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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回想录 第三卷 一〇四 ~ 一一〇

一〇四 去乡的途中一

大概是在绍兴住得有点烦腻了,想到外边,其实是北京方面,找点别的事情做做看,也就是什么科员之类,这不记得是哪一年的事情了,总之是袁世凯势力很旺盛的时候吧,所以这事就一直搁下来了。查鲁迅的甲寅日记,在八月项下有记录道:

“十一日下午,得朱逷先信,问启孟愿至太学教英文学不?

十二日晚,覆朱逷先信。”这事在我的日记上没有什么记载,大概鲁迅也不曾写信告知我,因为他知道我自揣没有能力到大学去教英文学,也无此兴趣的,所以也不用问我的意思怎样,便径自回信谢绝了。朱逷先是在东京民报社听章太炎先生讲《说文》的同学八人之一,平常虽然不常往来,却是很承他的关切,壬子年的在浙江教育司的位置,当初是课长随后改为视学,也是由他的介绍,这一回的事虽未成,但是其好意总是很可感谢的。其后过了两年,洪宪帝制既然明令取消,袁世凯本人也已不久去世,北京人心安定了下来,于是我转业的问题乃重新提起来了。这回的事却不知道是谁的主动,大约不是朱逷先总是许季茀吧,那时是黎元洪继任大总统,教育总长是范源廉,请蔡孑民来做北京大学校长,据说要大加改革,新加功课有希腊文学史和古英文,可以叫我担任。我因为好奇,有一个时候曾经自修学过古代英文,就是盎格鲁索逊的文字,这经过司各得的《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提倡,我们对于这民族有相当的敬意,便就史诗《倍阿乌耳夫》的原文加以研究,这种艰苦的学习没有给我什么别的好处,只是在后来涉猎斯威忒的《新英文文法》的时候,稍有便利而已。

关于此次北行的事前的商谈,在我们的日记上都没有记载,只于鲁迅丁巳日记的二月项下,有这两条:

“十八日上午,得蔡先生信。”虽然没有说明事件,可能是关于这事的。二十日得北京十六日信,隔了三天特别寄一封快信去,此信于廿八日到达北京,即日有一封信寄给我,这北行的事就算决定了。我在日记上记着三月四日接到北京的廿八日信之后,次日写着:

“十五日,寄蔡先生信。”

“十一日,得北京七日信,附兴业汇券九十,又挂号信一,内只《群强报》一片,不具寄者姓名,不知何为也。”这里我们查对鲁迅的日记,在三月七日条下写道:

“五日上午,至中校访徐校长,说北行事。”隔了一个星期,又记道:

“寄二弟信,附旅费六十,季茀买书泉卅。”上文汇票九十元的来源是明白了,但是同时寄到那一封挂号的《群强报》呢?当初一看,似乎是大有文章隐藏在后面,值得用显微镜看,或是化学药水去泡,仿佛是什么秘密文件似的,但是仔细的反复一想,这里的用意也就清楚的了解了。先祖介孚公当了二十多年的“京官”,没有什么好处,可是因此懂得北京的“听差”哲学,有些简直可以和斯威夫忒的《婢仆须知》媲美,我因为得闻绪论,所以也就能够了解此种疑难问题了。我们首先要知道,这类附寄汇票的信件,照例应当挂号,而这却没有挂,这是一个要点。同时寄来的一封却是挂号信,而信内别无他物,只有《群强报》一片,《群强报》不《群强报》且不去管它,但这总就有了一张挂号回执了,这又是一个要点。两个要点归并在一起,这问题便解决了:寄信的听差忘记了挂号,就将报纸一片装入信封,追补挂号,拿了回执可以消差,至于收件人得到这样怪信,将如何惊疑,则他是不管的了。日记里的话多少还有当时惊异的口气,但当时得到了解答,也就付之不问了,后来见到鲁迅,谈到这件事的时候,他也只是微笑,说我的推测是不错的,这正是“公子”所干的事。“公子”便是那时所用的听差的“别号”,因为他有那么从容不迫的态度,无论什么困难的事都有应付的办法,自己可以免于“老爷”的责骂,至于达到这目的的手段如何则在所不问的。这种高明的手法也只是在“辇毂之下”才有,若是绍兴小地方,那还似乎没有,所以在《阿Q正传》里边,也还缺少这种人物,作者不曾借用“公子”,也正是他描写忠实的地方吧。

一〇五 去乡的途中二

我将离去绍兴的一个月以前,那个曾任江南水师学堂管轮堂监督的叔祖椒生公终于去世了。他的顽固和迷信都是小事情,顶不行者是假道学,到得晚年便都暴露出来,特别是关于女色方面,所以在《回忆鲁迅房族和社会环境三十五年间的演变》中间,著者“观鱼”是椒生公的胞侄,也只有感慨的说道:

“但他到了将近古稀的时候,突然的变了,一反以前的道学面孔,竟至沦于荒谬。”他的儿媳本来并不是怎么的好,现在却更为家人所看不起,于二月廿一的夜里死了,也不知道是几点钟死的,入殓的时候亲丁都藉口避忌,躲了开去,只剩下我们几个疏远的本家在场送殓,“中”字派芹侯的次子仲皋,也是椒生公的侄辈,人甚洒脱有趣,看见入殓时无人给死人“捧头”,这本是儿子的职务,他就笑着自告奋勇说:

我将启行的前两天,第五中校的同事十四人为我饯别于偏门外快阁的花园。饯行也是平常的事,似乎不值得记,我在这里记的是那地方,因为据今人尹幼莲在《绍兴地志述略》第十四章里所说:

丁巳年(一九一七)三月廿七日晚,我从绍兴启行,同了我的兄弟和工人王鹤招坐了一只中船,到曹娥埠去。绍兴城至曹娥是一站水路,这是在曹娥江东边,渡江便是上虞县界,地名百官,据传说是虞舜的典故,那时浙江铁路才造了一段,从宁波通到百官镇。我往北京去,这样的走法,目的是顺路从宁波过,一看伯升叔,他在联鲸军舰上任“轮机正”,便是俗语说的“大伡”,那时正停泊在宁波。我们于次日廿八日晨到曹娥,就过江在百官坐火车,八时开车,十一时到宁波,住江北岸华安旅馆。伯升叔来访,因一同进城,至率春楼饮茶,并吃饭,遂回寓,谈至十一时睡。廿九日晨,打发三弟鹤招回去,同伯升叔至新宁绍轮定舱位,饮茶于江岸,旋下船,下午四时半开轮,伯升叔别去。这两天的事情我在这里就照日记所记的直抄了,原因是借此来做一点记念,因为我这算是与伯升叔的最后一次的会面了。查戊午(一九一八)年日记一月项下记云:

“白门随侍,曾几何时,忆当年帷后读书,窃听笑言犹在耳。玄室永潜,遂不复返,对此日堂前设奠,追怀謦欬一伤神。”他的一生纯是为假道学所害,在南京的时代尝同伯升给他起一个诨名是“圣人”,觉得这个名字很得要领,实在可以当作他的谥法用了。我于三月廿七日由绍兴起程往宁波,是日恰值椒生公的“五七”,中午往拜后,随于傍晚下船往曹娥去了。

“暂且由我来当临时的孝子也罢。”次日他的儿子仲翔叫我替他做一副联,那时就给他杂凑道:

“数十年鞠养劬劳,真是恩并昊天,至今饱食暖衣,固无弗尽由慈荫。廿余日淹留床箦,遽尔痛兴风木,并此啜粟饮水,亦不容长报春晖。”我自己也做了一副,于第三日送过去,其词曰:

“快阁,在城西南三里,宋陆放翁小楼听雨处。”据说放翁诗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句,即是在这里所做的。快阁在常禧门外跨湖桥边,俗称偏门外,正是鉴湖的胜处,近处有桥名为“杏卖桥”,也是用这典故的。但是那七言律诗的题目,却是“临安春雨初霁”,乃是淳熙十三年(一一八六)丙午初春在杭州所作,与快阁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快阁的花园也只是那么一回事,平凡局促的,看不出好处在哪里,和前后看见的娱园与苏州留园一样,虽然大小有点差别。所以我这一回的快阁饯别也只是徒有其名,在花厅里设席宴饮,就那么走散便算了。

“廿七日,得廿三日家信,云升叔在宁病故。”后来检查关系文件,云在阴历十二月初九日身故,可能这就是一月廿一日,次日得到电报,又次日乃寄此信。这样计算起来,他也是刚得年三十七岁,就是俗传过了本寿,同我的父亲正是一样。他虽然是我的叔父,但是比我只大得两岁,从前在家里念书,后来进南京的学堂,也有好几年全在一起,关系都是很好的,如今回想起来,绝无一点欺侮或什么不愉快的事迹。他为人很聪明,但只是不用功,性喜玩耍,可是性情和易,不喜欢和人闹别扭,他对于我们小辈尚且如此,何况并辈以及他所视为尊长的人呢。他平常对于我的祖母和母亲都非常尊敬,常说“长嫂如母”的古老话,因此对于家里其实是我的母亲做主代定的婚姻,也不敢表示反抗,终于酿成家庭的悲剧。母亲也有她自己的旧的看法,她常说道,一家的主妇如不替子女早点解决婚事,那就失了主妇的资格。她替伯升订定了松陵傅家的一头亲事,伯升见不能躲避,于壬子十一月廿四日结了婚,带到武昌去,不久却回来了,当初不敢抗争,后来想要离婚,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了。到了伯升死后,家里有一个傅氏太太,当地又有一个徐氏太太,和一个小孩据说还有遗腹,抚恤费除还债余剩只有二百五十元,四六分得,有小孩的多得了五十元,就是这样了事了。我在这里详细的把这事写出来,意思是给伯升做个供养,说明他的善良成为他的缺点,而尊长的好意乃反是祸根,想起来时是很可叹息的。

我此次北行,仿佛是一个大转折,过去在南京时代很有关系的椒生公和从小就是同学似的伯升,适值都在这个时期过去了,似乎在表示时间的一个段落吧。

一〇六 从上海到北京

范啸风在《越谚》卷上,占验之谚第六载,“长江无六月”,注云:

“越人皆有四方之志,不敢偷安家居,无六月者,言其通气风凉,虽暑天亦可长征也。”其实各处的人都不敢偷安家居,如冯梦龙在《笑府》里讲“余姚先生”的故事,说道:

“短袍长褂着镶鞋,摇摆逢人便问街,扇络不知何处去,昂头犹自看招牌。”这虽然是说北京的考相公的事,但在码头上受骗的人总归是寿头码子,其迂阔是一样的。我也曾听老辈的教训,说“出门”的时候应该警惕的事,便是要到处提防,遇见人要当他骗贼看,要尽量的说诳话,对于自己的姓名和行踪,也可能要加隐讳,不过听了不能照办,也是枉然。大约这事须得要居心刻薄,把别人都当小偷看待,才能防备得来,不是平常听几句指示的话,所能学得这种本领的。

“可惜他逃到那边界线外去了,没法再去找他。”似乎这是中国地方和租界分界之处,我因为不明白情形,所以也弄不清楚。从那里又坐车到山西路,这回总算平安无事的到了。查衩袋里的失去的名片夹子,其中有几张名片,两块现洋和几个角洋,损失还不大,但是危险的乃是那个皮包,它只是帆布所做的,上边带有锁钥,也是值逢其会,我在从轮船上下来的时候,碰巧把它锁上了,那车夫假装脱衣服,便动手想把它打开,却是没有能够,这里边却是有好些现款,其未被掏摸去,真是侥幸万分了。这一回我算是请教了“扒儿手”一次,大概他们的技艺并不是很高明的一种,而自己也实在是够迟钝的了,所以受到这一个小损失。北京竹枝词有云:

“余姚师多馆吴下,春初即到,腊尽方归,本土风景反认不真,便见柳丝可爱,向主人乞一枝寄归种之。主人曰,此贱种是处都有,贵处宁独无耶?师曰,敝地是无叶的。”——话虽如此,长江这条路我的确有点儿怕。它要经过全国顶有名的都市,即是上海,从前是诸恶毕备,平常的人偶尔通过,便说不定要吃什么亏的。我往来南京学堂,过去曾经走过十几回,总算幸而没有碰到什么,这回从宁波到上海,却不意着了他们一回道儿。我坐了“新宁绍”客船到上海,到埠之后却没有客栈接客的上去,便只好叫茶房帮忙,雇了一辆黄包车,到山西路周昌记客栈里去。那拉车的江北人,似乎开头便打主意,拉了一段路说要换车,我也不加警惕,就下了车,拉车的就向我身边紧挤,这一挤便把我放在衩袋里的一个名片钞票夹子掏了去了。换坐的车子也不好好的走,似乎老在拐弯,又脱下夹衣,放在我脚下的皮包上头,费了好些工夫,这才引起我的怀疑,叫他站住,他不听命令还想前去,我就一手提了皮包,一手按住车沿,蹦了下来,这时拉车的就一溜烟的奔向一边去了。我跳下来的地方,适值前面有巡警站岗,他听我的陈述以后,说道:

从上海到北京,虽然已是通着火车,却并不是接连着,还要分作三段乘坐。第一段是在上海北站乘车,到南京的下关,称作沪宁铁路,随后渡过长江,从浦口直到天津,是为第二段的津浦铁路,这时还要改乘第三段的京奉铁路,乃能到达北京。到得坐上了浦口列车,这趟旅行才算是大半成功,可以放了心,其实如误了点,在天津换不了车,也仍是有问题,不过那并不算是什么,因为京津近在咫尺,所以觉得已经到了家门口了。从下关一渡过了长江,似乎一切的风物都变了相,顿然现出北方的相貌,这里主观的情绪也确实占大部分势力,叫人增加作客之感。那列车也似比江南的要差些,但是设备虽然稍差,坐在上面的感觉却并不坏,原因是坐的是二等车,这车上大抵是走津浦远道的才坐二等,近路的便都不坐,所以列车很是宽畅,我们一人不但可以占用两个坐位,而且连对面也都占用了,夜间车上的茶房给垫上一片什么板,成为急就的卧铺。大概在乘客和茶房中间,成立一种心照不宣的约束,这边在相当时期特别给予相当丰富的酒钱,那边也就随时供给设备,足以供一宵的安睡了。我知道这个情形,所以虽然初次乘车,却是无事的到了北京,于四月一日下午八时下车,径自雇洋车到了绍兴县馆里来了。

一〇七 绍兴县馆一

绍兴县馆当时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这地方有点不大好,因为是个南北胡同,北头的就叫北半截胡同,它的出口即是那有名的菜市口,——是前清时代杀人的地方,所谓刑人于市,与众共弃之,就是古人所说的“弃市”。在那时没有几年前,戊戌政变时杀“六君子”,庚子义和团起事时杀那“三忠”和许多难民,都在那地方,就是西鹤年堂药店所在的丁字街口。似乎明朝杀人还在靠北,因为我看那明末的有名屠杀案之一的剐郑鄤案的纪载,是在西四牌楼举行的,那里一个牌楼标明“大市街”字样,便说明是那遗迹,但现在那牌坊却早已不见了。或者在清朝早已改在菜市口,所以这里就发生了一种神奇的传说,说在“弃市”的那一天夜里,那里常出现一只异乎寻常的大狗,来舔血吃,偶然被人看去,便一道火光,冲上天去,人们才知道它是“神獒”,不是普通的狗。我们不在三更半夜里出门的人,轻易不会得遇见它,但是那与众共弃的人,却不免有碰见的可能,有如我过去在故乡清早上“大街”去,走过轩亭口,那时路上还没有行人,却看见有两个赤脚朋友,倒卧在街心,——轩亭口也是一个丁字街,与菜市口一样,上身合盖着一张草荐,虽然没有揭起来看,但我知道大概是没有头的。还有一回是在南京,徒步走过制台衙门,在前面的马路边上,看见躺着一个死尸,赤膊反剪着两手,身子颇为肥壮,穿了一条类似绸类的袴子,头也没有了,但是杀得很是高明,旁边挖了一个小坑,血都聚在里边,没有乱喷。我从旁边走过,看得很是清楚,心里纳闷,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近处又无一人可以打听,我便只能独自推想,这大约是衙门里的人,因为坏事发觉,赶紧请“王命”把他干掉了,俾大事化小,这也是一种标准的官僚主义吧。这两回的经验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可是至今留下一个不愉快的印象,终于不能忘记,幸而自从民国成立以来,北京杀人换了地方,不再在菜市口,改在天桥了,使得我们出入自由,夜里固然免得遇着神獒,白天也不至于遇到什么东西,会得引起了梦魇。

绍兴县馆在名义上是绍兴县人的会馆,所谓会馆乃是来北京应考的人的公寓,有些在京候补的官,自己没有公馆的或者也住在那里。这是山阴会稽两县的人所共有的,从前称为“山会邑馆”,自从宣统年间废除府制,将山阴会稽合并,称作绍兴县以后,这也就改称为“绍兴县馆”了。但是绍兴人似乎有点不喜欢“绍兴”这个名称,这个原因不曾深究,但是大约总不出这几个理由。第一是这不够古雅,於越起自三代,会稽亦在秦汉,绍兴之名则是南宋才有。第二是小康王南渡偷安,使用吉祥字面做年号,妄意改换地名,这是很可笑的事情。第三是绍兴人满天飞,《越谚》也登载“麻雀豆腐绍兴人”的俗语,谓三者到处皆有,实际是到处被人厌恶,即如在北京这地方绍兴人便不很吃香,因此人多不肯承认是绍兴人,鲁迅便是这样,人家问他籍贯,只答说是浙江。旧绍兴府属八县的会馆,向来也称为“越中先贤祠”,这原因自然是先贤始自范蠡(?是否待考,但里边没有汉代的王充,因为李越缦说他讲父亲的坏话,所以把他扣除了!)那时没有绍兴府名称呢。一总计算起来,浙江十一府的名号,绍兴要算顶是寒伧的了。我之所以讨厌这个名称,其理由完全是为了那第二个,其实假如他用了“建炎”两字做地名,那就没有这样可憎,因为里边颂圣的份子比较的少了。

从前的山会邑馆里也有一间房间,供奉着先贤牌位,这是馆里边的正厅,名字叫做“仰蕺堂”,一望而知是标榜刘蕺山的了,因为这里既然没有那为李越缦所不喜欢的王仲任,连王阳明与黄太冲都不在内,这是因为他们是外县人的关系,所以这个招牌便落下在《人谱》著者的身上了。我虽是在会馆住过三年,但对于先贤是哪些人,终于没有弄清楚,其原因固然由于对刘蕺山等人没有什么兴趣,那仰蕺堂终年关闭,平时不好闯进去,一年有春秋两次公祭,我也没有参加过。公祭择星期日举行,在那一天鲁迅总是特别早起,我们在十点钟以前逃往琉璃厂,在几家碑帖店聊天之后到青云阁吃茶和点心当饭,午后慢慢回来,那公祭的人们也已散胙回府去,一切都已恢复了以前的寂静了。

一〇八 绍兴县馆二

上边写的是关于绍兴县馆的外面情形,这里想来把会馆里面说明一下子。这虽如此,我对于里面的事或者比较外面知道得更少,也未可知,仰蕺堂是会馆里南边一部分,我尚且不曾走到过,何况是与我们无关的西北方面呢。去年夏天,鲁迅博物馆的干部来邀我同去,一看那里“补树书屋”的现状,以及所谓藤花馆是在哪里,结果是什么都没有看得。诚然是门庭院落依然如故,那圆洞门已经毁坏,槐树也不见了,补树书屋做了什么车间,狼藉不堪,没有能进去,至于西北一部分,更是住民杂乱,看见有人进来了,纷纷质问,是不是“房管局”的人,来干什么的?我们只得乘兴而来,却是扫兴而退了。不过现在所记的乃是四十多年前的绍兴县馆,在记忆中还是完全无损的,有去年夏天所见现状的对比,似乎过去一时的这影象更是着实实在,这里来纪录一回,或者不是多余的吧。

会馆在南半截胡同的北头路东,门面不大,有魏龙常所写的一块匾,文曰绍兴县馆。他是山阴县人,但生长在广西桂林,他能写魏碑,那块匾大概也是那一体,却是记不得了,只记署名魏㦽,这是他后来的改名。他在绍兴很有点名气,说是他能打拳,后来知道这种传说很普遍,高伯雨著《听雨楼杂笔》中有一篇《精于技击的诗人魏铁珊》,就是讲他的故事的。说他会“壁虎功”,即学壁虎爬墙壁,但是他却比那师父要高一着,便是他能“以背缘壁”而行,这就是在四脚有吸盘的壁虎也敬谢不敏了。幼时听见先君讲魏龙常的一件故事,说他能纵跳如飞,做秀才的时候曾在镇东阁上头挟妓饮酒,镇东阁在府横街的西头,与杀人的轩亭口遥遥相对,其北接近绍兴府的衙门,是差役聚集的地方。这事为他们所知道,自然认为讹诈的好机会,便有几个差人走上前去恐吓他,意在敲竹杠。魏龙常一声不响,只提起一个差人来,向窗外一扔,这镇东阁至少乃是同小城门一样的高,如一个摔到地上,一定粉身碎骨了。魏龙常却随即一跳,自己也纵身而下,在还未到地的时候,将差人一把抓住,以是没有跌死,但也吓的几乎昏过去了。故事是这么说,不过这里应当有一点订正,似乎应当说魏龙常抓住差人,和他一起从窗子上跳下,这才可能把差人吓了而没有摔死,因为若是先后跳窗便不能同时落地,他纵有内功,但不可能与这物理的定律争胜的。我是一个少信的唯物论者,但是平常很不愿意给人家扫兴,所以讲神异的传说的时候也竭诚静听,所谓“姑妄言之姑听之”是也,可是假如要收入我的文章里去,便不得不稍稍有所订正了,虽然上文所说的故事乃是我父亲对我们讲的。他本来也是无鬼论者,不过也是随便讲新奇的故事,没有注意到不合事理的情形,而且要找漏洞那么别的还有,魏龙常既是生长桂林,那么这在绍兴闹事也似乎可成为问题了。为了一块匾的事情,不料引起技击内功的议论来,这实在是节外生枝,可以结束了事。

现在我们来说会馆内部的情形吧。上边已经说及,我所能说的只是会馆里边的一部分,即是进门靠南的两个院子。藤花馆是在西北方面,但鲁迅于丙辰(一九一六)年五月搬往“补树书屋”了。日记里说:

“六日晴,下午以避喧移入补树书屋住。”这补树书屋便在会馆南边的两个院子的里进。一进大门的过厅,右手的门里就是第一进的一个大院子,北京房屋在城外的与城内构造大不相同,城里都是“四合房”,便是小型的宫殿式,城外却是南方式的,一个院子普通只是上下两排,这里就是这个样子。在大院子的东西方面,各有房屋一排,上边是正厅三间,南边留一条过道,下边大约四间,前面都有走廊,靠北一带也有廊,为的是雨天可以不走湿路。从南边过道进去,是为第二进的院子,路南的墙上有一个圆洞门,里边朝东四间房屋,在第二间中间开门,南首住房一间,北首两间相连。院中靠北墙是一间小屋,内有土炕,是预备给用人住的,往东靠大厅背后一条狭弄堂内是北方式的便所,即是蹲坑。因为这小屋突出在前面,所以正房北头那一间的窗门被挡住阳光,很是阴暗,鲁迅住时便索性不用,将隔扇的门关断,只使用迤南的三间。靠近圆洞门的东头有一株大槐树,这树极是平常,但是说来很有因缘,据说在多少年前有一位姨太太曾经在这里吊死了,可能就是这棵槐树上,在那时树已高大,妇女要上吊已经够不着了,但在几十年以前或者正是刚好吧。因此之故,会馆便特别有这一条规定,凡住户不得带家眷,这使得会馆里比较整齐清净,而对于鲁迅亦不无好处,因为保留下补树书屋,容得他搬来避喧,要不然怕是早已有人抢先住了去了。

一〇九 补树书屋的生活

补树书屋是一个独院,左右全没有邻居,只有前面是仰蕺堂,后边是希贤阁,那里我没有进去看过,听说阁上是供着魁星,差不多整个书屋包围在鬼神窝中,原是够偏僻冷静的,可是住了看也并不坏,槐树绿阴正满一院,实在可喜,毫无吊死过人的迹象,缺点只是夏秋之交有许多的槐树虫,遍地乱爬,有点讨厌。成虫从树上吐丝挂下来的时候,在空中摆荡,小孩们都称之为“吊死鬼”,这又与那故事有点关联了,不过它并不“吊死”,实在是下地来蜕化的,等到它钻到土里去,变成小胡蝶出来的时候,便并不觉得讨厌了。“补树”不知道是什么故典,难道这有故事的槐树原是补的么?总之这院子与树那么有关系,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在房屋里边有一块匾写这四个字,也不晓得是谁所写的,因为当时不注意,不曾看得清楚,现在改作工场的车间,怕早已不见了吧。

这三间补树书屋的内部情形且来说明一下。中间照例是“风门”,对门靠墙安放一顶画桌,外边一顶八仙桌,是吃饭的地方,桌子都极破旧,大概原是会馆里的东西。南偏一室原是鲁迅住的,我到北京的时候他让了出来,自己移到北头那一间里去了。那些房屋都是旧式,窗门是和合式的,上下都是花格糊纸,没有玻璃,到了夏季,上边糊一块绿色的冷布,做成卷窗。我找了一小方的玻璃,贴在自己房的右手窗格里面,可以望得见圆洞门口的来客,鲁迅的房里却是连冷布的窗也不做,说是不热,因为白天反正不在屋里。说也奇怪,补树书屋里的确不大热,这大概与那槐树很有关系,它好像是一顶绿的大日照伞,把可畏的夏日都给挡住了。这房屋相当阴暗,但是不大有蚊子,因为不记得用过什么蚊香,也不曾买有蝇拍子,可见没有苍蝇进来,虽然门外面的青虫很有点儿讨厌。那么旧的屋里该有老鼠,却也并不见,倒是不知道谁家的猫常来屋上骚扰,往往叫人整半夜睡不着觉。查一九一八年旧日记,里边便有三四处记着,“夜为猫所扰,不能安睡。”不知道鲁迅在日记上有无记载,事实上在那时候大都是大怒而起,拿着一枝竹竿,我搬了小茶几,在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们打散,但也不能长治久安,往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朝花夕拾》中间有一篇讲到猫的文章,其中有些是与这有关的。

南头的一间是我的住房兼作客室,床铺设在西南角上,东南角窗下一顶有抽屉的长方桌,迤北放着一只麻布套的皮箱,北边靠板壁是书架,里边并不放书,上隔安放茶叶火柴杂物以及铜元,下隔堆着些新旧报纸。书架前面有一把藤的躺椅,书桌前是藤椅,床前靠壁排着两个方凳,中间夹着狭长的茶几,这些便是招待客人的用具,主客超过四人时,可以利用床沿。平常吃茶一直不用茶壶,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盅内放一点茶叶,泡上开水,也没有盖,请客人吃的也只是这一种。饭托会馆长班代办,菜就叫长班的儿子随意去做,当然不会得好吃,客来的时候则到外边去叫了来。在胡同的口外有一家有名的饭馆,就是李越缦等有些名人都赏识过的广和居,有些拿手好菜,例如潘鱼,沙锅豆腐,三不粘等,我们大抵不叫,要的只是些炸丸子,酸辣汤,拿进来时如不说明,便要怀疑是从什么躄脚的小饭馆里叫来的,因为那盘碗实在坏得可以,价钱也便宜,只是几个铜元罢了。可是主客都不在乎,反正下饭这就行了,擦过了脸,又接连谈他们的天,直至深夜,用人在煤球炉上预备足了开水,便也径自睡觉去了。

我们在补树书屋所用的听差即是会馆里老长班的大儿子,鲁迅戏称之为“公子”,而叫长班为“老太爷”,这两个诨名倒是适如其分,十分确切的。公子办事之巧妙而混,我在前回的挂号寄一片《群强报》这一件事里已经领教过了,长班的徽号则是从他的整个印象得来的,他状貌清瘦,显得是吸雅片烟的,但很有一种品格,仿佛是一位太史公出身的京官。他姓齐,自称原籍绍兴,这可能是真的,不过不知道已在几代之前了,世袭传授当长班的职务,所以对于会馆的事情是非常清楚的。他在那时已经将有六十岁了,同治光绪年间的绍兴京官他大概都知道,对于鲁迅的祖父介孚公的事情似乎知道得更多。介孚公一时曾住在会馆里,或者其时已有不住女人的规定,他畜了妾之后就移住在会馆近旁了。鲁迅初来会馆的时候,老长班对他讲了好些老周大人的故事,家里有两位姨太太,怎么的打架等等。这在长班看来,原是老爷们家里的常事,如李越缦也有同样情形,王止轩在日记里写得很热闹,所以随便讲讲,但是鲁迅听了很不好受,以后便不再找他来谈,许多他所知悉的名人轶事都失掉了,也是一件无可补偿的,很可惜的事情。

一一〇 北京大学

我于丁巳年四月一日晚上到了北京,在绍兴县馆找好了食宿的地方,第二天中午到西单牌楼教育部的近旁益锠大菜馆同鲁迅吃了西餐,又回会馆料理私事,三日上午叫了一辆来回的洋车,前往马神庙北京大学,访问蔡孑民校长,接洽公事。从南半截胡同坐洋车到马神庙,路着实不少,大约要走上一个钟头,可是走到一问,恰巧蔡校长不在校里,我便问他家在什么地方,这其实是问得很傻的,既然不在学校,未必会在家里的,不过那时候胡涂的问了,答说是在遂安伯胡同多少号。我便告诉车夫转到那里去,不过我的蓝青官话十分躄脚,说至再三也听不懂,后来忽然似乎听懂了,捏起车把来,便往西北方面走去。假如其时我知道一点北京地理,便知道这方向走的不对,因为遂安伯胡同是在东城,那么应该往东南方面才是,可是当时并不知道,只任凭着他拉着就是了。后来计算所走的路线是,由景山东街往北,出了地安门,再往西顺着那时还有的皇城,走过金鳌玉桥,——提起这桥来,有一段故事应当说一说,民国成立后这一条走路是总算开放了,但中南海还是禁地,因为这是大总统府所在,照例不准闲人窥探,而金鳌玉桥却介在北海与中海之间,北海不得已姑且对于人民开放了眼禁,但中南海却断乎不可,所以在南边桥的上面筑起一堵高墙来,隔断了人们的视线,这墙足有一丈来高,与皇城一样的高,我们并不想偷看禁苑的美,但在这样高墙里边走着,实在觉得不愉快的很。感谢北伐成功,在一九二九年的秋天这墙才算拆除,在金鳌玉桥上的行人于是可以望得见三海了。且说那天车子过了西压桥,其时北海还没有开放做公园,向北由龙头井走过护国寺街,出西口到新街口大街,随后再往西进小胡同,说是到达地点了。我仔细一看,乃是四根柏胡同,原来是车夫把地名听错了,所以拉到这地方来,这倒也罢了,而这四根柏胡同乃是离我现在的住处不远,只隔着一两条街,步行不要三五分钟可到,所以来时的这一条路即是我后来往北大去的道路,实在可以说是奇妙的巧合了。从四根柏回南半截胡同去,只是由新街口一直往南,走过西四牌楼和西单牌楼(那些牌楼现今都已移到别处去,但名称还是仍旧留下)出宣武门,便是菜市口了。

四月三日上午到遂安伯胡同访蔡校长,又没有见到,及至回到寓里,已经有信来,约明天上午十时来访,遂在寓等候,见到了之后,则学校功课殊无着落,其实这也是当然的道理,因为在学期中间不能添开功课,还是来担任点什么预科的国文作文吧。这使我听了大为丧气,并不是因为教不到本科的功课,实在觉得国文非我能力所及,但说的人非常诚恳,也不好一口拒绝,只能含混的回答考虑后再说。这本是用不着什么考虑,所以回来的路上就想定再在北京玩几天,还是回绍兴去。十日下午又往北大访蔡校长,辞教国文的事,顺便告知不久南归,在校看见陈独秀沈尹默,都是初次相见,竭力留我担任国文,我却都辞谢了。到了第二天,又接到蔡校长的信,叫我暂在北大附设的国史编纂处充任编纂之职,月薪一百二十元,那时因为袁世凯筹备帝政,需要用钱,令北京的中国交通两银行停止兑现,所以北京的中交票落价,一元只作五六折使用,却也不好推辞,便即留下,在北京过初次的夏天,而这个夏天却是极不平常的,因为在这年里就遇见了复辟。

十二日上午又至北京大学,访问蔡校长,答应国史编纂处的事情,说定从十六日开始,每日工作四小时,午前午后各二小时,在校午餐。这时大约因为省钱,裁撤国史馆,改归北大接办,除聘请几位历史家外,另设置编纂员管理外文,一个是沈兼士,主管日本文,一个是我命收集英文资料,其实图书馆里没有什么东西,这种职务也是因人而设,实在没有什么成绩可说的。其时北京大学只有景山东街这一处,就是由四公主府所改造的,设有本科,北河沿的译学馆乃是预科,此外是汉花园的一所寄宿合,通称东斋,后来做文科的“红楼”尚在修建未成,便是大学(即后来的第一院)的大门也还在改修,进出都是从西边旁门,其后改作学生宿舍,所谓西斋的便是。但是校中并没有我们办事的地方,沈兼士是在西山养病,我只是一个人,结果在图书馆的堆放英文杂志的小屋里,收拾出地方来,放上桌椅,暂作办公之用,一切由馆员胡质庵商契衡招呼,午饭也同商君一起在庶务课品吃,所以说也奇怪,我在北大为时甚久,但相识最早的乃是庶务课的各位职员,这可以说是奇缘了。我还记得在那里等待开饭,翻看《公言报》与《顺天时报》,一面与盛伯宣诸君谈论时局的情形,如今已事隔四十余年,盛君也已早归道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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