鲜,身薄,一面有鳞,一牝一牡,两目相比。似其形者为偏口鱼,肉不及比目鱼之细腻。……蛤蜊名西施舌者,白肉如舌,纤细可爱,吞之入口,令人骨软。予曰:'虽美不可言美,恐范蠡见嫉。’潍以南,海上最多鲜鳆鱼,尤为珍物,一面蛤壳,一面软壳,出水数日不死。冬月有之,不宜向寒,以绵盖之,不至冻毙。大者曰马蹄,小者曰金钱。京师所用,皆干腊无味,惟以之炖肉则合味。京厨不能作,曾食王殿撰可庄家厨一次,极得烹饪之法。

冬月吾乡有银鱼,亦曰冰鱼,与京师无异。此鱼《莱州府志》曰仙胎鱼,因其无骨无刺,故名,出平度新河者佳。螃蟹潍曰毛蟹,以其螯上有毛,养之得法,可食数月。其法掘一浅井,喂以秫谷,常以水洗其甲,则结黄满壳矣。有小鱼曰鹁鸽郎,肥如鹁鸽,有牡无牝,似乎化生,故曰郎。较鹁鸽郎微大者曰豸花鱼,花如绣豸,肉细而骨硬,犹豸之以角触邪人也。铜蟹色如青铜,以盐腌之,可生食。红黄满壳,鲜味难状,京中人不识之。有自潍寄京者,京厨则蒸之,极似焚琴煮鹤之事。海畔偶见大鱼,长数丈,目无睛,奄然待毙,人言为有罪被驱逐者。鱼大如此睛必成珠,故不令人间得之。远近村氓分食其肉,其骨可制为栋梁。莱州海庙之鱼骨殿,今尚岿然。其余之骨,可作器皿,坚致耐久,煮以绿色,即海秋角;煮以红色,即为假珊瑚;以药粉煮白,可充象牙。一得此鱼,则一村如遇丰年。海之可珍如此。 ……近者每见龙兵整队而过,领队者为炮鱼,顶上有孔,喷水上激,隆隆有声,如鸣炮,然见之则渔舟远避,一日不敢取鱼。此外海物尤奇,水母不似鱼形,远望白沫一片,虾引其前,所谓水母□虾是也。渔人以长绳系钩,裂其一片,尚闻唧唧有声。其余半片,仍浮游而逝。昔人云{虫巢}蛣腹蟹,海乡尤多。潮退后,拾取白蛤,如钱大,剖之中有小蟹,究不知小蟹其所孕耶,抑如渔人所云此蛤不能觅食,恃蟹取食以养耶,此不可解矣。海虎似虎形而小,四足,有皮无鳞,皮如膜,揭去其膜,方见毛,毛微黄色,鞟极厚,故此项皮衣,虽暖而分量太重,京师名之曰海龙。其光黑者,薰染而成。王大臣冬月赴蒙古地,多着之,寒冽之风不能透,一褂值千金。其带白针者,价尤昂。海浮石似石而轻,玲珑有孔,渔人得之,售之药店。海白菜与海带同类,无根而生,晒干可食。海带之细者,曰清〔海〕带草,海乡用以葺屋,不漏雨,不畏火,远望之白如堆雪。海洞石子,浪激成圆形,以之砌墙,如豹之斑,如鱼之鳞,豆棚瓜架,蔓延其上,灯光外彻,妇女宵织,机鸣轧轧之声,与潮声互答,久宦归来者,重睹此景,盖徘徊不能去。”

又记海滩云:“自昌寿潍城北行六十余里,即见众河入海之处,汇为一滩,宽广计地数百顷。滩皆淡水,夏日荷花,一望无际,叶大如车轮,花大如盘,香闻数里。其下藕肥如臂,间有脆如梨者,其不脆者,煮食之,如蒸栗然,可以充饥。莲子饱绽坚实,干之鬻于药店,或鬻于果子店。荷叶阴干,鬻于酱园。藕则上市,如山堆,业主获利,倍于稼穑。滩边则植芦苇,连亘数里,初茁时,如笋如笔,秋日长成,苇粗如竹,刈之可以织席,妇女手艺之敏捷者,一日可成方丈席一具,值银一钱。苇之细者,用以葺屋,阅三十年不腐朽。芦花如棉,收而藏之,冬月以之盖韭畦,春初早韭,赖此而生。若天气较暖,不待春初,节逾冬至,二寸黄韭已登市矣。滩水浅处则植蒲,蒲笋洁白,鲜嫩可食,冬初刈蒲,编为暖鞋,编为包囊,或编为蒲团,皆妇女手为之。芦与蒲无须布种,留其根则自生。滩中亦有稻田,插身之时,赤足露半体入于泥淖者,皆男子。农家妇女,亦复裹足,不似南方村妇能服胼胝之劳也。稻多红色,其味香,其性黏,名曰香稻。较御田香稻粒微小,离京千余里,苦不得其带皮之种耳。由此北行,渐入渔港,港中细草青葱,鱼小如叶,虾小如粟,乡村稚子,以筛取之,或供日食,或作菹醢。而二三分之活虾,曰鱼虾子,尚提之入城市,以易钱文。港之较深处,夏秋之际,则多蟹,不须网取,夜间以荆笼燃灯其中,则有大蟹引群蟹而入,故名大蟹曰头蟹。节届仲秋,则团脐黄满,重九持螯,尖者亦脑满肠肥矣。有蟹之处即有虾,水渐深则虾渐大,长一二寸,白壳银须,名曰白虾,去壳烹熟,其肉尚白,晾干去皮,便为虾米,鬻之远方,不胫而走,殆遍寰区。循港而行,即至海滨,依海滨取鱼者,或以网,或以钓钩。舟小如瓜皮,舱中储水,得鱼即入水蓄之。若入海十里以外,则舟长如三间屋,海浪跃舟而过,渔人坦然不惧,游人不能从也。”写来均津津有兴会,考物产者当有取焉。

又记工艺云:“制铜之工,以吾莱属为最巧。当阿片烟盛行时,胶西之烟灯,虽无烟霞之癖者,亦乐用之,轻便玲珑,花样翻新,携行远道,油不外溢,彻夜燃之,灯花无多。予有句云:'一梦黄粱灯未熄,翻身正好卧看书。 ’即咏此也。潍工吕姓,制水烟袋,驰名远近,外省人偶得之,视为珍宝。非惟烟袋精工,烟袋之盒,或乌木嵌金银丝,为博古图,或水磨竹,或攒花竹,或用樱木,或拭光漆,精致可爱。潍人入仕途者,以之馈要路,竟得显秩,于是吕氏富甲一乡,因之嵌金银丝之艺,愈推愈广,一切文具器皿玩物,皆嵌以古鼎彝古货币,以及虫鱼鸟篆,勾摹极工,赛会海外,称为美术。潍城通衢,列肆而居者,多业此,然男子业之。妇女则以刺绣为生,锦屏罗幛,红袖彩裙,绣以翻新花卉,灿烂光泽,利市倍蓰,以及名人字画,倩人以粉笔双勾,绣出亦不失神。每届春夏之日,妇女餐罢洗手,推窗迎爽,拈针理线,恍如木兰之当户织也。”(潍县仿造古铜器,甚有名,兹未详焉。)

又云:“自洋白铜入中国以来,制首饰之工,潍匠殆擅其长。其始先制手镯,其白如银,质于典库,典库不能辨,被其欺蒙,以后人渐知之,乃按铜价出售。今潍城业此者不下百余家,花纹之细,穷工极巧,外省商人,年来坐收。乡村妇女,喜其价廉,购而插之鬓发,每逢戏场,粉黛群集,日光映射,炫耀夺目,不复见有钗荆者矣。商人运往都门,陈列通衢,日见畅销。盖满洲大户,遇有丧事,主人须赏女仆丫头银首饰,不得戴包金绿牙之物,自有洋白铜所制,费钱不及银物十分之一,即以此物赏之。”(今有人造金,此可称人造银也。)

又有所谓老婆市者,据云:“潍邑有老婆市,闻者骇然,疑如东坡所咏'粤女市无常,所至辄成区’,以为此鬻妇女之市也。否则如《北史龟兹国传》,俗性多淫,置女市,收男子铜以入官。然滩市不尔也,每逢市期,老妇携衣服、器皿、字画、书籍,陈于市,物各有主,代售而分其余利。但书籍之旁,杂以女舄、女袜、中衣、腿带,亦不雅观,然利市莫如女舄。盖男舄有专肆,女舄无之,予取予求,必入此市,且花样纤巧,错金为缘,刺绣成纹,五光十色,当嫁女期迫,青蚨飞来,便可携去,入之妆奁,王化所被,摽梅无怨矣。然予有深忧焉:一旦尽改天足,斑烂而陈者,售之何人?人笑予似杞人忧天。”亦可为采风谈往之资。

潘祖荫儒林硕望,一代名臣,陈氏记其轶事云:“潘文勤伯寅,以钦赐入翰苑,学问渊博,曾入枢密。后直南斋,半夜即起,入内,内侍为之燃烛十余枝,坐而观书,勤之一字,无愧也。为工部尚书时,由内出,即入部,天方黎明,告司员曰:'清晨办公,精神清楚,皇上遵祖法,早起视朝,故无废事。若部中俗例,秋冬春为晚衙门,夏日为早衙门,吾不谓然,然亦须体恤人情,不便自行早来,或三日一到部,或四五日一到部。先一日预告部中,不敢使诸公虚候也。’尚书尚俭,不乘肩舆,一车而已。驾车白骡已老矣。某岁伏雨过多,道途泥泞,行至宣武门外,老骡陷于淖不能起。尚书告其仆曰:'前有一车,悬工部灯笼,急呼之,予附其车。’问之,果为工部司员,且门生也。是早为尚书堂期,故早起入署,急下车相让。尚书曰:'此车为吾兄(按:如知为门生,不应称兄)之车,吾兄入车内,予坐车前足矣。不允,予将徒行。’乃同车而行。其白骡从此病惫,乃赁一轿,命仆人舁之。仆未练习,一日行至正阳门,雨后路滑,前二人仆,尚书亦仆于地,道旁观者大笑。有识之者曰:'此管理顺天府事,父母官也,奈何笑之?’尚书起立曰:'本来可笑。’乃乘轿而归,京师传为笑柄。凡骡之青色者,年老则变白,潘府中骡多白,故京师人语云:'潘家一窝白,陈家一窝黑。’尚书天阉,与翁常熟同。一门生不知,初谒时,询问老师几位世兄。尚书曰:'汝不知我天阉乎?’尚书善鉴别金石,有潍县裴三者,得一汉洗,花纹古篆皆佳,尚书以三百金购之,极喜。裴三求书楹联,诺之曰:'汝先归店,我即令人送到。 ’乃铺纸濡笔直书,书成一幅,命仆人往送。旋又写成一幅,更仆送去,盖得一古器而兴高也。有诸城县拔贡尹祝年,讲金石之学,入京朝考,自书门生帖谒尚书。尚书曰:'此非门生也,姑延入。’尹入见,即行师生礼,口称老师。翌日,入南斋,告曹殿撰曰:'君同乡尹祝年,硬拜老师,似强奸也。’同直者急询之曰:'强奸已成否?’相与大笑。内侍急入曰,皇上将登殿,笑乃止。

尚书下直,出东华门,必至小合兴酒馆小饮,此馆得其墨迹最多。”所记虽皆琐事,颇有趣致。潘与翁同龢,同以江左名卿,主持风会,翁潘并称,众口一词。(王伯恭于潘、翁均为门人,其《蜷庐随笔》云:“光绪中吴县潘伯寅、常熟翁叔平两尚书,皆以好士名。潘公断断无他,尤为恳到,翁则不免客气。潘公不好诣人,客至无不接见,设非端人正士,则严气正性待之,或甫入座即请出,翁则一味蔼然,虽门下士无不答拜,且多下舆深谈,此两公之异也。……”语有抑扬。)二人生同岁(均道光十年庚寅生,潘十月,翁四月,潘卒于光绪十六年,亦庚寅,亦十月),复同以天阉闻,亦奇。(汪康年《庄谐选录》卷三云:“吴中某尚书,秉体天阉,年五十余,尚无子。一日同僚某造见曰:'公爵位名誉,无与伦比,所憾膝下尚虚,何不纳妾为宗祧计乎?’其时旁侍仆从甚众,某尚书微哂,以手指仆辈曰:'我若娶妾,则便宜若辈矣。’相与大笑而散。”此即指潘。潘性豁达,好诙谐,或真有此语,亦未可知。)至谓以钦赐入翰苑云云,潘惟举人出钦赐,咸丰二年壬子会试中式第九名贡士,殿试一甲第三名,授职翰林院编修,六年丙辰即以翰林院侍读在南书房行走。至光绪八年壬午十一月始以刑部尚书授军机大臣(翌年正月即丁忧,后未再直枢廷),距初入南斋,已二十余年矣,不当云后直南斋也(曹殿撰谓潍县曹鸿勋)。

其记京官外官云:“唐宋时服官者重内轻外,故倪若水自外内迁,僚友送行者,望之若登仙。清代京官皆盼外放,缘京官俸薄,外官俸多,盼外放者,思济其贫耳。除贫富不论外,外官多借重于京官,外官之簠簋不饬、办事荒谬者,多被京官参撤,以故外官任优缺者,岁时馈送京官,曰冰敬,曰炭敬。陛见后出京者,尚留别敬。致送者多由汇银之票庄,按门呈交,故京官一见票庄商人名片投谒,则倒屣相迎。京官相遇,尚考询银数之多寡,直言不讳,殊可笑也。渐至主上亦知之。当年高宗与大臣言:'尔宰相俸一年不过三百金,而车马衣服无不皆备,朕亦不能一一问其所从来。’是可见外边之事,宫内无不知之也。若外放苦缺,则无力应酬京官。各省苦缺,莫苦于广西思恩府,且引为危事。其地瘴疠极恶,至其地者,九死一生。太守莅任,拜印后,书吏请拜一室,室内牌位林立,皆在此病故之前守,此可令人心恶。仰首而观,阁上有长木板,皆庋置前故幕宾箱笼,书曰某县某人,是死于此而旅榇不返者,见之更觉心恶,焉能不病。予仕京廿余年,知死于其地者,不下三四人,因之记名候简之京官,日夜祷祝,勿放此缺。以后偶有得此缺者,多告归不再仕,此人不往,则再请简,枢密大臣尝笑曰:'既皆不愿往,何必请简?’予怪大臣等奚不奏明其地情形,改为外补之缺,以久仕粤西习惯水土之人任之,何必置京官于烟瘴之地哉。清代不改置,民国则改之,废此府城为墟,以武鸣县遥控之而已。”写京官之藉润于外官,盖陋规早由秘密而公开矣。至所写广西思恩府之苦状,他书亦有及之者。奭良《野棠轩摭言》卷七(《言多》)言思恩府之苦云:“其地谚曰虎上房,蛇上床,皂隶上墙。侵晨将启户,先四望,房上有踞虎,则不开门。地卑湿连山,山蛇如蚁,宵中恒为蛇所扰,如蚊虻。居民极少,皂隶无应募者,但于大堂两翼墙画衙役,以壮观瞻耳。雍正中,滇省以改土归流为功,桂省效之,并其不必改者而改之,奏报设官,以明其不妄。其时政尚综核,廉俸役食,率从俭薄,桂省谓之瘴乡。

瘴乡大半如此,此特最甚耳。 ”又云:“夏闰庵太史曾游桂省,在志白石郡守席上,见一书记,褴缕憔悴,异之。志告之曰:'此思恩守之子也,流落七八年矣,余以同乡故招置之,然余之胜彼亦无几何矣。’未几志殁。”此种边瘴之区,纵或言之稍过,要属难耐,宜京曹外简视为畏途也。李慈铭《荀学斋日记》光绪十三年丁亥九月初二日云:“铁香来,夜谈甚久。铁香以前月之杪,由粤还京。……今日言镇南关外及太平府,风景惨荒,殆非人境。万山壁立,云雾晦冥,经年不见日月,往往数百里无鸡犬声。偶逢居人,虽怀中小儿,亦无人色。有食鱼虾及生冷物者,辄病至死。其随行司员工部关员外朝宗,开平人,以食一柑遂死,此则唐宋谪宦者所未知矣。”亦极写其时边瘴之恶。(铁香为邓承修字。邓奉命赴桂会办中越勘界事宜归京也,唐宋谪宦视为极苦之区。后来有成为仕途美除者,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谓“飓风鳄鱼,患祸不测。……毒雾瘴氛,日夕发作。……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 ”而清代广东潮州知府,则甚以 仕见称矣。先后不同如此。)又俞樾《右台仙馆笔记》有云:“嘉庆间,有选人谒选得贵州某县令,挈家赴任,从者颇多。至省会,谒大府毕,同僚语之曰:'此县瘠苦异常,万不可以眷属往。’乃留眷属于会垣,独行至郡,见太守。太守曰:'君所官非人境也,幸其印在吾处,君便可接印,不必前往矣。吾幕中适缺一书记,君文士,必娴翰墨,暂以奉屈可乎?’令自念一官虽瘠,终幕下客,固欲往。太守乃命首县具车徒,且募一曾至此县者导之行。行数日而失途,所遇皆苗獠异族,无可问计,其地不过五六百里,而行十许日未到。一日,导者告曰:'前途似是矣。’因共前进,至则颓垣环绕,若有城者,其中荆榛塞路,行颇不易。良久,见有土屋数闾,其坏墙有字迹,审视之,则某县也。诧曰:'岂即公署乎?’呼其门。有人自草中出,问谁何?告之。其人叩首曰:'吾即县吏也。已二十余年无县令矣,不图今日复见令君。’问有隶役乎?曰:'曩固有之,今久无官,此辈皆散处各乡,不相闻久矣,不知其存亡也。’乃导之入,室中积土数尺,曰:'此公案也。’又其内荒冢累累,问此何人?吏曰:'皆前令君也,死于此,不能归骨,小人穴土瘗之耳。’令闻之丧气,即日言归。至郡中,太守以其始之固请往也,诮让之。流落数载,始得量移焉。此事曩在京师时闻之友人吴文南,并能言其县名,今记忆不真矣。边徼荒凉,事容有之,或谈者亦过其实乎?”其县其人均未详,而俞于所闻亦似未深信,事有相类,姑附录之。清初名臣于成龙之官广西罗城知县,政绩大著,而其与友人荆雪涛书,言在罗苦况,有云:“广西柳州罗城,偏在山隅,土司环绕,山如剑排,水如汤沸,蛮烟瘴雨,北人居此生还者十不一二。土民有猺獞狑狼之种,性好斗杀,顺治十六年冬初入版籍。成龙以十八年之官,……携苍头五人,颇勇壮可资,……到县,庭无门垣,草屋三间,东断为宾馆,西断为书吏舍,中辟一门入,亦屋三间,内廨支茅穿漏,四无墙壁,郁从中来,病不自持,一卧月余,从仆环向而泣,了无生气。张目一视,各不相顾,乞归无路,扶病理事。 ……无几何,一仆死,余仆皆病。……丁宁令各逃生,一仆苏朝卿,仗义大言:'若今生当死于此,去亦不得活,弃主人于他乡,即生亦何为?’噫,幸有此也。当时通详,边荒久反之地,一官一仆,难以理事,乞赐生还,当事者付之一笑而已。无何,苏仆亦死,而大儿续觅四仆来,又前后死其三人,止存一仆,昼夜号啕如风魔,遂听其归,万里一身,生死莫主。夜枕刀卧,床头树二枪以自防。……”是亦岂常人所能堪者,乃于宰罗七年,卓有建树,治化孚洽。斯则豪杰之士,固有以诚毅胜艰困者已。

清季部曹中,有妻因搜索夫妾误入同官家一笑柄,陈氏所记云:“陕西有二雷姓,皆以进士官吏部,然只同姓而不同宗,人呼谓雷甲、雷乙。乙无正妻,携一妾寓京师,门首衔条约曰'吏部雷’。甲有正妻,悍甚,又无子,乃置一妾,分别而居,门首衔条亦曰'吏部雷’。

甲妻闻其置妾也,密询家人此妾寓于何处,家人但云门首有'吏部雷’字样,甲妻持棒而往,误入乙寓。见一少妇,正在梳妆,发鬒而美,莲足纤纤,大怒,以棒击之,旋将镜台瓷皿,全行碎之。正在施威,雷乙入门,曰:'是何泼妇?敢来吾家!’细睨之,曰:'年齿稍长,姿容尚好,予久无正妻,留汝作配可耳。’命其妾出,遂阖门抱之,将与同梦。甲妇大窘,曰:'吾误矣,甘受罚,勿污我,我乃雷甲之妻,闻其别置一妾,故有此误。’雷乙责之曰:'尔夫年逾四十,尚无子,尔悍名素著,人皆闻之。吾室内有佛,尔宜对佛宣誓,此后听夫置妾,不再过问。倘食言,佛必殛之。’甲妻允之。宣誓毕,乃放之归,自此阃威不作。雷甲时宿其妾寓,生二子。人皆曰:'雷甲之子,雷乙之力也。’闻者绝倒。”他书亦有记此者,如梁溪坐观老人(张祖翼)《清代野记》卷上云:“光绪初年,吏部有两雷姓司员,一浙江人,一陕西人,一进士,一拔贡也。同姓同官,又同司。浙雷住南横街,陕雷住魏染胡同,则一妾也,门榜皆书'吏部雷寓’。一日者,浙雷仆私语其僚曰:'我主人置一妾矣,住魏染胡同也。’为妻所闻,穷诘之,仆言实见魏染胡同有吏部雷宅,访之仅一妾,未知是主人外室否,不敢断也。妻闻大怒,立命驱车往。至则命仆妇大声呼太太至,陕雷妾以为有女客来也,出迎。妻一见大骂曰:'淫婢无耻,尔竟敢私居于外不来见我耶?’陕妾始茫然,继始悟此必夫之妻矣。正支吾间,陕雷归,妾哭诉曰:'尔初不言有大妇在京也。’陕雷大惊,及熟视,曰:'非我妻也。 ’妾大骂曰:'何来泼妇,冒认我夫。 ’陕雷忽悟曰:'夫人是浙江雷某妻耶?’妻点首,惭沮无人状矣。陕雷曰:'是乃误会,可请归,无介怀也。’妾不允,曰:'既认为夫,则今夜必伴夫一宿始可。’妻乃大窘。陕雷再三劝其妾,始释之去,归即逐其仆云。此事予其时在京亲闻之,一时喧传,以非佳话,姑讳其名。”又林纾《铁笛亭琐记》(又名《畏庐琐记》)云:“前清某部郎夫人,妒极而无子。某置妾于外,居潘家河沿,门题部郎之姓,而与部郎同姓同官者,适购一妾而别居,亦在潘家河沿。妒夫人闻人言其夫置妾而背己,则大怒,挟奴媪命车而往,误入他部郎之家,认其门题,官同而姓同也,咆哮闯入,而他部郎妾方对镜理发,则拳棒交下矣。妾不知所为,而他部郎适自署归,见状,知其误,即曰:'吾置妾而汝来争,则汝为吾妻矣。’命下锁,不听出,将引与同衾,妒夫人大窘。寻为其本夫所闻,踵门谢罪,乃罢。”三书均撰于民国初年,所记或详或略,盖各就所闻载之。此一细事耳,情甚简单,而见于三家记载者,互有异同若是,于以叹信史之难也。

其记刺字云:“刺字一事,亦须有仁心。予审窃贼,只令刺窃字,不刺窃字,俾少受痛楚,殆亦古哀矜勿喜之义也。曾见某城满汉御史为此窃字相与争论,此曰宜正写,彼曰俗写亦可,争论不已,复刮贼之肉而改刺之。”刮肉改刺,事甚可笑。据昔人所记,乃有类之者。

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五“姬生”一则后缀记:“吴木欣云,康熙甲戌,一乡科令浙中,点稽囚犯,有盗窃已刺字讫,例应遂释,嫌窃字減笔从呙,非官板正字,使刮去之。候创平,依《字汇》中点画形象另刺之。盗口占一云:'手把菱花仔细看,淋漓鲜血旧痕斑。早知面上重为苦,窃物先防识字官。’禁卒笑之曰:'诗人不求功名,而乃为盗。’盗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生。冀得赀财权子母,囊游燕市博恩荣。’”此一传说中,盗而能诗,尤奇。更前乎此,则有见于宋人记载者,魏泰《东轩笔录》云:“有朝士陆东,通判苏州而权州事,因断流罪。令黥其面曰:'特刺配某州牢城。’黥毕,幕中相与白曰:'凡言特者,罪不至是,而出于朝廷一时之旨。今此人应配矣,又特者非有司所得行。’东大恐,即改特刺字为准条字,再黥之,颇为人所笑。后有荐东之才于两府者,石参政闻之曰:'吾知其人矣,得非权苏州日于人面上起草者乎?”面上起草,谑语特趣。

其记赛金花,谓某状元(洪钧)殁后,“乃入沪上青楼,辗转至京,寓西安门外砖塔胡同,地为乐部群妓之渊薮。于是声名藉甚,车马盈门矣。至吾家相府请安者数四,予因得识面焉。初见时,目不敢逼视,以其光艳照人,恐乱吾怀也。庚子岁,拳匪起,洋兵入都, ……凡都人大户被洋兵骚扰者,求金花一言可立解。……洋兵既退,其名益震,人称为赛二爷。

(按:赛时居外城。)门前榜曰'候选曾寓’,曾盖金花之本姓也。(按:据刘半农、商鸿逵合纂之《赛金花本事》,赛自言本姓赵。)家蓄雏妓四五人,以代其劳,终日安居楼上,非有多金贵客,不下楼一见也。夜与同梦者,多紫缰黄绊而至,群呼楼上为椒房焉。其性残忍,一雏妓被其笞死,瘗之楼后,为人控告。时予正巡中城,委指挥赵孝愚持票往传。至其家,有娘姨数人,婉言进贿二千金,放其逃走。赵指挥本为安丘富绅,不允其请。又诡云:'夜间被窃,失去中衣,不能行也。’指挥将饬城役往购中衣。彼知不能逃,乃登车至城署。五城御史多与相识,不敢堂讯,咸曰:'此乃命案,例送刑部。’乃牒送之。堂官派一满一汉两司员鞠之。上堂时,满员先拍案恫喝。金花仰面上视,曰:'三爷,你还恫喝我,独不念一宵之情乎?’满员乃由后堂鼠窜。汉司员正人也,谛视其貌久之,心怦怦动,旁有录供者,笔落于地,司刑隶手软不能持锁。司员乃叹曰:'此祸水也,吾其置之死地,以杜后患。’此语传出,诸要路通函说项者,纷至沓来,坚请贷其一死。乃定误伤人命,充发三千里,编管黑龙江,而说项者又至矣,乃改发上海。(按:盖递解回原籍苏州,后又至沪耳。)予闻之笑曰:'蛤蟆送入湿地矣。’例由五城押解,复委赵指挥押登火车,送至良乡县。县官躬迎于车站,告赵指挥曰:'下官敬备宴席,为二君洗尘。’乃同入县署,赏名花,饮佳醴。翌日,赵指挥回城复命。予曰:'东坡有句云:使君莫忘霅溪女,阳关一曲断肠声。当为君咏之。’近闻金花已物故,年不过四十也。”陈氏记此时,赛金花固未死,至民国二十五年乃卒(年盖六十有五云),未知陈犹及知否。此段写来,颇有小说意味,写其妖冶动人,乃至录供者为之笔落于地,司刑隶手软不能持锁,所谓加倍写法,如阅《封神演义》之写妲己被诛时也。

(《封神演义》第九十七回“雷震子监斩狐狸精”:“行刑军士,被妲己一段巧言迷惑,皆手软不能举刀。雷震子发怒,喝令军士动手,只见个个如此。雷震子急得没奈何,只得来中军帐报知,请令定夺。……子牙大怒,命将行刑军士斩首示众,喝退雷震子,另换杨戬、韦护监斩妲己,出辕门便另选了军士,再至法场。只见那妖妇百般娇媚,万种软款,又把这些行刑军士弄得东倒西歪,如痴如呆。……子牙同诸侯门人出了辕门,只见妲己缚在法场,果然千娇百媚,似玉如花,众军士如木雕泥塑。……”)赛金花以虐毙雏妓案在刑部狱时,刑部主事吉同钧适任提牢厅事,于狱中见之,其《乐素堂诗存》卷一,有《狱中观妓赛金花感赋》(并序,癸卯),序云:“……今夏以毙小鬟逮入狱,人皆指为淫报,而怜香惜玉者流,又复群相惋惜,替花请命。嗟嗟,人各有心,憎花者固为方领矩步之俦,而怜花者亦不尽倚翠偎红之辈,其用情皆未可厚非也。余久耳其名,观其像,未获目睹其容。今闻定谳拟递籍,行有日矣,窃谓薛涛、苏小,好事者想象其美,至于累牍连篇,相与歌咏于数百年后。今绝世名媛,近在咫尺,而不一睹芳容,讵非憾事。适代署提牢,入狱察诸囚,次及花,果然丽出肌表,虽秋娘已老,犹娇娆如处子,洵天生尤物哉。见余遥屈一膝,似有乞怜意,夫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一入陷井之中,摇尾而求食。赛金花当得志时,非达官贵人,不得一接芳泽,及幽身圜扉,虽以余之卑老,犹若帖耳俯首,望其救援,岂不重可惜哉。……”诗云:京都多名妓,艳说赛金花。车马门如市,宾客列坐嘉。争求识一面,声价高云霞。腰乏十万贯,徒抱虚愿赊。一朝入囹圄,阴院黑云遮。妖星临贯索,泪雨湿荷枷。乞怜犬摇尾,束缚兔罗罝。我署提牢职,放饭趁晚衙。鸡鹜群争食,一鹤静不哗。见我曲一膝,请安礼有加。涂泽去脂粉,艳如碧桃葩。小蛮腰支细,杨柳新吐芽。花甲年逾半,犹如初破瓜。含情羞掩面,犹似抱琵琶。谛视未了了,忽被禁卒拿。须臾双扉阖,深锁不可挝。归来思不寐,深夜跌坐跏。……与陈氏所记共览,赛金花倾动一时之情况,可见大凡矣。

其记关外云:“山海关外锦州府城中,有塔高于城,明末清摄政王攻城时,于山上置炮击之,即此塔也。春日燕子巢于塔,其数盈千,与寻常燕子不同,红颔,绿尾,短腿,终日绕塔而飞,未尝栖于他处。其邑文风为关东冠,仕宦显达者多,文中丞格、德中丞铭皆锦州人。大凌河,小凌河,医巫闾山,均在境内。小凌河绕城而流,水清而甘,关东茶市萃于此,以水试茶,真味乃出,若辽河之水则不及远甚。关外风寒,相传牡丹、兰花不过大凌河。光绪间,何润夫太史为奉天府丞,携兰花二盆往,土人方见之,土人谓牡丹花大如盘,乃绘事故意为之,岂真有此花哉。及火车南北交通,姚黄魏紫,与千顷罂粟争艳(其时种罂粟花最多),予犹及见。其地罂粟花皆重台,与他处异。问之土人,皆云:'夫妻同种,或两手布种,则花开重台。’及查《群芳谱》,果有此说。山东人独不知,缘无文人博览群书以教之也,予曾教之,亦不肯听。故有句云:'钗荆裙布馌南亩,底事夫妻不种花。 ’”关于关外风土故事之谈资也。夫妻种花云云,可称为相传之一种神话意味的植物学,由来久矣。

褚人获《坚瓠首集》卷二云:“谚云:'长老种芝蔴,未见得吃。’相传芝蔴必夫妇同下种,独种无可得之理,长老无妻者也。犹忆唐诗云:'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

胡蔴好种无人种,合是归时只不归。’”亦此类也。宋人记载中,如释文莹《湘山野录》云:'仲晦处士李退夫者,事矫怪,携一子游京师,居北郊别墅,带经灌园,持古风以饰外。一日,老圃请撒园荽,即《博物志》张骞西域所得胡荽是也。俗传,撒此物须主人口诵猥语播之则茂。退夫者,固矜纯节,执菜子于手撒之,但低声密诵曰:'夫妇之道,人伦之始。’云云,不绝于口。无何,客至,不能讫事。戒其子使毕之,其子尤矫于父,执余子咒之曰:'大人已曾上闻。’皇祐中馆阁以为雅戏。凡或谈话清淡,则曰'宜撒园荽一巡’。”此笑柄甚可发噱。虽不必夫妇同种,而谓须诵猥语(关乎夫妇者),事亦近之。

又阙名《文昌杂录》云:“礼部王员外言,昔见朝议大夫李冠卿,说扬州所居堂前杏一株,极大,花多而不实。适有一媒姥至,见如此,笑谓家人曰:'来春与嫁了此杏。’冬深,忽携酒一尊来,云是婚家撞门酒,索处子裙一腰系杏上,已而奠酒,辞祝再三,家人莫不笑之。至明春,此杏结子无数。江淮亦多有嫁橘法,不知是何术也。”亦以人间夫妻之事推之植物,可同阅。

其记潍县花园云:“吾乡盛时,花园尚有多处,如陈氏园在小於河,田氏园在高家庄,郭氏园在北关外。少时游览数次,台榭池亭,布置有法。自咸丰辛酉遭捻匪之乱,大户凋落,园林荒废,只馀西园一处而已。园亦有主,日启园门,不禁游人,谓之公园可也。来游者,园丁备茶,予以茶资少许,不敢多索,主人有命也。予退隐无事,时往消遣岁月,爰详记其胜概。园在城东南二里许,为吾乡先达韩理堂大令所筑,后贤葺而修之,复扩充其地,为假山,植花木,添建亭榭,睾然焕然。每当春暄之日,杨柳含烟,桃李吐葩,环映于粉垣茅亭间,正室额曰西园草堂。堂之北,假山壁立,峰峦起伏,旁有陟山之楼,拾级而上,孤山、程符山,近在咫尺。下楼穿山而过,深溪横亘,石梁通之,左右老树杈桠,修篁摇曳,柳暗花明又一村,此景似之。春暮夏初,绕砌牡丹数百株,经雨怒放,花大如盆,绿树围之,翠峦映之,透来日光一线,其艳夺目,其香扑鼻。予题壁有句云:'绿树翠峦围四面,羡他富贵入山林。’形容牡丹,意在切合园主人也。主人见之,酬我一大白。溪边有草亭一间,削石为座,游者可坐而少憩。出亭西行,入花砖圆门,旷然一区,牡丹尤盛,缭以藤萝荆花,相与竞艳。更有异花满地,蓓蕾可爱。问名于园丁,园丁不知,盖自海外来者。牡丹开罢,芍药继芳,红白相间,当阶而翻,金带呈瑞,岁岁有之,和气致祥,可以知园主人之为人。

西南为书斋三四所,庭院雅洁,几榻无尘,夏日纳凉其中,不知城市之在迩。秋冬之际,红叶在树,黄叶在地,清爽之气,沁人脾腑,每当夕阳在山,游人徘徊不能去。曲折至草堂之东,怪石虎卧,如浪涌出,恍若东至莱府路经杲村之浪石。予三十年未东游,至此神往矣。

堂壁之间,多悬吾桑梓遗墨,如桂未谷之隶书及所绘之佛像、梅帧,高南阜之左手书,刘石庵之行书,前莱州太守张船山之楹联,至潍令郑板桥所留字画,不可胜记。主人亦不惜小费,所藏真迹,均勾摹上石,嵌诸廊壁,任人拓卖。而南方之刘园、张园,购得之以文饰其室,尚不知从何处来也。园主人行善而不务名,故不著其姓字。 ”所写亦甚有致。(另一则云:“潍邑杨蕴轩玉相,予姻丈也,为名孝廉,不求 仕,家赀巨万,慷慨施济,乡党称为善人。 ……先生在日,予年十余岁,以姻戚时至其家,见其身仅中人,白须下垂,和蔼可亲,携予手,遍观园中梅花。鹿七八头,仙鹤三四只,麀鹿濯濯,白鸟鹤鹤,飞走于茂林修竹之间。园门常启,游者不分宾主,始恍然于灵台一诗之微旨焉。 ”)旧无公园之设置,私家花园之听人游观者,颇似公园也。(袁枚《随园诗话》卷十一云:“随园四面无墙,以山势高低难加砖石故也。每至春秋佳日,士女如云,主人亦听其往来,全无遮阑,惟绿净轩环房二十三间,非相识者不能遽到。因摘晚唐人诗句作对联云:'放鹤去寻三岛客,任人来看四时花。 ’”亦私家花园兼具公园性质者之佳话。今公园亦每有“游人止步”处也。)他如祠庙寺观之属,有风景可玩赏者,亦每含有公园之性质。济南旧有书院曰尚志堂,金线泉(所谓济南四大名泉之一)所在,风景清幽,泉池极胜,夙无门禁。书院废后,为校士馆,为通志局,仍可随意入览,可称为一精雅之小公园。(曩居济南,屡偕诸兄暨弟侄随侍先君游此,赏泉观鱼,意兴不浅,小年乐事,追味醰然,至今犹念尚志堂也。)迨入民国,即改建学校,性质乃异,亦面目都非矣。清季署山东提学使罗正钧,就贡院旧址之一部分,建图书馆,地傍大明湖,馆中花木泉石,布置楚楚可观,题有“遐园”之额,“湖山如画,齐鲁好文”之联,盖图书馆而兼公园者。兵燹之后,不知近已修复否,亦颇念之,并附及焉。

其“下气怡色”一则云:“子女与老亲言事,须从容不迫,若有急遽之色,恐致老人惊心。犹记予外祖郎奉政公中进士日,家中已得报矣,予外曾祖母年高,闻之甚喜;突又来报喜者,予外叔祖又中矣,家中妇女,群赴萱帏,拍手而言曰:'了不得,了不得。 ’是欲报喜,喜极而不能遽言也。太夫人一惊,从此口不能言。故《记》云:'与父母言,下气怡色。’此妇女不读书之过也。”浅而有味,此为常人所易忽,有老亲在堂者所宜留意也。周馥《负暄闲话》卷下(《待人》)有云:“亲戚中有某甲,先善养其母。母爱女,常节所余以资其女。

甲不悦,遂薄奉其母。一日,余过其门,母诉之。余劝甲养亲以能承欢为主,尔不读《论语》'犬马有养’语乎?甲大感悟。《孝经》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而况骨肉之间乎。”言事亲之道,亦浅而有味,均平易切要之谈,连类录之。

科举时代,状元最为世俗所艳羡,所谓大魁天下也。陈氏记状元云:“山东自有清以来,状元有六人:聊城傅以渐、邓钟岳,济宁孙毓溎、孙如僅,潍县曹鸿勋。鸿勋六七岁即能作擘窠书,传胪时,天尚未明,伫立丹陛下,听候消息,耳中迭闻有呼其名者。回头四顾,初无其人。无何鸿胪高唱,果为第一人。予时家居读《礼》,未得目睹。阅二十余年,曹殿撰已开府陕西,癸卯科潍县王寿彭继得状元,两状元皆住南关新巷,且比邻也。……王寿彭传胪时,予正仕京曹。俗例,同乡有应殿试者,京官必携荷包忠孝带,以备前十名引见佩用。

是日晨初,读卷大臣鱼贯进内。至辰刻,大臣手捧黄纸自内出,立于乾清门丹陛上,高呼曰'王寿彭’,王惊喜变色。同乡官代应曰'在此’。乃为之整衣佩荷包忠孝带,扶上丹陛,肃立大臣之后,俟前十名依次传齐,乃带领引见。引见毕,同乡官偕至山左会馆,已见报喜人以'状元及第’横匾,及'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黄纸对联,张贴已毕。会馆值年官即筹备款项,先以五十金交新状元,往拜前科状元,索取历科账簿,簿上一切事宜帖式均详载之。乃为之照写请帖,邀请各位老师,历科鼎甲之在京者,翌日至会馆饮宴,例召梨园演剧。

我山东则否,以会馆正厅供至圣先师位故也。翌日晨初,皇上御太和殿,先闻静鞭三响如爆竹,黄伞随驾至殿,鸿胪官唱唤一甲三人升殿,行三跪九叩礼,新进士在午门外行礼。圣驾退,銮仪卫以黄亭舁黄榜,由太和门、午门、端门正中出,鼓乐前导,黄仪仗俱备,出东长安正中门,悬黄榜于北黄墙上。顺天府尹于黄榜之左,搭彩棚,设红案,陈酒果,手敬三鼎甲各一杯,皆立饮,为之披红簪花。旁有骅骝绣鞍,请三鼎甲上马,一马数役护之,前有红仪仗鼓乐,导至国子监,行释菜释褐礼。旋至明伦堂,两大司成正坐受三叩礼。大司成身不敢动,头动则状元不吉,左右手动则榜、探不吉,此说相传久矣。自国子监出,三鼎甲联马而行,沿途观者如堵,妇女则门垂湘帘,或登楼倚槛而观,此俗所谓状元游街也。斯时风和日暖,天街无尘,御柳成荫,樱桃在树,杏花出墙,童稚跳舞欢呼曰:'状元郎来矣。’负郭乡村妇女,新衣鲜履,仆仆徒行,信口评骘曰:'状元美,榜眼伟,探花秀。’又有艳称唐宋时选驸马者,听其言殊可哂。……状元骑马归第,榜探送之,探花复送榜眼归第,而后自归。

于时馆中悬灯结彩,酒筵毕陈,门外冠盖盈衢,车马填巷。大官翰林,一时偕至,同乡官为之款接送迎。予奔波一日,筋力俱疲。潍谚有云:'乃弟娶新妇,乃兄跑断筋。’情形似之。 “

状元头衔歆动朝野,儒生稽古之荣,若无以加之焉。虽授职之初,秩位犹卑,将来仕途亨屯〔通〕,亦尚难预卜,而当胪唱之后,万流仰企,群伦瞻慕,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此风已旧矣。宋人(阙名)《儒林公议》云:“太宗临轩放榜,三五名以前,皆出贰郡符,迁擢荣速。

陈尧叟主曾初中第,即登朝领太史之职,赐以朱黻。尔后得状元登第者,不十余年皆望柄用,人亦以是为当得之也。每殿廷胪传第一,则公卿以下,无不耸观,虽至尊亦注视焉。自崇政殿出东华门,传呼甚宠,观者拥塞通衢,人肩摩不可过,锦鞯绣毂,角逐争先,至有登屋而下瞰者,庶士倾羡,欢动都邑。洛阳人尹洙,意气横跞,好辨人也。尝曰:'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蕃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 ’”其时状元之荣,盖尤有过于清代者焉。鼎甲中状元、探花,有状元郎、探花郎之称,与人以美秀之印象,独介乎其间之榜眼,不获称郎,而'榜眼’二字,入耳有雄伟厚重之概,此所以'状元美,榜眼伟,探花秀’,腾于人口欤。(王寿彭固非美男子,而状元美之印象则预存于流俗也。小说中如文康《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六回(《满路春风探花及第》),写安骥点探花,有云:“只见状元清华丰采,榜眼凝重安详,到了那个探花,说什么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只那气宇轩昂之中,不露一些纨绔,温文儒雅之内,不粘一点寒酸,真真是彝鼎圭璋,熙朝人瑞。

就连那个传胪,也生得方面大耳,一部浓须,像是个干济之才。”除探花为主外,宾惟状元清华丰采,传胪亦例不称郎者,故不妨一部浓须云。)袁枚《随园诗话》卷三云:“汪度龄先生中状元时,年已四十余,面麻身长,腰腹十围,买妾京师。有小家女陆氏,粗通文墨,观弹词曲本,以为状元皆美少年,欣然愿嫁。结婚之夕,于灯下见先生年貌,大失所望,业已郁郁矣。是夕,诸同年嬲饮巨杯,先生量宏兴豪,沉醉上床,不顾新人,和衣酣寝。已而呕吐,将新制枕衾尽污腥秽。陆女恚甚,未五更雉经而亡。或嘲之曰:'国色太娇难作婿,状元虽好却非郎。’”汪应铨字度龄,康熙五十七年戊戌状元,陆女之自误,正以平日状元美之观念早储心目间耳。(小说中,《孽海花》旧本第二回(《金榜误人香魂坠地》)所写“平日看见那些小说盲词,山歌院本,说到状元郎,好像个个貌比潘安,才如宋玉,常常心动。……开国第一个状元,不晓得如何粉装玉琢,绣口锦心,不觉一往情深。 ”“宁为状元妾,不作常人妇”之某闺秀,“忽见锦幔一掀,走进一个梢长大汉,面黑如镬,眼大如铃,两道浓眉,一部长须,且豆斑满面,葱臭逼人,……直急得三尸出窍,六魄飞天。当时无话,知道自己错了,等得大家睡静,哭了一场,走到床后,不免解下红罗,投缳自尽。”即本此事,惟误以江南汪应铨代山东傅以渐为有清开国第一状元。此回盖金天一所撰。)陈氏之言传胪时,指所谓小传胪,翌日始为正式传胪也。王寿彭惊喜变色云云,则受宠若惊,盖往往类是矣。

闻光绪甲午,张謇抡元,其时喜极而踣焉。同治乙丑崇绮点状元,翁同龢四月二十日日记云:“崇文山来请,遂携旧帐往,文山学程朱十年,至是气为之浮动,功名之际,难言哉。”亦见际此自持之不易,未知翁氏曩当此际如何。(同龢暨侄曾源,均状元,曾源癸亥大魁,适为崇绮前一科,故旧账在其家。)至曹鸿勋耳中迭闻有呼其名者,则以书写殿试策甚工,自揣大魁有望,念兹在兹,由心理关系而生一种精神作用耳。

其记教官事云:“文武生入泮,俗例有馈教官学礼,即古束脩之义。其后相沿,失其真意,有勒索至千百缗者。予家三世为教官,仍守古礼,听其自行束脩而已。潍邑文武学额最广,每逢院试以后,教官勒索学礼,择肥而噬,欲壑难盈,笑柄綦多。邑人丁六斋善宝,官中书舍人,予姑丈也,极伤世风之不古,常思有以维持之。特慨捐二万缗,发当生息,以三年息金六千余缗,为入泮生馈教官学礼。一以保司铎之体制,一以为寒士之资助,蓿盘之滋味不薄,芹宫之清德常存,诚美意也。六斋诗云'不惜金钱倡大义’,殆即谓此。未及举办,六斋捐馆,喆嗣星甫中表,竟成其先人之志,士论翕然。迨科举停止,及以此二万缗子息移办继志学校,养士百余人,成材甚众。”学礼亦即所谓册费也。丁氏此举,为潍人所称颂,可与本刊二卷第八期所载拙稿引述关于册费者参阅。

又记杨玉相事有云:“潍邑杨蕴轩玉相,予姻丈也,为名孝廉,不求 仕,家赀巨万,慷慨施济,乡党称为善人。邑读书者众,童试逾千人,县暑不能容,乃捐万金建试院,规模宏大。别置市房数十间,以租金为岁修之费。士子歌颂,至今不忘。又创牛痘局,每届春日,在宅内开施种场,襁负而至者,日以百计。邑人得其传,相沿至今,岁岁有施种者,实先生为之倡也。先生享年七十有三,殁后阖邑吁请入祀乡贤祠,私谥文惠。至今子孙犹安居乐业,无荡佚败家者。”杨丁二氏,均好行其德,嘉惠乡里,事可并传。

十期拙稿引述关于户部银库书吏史恩涛事,更有李慈铭所记,可资汇览,以见蠹吏之声气与伎俩。《荀学斋日记》光绪十四年戊子正月初五日云:“……户部书吏史恩涛之狱,以四御史同劾,而恩涛与滇中一翰林为女儿姻。其两御史皆滇人,丙子同年,实授滇人属,并得史贿,故直劾孙侍郎,并牵连东抚,以阴为史地。迨刑部定案,又入史重贿。史本吾越人,惟恐递解回籍,则都中狡窟不能守。因冒籍涿州,故为重比坐徒,因定地发京外安置,遂得消摇畿辅,往来津潞(编者按:津潞按上文义,似应为“京涿”。)间,坐拥膏腴。此皆可裂眦者也。”木天华选,相府清班,乃竟若是,尤足慨已。

陈氏与陈田光绪丙戌同成进士,会试同出黄思永房,而二人八字适又相同,其所记云:“四品京堂陈田,字松珊,贵州人,与予为会榜同年。一日,房师黄殿撰慎之邀同门饮燕,命门生序齿而坐,予曰:'年若干岁?’松珊曰:'同岁。’房师复命两人序月分,予曰几月,松珊亦曰同月;再命序日,予曰某日,松珊亦言同日;再命序时,时亦同,八字不差一字。

师乃命按本房两人中式名次挨作,予坐其上,举座叹异。咸问父母兄弟子女,亦大略相同。

予曰:'予素不求人批命,今后更不求人批命,即视松珊同年之命以为命, ’此初登仕版时也。

以后升转又同署,商量公事,又意见相同,在署同餐,复嗜好食量相同。一年松珊断弦,人谓予曰:'松珊今岁犯阳刃,君宜设法禳除。 ’予曰:'老妻卧病已三月,已为之备办后事矣。 ’是年亦断弦,迨两人年逾花甲,每日同桌健饭,饮酒皆不敢过三杯,夏日水果皆不敢入口。

彼此问及睡眠,皆早睡早起,人各一妾,伺候而已。松珊窃告予曰:'批吾命者皆云官至四品,吾两人其终于此官乎?’予曰:'照例升转,能谨慎无过,不患无升转之日也,批命奚足凭?’无何,逢百六之厄,下逊位之诏,两人皆弃官退隐矣。近闻松珊犹健步游山。惟松珊胞兄灿,清代为甘省方伯,兄弟亲如手足。松珊家财或丰,予则仅能自给,然家兄任广文二十四年,官俸岁有所余,今日家居,省俭度日,必使岁少有所余,此亦可谓之相同矣。松珊之兄年近八旬,家兄亦登八旬,身尚壮健,是兄弟亦关系于八字。新有自西南来者,言松珊收藏金石字画甚富,予闻之,即将陶斋(编者按:端方号)所赠吉金拓片百余器,裱悬满屋。床帐门楣,自抚汉壁、汉瓦于上,又日携陶斋所拓埃及国五千年画像古篆,夸示于人,此效西施之颦,非敢云赏鉴家也。使松珊见之,又当引为同调欤。”斯可称佳话,二陈进士同年,恒庆用部属,田入翰林,后同官台谏,恒庆外放知府,田官至掌印给事中,均四品。

(知府从四,掌印给事中正四。光绪丙午厘订官制,将六科给事中省去科衔暨各科掌印名目,统称给事中衙门,惟置掌印给事中二人,秩正四品,为给事中御史升转之阶,虽非京堂,而京官已至四品,亦不妨以京堂论耳。费行简《当代名人小说》卷下“清室遗臣内传田”云:“田官京朝,以淹雅称,颇负清望。丙戌进士,官部曹,迁御史,后为都给事中。国变后归,好金石书画,无钱则质衣以购之。尝为《元史考证》,犹何愿船、李芍农之学。中岁嗜酒,众推为大户。晚乃节饮,虽七十,尚健啖善步。当官不为过行,而见义勇为,侃侃不挠。江春霖以弹奕劻罢,首纠谏官上疏争之,疏中颇讥亲贵内阁,田所属草也,其同官陈庆溎,与生同年月日时,科第仕进,及妻子存殁,晚遇丰啬,无一不同,是可异已。”亦以陈恒庆为陈庆溎,其误盖与《谏书稀庵笔记》著者之误题同源。又陈田由翰林院编修入台,非部曹也。

其官为掌印给事中,非都给事中。明六科有都给事中,至清而废矣。宣统二年,御史江春霖以劾军机领袖庆王奕劻回原衙门行走,翌年,有所谓新内阁之设,奕劻任总理大臣,始有亲贵内阁之目。)至关于八字相同,见于昔人记载者,如纪昀《滦阳消夏录》卷二云:“八字贵贱贫富,特大概如是,其间乘除盈缩,略有异同。无锡邹小山先生夫人,与安州陈密山先生夫人,八字干支并同。小山先生官礼部侍郎,密山先生官贵州布政使,均二品也。论爵,布政不及侍郎之尊,论禄,则侍郎不及布政之厚,互相补矣。二夫人并寿考,陈夫人早寡,然晚岁康强安乐,邹夫人白首齐眉,然晚岁丧明,家计亦薄,又相补矣。此或疑地有南北,时有初正也。余第六侄与奴子刘云鹏,生时只隔一墙,两窗相对,两儿并落蓐啼,非惟时同刻同,乃至分秒亦同。侄至十六岁而夭,奴子今尚在,岂非此命所赋之禄,只有此数。侄生长富贵,消耗先尽,奴子生长贫贱,消耗无多,禄尚未尽耶!盈虚消息,理固如斯,俟知命者更详之。”其所遭不同处,以斡旋之笔为之词,记侄与刘云鹏事。

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一所记,可参阅。据云:“德清蔡翁,精子平之学。一目史胄司夔过访,蔡告以南中生一孙,推其命颇富厚,若迟一时则大贵。史叩其日时,大惊曰:'予今岁得子,正其月日时也。’蔡曰:'此儿必入阁。’即文靖公贻直也,京师传为佳话。康熙辛酉,胄司携眷入都,泊舟水驿,生子。家人往来岸上,闻一铁工家亦生一子,问其时,正相同,归告胄司,心识之,字之曰铁崖。后二十余载,文靖已官清禁。胄司南归,复经其地,欲验旧事,亲行访之,则门宇如故,一少年持斤斧操作甚勤,问之,则辛酉某日生者也。公归,竟夕不寐。既乃悟,语客曰:'此四柱中惟火太盛,惜少水制,幸生舟中,得水气补其缺,若生于镕冶之地,则以火济火,全无调剂矣。’”既贵贱大异矣,乃以水火之说作斡旋,与纪氏之解,所谓异曲同工耶。

又陈衎《槎上老舌》有云:“日者以干支定人祸福,起于唐兵部员外李子平。然干支生克之外,又有微妙难言者。吾乡先辈按察使王公应时,年月日时,皆属于火,于法不当贵。

有精此术者,疑其生于江海之上,公曰:'时雨潦方涨,大水入屋,母夫人架板于水而生耳。 ’盖干支虽极燥,而适逢大地真水,足以相制,反为显贵。陈公记官佥都御史,与一水夫八字相同。一日者研推兼旬,方请曰:'公生时当在星斗之下,不然弗贵。’验之果然,太夫人娩公仓皇,露处于园圃中也。以此观之,干支即甚灵,又有别解矣。”既可有别解,则从而为之辞,安往而不甚灵乎?(研推之时间达兼旬,殆侦得曩事,以供缘饰。日者之谈言多中,往往以此也。吴沃尧小说《九命奇冤》,第二、三两回写马半仙为凌贵兴批命有云:)“半仙道:批成本的不是含糊可以了事,……大约十天之后,方可应命。贵兴……过了十天,便叫喜来到马半仙处取批的命本。半仙见了喜来送茶送烟的,同他交谈起来,用言语打听了好些贵兴家事。临了才说:'这几天实在太忙,还不曾批好,再过三天就有了。’喜来只得回复贵兴,过了三天再去取来。……看的贵兴手舞足蹈,如同疯子一般,嘴里只说这位先生真说得灵。”亦见其伎俩之一斑。《茶余客话》卷八云:“庄殿撰培因,偕某上舍自裘文达斋饮归,同诣于佛寺,访江西一相士。上舍即与庄易帽,同车行,是时业有人报知相士矣。及至庙,殿撰谓易帽恐涉轻薄,仍各冠进。相士遂言上舍为状元,历巡抚尚书,而诋本淳贫贱,不利于仕籍,即日声名大损。 ”此为一相士不幸而失败者,命相同流,亦可类观。)水火相制之说,与阮记史贻直事,正属一类,惟一系命大贵,得水乃济,一系命不当贵,赖水而显耳。

其言八字籍助于真水者,更有如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四(《杂记》下)云:“归安王勿庵侍郎以衔,初生时,星家推算八字中缺水。或谓其太夫人曰:'必令小儿在渔舟上乳养百日以补之。’乃召一渔人妇,畀其钱米,寄养百日。及中状元归,侍郎忽念此妇养育之恩,使人踪迹之,其妇尚在,年七十余矣。招致家中,向妇四拜。不数日,此妇病,乃送回,即死,咸以为折福所致云。”如所言,是水之有裨,不特在诞生之际,即诞生之后,仍可呈其效焉。渔人妇福薄,以贵人之拜而死,此种说法,亦久已通行。如宋朱弁《曲洧旧闻》有云:“祥符中,丁晋公自参知政事拜平江军节度使,知升州。时建节钺者出入必陈其仪度,既还本镇,乡人为之改观。公在童龆时,尝从老郁先生学,至是首入陋巷,诣先生之居,以两朱衣掖之,拜于其下,先生惶惧,大声呼之曰:'拜杀老夫矣。’既坐,话旧极款密,且云:'小年狭劣,荷先生教诲,痛加榎楚,使某得成立者,皆先生之赐也。’先生愈不自安,不数月果卒。公遣吏为办棺敛葬埋之物甚厚,吴人至今以为美谭。”其先例也。戏剧中如《天齐庙》(《断后》)一出,演包拯遇李太后(李宸妃),疑其非真,以跪拜试验之,白:“也罢,不免将瞎婆搀扶正位,倘他受起老夫一拜,定是真太后,他若受不起老夫一拜,再将他拿下。来!将瞎婆扶在正位。”复告之曰:“瞎婆!你要坐稳了。”迨见其端坐受其跪拜,昂然不动,始深信无疑。以寻常贫妇万当不得“相爷”(包未为宰相,惟小说戏剧中均称“相爷”)一拜耳,亦近之。

其他之言八字相同者,又如宋蔡絛《铁围山丛谈》云:“阴阳家流,穷五行术数,不得为亡,至一切听之,反弃人事,斯失矣。是以古人行道而委命,不敢用亿中以为信也。先鲁公生庆历之丁亥,其月当壬寅,日当壬辰,时为辛亥。在昔幼时,言命者或不多取之,能道位极人臣则不过三数。及逢时遇主,君臣相鱼水,而后操术者人人争谈格局之高,推富贵之由,徒足发贤者之一笑耳。大观改云,岁复丁亥,东都顺天门内有郑氏者,货粉于市,家颇赡给,俗号郑粉家。偶以正月五日亥时生一子,岁月日时适与鲁公合。与是其家大喜,极意抚爱,谓且必贵,时人亦为之倾耸,长则恣其所欲,为斗鸡走犬,一切不禁也。始年十有八,春末携妓从浮浪人跃犬马,游金明,自苑中归,上下悉大醉矣。马忽骇,入波水中,浸而死。 “

郑儿与蔡京先后同八字,而遭历相异如此,而絛犹不敢断言术数之不足信也。至京既贵盛,操术者争谈格局之高,此亦常态,所谓事后有先见之明耳。京晚年贬死,操术者或又有说欤。

(关于京弟卞之子,术数家亦有所论。请潘泳因《宋稗类钞》卷一“符命类”云:“蔡元度娶王荆公之女,封福国夫人,止一子,谈天者多言其寿命不永,元度夫妇忧之。一日,尽呼术者之有名如林开之徒,集于家相与决其疑,云当止三十五岁。元度顾其室云:'吾夫妇老矣,可以放心,岂复见此逆境耶!’其子后竟至乾、道中寿八十而终。然其初以恩幸为徽献阁学士,至靖康蔡氏既败,例遭削夺,恰年三十五。盖其禄尽之岁,由是而知五行又不可谓尽无也。”盖亦本于宋人记载,以官禄当寿命,亦是一种别解。如所云,凡不仕者均可谓之无寿,岂可通乎!)

马永卿《懒真子》云:“洛中士人张起宗,字起宗,以教小童为生,居于会节园侧,年四十余。一日,行于内,前见有西来行李甚盛。问之,曰:'文枢密知成都回也。’姬侍皆骑马,锦绣兰麝,溢人眼鼻。起宗自叹曰:'同丙午生,相远如此。’傍有瞽卜,辄曰:'秀才,我与汝算命。’因与籍地,卜者出算子,约百余,布地上,几长丈余,凡阅两时,曰:'好笑!诸事不同,但三十年后,有某星临某所,两人皆同,当并案而食者九个月。’起宗后七十余岁时,文公亦居于洛,起宗视其交游饮宴者,皆一时贵人,辄自疑曰:'余安得并案而食乎?’一日,公独游会节园,问其下曰:'吾适来闻园侧教学者甚人?’对曰:'老张先生。’公命请来。及见大喜,问其甲子,又与之同,因呼为会节先生。公每召客,必预召;赴人会,无先生则不往。公为主人,则柺于左;公为客,则柺于右。并案而食者,将及九月。公之子及甫,知河阳府,公往视之。公所居私第,地名东田,有小姬四人,谓之东田小籍,共升大车随行,祖于城西。有伶人素不平之,因为口号曰:'东田小籍,已登油壁之车;会节先生,暂别玳瑁之宴。’坐客微笑,自此潞公复归洛,不复召之矣。瞽之言异哉!闻之于司马文季。 “

此盖仅同年生耳,非八字全同也。贵贱不同,而居然有同席九月之际遇,亦有趣之传说,谈禄命者或称引及之。

清薛福成《庸庵笔记》卷三(《轶闻》)云:“节相恪靖侯左公,有中表弟曰吴伟才,与侯相同以嘉庆十七年十月初七日寅时生,所居相距九里许。两家报喜者相遇于适中之地,其八字则壬申辛亥丙午庚寅也。少有奇童之目,与侯相同。道光壬辰,侯相与兄景桥中书(宗植)同举于乡,而伟才改业屠豕。侯相督闽浙时,伟才尝一至闽,侯相勋业烂然,杀贼以千万计、而伟才禄命中之煞刃仅用之于屠豕。昔有与文潞公同命(?)者,仅得同席而食者数十日(?),亦此类也。伟才好大言,尝曰:'太公稳于屠沽,何独余也!’同治八年,已不在屠肆,而亲旧岁时用牲,或召之,辄欣然鼓刀而往云。侯相在泾州军次,与王孝凤(家壁)

言之。”谓左宗棠自言有此同八字而业屠之中表弟,甚凿凿也。(煞刃之说亦所谓别解,妙在说得热闹。)而据王闿远所述,则曾国荃亦有一屠人同八字者。《湘绮楼日记》光绪元年乙亥六月十七日云“闻曾沅浦移豫抚,劼刚言,其乡中有屠人,与沅公同年月日时生。子寿云'此屠人日内必小有迁移也’”谓是曾纪泽所云,何其与左事巧合之甚乎。均可与《茶余客话》等所记同览。(黄瑜以国荃调任卜屠人必有迁移,是谓同八字者尊卑显晦可以悬殊,而动静则须息息相通矣。国荃时官河东河道总督,未曾改官河南巡抚,王氏所记盖传闻之误耳。)

明沈瓒《近事丛残》云:“星命之说,纯谓之无固不然,而纯谓之有亦多可疑,如秀水沈少司马思孝,新建邓文洁公以赞,年命八字皆同,一发于戊辰,一发于辛未。一为会元鼎甲,晚年生子,而卒于五十八岁;一受廷杖遣戍,召还跻通显,至今六十余尚无恙,而竟少子。又长洲徐通政申,万载张总制鸣冈,亦同八字,而张之科甲以癸酉庚辰,徐以丙子丁丑,两公前后为南通政使。而徐以已酉被论归,张升南少马,今庚戌升两广总制。徐富,张不及远甚;徐之仲子登癸卯乡科,张则未也,又嘉兴岳礼部和声,与同邑沈医士号南山之子,八字同而贵贱迥异,但年皆四十二,并未生子,此一节同耳。又山西甲戌科王长科凤有,南昌辛未科涂御史杰,亦同八字。涂升光禄少卿,以建言削籍,王亦迁谪,而未为京堂也。”亦可参阅。立说介于纯谓之无、纯谓之有之间,即常闻之不可不信亦不可尽信之调停论也。(因其涉及医士,更联想而及小说中清吴敬梓《儒林外史》所言之黄知县与赵医生。《外史》第十七回:“浦墨卿道,那黄公竟与赵爷生的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还有奇处,赵爷今年五十九岁,两个儿子,四个孙子,老夫妻齐眉,只却是个布衣。黄公中了一个进士,做任知县,却是三十岁上就断了弦,夫人没了,而今儿花女花也无,支剑峰道,这果然奇。同一个年月日时,一个是这般境界,一个是那般境界,判然不合,可见五星子平都是不相干的。”)

清褚人获《坚瓠二集》卷二云: “《雪涛集》:明高皇微行,至田舍,见一村翁,问其生庚。翁言年月日时,皆与高皇同。高皇曰:'尔有子乎?’曰无。“有田产乎?’曰无。高皇曰:'然则何以自给?’曰:'吾养蜂耳。’曰:'尔蜂几何?’曰:'十五桶。’高皇默念:'我有京省,渠有蜂桶敌之。此年月日时相合之符。’又问:'尔于蜂岁割蜜几次?’翁曰:'春夏花多,蜂易采,蜜不难结,每月割之。秋以后花渐少,故菊花蜜不尽割,割十之三,留其七,听蜂自啖,为卒岁计。我以春夏所割蜜,易钱帛米粟,量入为出,以糊其口。而蜂有余蜜,得以不馁,明岁又复酿蜜。我行年五十,而恃蜂以饱。他养蜂者不然,春夏割之,即秋亦尽割之,无余蜜,故蜂多死。今年有蜜,明年无蜜,皆莫我若也。 ’高皇叹曰:'民犹蜂也,不务休养,竭泽取之,民安得不贫以死。民死而税安从出,是亦不留余蜜之类也。蜂丈人之言,可以为养民者法。’”此盖寓言,其事实上之根据固不经也。

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四云:“人有生同年月日时而命绝不似者,星家因言所生之地有不同也。汪文端公廷珍,与盛京成司马书,同年月日时生。汪进士第,成仅二举;汪官六品,成必五品;汪五品,成必四品;成官侍郎,汪则三品。官阶每成大一级。今汪官尚书,(按:前举其谥,此乃曰今。盖文端字样,为稿成后补入者,故有扞格。)而成犹侍郎,其爵位犹不甚相远。所可异者,二公面貌酷肖,八字同而面貌亦同,此则罕闻事也。其曩时丁内外艰,年岁亦略相同。 ”二人宦历虽不尽同,而亦可资星命家之附会矣,况又面貌恰似乎,生地不同之说,犹之水火相制之类耳。汲修主人(礼王昭梿)《啸亭杂录》卷八云:“信恪郡王(如松)、庄慎亲王(永瑺),同年月日生,庄惟后信数刻,时互以兄弟称之。稽其福命,信先庄薨十七年,然其子恭王(淳颖)以复睿忠王爵,故因赠王为亲王。庄慎王无子,嗣其弟子承袭。信恪王少封公爵,任工部侍郎等官,庄恪王少亦赐公品级,历副都统等官。虽文武少差,而其升转如一,亦一异也。”并时皇族王公,际遇略同,不为甚异,八字既不尽同,星命家或又可以两不尽同处而生附会之词欤!(宋释文莹《玉壶清话》卷四云:“李密学濬与李昌武宗谔,同宗同岁月,后一日而生。二人者,休戚舒惨,一无不同,及昌武死,濬亦后一日卒。”可称巧合。)

其记星命说之不可凭信者,如《竹叶亭杂记》卷四云:“仕宦之通塞,实有子平所不能推者。休宁汪薰亭阁学滋畹,凡日者皆言官不过同知,困顿场屋,始就盐场大使。乾隆戊申,赴部候选,自分风尘,梦不作大罗天上客矣。候选者每月朔望到部投供。阁学平生喜斗马吊,一日欢会,断之以夜。次日为月朔,不忍舍之散。同室有投供者,倩之代,同室人到部忘之。

是月出缺,汪以月朔未投供也,不得选,懊恨无及。不得已入闱应试,是科获售,联捷成进士,官翰林,不二十年至内阁学士。使同室者一为投供,则早已执手版听鼓辕门矣。然平生不知几经精子平者推算,竟无一许其为木天人也,亦异矣哉。或曰,凡乡居无日规。即有之,或遇阴晦,则诞生之时,多由意度。盖时辰不得真也,理或然欤?”此与《铁围山丛谈》所记蔡京事有略近处,至或曰之翰旋语,则验即可云时辰真,不验即可云时辰不真耳。(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四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语诚然。……嘉庆十年,先大夫与杭州陈荔峰阁学嵩庆,同以誊录议叙盐库大使,在京候铨。一夕。与伊墨卿太守、张船山侍御夜饮极欢,次日赴部投供,醉甚不能往。适有河南库大使一缺,因不到扣选,阁学大失意,同人亦为之惜。未几连捷,遂入翰林,官至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壬午阁学主福建试,先大夫方由石码场大使升同安知县,相见于锁院。阁学谓尔日使不以醉误事,则今日亦不过中州一令耳。”汪陈两事极相类,颇奇。)

《茶余客话》卷十二云:“嵇叔子精于子平,自谓官至四品,而夫人之禄位不称,举孝廉,即丧偶,媒妁盈门。叔子排算其八字,俱以为不类。某富翁欲以女妻之,先以年庚付一术士推之。术士云:'此十恶大败命。’翁以情告,术士曰:'试易之何如?’因将生日移前数日,而时干亦易,通局俱变矣。翁乃付媒往议,叔子以手推之,曰:'是恭人也。’遂成姻,任杭州太守,妻受四品封。叔子卒后十余年,诸子将为母称七十觞,先期营办。恭人笑止云:'某日非吾真生辰也。’因述其故,家人皆惊。盖嵇氏父子为所绐者四十年矣。 ”足以破星命之俗见,正可与其卷一所记史贻直事对看也。(此二则一标题曰《子平奇验》,一标题曰《星命家谬说》,相映成趣。)

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七云:“余最不信星命推步之说,以为一时生一人,一日当生十二人,以岁计之,则有四千三百二十人,以一甲子计之,止有二十五万九千二百人而已。

今只一大郡,以计其户口之数,已不下数十万人(如咸丰十年,杭州府一城八十万人),则举天下之大,自王公大人以至小民,何啻亿万万人,则生时同者必不少矣。其间王公大人始生之时,必有庶民同时而生者,又何富贵贫贱之不同也。每举是说以诘谈星命者,多不能答。

近见海宁李善兰所作《星命论》,尤为畅快,其略谓:'大尧造甲子,不过记日而已,并不记年月与时也。亦无所谓五行生克也。其并记年月与时,且以五行配之,皆起于后代,古人并无此意也。而术士专以五行之生克,判人一生之休咎,果可信乎?且五行肇见于《洪范》,不过言其功用而已,言其性味而已,初不言其生克也。是干支之配五行,本非古人之意矣。

而谓人之一生可据此而定,是何言欤?至五星偕地球同绕日,而各不相关,夫五星与地球且不相关,况地球上之一人,而谓某星至某宫主吉,某星至某宫主凶,此何异浙江之人在浙江巡抚治下,他省之巡抚,于浙江无涉也。今试谓之曰:某巡抚移节某省,于尔大吉,某巡抚移节某省,于尔大凶,有不笑其荒诞者乎?五星之推命,何以异是乎?’其论真属透辟,足以启发惑溺,与余所见正合。然此特论其理耳。世之穷民游士,藉此以糊其口者,几千人矣,若明著其论,则将尽无告者而饥死之,亦非仁人之用心矣,存而不论可也。 ”自是解惑之谈,至谓穷民游士籍以糊口,则属于人民生计问题之范围矣,其有以兴趣而研治星命之说,与生计无关者,乃出于个人之好尚,不在此例。余因《谏书稀庵笔记》述及与陈田同八字事,遂漫举昔人所记若干事,以供汇阅,拉杂之讥,知不免耳。星命之术,未尝讲求,亦非能辟之者,特未见有圆满周匝之理论及证验,使我心折而已。

其《两大司成》一则云:“清宗室盛伯羲先生,学问宏博,群呼为旗人中小圣人作大司成,奖励后进,成均士风,为之一变,汉大司成则为吾乡王文敏廉生,两人皆讲金石,讲考据,以故成均之士,讲汉学者居多。两人散署后盺夕晤谈,端午帅亦讲金石,时相辩论,又相谑也。呼两人为大八成,时捐例以大八成为上也。 ”盛昱与王懿荣友善,均光绪间名祭酒,然时有先后,未尝同任斯职。(盛昱于光绪十五年解祭酒职,时王尚为编修也,二十年以大考一等擢侍读,旋署祭酒,翌年真除。)陈氏所叙,似同时为满汉祭酒矣。

其记散馆云:“庶吉士如婴儿初生,尚待生花,故俗谓散馆之日即生花之日。三鼎甲之卷,别为一束,阅卷大臣,必置之一等,以保其功名。如文字大谬,则不能保。咸非壬子,状元陆增祥,以违式被黜为知县,群谓焉有状元而作县令者,乃捐升知府。……亦有寒士得庶吉士,自计不能耐清贫,散馆时故意错一字出一韵甘居三等之尾,归部铨选知县,谓之老虎班,得缺至速。”陆增祥为道光庚戌状元,授职修撰后,在籍以军功擢用赞善,咸丰丙辰补散馆,撤去赞善,仍得保留修撰,并未黜为知县,亦非壬子事也。(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咸丰六年丙辰五月十一日云:“阅邸抄……赞善陆增祥,庚戌状元,补散馆,以诗中霓字作仄声明,坐失粘附三等末,仍降修撰,罚俸。”可云从宽。使先无赞善奖案,自不免于改官耳。严辰《墨花呤馆感旧怀人集》感旧诗《陆星农观察前辈增祥》一首云:“初踏金鳌幸识君,方州九万奋鹏程。谁知熟读效居赋,一字偏教误一生。”自注:“君为江苏太仓人,道光庚戌殿撰,识君于登第之日。后得追步词垣,适君直清秘堂,时相过从,君散馆诗内用霓字,依《郊居赋》读作仄音,显庙指示阅卷者,谓非用雌霓,仍当读平,故虽予留馆,而从此不得一掌文衡。乃以观察需次楚南,竟无所遇,余于同治乙丑道出长沙,犹及一见。”可资参印,惟以后之事则不详。《清史》列传《文苑传》,附陆于《瞿中溶传》后,谓……“授翰林院修撰,以母忧归,会粤匪陷金陵,在籍团练,与知州蔡映斗破走青浦贼目周立春,复嘉定,事闻,以赞善即补。咸丰六年充会试同考官,十年出为广西庆远府知府,湘抚疏请留办军需厘捐盐茶局。光绪二年补湖南辰沅永靖道,地与黔蜀接壤,增祥捕寇盗循恤苗民,有政声。

在任四年,以疾告归。”其宦历大致如此,未叙其散馆试失意事。盖以仍得留馆,故略之耳。

陆氏不仅以候补道终,亦未为甚不遇也。)鼎甲散馆,亦有以二等留馆者,如状元翁曾源、张謇均是。所谓老虎班知县者,“以知县即选”也。

其记李鸿章事有云:“光绪间,科举将议停,合肥在京为无事宰相,正开经济特科,殷望派为总裁。适张文襄入都,定学堂章程,大总裁一差,被其夺去,合肥郁郁者数日。”光绪乙未至己亥间,李以大学士在京,甚思一掌文衡,竟未如愿,引为憾事。惟经济特科之试,张之洞为阅卷大臣之一(无大总裁之称),事在癸卯。李已卒于辛丑,张氏此差岂夺自李乎?陈氏此书,疏舛处颇不少,不备举。盖或以年老记忆不真,或以下笔时偶不经意,此类著述,所难尽免,要在读者之善为鉴别,瑕固不足掩瑜也。

趋庭随笔

《趋庭随笔》,一册,江庸撰,民国二十三年九月初版。(朝阳学院出版部发行,和记印书馆印刷。)自序云:“余生五十有七年,自垂髫迄今,盖无一二年离吾父母之侧。斯卷涉及经史,多习闻庭训,退而自记,经吾父所涂改者。人生年近六十,犹获依父母膝下,并世已罕见其人,矧父之于余则父而师也。此数十寒暑中,凡于旧学有疑而莫释、懵而弗知者,皆得于定省之时,一一乞教于吾父,而欣然餍其所欲,是则愈非他人所能希冀。惜余于学问之道,未能潜心研求,往往浅尝而止,深负吾父教诲之意,斯卷所记,皆饾饤糟粕不足一观,然韩氏之子不辨金根,余之谫劣,阅者或亦不过督耳,中华民国二十三年八月,江庸识于淀园之眺远斋。”命名之意,在重庭训。其父瀚,治旧学有声士林者也。此书论学记事,颇多可采,亦足传之作,所记间有未甚谛核者,作者固欿然不自满假矣,此册题第一卷,未知后又续撰否。

其记清宣统辛亥间事云:“醇亲王摄政季年,凡分三派,载洵、载涛两贝勒分领海军处、军谘处为一派,载泽管度支为一派,庆亲王奕劻、那桐、徐世倡任总协理为一派。武昌兵起,洵、涛以张绍曾首倡十九信条,亟欲拉之,而庆、那、徐皆意在袁世凯,屡言于朝。摄政不从。邮传部侍郎杨士琦,乃属该部参议林炳章惠亭浼其妇翁弘德殿授读陈宝琛伯潜于摄政前推举项城。伯潜素不悦袁,弗为动。惠亭遂就其本部尚书盛宣怀谋之,力言时局阽危,非袁不足以救国,军枢意并如此,而摄政勿听,公若能忘旧怨,得泽公一言,必可转圜。盛谓果于国有益,何有私憾。于是由盛就载泽,由泽说摄政,而项城起用矣。家父告余,谓闻之伯潜云。”此为清末关系重大之一史料,可味也。惟辛亥八月十九日武昌事起,是月二十三日即谕起袁世凯为湖广总督,办理剿抚事宜。九月初五日革邮传大臣(时已不称尚书)盛宣怀职。初六日授袁世凯钦差大臣,节制各军。初八日陆军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等要求立宪电奏十二条(为清廷宣布十九信条之缘起)。十二日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此数事之先后如此。袁世凯被命组阁,在张绍曾电奏之后,而起用则在其前,江氏所述不无失考。盖殿转传述,著笔时未暇致详耳。又其时典学之所为毓庆宫,陈宝琛授读于此,非弘德殿。

关于颐和园,据云:“甲戌三月僦居颐和园眺远斋。斋在后湖头,门临小阜,杂树蒙葱,远瞩湖流,回合幽邃。夏时藕花尤盛,然斋名眺远,实不能远眺。以地居山背,斋又无楼,虽阶陛少高,前湖楼阁,悉为峦树蔽亏。命名之义,殆不可解。考之园籍,斋即孝钦昔日看会之处,故又呼为看会殿。四月,妙峰山香会从墙外经过,乃近墙构筑以备看会之用。然就地观察,墙高丈余,墙外香会,斋中实难目睹,何以当日专为看会,不筑一高楼,而建此低平之斋,尤难索解。嗣闻园役谈及,围墙旧日颇低。民国三年,项城拟徙逊帝于此,乃增高五尺,始恍然此斋实便于看会,即眺远之义亦非不符。眺远非眺园中风物,乃从墙外远眺耳。

又眺远斋门外旧有笺纸横额,民国初年为风刮去,仅存破烂木架,颇损观瞻。拟书四字补之,不审旧额所书何字,遍查关于兹园记载,迄不可得。询之园中老宫监王氏,云为'琼敷玉藻’四字,叩其何能记忆如是之确,答曰:'昔日老佛爷每看香会,必有颁赏,领赏者皆称某年某月某日在琼敷玉藻传差一次。因香会在墙外,不知老佛爷所在为眺远斋,只见门上横额有琼敷玉藻四字,遂以为此斋之名,故此四字今犹不忘也。 ’此亦有关颐和园掌故,因并记之。 “

事由访问而得,足为谈斯园故实者之助。

上期拙稿曾因《谏书稀庵笔记》有八字相同一则,更引述诸家记载之言星命者,江氏书中于星命之说亦及之。据云:“韩退之为《李虚中墓志》,言其最深五行书,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值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王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不利,辄先处其年月时,百不失一二。是唐时推命只用年月日,不用时,无所谓四柱。宋徐子平《珞琭子赋注》始专以人生年月日时八字推衍。《四库书目》载有宋岳珂《补注三命指迷赋》一卷,倦翁《桯史》尝记韩侂胄八字为壬申辛亥己巳丙寅。日者谓至丁卯年壬子月必得奇祸,余知交中不乏通达之人而迷信是术者。民国三四年,北平命相家极一时之盛,盖项城亦迷信之。说者谓项城之亟亟谋称帝,实由日者推其寿止五十八岁,思所以禳之也。”按:星命之学,盖本于李虚中《命书》,《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子部十九“术数类”二,李虚中《命书》三卷(《永乐大典》本)

云:“旧本题鬼谷子撰,唐李虚中注。虚中字常容,……韩愈为作墓志铭,见于《昌黎文集》。

后世传星命之学者,皆以虚中为祖。愈墓志中所云最深五行书,以人之始生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生王互相斟酌,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辄先处其年时,百不失一二者,是也。

然愈但称其说之汪洋奥美,万端千绪,而不言有所著书。《唐书艺文志》亦无是书之名。

至《宋志》始有李虚中《命书》、《格局》二卷,郑樵《艺文略》则作李虚中《命术》一卷,《命书补遗》一卷。晁公武《读书志》又作李虚中《命书》三卷。焦氏《经籍志》又于《命书》三卷外,别出《命书补遗》一卷,名目卷数,皆参错不合,世间传本久绝,无由考正其异同。惟《永乐大典》所收,其文尚多完具,卷帙前后,亦颇有次第,并载有虚中自序一篇,称司马季主于壶山之阳遇鬼谷子,出逸文九篇,论幽微之理,虚中为掇拾诸家注释成集云云。

详勘书中义例,首论六十甲子,不及生人时刻干支,其法颇与韩愈墓志所言始生年月日者相合,而后半乃多称四柱。其说实起于宋时,与前文殊相缪戾,且其他职官称谓,多涉宋代之事,其不尽出虚中手,尤为明甚。中间文笔有古奥难解者,似属唐人所为,又有鄙浅可嗤者,似出后来附益。真假杂出,莫可究诘。疑唐代本有此书,宋时谈星学者以己说阑入其间,托名于虚中之注鬼谷以自神其术耳。……”此书来历,亦颇迷离惝怳矣。江氏据韩愈之文而言唐时推命只用年月日不用时无所谓四柱,犹之《提要》之说。(《提要》并于《星命溯源》一书谓“考韩愈作《李虚中墓志》,称其推命尚止用年月日不用时,则开元、天宝之间且无八字。……”又于徐氏《珞琭子赋注》一书谓“禄命之说,至唐李虚中尚仅以年月日起算,未有所谓八字者”。)惟《提要》纂者纪昀,后对旧说已加更正。其《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二《槐西杂志》二云:“世传推命始于李虚中,其法用年月日而不用时,盖据昌黎所作虚中墓志也。

其书《宋史艺文志》著录,今已久佚。惟《永乐大典》载虚中《命书》三卷,尚为完帙,所说实兼论八字,非不用时,或疑为宋人所伪托,莫能明也。然考虚中墓志称其最深于五行书,以人始生之年月日所直日辰支干相生,胜衰死生互相酌斟,推人寿夭贵贱利不利云云。

按:天有十二辰,故一日分为十二时,日至某辰即某时也,故时亦谓之日辰。《国语》: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是也。《诗》:'跂彼织女,终日七襄。’孔颖达疏:'从旦至暮,七辰一移,因谓之七襄。’是日辰即时之明证。《楚辞》:'吉日兮辰良。’王逸注:'日谓甲乙,辰谓寅卯,以辰与日分言,尤为明白。’据此以推,似所直日辰四字当连上年月日为句,后人误属下为句,故有不用时之说耳。余撰《四库全书总目》,亦谓虚中推命不用时,尚沿旧说。

今附著于此,以志余过。”此为纪氏对此之“晚年定论”,李虚中推命实已用所谓八字四柱,判然明白矣。读《四库全书总目》此节者,不可不兼读《槐西杂志》所云也。江氏并述及相人相地等事,宗旨亦重在破除迷信,不为俗囿。(关于八字相同,又据明朱国祯《涌幢小品》云:“宝祐中,孟无庵珙,开阃荆襄,尝单马出巡。见汉江一渔者,貌甚奇伟,提巨鳞避于道左。无庵问其姓名与年庚,则年月日时皆与己同,异之,邀之俱归。欲命以官,渔者不愿,曰:'富贵贫贱各有定分。某虽与公相年庚同,然公相生于陆,故贵;某生于舟,则水上轻浮,故贱。某日以渔为活,自足;若一旦富贵,实不能胜,必致暴亡。’再三强之,不可而去。孟怅然久之曰:'吾不如也。 ’”又云:“江右张见庵鸣冈,吴中徐文江申,同年月日时,张第庚辰,徐第丁丑,同县令,同台。徐为通政使,家富,一子登乡书,多儿女之戚。张为侍郎,其家与子则非徐匹,同时官于南京。于同之中又盈朒如此,乃知天有所夺,必有所予,不必营营矣。”可与上期所引述者合看,附录于此。明陈衎《槎上老舌》、清阮葵生《茶余客话》、钱泳《履园丛话》所记贵人之命得力于水于舟,此南宋渔者乃以生于舟而水上轻浮致贱,亦可云相映成趣矣。张徐之事,与明沈瓒《近事丛残》所记者略同,可参阅。又金元好问《续夷坚志》云:“定襄沙村,樊帅所居,说里中任实洎其妻张氏,七十三岁,同年月日时生,复同年月日时死,古今所无有。”巧合尤奇。)

其记骆秉章、左宗棠事云:“骆文忠抚湘,左文襄在其幕府甚用事,颇专擅,文忠委任不疑。迨文忠卒于川督任,蜀人哀思,比于诸葛。文襄尝与幕僚谈及文忠,以为才不逾中人,而独得民心,深用为讶,举座无言。文襄复谓之曰:'诸君视仆与文忠如何?’一客正容对曰:'公自不及文忠。’文襄曰:'何以言之?’客曰:'当日公佐文忠,文忠能用公;若今日文忠佐公,公未必能容文忠。此公所以不及文忠也。’文襄嘿然。传者尝举客姓名,惜余忘之矣。《秦誓》曰:'如有一个臣,断断兮无它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骆文忠有焉。 “

骆在中兴名臣中,以德量闻,其能用左等,藉成勋业,世所艳称。左在湘幕,已负盛名,且奇气有不可一世之概,骆氏虚己礼下,言听计从。薛福成《庸庵笔记》卷二(《史料》)所记,最为形容尽致。据云:“骆文忠公(秉章)以咸丰初年巡抚湖南,适值粤冦鸱张。曾文正公以在籍侍郎帮办团练。旋创筹饷募勇之议,益阳胡文忠公、新宁江忠烈公实左右之。风气既开,人才蔚起。……骆公以休休有容之度,适莅是邦而逢其盛,每与诸公共事,颇能不掣其肘,不掩其长,以故勋望日隆。会今大学士恪靖侯左公,以在籍举人就骆公前任张石卿中丞(亮基)之幕。张公既去,骆公复宾礼之。左公练习兵事,智略辐凑。骆公专任以军谋,集饷练兵,选用贤将,屡却悍贼,两败石达开数十万之众。复分兵援黔、援粤、援鄂、援江西,丰采几与曾胡二公相并,则左公帷幄之功也。骆公每公暇适幕府,左公与幕宾二三人,慷慨论事,论据古今,谈辩风生,骆公不置可否,静听而已。世传骆公一日闻辕门举炮,顾问何事,左右对曰:'左师爷发军报折也。’骆公颔之。徐曰:'盍取折稿来一阅。’此虽或告者之过,然其专任左公可知。惟时楚人皆戏称左公曰左都御史,盖以骆公官衔不过右副都御史,而左公权尚过之也。然骆公外朴内明,于贤不肖之尤著者,口虽不言,而辨之甚精,既能推毂贤才,贤才亦乐为之用。”于其休休有容,可谓尽量写出。又徐宗亮《归庐谭往录》卷一云:“左文襄公初以举人居骆文忠公幕府,事无大小,专决不顾。文忠日与诸姬宴饮为乐,文襄尝面嘲之曰:'公犹傀儡,无物以牵之,何能动邪?’文忠干笑而已。尝夜半创一奏草,叩文忠内室大呼,文忠起读叫绝,更命酒对饮而去。监司以下白事,辄报请左三先生可否。 “

可相参印,盖尤不无传闻过甚处也。(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卷中《官吏类》传骆有贬词,谓“……其实骄蹇庸碌人也。左宗棠处其幕中,虽操军权,而每计事,秉章坐听之,送迎未尝起立,接属僚益傲倨。”若然,以左之崖岸不甘为人下,肯为之用耶。)厥后,左氏开府督师,高勋重望,有非骆氏所及,江氏谓左于骆大有轻之之意,惟左固尝极口推崇骆氏者。其咸丰十一年辛酉《答湖南巡抚毛鸿宾书》云:“顷从涤帅处得奉惠书,殷殷以龠公前事为询,具仰大君子虚怀求治之意。龠门先生之抚吾湘,前后十载,德政既不胜言,武节亦非所短,事均有迹,可按而知。而其遗爱之尤溥者,无如剔漕弊、罢大钱两事。其靖未形之乱,不动声色而措湖湘如磐石之安,可谓明治体而识政要,非近世才臣所能及也。湘中财赋不及江浙七郡之一,自军兴以来,内固疆圉,外救邻封,未尝请太府之钱,未尝乞邻邦之助,兵无饥噪之事,民无困敝之虞,局外百端揣拟,莫测所由。孰知其廉慎仁恕之德,足立其本,精诚专一之行,足善其用也。而于援鄂、援黔、援江、援粤,裹粮趋事,师出有功,未尝自伐,以克复袁州、临江两郡,荷花翎之赐,以京察与头品顶带之加,皆欣跃承受,如叨异数,此又古大臣退让盛节,功不自功,有非寻常所能仿效者。宗棠以桑梓故勉佐帷筹,九载于兹,形影相共,惟我知公,亦惟公知我,虽以此为媪相所不容(按:媪相谓官文,谑词也),为小人所共构,未敢以此几微变其初度也。外间论者每以龠公之才不胜其德为疑,岂知同时所叹为有德者,固不如龠公,即称为有才者,所成亦远不之逮乎。公今开府吾湘,涤润两帅,均谓公才公望,将有远迈龠公者。宗棠不敢为雷同之论,但求公之志事一如龠公,则吾侪小人得庇以安,而时局必大有所济,其为庆幸,宁有已耶。”推崇若斯,并时人物盖无能得诸左氏者,不独称其德,且称其才亦冠时,而己若无与焉,斯尤难得已。(时曾胡誉望最著,左氏论及,每示未甚推服,盖有争名之意也。若骆氏则见谓粥粥,在湘一切措施,己力为多,人所共知,纵竭力称扬,亦不至为其所掩,且己佐幕之绩即因之益彰,无待自诩耳。)如江氏所云,骆氏卒后,左氏轻以才不逾中人,与前论异矣,或后来观念有殊欤?(左氏同治六年丁卯答骆书,谓:“所望公忠体国之老大臣殚诚竭虑,为朝廷力拯饥军,顾此危局。……晋省疆吏既不知恤邻为何事,协饷欠至二百余万。蜀省协饷,见明文者,亦仅解至上年八月。

两省在今日尚称完善之区,而犹如此,其他更复何望?陕甘之不能不有望于晋蜀者,为其地近而有辅车唇齿之谊。晋蜀纵不为陕甘谋,亦当善自为谋。如公前抚湘,以一隅贫瘠之区,润及江西、湖北、广西、贵州、广东,为天下所称颂。仁者之事,亦智者之事也,晋不足与谋,而宗棠犹不能不有望于蜀者。以从公七年,熟仰公当日所以保江西、湖北、广西、贵州、广东,以保我湖南者,硕划宏远,异于时贤,窃料公于今日之陕甘亦必不能恝然也。至宗棠一介书生,受两朝特达恩知,褒荣显贵,实出非望。陕甘之命,钦符之畀,本非所堪,而其不敢辞者,亦恃我公在蜀,有应协之谊。鄙人入秦公或有度外之施也。朝廷方以秦陇为忧,天下事亦宜以秦陇为急,请公速筹所以拯之,否则无及矣。”饷糈之助,呼告迫切,其词亦可与前致毛鸿宾书参看。又《答四川布政使江忠濬书》,谓:“朝廷之改命鄙人持节而西,先秦后陇,……成败利钝,固未可逆睹,然人之非食兵之无饷不行,则固人人知之。陇之无饷无粮,亦人人而知之矣。所幸者,鄙人虽处万无可为之地,而龠公督蜀,吾弟开藩于此,以公议论,蜀之助陇无可辞;以私情论,龠公与弟之待鄙人较它人必有异也。今筹陇饷筹陇粮,而蜀皆若无事,以前日之陇视蜀,以厚庵视鄙人,此固鄙人所不及料矣。前此转战江西、皖南以迄浙江,忍饥死斗,刻有悬釜之忧,人皆谓兄必有求于蜀,蜀必有助于兄,以常情测之,似亦宜矣。乃一再陈请,仅得四万两,龠公最后一信,更预为谢绝,以湮其源。正犹饿者蒙袂于亲知之前,不遂所求,而反遭白眼也,其时距蜀既远,蜀可闭关谢客,浙亦何敢过有所望,故虽历尽酸辛,亦只拊膺叹息,而不复以龠公平日所以待曾胡及邻疆者相干。今移督陕甘,则龠公有应协之之谊,应尽之心,陇不望蜀亦将别无所望矣。乞于衙参之睱,为婉告龠公,凡可为陇谋者,幸勿预为谢绝可乎。”情词迫切中,对骆颇露嗟怨口吻焉。是年冬,骆卒于川督任。)至左询人以视己与骆如何云云,他书亦有类是之记述。如姚永朴《旧闻随笔》卷三述骆事有云:“左文襄公平回疆后,勋望益崇。一日谓人曰:'君视我何如骆文忠?’其人对曰:'不如也。’文襄曰:'何以知之?’曰:'骆公幕府人才有公,公幕府人才乃不复有公。以此观之,殆不如也。’文襄大笑曰:'诚如子言,诚如子言。 ’”似尤蕴藉有致,且于口气为更肖。

清季江苏官场,有朱瞎子其人者,目盲,而以干吏见重于疆帅,名著一时。江氏记之云:“平湖朱之溱竹石者,椒堂漕帅为弼之从孙也,官江苏垂四十年,中岁失明,人皆以朱瞎子呼之。以候补道员十署按察,两署布政,最后乃受淮阳道,亦未到任。朱虽盲于目,而才干过人,记性尤绝,每日治官书(充牙厘局总办最久,虽署藩臬,仍兼之),令人诵之,入耳辄不忘。恒口占批牍,洋洋千言,靡不中事理。其见僚属,必先排定座次,所问皆适如其人,无一泛语,不似当日达官见属吏只言天气寒暖而已。公余即浼人读《通鉴》及名臣奏议、古今文集。有投以著述者,觌面时辄能举其某篇某句,往往评骘精当,真异才也。其于江苏吏治得失,历年陈案,皆烂熟于胸,而综核财政,尤其所长,故督抚虽屡易无不倚重焉。”此人盲而不废,且特擅吏才,杰出流辈,可谓有异禀者。陈夔龙官江苏巡抚时,尤深加器赏,其得补授淮阳海道,陈氏盖尝力为主持。所著《梦蕉亭杂记》卷二,于朱亦有记载,可相印证。据云:“平生自惭无才,而爱才若命。外任五行省,所共事寅僚不下数百人,就中才识,推平湖朱竹石观察之榛为冠。观察家学渊源,早岁官丞倅已有能名,积资洊升,以江苏道员候补于苏省,内政外交刑名榷税,尤为熟悉。计署臬司十三次,署藩二次,历任巡抚倚如左右手,连章优保,徒以病于目,未能骎骎大用,识者惜之。观察虽短于视,一应公牍,但令书记朗诵一过,即能贯彻于心。一一裁决,无不恰中肯窾。任刑名久,总司厘务数十年,遇州县来谒,观察御之严,谓某县钱漕进款若干,某卡税厘入款若干,除去应解公家若干,某缺余若干,某差剩若干,均饱尔等私囊,倘再不知自爱,贻误公事,白简具在,不能为尔等恕矣。所言洞见症结,吏不敢欺,亦不能欺。余遇大事,决大疑,商之观察,一经擘划,咸就条理。适淮扬道缺出,江南官多如 ,负大力者咸存希冀心。余昌言于众曰:'苏省外补道缺甚少,每有缺出,由督抚会商遴员奏补,但商之云者以其人之可否,尚须斟酌。若朱道才望资格,均推第一,有缺即补,何须互商?倘淮阳一缺不以朱道请补,勿论另补何员,巡抚不能画稿,即请总督专衔陈奏可也。’某督难违公论,落得顺风使帆。分宁道员纵多,而分苏道员获补,群相觖望,至讥余谓专揽政权。余惟扶持善类,力主公道,悠悠之口,一笑置之。迨余去苏,观察迄未莅新任,旋即病逝,岂暗中犹有阻扼者乎,不得而知已。”称道不容口焉。(某督谓两江总督端方。)又严辰《墨花吟馆感旧怀人集怀人诗》《朱竹石观察(之榛)》一首云:“藉甚声名列上台,几回欢会在苏台。凌云赋就逢杨意,始信赀郎有异才。 ” 注:“君为吾郡平湖人,少负大志,留心经世之学,不屑从事帖括,以同知仕江苏。适谭序初中丞为首郡,大加刮目。后遂列诸剡章,旋以道员需次,大吏皆倚重之。徐侍郎致和,与君无半面识,特疏保荐,由是名纪御屏,四权臬事,惜以目青未能入觐,尚不获大用于时。

余与君同郡而有旧,每至吴门,辄承款洽,闲论时事,亦多吻合。 ”亦极推重。所作较早(光绪十五年己丑作),犹未及知其署藩暨补淮道也。清季小说,有加讥笑者。我佛山人(吴沃尧)《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丙卷第三十八回(《官场问案高坐盲人》)云:“……澄波道:'若要讲到运气,没有比洪观察再好的了。 ’雪渔愕然道:'是那一位?’澄波道:'就是洪瞎子。’雪渔道:'洪瞎子不过一个候补道罢了,有什么好运气?’澄波道:'他两只眼睛都全瞎了,要是别人,一百个也参了,他还是络绎不绝的差使,还要署臬台,不是运气好么?’我道:'认真是瞎子么?’澄波道:'怎么不是?难道这个好造他谣言的么?’雪渔笑道:'不过是个大近视罢了,怎么好算全瞎?倘使认真全瞎了,他又怎样能够行礼呢?不能行礼,还怎样能做官?’澄波道:'其实我也不知他还是全瞎还是半瞎。有一回抚台请客,坐中也有他,饮酒中间,大家都往盘子里抓瓜子嗑,他也往盘子里抓,可抓的不是瓜子,抓了一手的糖黄皮蛋,闹了个哄堂大笑。你若是说他全瞎,他可还看见那黑黑儿的皮蛋,才误以为瓜子,好像还有一点点的光。可是他当六门总巡的时候,有一天差役拿了个地棍来回他,他连忙升了公座。那地棍还没有带上来,他就混帐羔子忘八蛋的一顿臭骂。又问:你一共犯过多少案子了?又问,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问了半天,那地棍还没有带上来,谁去答应他呢。

两旁差役,只是抿着嘴暗笑。他见没有人答应,忽然拍案大怒,骂那差役道:你这个狗才,我叫你去访拿地棍,你拿不来倒也罢了,为什么又拿一个哑子来搪塞我。’澄波这一句话,说得众人大笑。澄波又道:'若照这件事论,他可是个全瞎的了,若说是大近视,难道公案底下有人没有都分不出么?’我道:'难道上头不知道他是个瞎子?这种人虽不参他也该叫他休致了。’澄波道:'所以我说他运气好呢。’德泉道:'俗语说的好,朝里无人莫做官。大约这位洪观察是朝内有人的了。’”则埋没其吏才,惟以其不良于视而大加讥嘲,此为当时小说界一种风气。盖自庚子以后,小说作品,对于官场人物,恒肆笑骂。最著者为李宝嘉(笔名南亭亭长)所撰《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与之齐名,亦多涉及官场。鲁迅(周树人)撰《中国小说史略》,均列诸“清末之谴责小说”(第二十八篇)一类,所谓“庚子而有义和团之变,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者也。李宝嘉未以“朱瞎子”入《官场现形记》,其《南亭笔记》卷十五,则记其家庭间事。据云:“江苏朱臬,盲于视,一子甚顽劣,每出辄与无赖伍。朱恚甚,一日,握其辫推置书房内,以手执铜镮,命左右取管钥至,手自 之,窃听无声息,始逡巡去,殊不知其子已越窗遁矣。其子每他出,朱臬必使其立己前,摸索其头,惧打油松辫也,而身而足,惧其着镶滚衣而履挖花厚底鞋也,良久始纵之。

其子从容至门房内,呼剃工刷前刘海使下,浑身更换已,乃昂然而出。下元节虎丘赛会,其子雇某公司巨舫,泊行春桥下,服天青线缎袍,绣竹一竿,深绿色,根灰色,上栖喜鹊一,黑其身,白其腹,不加半臂,亦不束腰带,屹立船头上,见者咸注目视之,而彼坦然无愧色。 “

未知是否亦有过甚其辞之处耳。

江氏清末以留学日本毕业应学部留学生考试,记其情事云:“余光绪三十二年归国,三十四年始应学部留学生考试,汉文题为《巫臣使吴教吴乘车战阵遂通吴于上国》,因题义少可发挥,遂引房琯陈涛之役用车战事,以点缀之,乃大为严几道丈所赏。是日余交卷最早,过邓君守瑕案前,见其卷上有'夏姬’二字,不觉俯睨其卷,盖煌煌骈体文也。日角数艺,乃从容不迫,独为俪语,邓君之才洵不可及。当日留学生,俗所谓半路出家,旧学多有根柢,如邓君即成都尊经书院高才生也。然此次国文卷中亦有至可笑者。某君文中,有'古之所谓车者,非今日之人力车马车欤’二句,场中资为谈助,为严范生师所闻。写榜时,范师适过其处,问专门司司长王君九:'人力车马车卷及第否?’答曰:'列优等。’师曰:'不可不可。 ’言毕而去。于是专门司互商严侍郎以为不可者,或谓置诸优等不可耳。如核减其分数,降至中等当无异言。君九力持不可,谓主试襄校已出场,专门司无核减分数之权,其论甚正,无以难之,而又别无解决之法,于是去其文凭分数,专以试题各门所得分数平均之。不料核算结果,其君竟至下第。盖是年考试,学部内定,以文凭分数与各门平均所得分数,以二除之,为及格分数。某君在外国某私立大学毕业,其文凭分数为百分,平均分数只四十余分即优等,去其文凭分数故不能及格也。范师后曾语余,当时云不可不可,并无深意,不过闻其竟列优等,不免惊讶耳。而某君竟因此落第,深为歉仄。”此为清末留学生考试之小史料,惟专门司以侍郎之一言,竟将此生文凭(今所谓证书),分数除去,则无论部试成绩如何,折半计算,均不能及格矣。事太可怪,或更有说耶。(所谓文凭分数,忆似部中就其毕业之校分等级而酌定之。)

又记民初县知事考试一笑柄云:“乡人某君,曾于高种子来任福建司法筹备处长时充本省法官,后应某届县知事考试,笔试已及格矣。县知事分发,凡曾服官某省者,例得分发该省。某君因子来为旧日长官,兼有乡谊,思得其照拂,其履历乃捏称曾充山东法官,然足迹固未至齐鲁也。不意口试时主试官骤问:'山东高等审判厅在城内耶,抑在城外?’某君大窘,自思衙门岂有在城外之理,以城内对,遂被黜。某君之作伪无足奇,主试官所问真匪夷所思矣。”可资噱助。此笑柄余亦尝闻之,试官之问,实亦不足甚异,盖籍究所开履历之信否耳,江氏漏叙高种时任山东某职一笔,忆是高等审判厅长也。

关于严修,江氏又云:“民国元年,天津初设审判厅,某民事案件,传严范生师作证人。

推事、书记官皆来自田间,不知师为何许人。师至审判厅,证人室已无隙地,师鹄立廊下二小时。嗣厅长至,见师,亟肃入客室。师不入,曰:'吾来作证人,非拜客也。’或谓师不必赴厅作证人,师曰:'作证人乃国民义务,审判厅初设,吾不可不为之倡也。’颇可见其守法精神。(天津清末即设审判厅,此盖言严至厅作证人为民国元年事耳。)又陈中嶽《蟫香馆别记》记严事有云:“公葭莩亲黄姓析居时,公为证人。旋其后人争产兴讼,词及公,其人利公必不肯公庭对簿也,讼愈烈。至开审日,公如时至。法曹询公:'汝严某耶?黄姓析居,汝为证人,信否?’公曰:'信。’'允否?’公曰:'允甚,吾犹能征之。’其人闻公言,殊出意外,因不复置辩,讼立解。公乃缓步归。李琴湘云。”此与江氏所记,疑即一事。

其记张怀芝云:“前参谋总长张怀芝子志,日前殁于天津。余年来与子志过从甚密,在沪闻耗,为之陨涕。子志壮年,识量胆气,睥睨一世。庚子拳匪炽时,方为荣相武卫军炮队长。一日,诏谕荣禄炮轰东交民巷,荣禄立召子志轰击。子志不奉命,问荣禄:'太后真欲毁使馆耶?上谕给中堂,怀芝走卒,不知有上谕。果决意轰使馆,请中堂发手谕。’荣禄局促曰:'太后不闻炮声,吾不能复命。’子志笑曰:'太后欲闻炮声,此易事耳,今夜当有炮声。’荣禄喜,语子志曰:'汝退。好小子,有出息。’子志为荣禄所激赏,自此始。”按:李岳瑞《春冰室野乘》,记庚子拳乱轶闻,已曾及此事。据云:“董军攻使馆,十余日不得下,朝旨召武卫军开花炮队入都助攻。今天津总兵张怀芝,方为武卫分统,奉檄率所部入都。荣相以城垣逼近使馆,居高临下,最便俯攻,即饬怀芝以所部登城,安置炮位。炮垂发矣,怀芝忽心动,令部将且止毋放,而急下城诣荣相邸,请曰:'城垣距使馆仅尺咫地,炮一发,阖馆立成齑粉矣,不虑攻之不克,虑既克之后别起交涉,怀芝将为祸首耳。请中堂速发一手谕,俾怀芝得据以行事。’言之数四,荣相终无言。怀芝乃曰:'中堂今日不发令,怀芝终不能退。’荣相不得已,乃谓之曰:'横竖炮声一出,里边总是听得见的。’怀芝悟,即匆匆辞去。至城上,乃阳言顷者测量未的,须重测始可命中。于是尽移炮位,向使馆外空地射击一昼夜,未损使馆分毫,而停攻之中旨下矣。”两说颇有详略异同,要均许张之机警,而此役中张氏行动所关者巨。惟假使张氏当时受命即开炮轰击,不再请示,荣禄即听其炮毁使馆,不虞后患乎?此何等事,而俟其更来固请始风以微词耶?揆之荣禄为人及在此役之态度,似不无可疑,若谓荣预知张断不孟浪从命,则不当云激赏自此始矣。又据陈夔龙(受知荣禄,曾为其武卫军幕僚,庚子官顺天府尹,参与和议。)《梦焦亭杂记》卷一所载,则使馆得幸免于巨炮之轰击者,事别有在。其说云:“董福详围攻使馆,要持日久。一日端邸忽矫传旨意,命荣文忠公以红衣大将军进取。红衣大将军者,为头等炮位,国朝初入关时,特用以攻取齐化门者。嗣后并不恒用,弆藏至今,形式仅存。即访当年谙习演放炮弹兵弁之子孙,现存亦属寥寥。炮身量极重大,非先期建筑炮架,不适于用。以地势言,此项炮架,须建立于东安门内东城根。城外即御河桥,桥南西岸,迤逦数十步,即英使馆。统计由城根至使馆,不及半里,各国公使参随各员并妇孺等,均藏身于馆内。该馆屋宇连云,鳞次栉比,倘以巨炮连轰数次,断无不摧陷之理,不知该邸何以出此种政策。此炮发出,声闻数里,宫中亦必听闻,亦断不能演而不放。文忠心颇忧之,继得一策,以炮弹准否全在表尺,表尺加高一分,炮位放出必高出一尺之外,密嘱炮手准表尺所定部位,略加高二三分,轰然发出,势若雷奔电掣,已超过该馆屋脊视线,出前门,直达草厂十条胡同,山西票商百川通屋顶穿成巨窟。该商等十数家环居左近,一时大惊,纷纷始议迁移,越日收拾银钱帐据,全数迁往贯市暂住。厥后洋兵入城,各种商号均遭损失,西号独克保全元气,未始非此炮之力。各使经此番震撼,益切戒心。当议约时,各使犹复提及此事,意颇悻悻。余私谓李文忠曰:'当日演放炮弹时,尺码若不加高,恐使馆已成灰烬,各使亦难幸存,不过肇祸愈烈,索款愈多,求如此时之早定和局,戛戛乎其难矣。’文忠亦以为然。”所述为另一说法,或于事实为近欤?(抑红衣大将军为一事,武卫军炮又为一事耶?)尚容再考。(至陈谓端王载漪矫传旨意,乃代孝钦脱卸责任沿用之语。孝钦何如人,岂载漪之流所能矫命以指挥荣禄耶。)

清光绪甲午三月,陶然亭畔有怪声之作,朝野哄动,众论纷纭。赵熙尝记以诗。江氏云:“清光宣间,赵尧生师官侍御,时郑太夷、陈石遗、曾刚父、杨昀谷、罗掞东及余父子均在京师,月必数聚,聚必为诗。……犹忆宣统元年集陶然亭,师纵谈甲午三月南下洼怪物事,语极诙诡,一座捧腹。师有诗记之,稿尚存余处。”诗云:郑公二月罗群贤,江亭雪霁春一湾。苇芽出土柳条绿,水光汃汃收晴峦。各寻雅谑破昼睡,敬举国故光绪年。甲午三月此亭下,传有怪物声振天。略如九牛吼大瓮,或图其状如鼍鼋。作麟之面睅双目,往揭巷陌人聚观。我时寓居保安寺,杨舍人住官菜园(谓杨锐叔峤)。

见怪不怪试一往,自龙泉寺成市廛。美人如花著高屐,燕支涂颊擎双鬟。明逢绣幰中风走,道旁贫妇争乞钱。前行野潦一团碧,万头攒戢人如山。是时一哄怪乍伏,竞吹树叶敲铜环。

蓦然一声殷地发,事果不谬如人传。杨舍人归舌不下,取五行志终夜翻。广搜异闻定鼍吼,昆明池内海眼穿。前演水雷失窟宅,径攻地道钻城垣。自余厌胜有万法,内务府设宣经坛。

西山老道习雷吼,星冠木剑扬朱幡。金吾福公决大计,谓人有力天无权。调神机营备不测,刻日大炮轰黄泉。或云城当化为海,五城御史宜直言。西洋鬼子欲归国,已发电报呼海船。

纷纷弭祸说不一,坎坎应节声愈繁。果然是物召兵象,……我方妄言冀妄听,郑公大笑邀凭栏。西山戴雪可临镜,卖花神庙楼其间。海棠四面植万本,请君坐此谈神奸。广和有酒且归醉,英俄近日方野蛮。致此咎者是何怪,魑魅罔两珊瑚冠。众客抚掌我面赤,待修禊事清明前。作江亭诗质众论,游者细考然不然。

赵氏所咏当时景状与李岳瑞《春冰室野乘》所引张其淦诗正可合看。所谓怪物,市井呼为“大老妖”,妄以想象而图其状,士大夫亦漫云蛟鼍。会是年军事起,则又指为兵象,皆不知其故。率为之辞,事颇可哂。本刊二卷第四期载《再谈孽海花》一文,引述关于此事之诸家记载,及记民国五年其地怪声又作,经警察切实搜索,声发自鸟之事乃白,均宜同览也。

(第三期载《续孽海花》亦可参阅。)又陈恒庆《谏书稀庵笔记》于此事亦及之,语焉不详,而大意亦主兵象之说。

清同治间,有内阁中书李如松者,以理学名于时。李慈铭深恶而痛诋之。其《桃花圣解庵日记》戊集同治十一年壬申五月初四日云:“近日有直隶人李如松号虎峰者,以优贡捐一内阁中书,自名理学,对客必危坐。所食惟脱粟豆腐,常食于门屏间,欲令人皆见之。目不识数字,而著语录盈尺,万尚书青藜首推重之,为言于倭文端,文端亦为所感。都中为宋学者,如徐侍郎桐,尤所致敬。前年曾文正入都。此人晋谒,雅步般辟而入。文正询其乡里,曰:'高阳侍郎本家也。’高阳侍郎者,今上师傅李公鸿藻,本高阳世族,而此人乃吾邑之山前村人。其父入京为部役,冒籍固安,与侍郎风马牛不相及也。文正曰:'若于侍郎何辈行?’曰:'远族。’文正微哂,挥之出。(此孝达为予说。)此人之父亦庸鄙,由胥吏为小官归京师。

又有一兄,亦佇劣,其人深耻其父兄为道学累,尝欲去之,三月间胁其父逐兄出走。既去,父常念之,其妻怒诟翁,相愤詈。此人闻妻泣,怒向父曰:'妇贤能助我,父欲党兄为恶耶?’其父夜自缢死。坊官申之巡城御史,御史移刑部将重案其事。而侍郎等十人为宋学者,谓是道学孝子也,连名呈部力保之,得免。呜呼,天下乃有此人,都下乃有此论,可不哀哉!前日直隶人言,李如松父死逃去。……可谓北地去三害。予亦谓吾越人北有讲宋学之李如松,南有讲汉学之赵之谦,(近以此人与李虎峰并称,南北清流,众口同声,不知所自,犹足见人心之公也。)可谓双绝。”如所云,李如松之不堪一至于此,而朝列之为宋学者,尚奉为道学孝子,不惜联名出面,力事营救,不得谓非怪事。或李慈铭所记,不无溢恶耶。(赵之谦为李素深嫉恶,故与如松相提并论。)江氏于李如松事亦及之,谓“家父尝闻诸张蔼乡,与莼客说小异。李字卓峰,倭门弟子也。家有婢,父与通,李知而逐之,父因缢死。同门闻其变,咸诣李迫其自尽,许为经纪家事,此尚不失为理学,李死而讲学之风为之稍戢。”此亦一说,与李慈铭当时所记颇有出入,一并录存,以待更考。

其记李用清、李嘉乐事云:“李菊圃为阎朝邑所举,其署黔抚,唯知禁人宴会及衣绸缎,廉而不知为政。或以其名作联云:'形如土偶浑无用,心似污泥总不清。’复以四字题之曰:'井上有李。’可谓谑矣。其后署山西布政使,与江西布政使李嘉乐同奉旨来京另候简用,朝邑遂奏疆臣劾去大员私图自便,盖宪之亦朝邑所保荐也。上谕有去:'封疆大吏系朝廷特简,凡用人行政,必须授以事权,方资治理。至考察属吏,耳目至近,若督抚密考,不谋而合,自出公论,岂能仅凭阎敬铭一人之见,经其保荐,不进不止,他人遂不得更置一词者,此风何可长。’闻宪之虽性啬而褊,居官亦尚廉洁,殆亦菊圃之流,故为朝邑所激赏也。”按:二李之罢暨阎敬铭疏争而受申饬,事在光绪十四年戊子。时李用清署陕西布政使,非山西也。

是年三月二十五日谕二李均来京另候简用,阎氏意必赣抚德馨、陕抚叶伯英年终密考所中伤,恚而抗疏争之。四月初二日奉谕:“阎敬铭奏疆臣劾去大员私图自便一折,据称江西布政使李嘉乐,署陕西布政使李用清,为近时藩司之最。现经谕令来京另候简用,或系德馨伯英年终密考,淆乱黑白,颠倒是非等语。各省司道府等官,能否称职,向由该督抚于年终出具密考,以备酌量黜陟。其有治绩平常或人地不宜者,藩臬大员特饬来京候简,原冀掩其未著之愆,更策将来之效,正朝廷取材宥过之深心。即如此次李嘉乐,经曾国荃奏称,再加宽宏正大,化其褊急,方为有用之才。德馨奏称,性情喜刻,办事偏执,难膺重任。李用清经谭钟麟奏称,性情坚僻,用人行政,固执己见,与同寅未能和衷,以致官民交谑,上下情睽,于此地不甚相宜,叶伯英奏称,性情褊急,遇事诸多操切,必须随时训迪,方免贻误等语。是该藩司等考语,督抚所奏大略相同。封疆大吏,系朝廷特简,凡用人行政,必须授以事权,方资治理。至考察属吏,耳目最近,若督抚密考,不谋而合,自出公论,岂能仅凭阎敬铭一人之见,一似经其保荐不进不止,他人不得更置一词者,此风何可长耶。况用舍大权,操之自上,一切举措,亦不尽以督抚之言为凭。阎敬铭曾在军机处当差,岂不知悉,何此奏私心揣测,竟专指为德馨、叶伯英之密考,尤属非是。原折著掷还。”督抚之考语如此,宜二李难安于位。惟语虽相合,未必不谋耳。此论可谓声色俱厉,不为端揆重臣稍留面子,足征阎氏帘眷之衰。阎于光绪八年壬午征拜户部尚书,倚以理财,继遂入直枢垣,晋赞纶扉,眷遇优隆,著于一时。后以孝钦习于奢纵,浮费滋多,阎每有所争持,致为孝钦所不喜。阎乃引疾解枢务,惟以大学士管理户部,嗣屡请开缺未许。此折之上,时犹在赏假之中,自奉此谕,益觉凛乎其不可留,复累疏乞休,是年七月遂奉谕旨矣。(予告温谕,似犹念其劳勚,卒后则恤典甚薄。)张之洞是年五月(时督两广,朝中有嫉之者)与阎书有云:“台端为二李事抗疏力争,事虽未能挽回,然忠忱谠论昭垂天壤,良深钦佩。嗟乎,世间不平事岂独二李哉!此洞所以夙夜愧疚而亟求引去者也。临书三叹,时局如此,甚愿吾师强起维持正气耳。”张与阎投分颇深,亦重二李也。二李均以廉俭著称,用清声望尤高。翁同龢亦甚许其人,日记中屡及之。如同治七年戊辰三月二十四云:“见李菊圃(用清),目光炯炯,他日当贵,笔下亦佳。”十一年壬申三月五日云:“李菊圃来,谈读书之法,实体之于身,乃为有用,徒读经济书以为有用者,末也。其言切实,菊圃近来笃志理学,甚有识力,不得仅以文士目之矣。 “

光绪五年己卯四月二十日云:“李菊圃由山右来,盖一年查振,只身跨驴,辛苦特甚,可敬可敬。”十二年丙戌八月四日云:“李菊圃来,蔼然仁人哉。”十四年戊子三月二十五日云:“陕藩李用清,赣藩李嘉乐,皆另简。两李皆贤者,而不容于时,何也?”于二李之罢,亦致惋惜。李慈铭则甚恶用清,其《荀学斋日记》庚集上光绪十一年乙酉六月十三日,录贵州布政使李用清开缺来京另候简用之谕,注其下云:“李用清,山西平定州人,乙丑翰林,文字拙陋,一无才能,惟耐苦恶衣食,捷足善走,盖生长僻县,世为农氓,本不知有人世甘美享用也。而都中人如李鸿藻、崇绮、张之洞等,皆力延誉之,以为圣人复出。其实尺八骽捷足鬼之流,在《宣和遗事》中亦为劣驷,本非圣门所尚也。张树声素附名士为捷径,及任桂抚,遂奏请差委。用清实热中,且望得朝官清要,不乐赴广西。既奉旨发往,过天津乞合肥为疏留。合肥不许,乃赴桂。而树声已移抚广东,旋督两广,皆携之幕府,荐剡日至,遂擢惠州知府。不二年骤至贵州布政使,署巡抚。所至惟禁酒食宴会,以敝衣率僚友,而力禁罂粟,操之过急,吏缘为奸。今年(按:此下空数字,盖备访填者)民变,用清闻之大惧,急撤知县任,召还委员,且告谕民仍种罂粟。时先已下檄将往阅兵,不敢复出。将改期,署布政使曾纪泽(按:泽字为凤字笔误)强之,不得已而往。复出示言此行惟阅伍,非查办民亦事,黔人大哗。御史汪鉴列款纠之,且言其清操不足取,犹之马不食脂,生性然也,都下以为笑柄。”用清为人,纵有可訾,慈铭所论,则语涉不伦,未足以服之。兹铭嗟贫,时见于《日记》,而颇讲甘美享用,宜不以用清之耐苦恶衣食为然。其诋之之词,近于宋人《辩奸论》之以“衣夷虏之衣,食太彘之食”等语诋王安石矣。《辩奸论》成于宋人朋党风气甚盛之时,推为攻王名作,而议论实谬,有识者多非之。且疑其非出苏洵手,即慈铭亦论及。其《荀学斋日记》壬集下戊子二月初九日云:“老苏《辩奸论》,不特立言太过,文亦不高。且老苏卒时(治平二年),荆公尚未大用,何由知其后必误国?故昔贤以此论为伪作,或子由兄弟欲示其父先见之明,托辞为之。即真出老苏,亦是一时快其笔舌,以报荆公斥为策士之怨,固不足为定论。 ”三月十七日云:“考老苏此论,本自可疑,昔人多辩之。且其立言太过,荆公之学行,自有本末,其才当日亦无能及之者,无论老苏卒时荆公未有所施行,即出老苏,亦岂足为定论哉。”汪鉴所云,诚足传为笑柄,然可笑实即在汪措词之谬诞也。关于二李,醒醉生(汪康年)《庄谐选录》卷七云:“阎文介……所荐达,悉多俭刻,一时有'天下俭一国俭’之目。天下俭者,为李公用清,相传其自原籍起复入京时,徒步三千余里,未雇一车骑,都下闻者咸大惊怪。官云南巡抚时,日坐堂皇理事,夫人即坐其旁小室中。将产时不雇接生媪,既产遂毙。公之仆怜之,为市棺稍美,公以为费,令易薄者。已而子亦死,仆更为市小棺,公叱曰:'安用是?’乃启夫人棺纳之云。一国俭者,为李公嘉乐。其为江西布政使也,尝呼剃发者,剃毕与以二十文,已而呼问其仆曰:'吾与此人二十文,亦得意否?’仆曰:'外间剃发一次亦须四十文,今为大人剃头乃才二十文,殊不满所望,已垫付数十文使去矣。’公怒曰:'吾家中剃发才须十二文,今与廿文,已大过,汝乃更私增之乎?嗣后吾不须彼矣。’盖公夫人亦能供待诏之役,不假他人手也。后二李均被言官劾去。或曰:李公嘉乐官江苏时,有县绅某公将入都,群谋赆之。公独曰:'某公京朝官,吾辈何宜如是?’事遂已。后某公至津。一日忽出银票一纸,凡千金,遍觅其取银之肆不得,托人询之,人视之,乃不著名之小银号也。人问所从来,曰李某所赠也。人始知李虽阳却阴实赠之,且厚天他人云。”斯亦一时之传说。(用清以达官而徒步长途,正是美德。据《清史稿》,似即丁忧扶榇返葬时事,尤何可议。以是而彼惊怪,适见世风之靡耳。用清尝署黔抚,未官滇抚。二人之由陕赣藩司解职,亦非由言官劾去。)二李以俭刻闻,俭而不中礼,刻而拂人情,盖所不免,传者亦或过甚其词耳。二李人品,据闻嘉乐不逮用清,而有谓用清不孝其母者。其说云,用清在陕藩任,阖家蔬食,其母亦不获一尝肉味。偶患病,思食肉,其妻私购熟肉少许以进,为用清所见,怒而掷诸地。母遂携媳至长安县署。语知县以用清不孝状,嘱代雇车辆,俾返原籍。用清闻之,亟恳臬道首府转圜,各遣妻至县劝说,始由用清迎回藩署。巡抚叶伯英素不慊于用清,由是益恶之,故藉年终密考劾去之云。又闻嘉乐官山东某府知府时,亦禁眷属食肉,令打扫夫于署中后园种蔓菁,即以此一味为常蔬。灯油自掌,每晚各室亲舀一小勺畀之,不许添,二鼓不息灯者,必严加诃詈。尝责其妻浪费,呼役欲笞之,传为笑谈。与《庄谐选录》所云可类观也。用清《清史稿》有传(列传二百三十八)。据云:“同治四年进士,改庶吉士,出大学士倭仁门,散馆授编修,安贫厉节,日研四子书、朱子小学,旁稽掌故,于物力丰瘠,尤所留意。大婚礼成,加侍讲衔。十二年丁父忧,徒步扶梓返葬,服阕入都,仍课生徒自给。光绪三年记名御史。会山西奇荒,巡抚曾国荃、钦差大臣阎敬铭(按:阎以前工部右侍郎衔命治晋赈,固大臣而钦差者,然不可遽称为钦差大臣。以无以示别于奉颁钦差大臣关防者也)奏调用清襄赈务。骑一驴,周历全境,无间寒暑。一仆荷装从,凡灾情轻重食粮转输要道,悉记之册。深穷病源,以为晋省罂粟花田弥望无际,必改花田而种五谷,然后生聚有期,元气可复,上书国荃详论之。国荃疑晋新荒,禁烟效缓,且全国未禁,徒敛怨,说竟不行。赈竣,却保奖还京,传补御史引见有日矣。法越事萌芽,张树声以广西边防奏调,树声督两广,复调广东,任海防厘榷,洗手奉职。七年授惠州知府。境故多盗,喜博喜私斗,用清推诚化之,俗乃稍革。八年迁贵州贵西道,明年超擢布政使,署巡抚,实仓储,兴农利,裁冗员,劾缺额之提镇,禽粤匪莫梦弼等置诸法。巡阅所至,召士子讲说经传,将吏环听,相与动容。黔地土瘠,多种罂粟,畅行湘、鄂、赣、粤诸省,用清奏陈禁种之法,分区限年时,自出巡刈铲烟苗,言者疑其操之过急。十一年秋,有旨来京候简,召对犹痛陈罂粟疚国殃民状,冀可挽回万一。旋命署陕西布政使,荒燹之后,休养生息,仍严烟禁。十四年复命来京候简,遂以疾归。主讲晋阳书院凡十年。用清严于自治,勇于奉公,藩黔时库储六万,年余存十六万,陕库三十万,再期六十余万矣。所至尤措意桑棉组织,尝浚三原县龙渠,溉田千余亩。俸入不以自润,于黔以购粟六千石,于陕购万石,备不虞。郑州河决,捐工需二万两。二十四年卒。子贵阳扶柩归,以毁殇。”如所云,用清行谊政绩,乃卓有可传,大异慈铭之说,亦与江说不同,容更考之。嘉乐,河南光州人,同治癸亥进士,亦以翰林起。或谓其见恶德馨,因德馨陛见时护抚篆,省政有所改革,并绌德馨所亲云。

其述戴熙事云:“陈仲恕云,穆彰阿当国时,索画于戴醇士,戴临吴墨井山水一幅畀之,意极矜重。穆彰阿大怒,以其为水墨不设色也。谓人曰:'戴为某优画扇尚设色,视我宁不如优人耶。’竟短戴于文宗,斥其行止不检,戴遂以侍郎降三品京堂候补,后虽殉难得予谥文节,然请建专祠卒不准。盖穆彰阿指摘其临终诗'撒手白云堆里去,从今不复到人间’二句为怨望也。”按:此有未谛。穆彰阿为宣宗所倚畀,文宗则深恶之。道光三十年庚戌正月嗣位,至十月即严旨罪责,革职永不叙用。戴熙以兵部右侍郎引疾辞职,命以三品顶带休致,实道光二十九年已酉七月事(先于闰四月罢直南斋),非降三品亦堂,亦与文宗无涉。戴于咸丰十年庚申二月在籍殉难。(先以办团练之劳赏二品顶带。)五月文宗降谕优恤,予尚书衔,祭葬世职加等,谥文节,建立专祠,其眷属等同殉,一并旌恤附祀,事有明文,非不准建祠(穆彰阿已前卒于咸丰六年丙辰,不及知矣)。至戴氏获昝之由,欧阳昱《见闻琐录》前集卷六云:“浙江戴公熙,性高傲,不谐俗,工诗,尤精画法,名重一时,宣宗时以翰林在南书房行走。同供职者,有数人,性情言论皆格格不相入,争嫉之。尝訾毁其短,宣宗颇不悦。

值端节,发团扇一柄,命南书房写,当时未分别何人,戴得而恭敬书上。宜宗谓某某何为不书,戴某何以书之,及细阅,内有一束字,写成棘字一边,怒曰:'胡为中不写一横,不恭敬如是,岂足称南书房之任。’命退归旧职,戴翌日遂告病。宣宗愈怒,谓其负气,即命开缺归。”所述情事,虽未尽吻合,而大体似有因。又胡思敬《九朝新语》方正类云:“戴文节在南书房时,不善事内竖,一日题画误一字,上令内竖持令改之。内竖但令别书,而不告以故。戴便别写一纸,而误字如故,上以为有意拂忤,遂撤差。”亦可参阅。(又其“謇谔类”

云:“咸丰初,戴文节直南书房,上命讲授画法。文节面奏曰:'方今四方多事,上正宜究心治平之道,绘事末技,不足学也。’时论称其得礼。”咸丰初戴岂尚在南书房乎。)

其述樊增祥等之记女子典故云:“王书衡语余曰:'天下记女子典故最多者,莫如吴向之、樊云门、易实甫三人,然三人所记又各不同,易专记美女子,樊专记坏女人,吴专记老太太,可发一噱。”录供噱助。

其记赵秉钧祠云:“梁格庄有赵公祠,赵公为赵秉钧智庵,赵曾监崇陵工程,殁葬梁格庄。祠当系赵氏家庙,祠内悬挽联甚夥,内有项城手书挽联:'弼时盛烈追皋益,匡夏殊勋楙管箫。’字殊豪放,项城书公牍外罕见,楹帖则仅睹抱存处一联。袁赵交深,挽联故新笔书之。智庵之死,传闻为项城所酖,殆一疑案。”赵秉钧饶智略,久从袁世凯,多参与其阴事(宋教仁被刺一案,尤为世所注意),驯见畏忌。其卒于直隶都督任,说者颇疑袁氏有以致之。死耗甫传,即由总统府医官处发表症状经过,送各报登载,盖袁亦以人言可畏,藉防物议耳。(后营帝制,先颁爵封之制,追封赵一等忠襄公。忠襄颇似予谥也。)严复与熊纯如书,论及袁氏有云:“项城之败著夥矣,而莫厉于暗杀,……生性好用诡谋以锄异己。往者勿论,乃革命军动,再行出山。至今,若吴禄贞,若宋教仁,若赵秉钧,若应桂馨,最后若郑汝成,若张思仁,若黄远庸。海宇哗然,皆以为项城主之。夫杀吴宋,虽公孙子阳而外之所不为,然犹可为说,至于赵秉钧、郑汝成,皆平日所谓心腹股肱,徒以杜泄秘密之口,忍于出此,又况段祺瑞以不同意称帝,杜门不动,数见危机,人间口语,怪怪奇奇,则群下几何其不解体乎。”赵郑并举,以著袁之喜暗杀焉。(其实郑之被刺,非袁主使)袁不工书,故罕为人书联,余所见者,为挽郑汝成一联,文曰:“沪海竟失岑彭,衔悲千古;苍天再生吉甫,佐治四方。 ”殆即袁氏最后所书之联矣。辞甚粗豪,而饶有雄健挺拔之致。(咸丰间官文、胡林翼奏报李续宾三河镇阵亡情形,文宗硃批云:“详览奏牍,不觉陨涕,惜我良将,不克令终。尚冀其忠灵不昧,他年生申甫以佐予也。”故曾国藩挽李联云:“八月妖星,半壁东南摧上将;九重温语,再生申甫佐中兴。”袁挽郑下联,似由此及汉高帝《大风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语而出)。书法犷率,似败笔蘸淡墨所书,亦深具悍霸之气,肖其为人。并书一额,为“河山壮气”四字,若由“气”字逆读,即常用之“气壮山河”一语也,化熟为生,亦见倔强。此额盖可称为回文体。(袁氏追封郑为一等彰威候,其柩抵京,治丧仪节极隆重,承袁命也。在先农坛追悼,吊者云集,盛极一时。未几袁卒,亦追悼于先农坛,则所亲昵者多星散,余人亦率避嫌弗往,景象殊凄凉萧瑟。炎凉异态,益足令人兴“一世之雄”之感。)

赵秉钧之卒,挽词中忆有丁某一联云:“盖世功名工策画,一生论定是权谋。”意寓不满,而赵氏智略过人,固为不虚。(赵氏少年以走卒隶张曜部曲,获保武弁,后弃之而入赀为文职,以佐杂微员官直隶,受知于袁世凯,洊至大用。既贵,不能自道其世系,而又无子,或戏称为“空前绝后。)

光绪十六年庚寅,名臣多逝世者,户部右侍郎曾纪泽,前兵部尚书彭玉麟,两江总督曾国荃相继卒。国荃谥忠襄,挽词有“辅国失三贤,去大司马少司农才数月;易名足千古,合胡文忠左文襄为一人。”一联,传诵一时。闻联出臬司陈某,似即江苏按察使陈湜。陈与曾同乡,关系素深也。曩为笔记,尝及之。江氏不谓然,据云:“陈湜字朗仙,已前卒,此联乃易实甫丈所撰,曾闻家父诵之。”按:陈字舫仙,湘军宿将,曾卒后,实犹健在。甲午之役,躬与军事,至光绪二十二年丙申始卒于山海关差次(时以江西布政使驻山海关办理湘军操防事宜),寿六十有六,赐恤如例,赠太子少保,荫子建祠距曾氏之卒,又六年矣。江氏《趋庭》所闻,疑亦有因,此联如是易顺鼎手笔,或代陈所撰,亦未可知。

其论记马其昶传吴汝纶云:“马通伯作《桐城耆旧传》,于其师吴挚甫云,张廉卿辞莲池书院院长,吴为冀州知州,谒合肥李相,李忧其继。吴曰:'无若某矣。’李当欣许之,明日,吴即以院长名义拜李。此殆非事实,意欲扬吴,反涉于妄。闻家父云,旧制:藩司初擢巡抚,其见督抚,仍由甬道东角门入,坐官所,然后开暖阁门延之。吴任冀州知州,未交卸前固犹是督抚属吏也,况吴本师事李者乎。”所论甚允。文人纵笔,往往只图写得兴会,遂致乖于事实。马氏文颇谨饬,亦有此失。陈三立评其《抱润轩文集》云:“曾张而后,吴先生之文至矣。然过求壮观,稍涉矜气,作者之不逮吴先生,而淡简天素,或反掩吴先生者,以此也。

环堵私言,敢质诸天下后世。 ”如江氏所云,此作盖亦以过求壮观涉于矜气为累矣。《抱润轩文集》中有《吴先生墓志铭》一文,叙及此节,谓:“任冀州八年,方叙迁,一旦投劾去。

李公留之不可,则处以宾师,聘为莲池书院山长。”较传语为记实,未作张致。(书院主讲,旧称山长,乾隆三十年命改称院长。谕谓:“各省书院延师训课,向有山长之称,名义殊为未协。既曰书院,则主讲席者自应称为院长。 ”俗虽犹沿山长称谓,传志文字以称院长为宜。)

披览江氏此书,介述引申之余,间以管见略有商订,旨在壤流之助,藉副冲怀,非敢过督也。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昆山状元--顾鼎臣
中国历史上最年轻状元——汪应辰
中国历代文状元名录(宋辽西夏)
中国历代状元考5——唐代状元(四)状元宰相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宰辅”:十朝元老冯道的一生有多牛?
李怀远传(附李景伯、李彭年传)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