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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回想录 第一卷 一一 ~ 二〇

一一 父亲的病中

伯宜公生病的开端我推定在乙未年的春天,至早可以提前到甲午年的冬天,不过很难确说了。最早的病象乃是突然的吐狂血。因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里,不能估量其有几何,但总之是不很少,那时大家狼狈情形至今还能记得。根据旧传的学说,说陈墨可以止血,于是赶紧在墨海里研起墨来,倒在茶杯里,送去给他喝。小孩在尺八纸上写字,屡次舔笔,弄得“乌嘴野猫”似的满脸漆黑,极是平常,他那时也有这样情形,想起来时还是悲哀的,虽是朦胧的存在眼前。这乃是中国传统的“医者意也”的学说,是极有诗意的,取其墨色可以盖过红色之意,不过于实际毫无用处,结果与“水肿”的服用“败鼓皮丸”一样,从他生病的时候起,便已注定要给那唯心的哲学所牺牲的了。

父亲的病虽然起初来势凶猛,可是吐血随即停止了,后来病情逐渐平稳,得了小康。当初所请的医生,乃是一个姓冯的,穿了古铜色绸缎的夹袍,肥胖的脸总是醉醺醺的,那时我也生了不知什么病,请他一起诊治,他头一回对我父亲说道:

这时伯宜公的病还不显得怎么严重,他请那位姓冯的医生来看的时候,还亲自走到堂前的廊下的。晚饭时有时还要喝点酒,下酒物多半是水果,据说这是能喝酒的人的习惯,平常总是要用什么肴馔的。我们在那时便去围着听他讲《聊斋》的故事,并且分享他的若干水果。水果的好吃后来是不记得,但故事却并不完全的忘记,特别是那些可怕的鬼怪的故事。至今还鲜明的记得的,是《聊斋志异》里所讲的“野狗猪”,一种人身兽头的怪物,兵乱后来死人堆中,专吃人的脑髓,当肢体不全的尸体一起站起,惊呼道:

“野狗猪来了,怎么好!”的时候,实在觉得阴惨得可怕,至今虽然现在已是六十年后,回想起来与佛像手中的枯髅都不是很愉快的事情。

“贵恙没有什么要紧,但是令郎的却有些麻烦。”等他隔了两天第二次来的时候,却说的相反了,因此父亲觉得他不能信用,就不再请他。他又说有一种灵丹,点在舌头上边,因为是“舌乃心之灵苗”,这也是“医者意也”的流派,盖舌头红色,像是一根苗从心里长出来,仿佛是“独立一枝枪”一样,可是这一回却不曾上它的当,没有请教他的灵丹,就将他送走完事了。

不过这病情的小康,并不是可以长久的事,不久因了时节的转变,大概在那一年的秋冬之交,病势逐渐的进于严重的段落了。

一二 父亲的病下

伯宜公的病以吐血开始,当初说是肺痈,现在的说法便是肺结核,后来腿肿了,便当作臌胀治疗,也究竟不知道是哪里的病。到得病症严重起来了,请教的是当代的名医,第一名是姚芝仙,第二名是他所荐的,叫做何廉臣,鲁迅在《朝花夕拾》把他姓名颠倒过来写作“陈莲河”,姚大夫则因为在篇首讲他一件赔钱的故事,所以故隐其名了。这两位名医自有他特别的地方,开方用药外行人不懂得,只是用的“药引”,便自新鲜古怪,他们决不用那些陈腐的什么生姜一片,红枣两颗,也不学叶天士的梧桐叶,他们的药引起码是鲜芦根一尺。这在冬天固然不易得,但只要到河边挖掘总可到手,此外是经霜三年的甘蔗或萝卜菜,几年陈的陈仓米,那搜求起来就煞费苦心了。前两种不记得是怎么找到的,至于陈仓米则是三味书屋的寿鉴吾先生亲自送来,我还记得背了一只“钱搭”(装铜钱的搭连),里边大约装了一升多的老米,其实医方里需用的才是一两钱,多余的米不晓得是如何处分了。还有一件特别的,那是何先生的事,便是药里边外加有一种丸药,而这丸药又是不易购求的,要配合又不值得,因为所需要的不过是几钱罢了。普通要购求药材,最好往大街的震元堂去,那里的药材最是道地可靠,但是这种丸药偏又没有,后来打听得在轩亭口有天保堂药店,与医生有些关系,到那里去买,果然便顺利的得到了。名医出诊的医例是“洋四百”,便是大洋一元四角,一元钱是诊资,四百文是给那三班的轿夫的。这一笔看资,照例是隔日一诊,在家里的确是沉重的负担,但这与小孩并无直接关系,我们忙的是帮助找寻药引,例如有一次要用蟋蟀一对,且说明须要原来同居一穴的,这才算是“一对”,随便捉来的雌雄两只不能算数。在“百草园”的菜地里,翻开土块,同居的蟋蟀随地都是,可是随即逃走了,而且各奔东西,不能同时抓到。幸亏我们有两个人,可以分头追赶,可是假如运气不好捉到了一只,那一只却被逃掉了,那么这一只捉着的也只好放走了事。好容易找到了一对,用绵线缚好了,送进药罐里,说时虽快,那时却不知道要花若干工夫呢。幸喜药引时常变换,不是每天要去捉整对的蟋蟀的,有时换成“平地木十株”,这就毫不费寻找的工夫了。《朝花夕拾》说寻访平地木怎么不容易,这是一种诗的描写,其实平地木见于《花镜》,家里有这书,说明这是生在山中树下的一种小树,能结红子如珊瑚珠的。我们称它作“老弗大”,扫墓回来,常拔了些来,种在家里,在山中的时候结子至多一株树不过三颗,家里种的往往可以多到五六颗。用作药引,拔来就是了,这是一切药引之中,可以说是访求最不费力的了。

经过了两位“名医”一年多的治疗,父亲的病一点不见轻减,而且日见沉重,结果终于在丙申年(一八九六)九月初六日去世了。时候是晚上,他躺在里房的大床上,我们兄弟三人坐在里侧旁边,四弟才只四岁,已经睡熟了,所以不在一起。他看了我们一眼,问道:

“老四呢?”于是母亲便将四弟叫醒,也抱了来。未几即入于弥留状态,是时照例有临终前的一套不必要的仪式,如给病人换衣服,烧了经卷把纸灰给他拿着之类,临了也叫了两声,听见他不答应,大家就哭起来了。这里所说都是平凡的事实,一点儿都没有诗,没有“衍太太”的登场,很减少了小说的成分。因为这是习俗的限制,民间俗信,凡是“送终”的人到“转閷”当夜必须到场,因此凡人临终的时节只是限于并辈以及后辈的亲人,上辈的人决没有在场的。“衍太太”于伯宜公是同曾祖的叔母,况且又在夜间,自然更无特地光临的道理了,《朝花夕拾》里请她出台,鼓励作者大声叫唤,使得病人不得安静,无非想当她做小说里的恶人,写出她阴险的行为来罢了。

一三 炼度

伯宜公去世,照例有些俗礼,举行殓葬事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可说,但在五七的时候,叫道士来做“炼度”的法事,这是很难得遇见的一桩事情。本来这种特别法事,只有妇女产难这才适用,因为世俗相信《刘香宝卷》里的话,“生男育女秽天地”,倘若因此死了,就要落血污池,不得超生,这便需要他力济度,在佛教是水陆道场,道教则为炼度是也。伯宜公因为病的起头是吐血,所以牵强附会的也有人主张用炼度法事,我们小孩不懂得什么,只觉热闹得很好玩,虽然价值也很不便宜,凡三昼夜,计共须银洋四十几元,比起水陆道场来却又少得多了。

我们周家所用的道士,俗名阿金,法号不详,住在城庙里,乃是道士的正宗,与普通所谓野道士不同,虽然他平常因为和俗人一样的打扮,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说也奇怪,民国革命把和尚道士颠倒了一下。和尚以前是光头的,与俗人迥不相同,现在俗人多变成光头,和尚却留了五分长的头发,一眼看去毫无区别,道士则蓄发古装,仿佛国画里人物了。在那时候的阿金,还是拖辫子穿大衫的人,及至装束登场,身披鹤氅,头戴道冠,上边插着金如意,手执牙笏,足踏禹步,便有一股道气,觉得全不像他本人了。但是阿金自己并不当那“大道士”,他去请别一个年老的来担任,他自己只充当那三个主要脚色之一罢了。

炼度的法事主要是在晚间,白天共念三天的道经,只知道他们对着三清的画像行礼,口里念“至心朝礼”什么什么天尊而已。到了夜里,炼度的精彩节目就开始了。第一天是“上表”,大道士率领孝子背着表文,大约是请求为死者赎罪的表文吧,俯伏在坛下,约莫在个把钟头,据说这是大“入定”,神魂到天上去面圣去了。第二天晚上,是表演“破地狱”。这里前后的关系不大明白,似乎有点儿凌乱了,刚才上了表章,怎么不等等结果,却用自力去强暴的打开了地狱城呢?当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去问阿金师父一声,只是看了那戏剧似的演出,仿佛是《闹天宫》里的一场,觉得很是痛快有趣。白天里先拿来了一座四五尺见方的纸糊的酆都城,城门城墙都画得很整齐,放在大厅当中,临时大道士走来作法,末了将手里的七星剑戳进城门去,把它撕得粉碎,这时节众多道士都扮成各色鬼魂,四散奔走,是观众们所最欣赏的一幕。记得鬼里边有大头鬼和小头鬼,五伤鬼因为不祥所以或者没有,但的确记得有死在考场的“科场鬼”,以及赌鬼鸦片烟鬼,种种引人发笑的情状。众鬼仓皇奔走一通之后,又回到当作后台的厅房里去,这一幕精彩的表演就算完结了。末了的一天是“炼幡”,便是炼度的正文。其法系将记着死者姓名的幡,折叠藏在里边,外边层层包裹,用耐火的包装,据说是多用盐卤,每一层里藏着一种纸糊物件,约有十层光景,扎缚得像一个莲蓬或是胡蜂窠相似。还有左右两副,是金童玉女,也是如法泡制。这三个包好的东西,放在三堆劈柴的火里烧炼,在适宜的时间抖去外壳,将里边的彩物挥舞一会儿,复又烧却,等候第二重的彩物出现,直至最后将主幡烧炼出来,象征从火中将死者超度出了。这做幡与烧幡的工作很是烦难,却要真实的本领才行,因为万一炼不出来,道士便要受罚得从新做过一场的。因此这主要的幡乃是由阿金自己来烧,也不复怎么打扮,只是穿着斜领的短袄,头戴普通的道士冠而已。到得烧到最后的一层,即是主幡将要出来的时候,不但道士们非常紧张,有的走到太上老君像的前面,捧拳礼拜,祈祷求祐,就是观众也无不替他们捏一把汗呢。幸而诸事顺遂的结束,便把烧出来的三道幡送往灵前供了起来,于是这一场法事遂完全了结了。

一四 杭州

伯宜公的出丧大约是在七七日,就是世间所谓“断七”,未必是“百日”吧,因为照例出丧是在这两个日子,但是百日该是十二月中旬,已经接近年关了,所以推想是如此。出殡的地方是在南门外的龟山头,在这里有周氏的殡屋,但是不凑巧我家殡屋的空位借给别房用了,所以这回倒不能不出了租钱,去借远房本家的来使用。还记得前几天,鲁迅还用了朱漆特地在棺材后方写一个篆文的“寿”字做记号,在那里还殡着他生前很要好的族兄桂轩,也就是在《鲁迅的故家》里所提起兰星的父亲。伯宜公得年三十七岁,可殡在龟山,自光绪丙申(一八九六)至民国己未(一九一九),也经了二十四年之久,到是年这才因为移家北京,始安葬于逍遥溇坟地。乙巳岁暮,独自留在南京学堂里,偶作旧诗,记得有一联云,独向龟山望松柏,夜乌啼上最高枝,便是指的那龟山,其实山很低小,就只是一个高坡罢了,在乡下这种山叫作龟山或蛇山,平常是颇多的。

丙申年匆匆的过去,至丁酉(一八九七)年新正,我遂往杭州去陪侍祖父去了。祖父于癸巳年入狱,一直就在杭州,最初是由潘姨太太和伯升随侍,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前去的,但在长庆寺“打水陆”,似乎已经不曾见伯升的面,那么可能总在甲午年间吧。后来因为伯升决计进南京水师学堂去,所以叫我去补他的空缺,这是我所以往杭州的原因了。在丁酉年中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记忆,现在所还约略记得的,不过那时一点生活的情形罢了。

我们住的地方是在杭州花牌楼,大概离清波门头不很远,那是清朝处决犯人的地方。这里并无什么牌楼,只是普通的一条小巷,走一点路是“塔儿头”,多少有些店铺,还有一所银元局,它的大烟通是近地都能看得见的。这地点的好处是离开杭州府署很近,因为祖父便关在杭州府的司狱司里,我每隔三四天去看他一回,陪他坐到下午方才回来。祖父虽然在最初的风暴里显示得很可怕,但是我在他身边的一年有半,却还并不怎样,他的发起怒来咬手指甲,和畜生虫豸的咒骂,还是仍旧,却并不对于我生气,所以容易应付。等到辛丑年遇赦回家,却又那么的苛刻执拗起来,逼得我只好也逃往南京,寻找生路。当时他的日课,是上午默念《金刚经》若干遍,随后写日记,吃过午饭,到各处去串门,在狱神祠和禁卒等聊天。他平常苛于论人,自从呆皇帝昏太后(指光绪和西太后)起,下至本家子弟,几乎没有一个好人,但是他对那些禁子犯人,却绝少听见贬词,这也是很特别的。他那里备有图书集成局印的“四史”,《明季南略》和《北略》,《明季稗史汇编》,官书局的《唐宋诗醇》,木板的《纲鉴易知录》,此外还有一册铅印的《徐灵胎四种》,这些我都可以自由阅读的。他也管我的正式功课,便是关于读经作文的,不过这由我自己去读,书房里没有读完的《诗经》以及《书经》,但这成绩是可以想见的了。学做八股文和试帖诗,别的没有什么进步,但抄过《诗韵》两三遍,这步工夫总算是实在的,虽然后来也并无什么实在的用处。总之我在他旁边过来的这一年半的日子,实在要算平稳的,觉得别无什么要诉说的事情。

我的写日记,开始于戊戌(一八九八)年正月二十八日,以后断断续续的记到现在,已经有六十三年了。关于杭州,无论在日记上,无论在记忆上,总想不起有什么很好的回忆来,因为当时的背景实在是太惨淡了。只记得在新年时候(大概是戊戌,但当时还没有记日记)同了仆人阮标曾到梅花碑和城隍山一游,四月初八那天游过西湖,日记里有记载,也只是左公祠和岳坟这两处,别的地方都不曾去。我的杭州的印象,所以除花牌楼塔儿头以外,便只是这么一些而已。

一五 花牌楼上

花牌楼的房屋,是杭州那时候标准的市房的格式。临街一道墙门,里边是狭长的一个两家公用的院子,随后双扇的宅门,平常有两扇向外开的半截板门关着。里边一间算是堂屋,后面一间稍小,北头装着楼梯,这底下有一副板床,是仆人晚上来住宿的床位,右首北向有两扇板窗,对窗一顶板桌,我白天便在这里用功,到晚上就让给仆人用了。后面三分之二是厨房,其三分之一乃是一个小院子,与东邻隔篱相对。走上楼梯去,半间屋子是女仆的宿所,前边一间则是主妇的,我便寄宿在那里东边南窗。一天的饭食,是早上吃汤泡饭,这是浙西一带的习惯,因为早上起来得晚,只将隔日的剩饭开水泡了来吃,若是在绍兴则一日三餐,必须从头来煮的。寓中只煮两顿饭,菜则由仆人做了送来,供中午及晚餐之用。在家里住惯了,虽是个破落的“台门”,到底房屋是不少,况且更有“百草园”的园地,十足有地方够玩耍,如今拘在小楼里边,这生活是够单调气闷的了。然而不久也就习惯了。前楼的窗只能看见狭长的小院子,无法利用,后窗却可以望得很远,偶然有一二行人走过去。这地方有一个小土堆,本地人把它当作山看,叫做“狗儿山”,不过日夕相望,看来看去也还只是一个土堆,没有什么可看的地方。花牌楼寓居的景色,所可描写的大约不过如此。

初到杭州,第一觉得苦恼的是给臭虫咬的事。有些人被它咬了,要大块的肿痛,好几天不能消,有的甚至变成疮毒,我虽然当初也很觉得痛痒,但是幸亏体质特殊,据说这是“免疫”了,以后便什么也不知道。虽是如此,但是被白吃了血去,也不甘心,所以还是要捉。在帐子的四角,以及两扇的合缝处,只要一两天没有看,便生聚了一大堆,底下用一个脸盆盛上冷水,往下一拨,就都浮在水面,只消撩出来把它消灭好了。这实在是一件很讨厌的工作。但是那时更觉得苦恼的,乃是饥饿。其实吃饭倒并不限制,可是那时才十二三岁,正是生长的时期,这一顿稀饭和两餐干饭的定时食,实在不够,说到点心也不是没有,定例每天下午,一回一条糕干,这也是不够的。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来偷冷饭吃,独自到灶头,从挂着的饭篮内拣大块的饭直往嘴里送,这淡饭的滋味简直无物可比,可以说是一生所吃过的东西里的最美味吧。可是这事不久就暴露出来了,主妇看出冷饭减少,心里猜想一定是我偷吃了,却不说穿,故意对女仆宋妈说道:

“这也是奇怪的,怎么饭篮悬挂空中,猫儿会来偷吃去了的呢?”她这俏皮的挖苦话反引起了我的反感,心想在必要的时候我就决心偷吃下去,不管你说什么。但是平心的说来,这潘姨太太人还并不是坏的,有些事情也只是她的地位所造成的,不好怪得本人。在行为上她还有些稚气,例如她本是北京人,爱好京戏,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两册戏本,记得其二是《二进宫》,心想抄存,却又不会徒手写字,所以用薄纸蒙在上面,照样的描了下来,而原本乃是石印小册,大约只有二寸多长,便依照那么的细字抄了,我也被要求帮她描了一本。我在杭州的日记中,没有说过她的坏话,而且在三月廿一日的项下还记着是她的生日,她盖是与祖父的小女儿同岁,生于同治戊辰(一八六八),是年刚三十一岁。

因饥饿而想了起来的,乃是当时所吃到的“六谷糊”的味道。这是女仆宋妈所吃的自己故乡里的食品,就是北京的玉米面,里边加上白薯块,这本是乡下穷人的吃食,但我在那时讨了来吃,乃是觉得十分香甜的,便是现在也还是爱喝。宋妈是浙东的台州人,很有点侠气,她大概因为我孤露无依,所以特意加以照顾的吧,这是我所不能不对她表示感谢的。

一六 花牌楼中

我写日记始于戊戌正月,开头的一天便记着鲁迅来杭州的事。今将头几天的日记照抄于下:

“正月廿八日,阴。去。(案即去看祖父的略语。)下午,豫亭兄偕章庆至,坐谈片刻,偕归。收到《壶天录》四本,《读史探骊录》五本,《淞隐漫录》四本,《阅微草堂笔记》六本。

至闰三月初九日,记着接越中初七日来信,云拟往南京投考水师学堂,隔了两日即于十二日来杭州作别,盖不及等祖父的许可,已决定前去了。本来伯升已在那里,也并无不许可的理由,但总之即此可见鲁迅离家的心的坚决了。我在花牌楼却还是浑浑噩噩的,不觉得怎么样,还是按期作文诗,至四月廿六日这才“窗课完篇”,便是试作八股文是整篇的了,有了文童应考的资格了。五月初七日仆人阮标告假回越,叫他顺便往家里取几部书来,但是十二日归来,书并没有拿,却说母亲有病,叫我暂时回去,我遂于十七日离杭,从此与花牌楼永别了。当天的日记云:

戊戌这年,是中国政治上新旧两派势力作殊死斗的那一年,关系很大,可是在那日记上看不到什么,这原因是日记写到五月为止,没有八月十三的那一场。祖父平常租看《申报》,我的日记里也一鳞半爪的记有时事,如三月十七日项下,“报云俄欲占东三省,英欲占浙,”又关于德国亨利亲王觐见的事,再三的记载,最后于互相送礼一节说道:

廿九日,雨。上午兄去,午餐归。兄往申昌购《徐霞客游记》六本,《春融堂笔记》二本,宋本《唐人合集》十本有布套,画报二本,白奇(旱烟)一斤,五香膏四个。

二月初一日,雨。上午予偕兄去,即回。兄往越,带回《历下志游》二本,《淮军平捻记》二本,《梅岭百鸟画谱》二本锦套,《虎口余生记》一本,画报一本,《紫气东来图》一张着色,中西月份牌一张。予送之门外,顷之大雨倾盆,天色如墨。”

三十日,雨。上午兄去。食水芹紫油菜,味同油菜,第茎紫如茄树耳,花色黄。兄午餐归,贻予建历一本,口香饼二十五枚。

“十七日,晴。黎明与阮元甫收拾行李动身,时方夜半,残月尚在屋角,行至候潮门,门尚未开,坐等许久始启,行至江边,日方衔山而上,光映水中,颇觉可观。乘渡船过江,步至西兴,时方清晨,在饭馆饭毕,下四摇头,(一种快航船,用四人摇橹故名,)过钱清柯亭诸处,下午至西郭门育婴堂门口上岸,唤小舟至大云桥,步行至家,祖母母亲均各安健,三四弟亦安,不禁欢然。”原来母亲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因为挂念我,所以托词叫我回来,我写的杭州日记也就至此为止,不再写下去了。

“亨利送上礼物四抬,中有珊瑚长八尺余,上送以十六抬,中珍珠朝珠一串,每粒重钱余云,吁!”虽然祖父骂呆皇帝昏太后,推想起来,对于主张维新诸人也不会有什么好评,但总之不一定反对变法,那是大抵可信的。五月十三日记初五日奉上谕,科举改策论,十四日往见祖父,便改定作文的期日,定为逢三作文,逢六作论,逢九作策,可见他不是死硬的要八股文的了。

一七 花牌楼下

我与花牌楼作别,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可是我一直总没有忘记那地方,因为在那一排三数间房屋内,有几个妇女,值得来说她们一说。其中的一个自然是那主妇,就是潘姨太太,据伯升告诉我们,说是名叫大凤,乃是北京人氏,因为身份是妾,自然有些举动要为人所误解,特别是主人无端憎恶本妻所出的儿孙的时候。及至祖父于光绪甲辰(一九〇四)年去世,遂觉得难于家居,渐渐“不安于室”,乃于宣统己酉(一九〇九)年冬天得到主母的谅解,辞别而去。最初据说是跟了一个自称是姜太公后人的本地小流氓走的,可是后来那人的眼瞎了,所以她的下落也就不得而知了。这里第二个人,便是女仆宋妈,她是台州的黄岩县人,却在杭州做工,她的生活大概是普通的穷苦妇人一样,也经过好些事情,那时她大约四十几岁,嫁了一个轿夫,也是穷得可以的绍兴乡下人。但她似乎很是乐观,对丈夫照料得很是周到,还拿些家乡土产的六谷粉来吃,这个在上边已经说及,我常是分得一杯羹的。

门外是东边的邻居,已经不在一个墙门之内,住着一家姓石的,男人名叫石泉新,是在塔儿头开羊肉店的,他的妻子余氏是绍兴人,和潘姨太太是好朋友,时常过来谈心。那余氏人颇聪明,学的杭州话很不错,但是据她自述,她的半生也是够悲惨的。起初她是正式嫁在山乡,照例是母家要得一笔“财礼”,这有时要的太多了,便似乎是变相的“身价”,结果就不很好了。过去之后不中那老姑之意,生生的把他们分离了,夫家因为要收回那一笔钱,遂将她转卖给人,便是那羊肉“店倌”。幸而羊肉店倌是独身的,没有父母兄弟,而且夫妻感情很好,但是“活切头”的境遇到底不是很好受的。民间称妇人再醮者为“二婚头”,其有夫尚存在者则为“活切头”,尤其不是出于合意离婚,不免有“藕断丝连”之恨,我们看陆放翁沈园的故事,虽然男女关系不同,但也约略的可以了解了。

花牌楼的东邻贴隔壁是一家姚姓的,姚老太太年约五十余岁,看去也还和善,却不知道什么缘故与潘姨太太处得不很好,到后来几乎见面也不打招呼了。姚家有一个干女儿,她本姓杨,家住清波门头,因为行三,人家都称她作三姑娘,姚老太太便叫作“阿三”。她不管大人们的纠葛,常来这边串门,大抵先到楼上去,同潘姨太太搭赸一回,随后走下楼来,站在我同仆人公用的一张板棹旁边,看我影写陆润庠的木刻的字帖。我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也不曾仔细的看过她的面貌与姿态。在此时回想起来,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年纪十二三岁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是在我性生活上总是第一个人,使我对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有一天晚上,潘姨太太忽然又发表对于姚姓的憎恨,末了说道:

大半年的光阴这样消费过了。到了夏天因为母亲生病,便离开杭州回家去了。一个月以后,阮元甫告假回去,顺便到我家里,说起花牌楼的事情,说道:

丙戌(一九四六)年在南京,感念旧事,作《往昔》诗三十首,以后稍续数章,有《花牌楼》三首,即写当时情事者,今将末章抄录于后,算作有诗为证吧。

“阿三那小东西,也不是好货,将来总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我不很明白做婊子这些是什么事情,但当时听了心里想道:

“杨家的三姑娘患霍乱死了。”我那时听了也很觉得不快,想像她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

“她如果真是流落做了婊子,我必定去救她出来。”

“吾怀花牌楼,难忘诸妇女。主妇有好友,东邻石家妇。自言嫁山家,会逢老姑怒。强分连理枝,卖与宁波贾。后夫幸见怜,前夫情难负。生作活切头,无人知此苦。佣妇有宋媪,一再丧其侣。最后从轿夫,肩头肉成阜。数月一来见,呐呐语不吐。但言生意薄,各不能相顾。隔壁姚氏妪,土著操杭语。老年苦孤独,瘦影行踽踽。留得干女儿,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门,随意自来去。天时入夏秋,恶疾猛如虎。婉娈杨三姑,一日归黄土。主妇生北平,髫年侍祖父。嫁得穷京官,庶几尚得所。应是命不犹,适值暴风雨。中年终下堂,漂泊不知处。人生良大难,到处闻凄楚。不暇哀前人,但为后人惧。”

一八 四弟

我从五月十七日回到家以后,就不写日记,一直到戊戌十一月,这才又从廿六日写起,到己亥年的六月,成为日记第二卷。在这没有写的期间,却不是没有事情可记,而且还是颇为重大的,至少在家族里这影响很是不少。这便是四弟的病殁,和鲁迅的回家来考“县考”。

日记虽然不写,然而大事情还有记录,十一月中记有初六日县试,予与大哥均去,初七日记四弟病甚重,初八日记四弟以患喘逝世,时方辰时。前一天的初七日,我还独坐小船,赶到小皋埠的大舅父家里去,请他来看四弟的病,因为他是懂得中医的,但是他来看了之后,并不开方,却自回去了,他不是行时的“名医”,知道这无可救,所以不肯用了鲜芦根之类来骗人的。四弟的病大概是急性肺炎吧,当时的病象只是气喘,这在现时是可以有救的,有青霉素等药存在,但是在六十余年前这有什么办法呢。母亲的悲伤是可以想像得来的,住房无可掉换,她把板壁移动,改住在朝北的套房里,桌椅摆设也都变更了位置。她叫我去找那画神像的人,给他凭空画一个小照,说得出的特征只是白白胖胖的,很可爱的样子,顶上留着三仙发。感谢那画师叶雨香,他居然画了这样的一个,母亲看了非常喜欢,虽然老实说我是觉得没有什么像。这画得很特别,是一张小中堂,一棵树底下有一块圆扁的大石头,前面站着一个小孩,头上有三仙发,穿着藕色斜领的衣服,手里拈着一朵兰花,如不说明是小影,当作画看也无不可,只是没有一点题记和署名。这小照的事是我一手包办的,在已亥年日记的二月里,记有下列三项:

十二日,雨。重访叶雨香,适在,托画四弟小影。

十三日,晴。往狮子街取小影,所画'头子’尚可用,使绘秋景。”其后装裱,也是我在大庆桥文聚斋所办的,可是在日记却找不到了。母亲拿这画挂在她的卧房里,前后足足有四十五年,在她老人家八十七岁时撒手西归之后,我把这幅画卷起,连同她所常常玩耍,也还是祖母所传下来的一副骨牌,拿了回来,一直放在箱子里,不曾打开来过。这画是我亲手去托画裱好了拿来的,现在又回到我的手里来,我应当怎么办呢?我想最好有一天把它火化了吧,因为流传下去它也已没有什么意义,现在世上认识他的人原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但是转侧一想,它却有最适当的一个地方,便由我的儿子拿去献给了文化部,现在它又挂在鲁老太太的卧房门口了。

“十一日,雨。同方叔访叶雨香画师,不值。

四弟名椿寿,因为他的小名是“春”,在祖父接到家信的那天,又不晓得遇着了姓春的京官,或者也是一个满人,这也是说不定的吧。

一九 县考

县考是件小事,似乎没有什么值得讲的,这在清朝还举行科举的时代,每年在各县都有一次,并不是希罕的事情。但是它的意义却很是重大。这是知识阶级,那时候称作士人或读书人的,出身唯一的正路,很容易而又极其艰难的道路。这有如彩票,人只要有几毛钱就可以去买,也有人居然得中了头二彩,顷刻发了大财,但有人而且这是大多数,连末尾也没有份。这样可以一年年的考下去,到得须发皓白了,还是提了考篮做“考相公”,外号被不客气的称作“场楦”,言其长在考场里混过日子,正如鞋匠用以楦大鞋子的“鞋楦”相似。这考试的本钱是什么呢?买彩票还得要几个银角子,这却更是省事,只要会诌几句半通不通的烂时文就成了。说起时文来,现在的人大半要不懂得了,或者要误会是时髦文章上去也说不定吧。换句话说,时文便是八股文章,四书读熟会得背诵了,学做“破题”以及“起讲”,一直加到“后股”,共成八股,算是“完篇”了,这便有进考场的资格,够得上“文童”或童生的称号。这时文里的奥妙没有穷尽,我们这里只能姑就“破题”一件事,略为谈谈吧。八股文是题目都是出在四书上面,所以说这是“代圣贤立言”,是非常可尊贵的。破题是开头的两句话,须将题目的意思讲说清楚,这便叫作“破”。俗语说初次遇着的事情,是破题儿第一回,也就是借用这个意思。因为八股文里出来的尽是圣贤,所以破题上也有一个规则,便是“破”孔子时务必称“圣人”,孟子等人则称“大贤”或“先贤”,此外无名之辈一律号为“时人”。我现在引用一个故事,来说明破题是怎么一回事,这虽然是用诙谐的说法,当不得真,但是它把题意破得极妙,可以说是无以复加的了。题目是“三十而立”,这是孔子说的一句话,所以“破题”说道:

“圣人两当十五之年,虽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此外还有一个正经的例,是八股名家章日价所作“父母惟其疾之忧”的文中的两股,发挥尽致,并且音韵铿锵,读起来兼有音乐之美。其文曰:

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以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

不过光是这么样子,还没有多少意思,据说有一个名流的儿子不思上进,流留荒亡,父亲将这上半股的文章,写在儿子的书房墙壁上,儿子看见了无话可说。可是那个做父亲的也不大规矩,有一天宿妓回来,给他儿子知道了,于是乃高吟下半股,这里边的意义字字针锋相对,尤为妙绝人工,我想父亲听了更是说不出话,只有苦笑了吧。

“罔极之深思未报,而又徒遗留不肖之肢体,贻父母以半生莫殚之忧。

文章居然“完篇”了,凑足有三四百字,试帖诗也勉强可以做成六韵,这样便可去“观场”了,这是一句“术语”,也是说得颇为谦虚的。天下的文风未必真是在“敝邑”,但是应考的人却实在不少,在当时山阴会稽还未合并为绍兴县的时候,会稽一县的考生总有五百余人,当时出榜以五十人为一图,写成一个圆图的样子,共有十图左右,若在邻县诸暨恐怕还要多些。而每年“进学”就是考取秀才的定额只有四十名,所以如考在第十图里,即使每年不增加来考的人,只就这些人中拔取,待到自己进学,也已在十多年以后了。这些被淘汰下来的人,那么哪里去了呢?他们如不是改变计画,别寻出路,便将“场楦”进而为“街楦”,——在街上游荡的人,落到孔乙己的地位里去了。

二〇 再是县考

上边所说是关于县考的一般情形,底下却要讲自己所经历的事了。考试既然是士人出身的正路,那么我们那时没有不是从这条路走的,等得有点走不下去了,这才去找另外的道路,那自然都是后话,如今且表过不提。日记里记戊戌年(一八九八)十一月初六日,我同大哥往应县试,但是以后便不再记,而且也于廿四日回南京去,等我的第二册日记于戊戌十一月廿六日重写开头,县考的“招覆”悉已过去,均不及记,但于廿九日项下,记有往看“大案”一事而已。“大案”云者,县考初试及四次覆试之后,再将总应考的人数计算一遍,出一总榜,只要榜上有名的人,便可以去应府试,再经过院试,就决定名额,算是合格的秀才了。当时大案的情形如下:

“会稽凡十一图,案首为马福田,予在十图三十四,豫才兄三图三十七,仲翔叔头图廿四,伯文叔四图十九。”这里须得说明,马福田即是浙江的名流马一浮,仲翔伯文乃是我们的族叔,不过已经很疏远,只是和我们同太高祖,即是同五世祖而已。这里鲁迅着实考的不坏,只是考了一次,也不曾去覆试,还是已在三图里,所以一同去考的叔辈竭力怂恿母亲,府试的时候找一个人,去枪替一下子,明年可以去院试,这很有希望。因为请人当“枪手”,是要花钱的,其实也只两三块钱吧,所以母亲不愿意,后来撺掇再三,这才答应了,便请仲翔的妻弟莫与京去,这我还记得很清楚,是十二月初二日府试,四更进场,会稽“已冠”的题目,首题是“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次题是“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诗题赋得既雨晴亦佳,得晴字。“未冠”的首题是“有事弟子”,次题是“能竭其力”,诗题同已冠。当时童生分已冠未冠两种,二十岁以上的人称作已冠,以下的则为未冠,题目略分难易,但是这未冠的也是“截搭题”,便是文句没有完全,只截取一半,搭在上面,原文是“有事弟子服其劳”,这里却把“服其劳”半句截去了,实也并不好做,但是比那已冠的好一点罢了。初七日去看榜,我在六图廿七名,那位枪手先生却不知在哪里,不曾记得,总之是没有考掉,廿四日大案出来,我在四图四十七,大哥八图三十,伯文叔二图廿二,仲翔叔二图第四。

次年己亥(一八九九)十月初五日院试,周姓三人前去应考,鲁迅不曾回来,因为那时他已经考进了矿路学堂,总办是讲维新的俞明震,空气比较开明,他就安定下来了。考试的首题是“四海之内”,注明是“皆举首而望之”的上边的,次题则是“则不如无书”,诗题赋得诗中定合爱陶潜,得潜字。初八日出榜,结果是仲翔以“周开山”的官名,考取了四十名即末名的秀才,也是清朝以八股文取士的最后的一次考试了。庚子年后废止八股,改用策论,不过那也是换汤不换药的办法,假如前者是土八股,那么这后者也无非是洋八股罢了。

前清时代士人所走的道路,除了科举是正路之外,还有几路杈路可以走得。其一是做塾师。其二是做医师,可以号称儒医,比普通的医生要阔气些。其三是学幕,即做幕友,给地方官“佐治”,称作“师爷”,是绍兴人的一种专业。其四则是学生意,但也就是钱业和典当两种职业,此外便不是穿长衫的人所当做的了。另外是进学堂,实在此乃是歪路,只有必不得已,才往这条路走,可是“跛者不忘履”,内心还是不免有连恋的。在庚子年的除夕我们作“祭书神长恩文”,结末还是说,“他年芹茂而樨香兮”,可以想见这魔力之着实不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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