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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传 第十六章 ~ 第二十章

第十六章 赤壁賦

蘇東坡現在過得是神仙般生活。黃州也許是瞅隘骯髒的小鎮,但是無限的閒暇、美好的風景、詩人敏感的想像、對月夜的傾心、對美酒的迷戀——這些合而為一,便強而有力,是以使詩人的日子美滿舒服了。在莊稼已然種上,無金錢財務的煩心,他開始享受每一個日子給他的快樂。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樣,可以把時間自由運用,而且還在一方面像他,身上金錢不多,身邊空閒不少。在那些人之中,有一個奇特無比的李尚,若不是蘇東坡筆下記載他的睡量之大,後代便對他茫然無知了。午飯之後,朋友正下圍棋之時,李尚便到躺椅上一躺,立刻睡著。下了幾盤之後,李尚翻個身說:"我剛睡了一回合,你們戰了幾回合了?"蘇東坡在他的劄記裏說:李尚在四腳棋盤上用一個黑子獨自作戰。"著時自有輸贏,著了並無一物。"此等生活真是睡夢豐足,蘇東坡用下面歐陽修的一首七絕描寫得很美: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

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耐客思家。

蘇東坡在農舍雪堂和城中臨皋亭兩處住,每天兩處往返,那不過是一裏三分之一的一段髒泥路,卻大概變成了文學史上最出名的一條路。在過了城鎮中那一段小坡之後,就到了叫黃泥板,一直通到起伏的丘陵。那個地方向四周一望,似乎全是黃色,只有樹木蒼翠,竹林碧綠而已。蘇東坡曾在徐州建有黃樓。現今住在黃州,日日橫過黃泥板,而後達到黃崗的東坡。他已經脫去了文人的長袍,摘去了文人的方巾,改穿農人的短褂子,好使人不能辨識他士大夫的身份。他每天來往走這段路。在耕作之暇,他到城裏去,喝得小有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時好心腸的農人把他叫醒。有一天,他喝醉之後,寫出了一首流浪漢狂想曲,名之為《黃泥板詞》。其結尾部分如下:

朝爆黃泥之白雲兮,暮宿雪堂之青煙。喜魚鳥之莫餘驚兮,幸樵臾之我娛。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堰。草為首而塊為枕兮,穆華堂之清晏。紛墜露以濕衣兮,升素月之團團。感父老之呼覺兮,恐牛羊之予踐。

於是極然而起,起而歌日:月明兮星稀,迎餘往兮餞餘。歸歲既晏兮草木胖。歸來歸來,黃泥不可以久病。

但是他和酒友的夜遊卻引起了有趣的謠言,不但在當地,連宮廷都知道了。也幸喜飲酒夜遊,這種生活才使他寫出了不朽的傑作,也有詩,也有散文。他那篇牛肉與酒一篇小文,記的就是一件異乎尋常的荒唐夜遊行徑。

今日與數客飲酒而純臣適至。秋熱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入腹無髒,任見大王。既與純臣飲,無以依,西鄰耕牛適病足,乃以為肉。飲既醉,遂從東坡之東,直出春草亭而歸。時已三更矣。

當代有一個人說春草亭位於城外,由此篇文字足以證明蘇東坡喝私酒,殺耕牛,在城門已關閉之後,乃醉醺醺爬過城牆而回。"難道純臣也是個荒唐鬼?"

又一次夜遊,他可把太守嚇壞了。他在江上一個小舟中喝酒,夜晚的天空極美,他一時興起,唱詞一首道: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毅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第二天,謠傳蘇東坡曾到過江邊,寫了這首告別詞,已經順流而下逃走了。這謠言傳到太守耳朵裏,他大驚,因為他有職責監視蘇東坡不得越出他的縣境。他立刻出去,結果發現蘇東坡尚臥床未起,鼾聲如雷,仍在酣睡。這謠也傳到了京都,甚至傳到皇帝的耳朵裏。

次年,發生了一個更嚴重的謠言。蘇東坡過去就在胳膊上患有風濕,後來右眼也受了影響,有幾個月他閉門不出,誰也沒見到他。那時,散文大家曾鞏在另一省死亡,這時,又一個謠言傳開,說蘇東坡也在同一天去世,二人一同玉樓赴召,同返天延了。皇帝聽說,向一位大臣詢問,那大臣是蘇東坡的親戚。他回奏說也曾聽到此一消息,但不知是否可靠。那時皇帝正要吃午飯,卻無口味吃,歎了口氣說:"難得再有此等人才。"於是離桌而去。這消息也傳到範鎮耳朵裏,他哭得很傷心,吩咐家人去送喪禮。隨後一想,應當派人到黃州打聽清楚才好。一打聽才發現傳聞失實,都起因于蘇東坡數月閉門不出的緣故。蘇東坡給範鎮的回信裏說:"平生所得毀譽,皆此類也。"

蘇東坡這種解脫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變化,這種變化遂表現在他的寫作上。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現的,則是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詼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倘若哲學有何用處,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在動物之中,據我所知,只有人猿能笑,不過即使我們承認此一說法,但我信而不疑的是,只有人能嘲笑自己。我不知道我們能否稱此種笑為神性的笑。倘若希臘奧林匹亞聖山的神也犯人所犯的錯誤,也有人具有的弱點,他們一定常常自我嘲笑吧。但是基督教的神與天使,則絕不會如此,因為他們太完美了。我想,若把自我嘲笑這種能力稱之為淪落的人類唯一自救的美德,該不是溢美之詞吧。

在蘇東坡完全鬆弛下來而精神安然自在之時,他所寫的隨筆雜記,就具有此種醇甜的詼諧美。他開始在他的隨筆裏寫很多漫談偶記,既無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用,但卻成了最為人喜愛的作品。他寫了一篇文字,說自己的貧窮,又說到他門人的貧窮。他說:"馬夢得與餘同歲月生,少僕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另有一篇隨筆,是兩個乞丐的故事: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雲:"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爾。他日得志,當吃飽飯後便睡,睡了又吃飯。"另一則雲:"我則異於是。當吃了又吃,何暇複睡耶?"

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幸福都是一種秘密。但是憑蘇東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內在的本性,藉此以窺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難事了。蘇東坡這位天縱大才,所給予這個世界者多,而所取自這個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處,總是把稍縱即逝的詩的感受,賦予不朽的藝術形式,而使之長留人間,在這方面,他豐裕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他現在所過的流浪漢式的生活,我們很難看做是一種懲處,或是官方的監禁。他享受這種生活時,他給天下寫出了四篇他筆下最精的作品。一首詞《赤壁懷古》,調寄《浪淘沙》,也以《大江東去》著稱;兩篇月夜泛舟的《前後赤壁賦》;一篇《承天寺夜遊》。單以能寫出這些絕世妙文,仇家因羨生妒,把他關入監獄也不無道理。赤壁夜遊是用賦體寫的,也可以說是描寫性的散文詩,有固定的節奏與較為寬泛的音韻。蘇東坡完全是運用語調和氣氛。這兩篇賦之出名不無緣故,絕非別人的文章可比,因為只用寥寥數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覺道出,同時把人在這個紅塵生活裏可享受的大自然豐厚的賜與表明。在這兩篇賦裏,即便不押韻,即便只憑文字巧妙的運用,詩人已經確立了一種情調,不管以前已然讀過十遍百遍,對讀者還會產生催眠的作用。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現得正像中國的山水畫。在山水畫裏,山水的細微處不易看出,因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這時兩個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閃亮的江流上的小舟裏。由那一刹那起,讀者就失落在那種氣氛中了。

蘇東坡正和同鄉道人楊世昌享受夜景,那是七月十六仲夏之夜。清風在江面上緩緩吹來,水面平靜無波。東坡與朋友慢慢喝酒吟詩。不久,明月一輪出現於東山之上,徘徊於北斗星與天牛星之間。白霧籠罩江面,水光與霧氣相接。二人坐在小舟中,漂浮于白茫茫的江面之上,只覺得人如天上坐,船在霧中行,任其漂流,隨意所之。二人開始歌唱,手拍船舷為節拍。唱出了:

桂掉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餘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東坡的朋友善吹蕭,開始吹起來,東坡哼著歌唱,蕭聲奇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細若遊絲,最後消失於空氣之中。另一個船上的寡婦竟聞之而泣,水中的魚也為之感動。

蘇東坡也為蕭聲所動,問朋友何以蕭聲如此之悲。朋友告訴他:"你還記得在赤壁發生的往事吧?"一千年以前,一場水戰在此爆發,決定了三國蜀魏吳的命運。難道蘇東坡不能想像曹操的戰船,真是帆牆如林,自江陵順流而下嗎?曹操也是個詩人。難道東坡不記得曹操夜間作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詩句嗎?朋友又向東坡說:"這些英雄,而今安在?今天晚上,你我無拘束,駕一葉之扁舟,一杯在手,享此一時之樂。我們不啻宇宙中的一蚊蠅,滄海中的一砂礫。人生在瞬息之間,即化為虛幻,還不如江流之無盡,時光之無窮。我真願挾飛仙而邀游於太虛之中,飛到月宮而長生不返。我知道這些只是夢想,從無實現之望,所以不覺蕭聲吹來,便如此之悲了。"

蘇東坡安慰朋友說:"你看水和月!水不斷流去,可是水還依然在此;月亮或圓或缺,但是月亮依然如故。你若看宇宙之中發生的變化,沒有經久不變的,何曾有刹那間的停留?可是你若從宇宙中不變化的方面看,萬物和我們人都是長久不朽的。你又何必羡慕這江水呢?再者,宇宙之中,物各有主,把不屬於我們的據為己有,又有何用?只有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是供人人享受的。憑我們的生命和血肉之軀,耳聽到而成聲,目看到而成色——這些無限的寶貝,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造物無私,一切供人享受,分文不費,分文不取。"

聽了這一番話,朋友也欣然歡笑。二人洗淨杯盤,繼續吃喝。後來,不待收拾桌子,便躺下睡去,不知東方已經露出了曙光。

三個月以後,蘇東坡又寫了一篇《後赤壁賦》。還是月明之夜,蘇東坡和兩個朋友自雪堂漫步走向臨皋亭。路上經過黃泥板。地有白霜,樹無青葉。人影在地,明月在天。幾個朋友十分快樂,開始吟唱,一人一節。不久,一個人說:"月白風清,如何度此良夜,方為不虛?我們好友相聚,竟沒有酒菜,豈非美中不足?"其中一人說:"今天傍晚,我捕到幾條魚,巨口細鱗,好像松江的鱸魚,可是哪兒去弄酒呢?"蘇東坡決定回去央求妻子給他們點兒酒,做酒總是妻子見長的事。他們真是喜出望外,因為妻子說家裏有幾罎子酒,收藏已久,就是為了隨時喝好方便。幾個朋友於是攜著酒和魚,又到赤壁之下泛舟夜遊去了。江水落了很多,好多巨大的岩石都在水面露出,而赤壁尤其顯得在水面之上,岸然高聳。不過幾個月的工夫,風光已大為不同,幾乎不能辨認了。在夜色美妙的魁力下,蘇東坡要朋友和他一同攀登到赤壁之上,但是朋友不肯,蘇東坡一個人爬上去。他把衣裳塞起來,在灌叢荊棘之中,尋路上去,他一直爬到最高處,他知道那裏住著兩個蒼鷹。他立在巨大的岩石上,向深夜大聲吼嘯,四周小穀有聲相應答,他一時都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忽然不知何故,竟感悲從中來,覺得不能在那兒停留過久。他下去,又回到舟中,解開纜繩,任憑小舟順流漂動。

時將半夜,四周一片寂靜。兩個仙鶴,孤零零的,自東方飛來,伸展著雪白的翅膀,仿佛仙人的白袍飄動。兩隻鶴長鳴幾聲,在船上掠過,一直往西飛去,蘇東坡心裏納悶,不知主有何事發生。不久大家回家去。蘇東坡上床就寢,得了一夢。夢裏看見兩個道士,身披羽衣,狀若仙人。那個人認得蘇東坡,問他赤壁之遊是否很快樂。東坡請問姓名,二人不答。東坡說:"我明白了。今天晚上我看見你們倆從我頭上飛過去了!"兩個道士微微一笑。東坡便從夢中醒來。他開窗外望,一無所見,外面街道上只有一片寂寥而已。

蘇東坡怎樣確立一種氣氛,由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暗示另外一個境界,一個道家的神仙境界,兩隻仙鶴自然是沿用已久的道家象徵。他表示自己不知置身何處,便引起讀者迷離倘眈之感。根據中國人的信念,現在的人生,只是在人間瞬息的存在,自己縱然不知道,但是很可能前生是神仙,下一輩子也會再度是神仙。

大約和寫這兩篇小賦同時,蘇東坡又寫了一篇短短的月下遊記。一天夜裏他不能入睡,起來在承天寺月下漫步,承天寺離臨皋亭很近。所記只是刹那間一點兒飄忽之感而已。這篇遊記現在已然成了散文名作,因其即興偶感之美,頗為人所喜愛。

記承天寺夜遊(元豐六年。一O八三)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送至承天寺尋張懷明。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符交橫,蓋竹拍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

這篇小品極短,但確是瞬息間快樂動人的描述,我們若認識蘇東坡主張在寫作上,內容決定外在形式的道理,也就是說一個人作品的風格只是他精神的自然流露,我們可以看出,若打算寫出寧靜欣悅,必須先有此寧靜欣悅的心境。他究竟怎樣陶冶出此種恬適的心境呢?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章 瑜珈與煉丹

蘇東坡曾經說:"未有天君不嚴而能圓通覺悟者。"解脫、或佛道,皆始於此心的自律。人在能獲得心的寧靜之前(心情寧靜便是佛學上之所謂解脫),必須克服恐懼、惱怒、憂愁等感情。在黃州那一段日子,蘇東坡開始鑽研佛道,以後的作品也就染上了佛道思想的色彩。他潛心研求靈魂的奧秘。他問自己,人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寧靜?有印度的瑜珈術,有道家的神秘修煉法,為人提供精確的心靈控制法,保證可以達到情緒的穩定,促進身體的健康,甚至,當然是在遙遠的以後,甚至發現長生不死的丹藥。對於精神的不朽呢?他對尋求常生之術十分著迷。人身的不朽與精神的不朽是應當截然劃開的,因為不管對身體如何看法,身體只不過是個臭皮囊。精神若經過適當的修煉,早晚會拋下這個臭皮囊而高飛到精神界去。身體的不朽,退一步說,至少包括一個可修煉得到的目標,就是延緩衰老,增長壽命。

所謂長壽秘訣,包括很多因素與目的,以及瑜珈、佛道,及中國醫學傳統的要素。長壽的目的包括身心兩方面。在身體方面,其目的在求容光煥發的健康、體格精力的強壯,以及祛除纏綿的瘤疾;精神方面,在於求取心靈和情緒的穩定以及靈魂元氣的放發。再加上樸質的生活,某些中藥的輔助,便可返老還童,享受長壽,這些,在道家看來,就與長生術在不知不覺中融合起來。簡單說,這種方法在中國叫做"養生術"或是"煉丹"。所尋求的丹,是內外兼指。"內丹",按照道教的辦法,是練肚臍以下部位;"外丹"是中國煉丹家所尋求的一種長生不死之藥,一旦得到手而服用之,便可騎鶴升天。外丹中最重要的成分是汞的合金。在這一點上,長壽術和煉金術卻混而為一了,完全與歐洲的煉金術相似。當然,對一個哲學家而言,人若高夀而健康,又有黃金花費,到天堂去反到成為次要。因為還有什麼要請求上帝的呢?

蘇東坡的弟弟子由練瑜珈術倒走在他前面,根據子由自己的話,是在神宗熙寧二年(一O六九),他從一個道士學的,這個道士是給蘇東坡的次子看病,方法是吹"神"入腹。子由到淮揚送兄長到黃州時,蘇東坡發現弟弟外貌上元氣煥發。子由在童年時夏天腸胃消化不好,秋天咳嗽,吃藥不見效。現在他說練瑜珈氣功和定力,病都好了。蘇東坡到了黃州,除去研讀佛經之外,他也在一家道士觀裏閉關七七四十九天,由元豐三年冬至開始。在他寫的《安國寺記》裏可以看出,他大部分時間都練習打坐。他在天慶觀深居不出則是練道家的絕食和氣功,這種功夫反倒在道家中發展得更高深,其實是從印度佛教傳入中國的。蘇東坡同時給武昌太守寫信,向他請教煉朱砂的方子。在他寫的一首詩裏,他說在臨皋堂裏已經辟室一間,設有爐火,以備煉丹之用。

他在給王鞏的信裏,道出他對修煉各方面的看法。

安道軟朱砂膏,某在湖親服數兩,甚覺有益利,可久服。子由昨來陳相別,面色殊清潤,目光炯然。夜中行氣腹臍間,隆隆如雷聲。其所行持亦吾輩所常論者,但此君有志節能力行耳。粉白黛綠者俱是火宅中狐狸射幹之流,願公以道眼照破。此外又有事須少儉嗇……

近有人惠大丹砂少許,光彩甚奇。固不敢服,然其人教以養火觀其變化,聊以悅神度日,賓(廣西賓州,王鞏今居此)去桂不甚遠,朱砂差易致。或為置數兩,因寄及。稍難即罷,非急用也。窮荒之中恐有一奇事,但以冷眼陰求之。大抵道士非金丹不能羽化,而丹材多在南荒。故葛稚川(葛洪)求峋樓令,竟化于廉州,不可不留意也。陳噪一月前直往宿州見子由,亦粗傳要妙。雲非久當來此。此人不唯有道術,其與人有情義。道術多方,難得其要,然某觀之,唯靜心閉目,以漸習之,似覺有功。幸信此語。使氣流行體中,癢痛安能近人也?

印度瑜珈術功夫及其理論何以中國道家比中國佛家反易於吸收?其理亦至為簡單。誠然,中國佛教中亦有禪宗一派,專下打坐功夫,為印度佛教與中國道教哲學之混合。不過,實由中國道教先有自然之基礎,才能吸收瑜珈之要義。道家之特點在於重視自然的冥想沉思,重視由清心寡欲以求心神的寧靜,尤其重視由修煉以求長生不老。在莊子《南華經》裏,我們發現有幾個詞語,勸人凝神沉思,甚至於凝思內觀,這顯然是印度教的特性。即便我們退一步,承認這是後人竄改的,但此種竄改至晚已是在第三或第四世紀了。

在其他宗教裏,再沒有把宗教和身體鍛煉結合得那麼密切的。煉瑜珈術時,由於控制身心,就導人入於宗教的神秘體會。其領域由控制反射和不隨意肌,進而叩精神能力較深的境界。其益處為身心兩面。由於採取身體的某種姿勢式與呼吸的控制,再繼之以冥坐,瑜珈術的修煉者可以達到對宇宙巨大物體遺忘的心境,最後修煉者則達到物我兩忘完全無思想的真空境界,其特點是恍惚出神的喜悅。修煉者承認此種喜悅的空虛狀態只是暫時的,除非死亡才能繼續;不過,這種恍惚的喜悅感確實是舒服,使練此功夫的人都願儘量享受。現代練瑜珈術的印度人和中國人都承認他們獲得的身體健康、心清寧靜,與情緒的均衡,都非以前夢想之所及。中國的修煉者不知道那是瑜珈,稱之為"打坐",或"靜坐"、"內省"、"冥思",或是其他佛道兩家的名稱。自然其他身體扭曲過甚的姿式,如"孔雀姿"、"魚姿",中國學者以其過於費勁,拒而不學,而蘇東坡也只是以練幾個舒服姿式為滿足,這未嘗不可以說算是中國對瑜珈的貢獻。

一般而論,我們在此並非對練習瑜珈術感到興趣,只是對蘇東坡在元豐六年(一O八三)詳細說明的瑜珈術練習有些好奇而已。那時,他對佛經道藏已然大量吸收,而且時常和僧道朋友們討論。以他弟弟為法,他開始練氣功和身心控制。對求長生不死之藥的想法,他並不認真,但是即便沒法得到,但對獲得身體健康與心情寧靜,他總是喜歡。須要知道的是,中國人的養生之道,在實際和理論上,都和西洋不同。按中國人的看法,人不應當浪費精力去打球追球,因其正好與中國人的養生之道相違反,中國人的養生是"保存精力"。而瑜珈對身心衛生的方法最適合中國文人,因瑜珈的精義是休息,是有計劃的、自己感覺得到的休息。不但規定在固定時間停止呼吸,並且身體採取休息的姿式,並且還要消滅靜坐在臂椅中時頭腦裏自然的活動。練習瑜珈全部的努力,可以用簡單而非專門的術語描寫為——在於努力少思索,以至一無所思。最後這無所思乃是最難做到的。最初是集中思想於一點,這已經夠難,因為人的頭腦習慣於由這個思想轉到另一個相關聯的思想。使思想集於一點還是最低階段;再高一點兒,使專心於一點進而到一點皆無的沉思,最後達到恍惚出神的愉快境界。

瑜珈的特點是全部身心的休息,再由於各種方式的控制呼吸以增加氧氣的吸入。這時胃中輕靈無負擔,渾身處於一完全放鬆的姿式,深深的呼吸,身體則保持於非常容易得到氧氣的狀態,而同時並不消耗同等量的精力,而別的運動則不然,所以說養生之道再沒有如此理想的。因此,我們似乎可以瞭解,如果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在家中練這種功夫,人的頭腦可以銳敏到感覺出自身內在的生理功能的活動。因為在最後階段,人的心靈活動可以脫離自己而成為自己的觀察者。在更為微妙的階段,心靈以旁觀者之身,可以觀察兩個思想之間那段空白。最後階段,在心靈裏一無所思,而能覺察比較微妙的次原子物質的形式,消除了一般人與自我的觀念,這個階段各宗教皆有其不同的宗教解釋。一種解釋是個人的靈魂與世界靈魂完全的融合,這正是印度教修煉的目標。但是,不管人對宗教的看法如何,瑜珈術使人獲得的心境,雖然與睡眠和自我暗示狀態相似,還是不同於此等狀態,因為心靈還保持完全的自覺和反射的控制,而且瑜珈術的修煉者分明記得這種狀態下發生的一切活動。

蘇東坡在描寫自己的修煉時,他發現瑜珈術有很多明確的特點。他控制呼吸,似乎是脈搏跳動五次算呼吸的一週期。吸,停,呼的比率是一:二:二。停止呼吸最長的時間是"閉一百二十次而開,蓋已鬧得二十餘息也",照印度的標準,較低的限制,是大約一百四十四秒。像一般瑜珈的修煉者一樣,他計算他的呼吸週期,也和他們一樣,他自稱在控制呼吸時(吞吐比例規則)有一段時間完全自動而規律。在集中注意力時,他也是凝神於鼻尖,這是瑜珈的一個特點。他也描寫了一種為人所知的瑜珈感覺,在此一期間,心靈完全休息,再加上內在知覺的高度銳敏,他覺察到脊椎骨和大腦間的振動,以及渾身毛髮在毛囊中的生長。最後,在他寫的那篇"養生論"裏,他描寫此種狀態的舒服,與從此種運動所獲得心靈寧靜的益處。

關於此種運動的心靈方面,他的修煉仍是瑜珈術。在給弟弟子由的一封短信裏,他描寫正統瑜珈默坐的目的。他認為從感官解脫出來之後,真正體會到真理,或上帝,或世界的靈魂,不是在於看到什麼,而是在於一無所見。他致子由的信如下:

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凡盡心,別無勝解。以我觀之,凡心盡勝解卓然。但此勝解不屬有無,不通言語,故祖師教人到此便住。如眼署盡,眼自有明,醫師只有除勢藥,何曾有求明藥。明若可求,即還是務……夫世之昧者便將頹然無知認作佛地。若此是佛,貓兒狗兒得飽熟睡,腹搖鼻與土木同當,恁麼時可謂無一毫思念。豈謂貓兒狗兒亦已入佛地……今日閉裏捉得些子意何。……元豐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據我所知,蘇東坡賦給了瑜珈幾項中國要素。他不但排除了那些彎曲腰、腿、脖子等類似特技的動作,以及其他粗怪的扭曲動作,而且增加了定時的咽唾液,這完全來自道家合乎生理的心得。他向張方平推薦他的修煉方法,在信裏他這樣描寫:

每夜以子後披衣起,面東或南,盤足叩齒三十六通。握固閉息,內觀五臟,肺白肝青脾黃心赤腎黑。次想心為赤火,光明洞澈,下入丹田中。待腹滿氣極,即徐出氣,惟出入均調,即以舌接唇齒,內外漱煉精液,未得咽。複前法閉息內觀。納心丹田,調息漱津,皆依前法。如此者三。津液滿口,即低頭咽下,以氣進入丹田。須用意精猛,令津與氣谷穀然有聲。徑入丹田,又依前法為之。凡九閉息三咽津而止。然後以左右手熱摩兩腳心,及臍下腰脊問,皆令熱徹。次以兩手摩熨眼面耳項,皆令極熱。仍案捉鼻樑左右五七下。梳頭百餘梳而臥,熟寢至明。

吞咽唾液是根據下面生理的推論,與道家五行宇宙論密切相關,我們未免覺得怪誕,可是對相信此種宇宙論的人則頗有道理。蘇東坡所寫最難懂的一篇散文叫"續養生論",在這篇文章裏,他把中國極其難懂的古語"龍從火裏出""虎向水中生"解釋得十分令人滿意。蘇東坡說,我們隨時都在焚燒自己的精力,主要是兩種方式:第一:包括種種情緒上的紛擾,如惱怒、煩悶、情愛、憂愁等;第二:包括汗、淚、排泄物。在道家的宇宙論裏,火用虎代表,水用龍代表。代表火或控制火者為心,代表水者為腎。根據蘇東坡的看法,火代表正義,所以在心控制身體之時,其趨勢是善。另一方面,人的行動著受腎控制,其趨勢則為邪惡(腎一字在中國包含性器)。所以腎控制人體之時,人就為獸欲所左右,於是"龍從水中生",意即毀損元氣。在另一方面,我們就受心火所引起的情緒不寧所騷擾了。我們怒則鬥,失望憂愁則頓足,喜則舞。每逢情緒如此激動,身上的精力元氣則由心火而焚毀,此之謂"虎從火裏出"。照蘇東坡說,這兩種毀損元氣都是"死之道也"。因此我們應當藉心神的控制,一反水火正常的功能。而吞咽唾液是把心火向腎方面壓下去之意。

此外,道家還努力追求"外丹",又名"方士丹",也就是"仙丹",就是長生不死之藥。像歐洲的煉金術士一樣,中國道士求"方士丹",一為變低級金屬為純金,一為返老還童,恢復青春。也和歐洲的煉金術士一樣,中國道士也主要用汞的化合物來制煉。因為汞的特殊勝質,有如金屬的光澤,重量大,其比重近于黃金(原子重各自為二百、一百九十七),比較易於流動,和金屬物如金與銅,因接觸而混合,還有變成氣體、粉末、液體等有趣的變化——因此,這種金屬自然引起煉金術士的注意,不管東方、西方,都認為是最容易煉成人造金的原料。在蘇東坡時代,中國的煉金術大部分是受阿拉伯的影響,就和歐洲一樣。但是在漢代,卻有記載,說有中國人煉金成功,我們想大概是用金的化合物煉的。在晉朝有道士葛洪,曾說用金與水銀煉製成藥,可延緩衰老或死亡。他說:"凡草木燒之即燼,而丹砂燒之成水銀,積變又轉成丹砂,其去幾草木亦遠矣,故能令人長生。"他又說丹分為九品,按煉製程式而效力不同。最精者人服後三日成仙,最次者則需時三年。煉丹之原料為朱砂、白礬、雄黃(三硫化砷)、磁石,以及曾青。

《春請記聞》的作者何精——他父親曾由蘇東坡推薦為官——曾在書中以一章之多的篇幅記載長生不死之藥,有關長生不死之藥的種種情形,當時很流行。何返所說的幾個人,本書上已經提過,另有幾個人是何蓬的親戚,其中有數則故事是作者經驗之談。此書和一本叫《蘇沈良方》的書(傳為蘇東坡與沈括合編),記載過一切煉朱砂的方法。若讀完那些故事和煉丹方法,就會得到下列的印象。總是有一座煉丹爐,煉丹者用水銀、硫磺、銅、銀、砷、合金、硝酸鹽,或是硝石煉製。也許他們還試試硫化金。硫化汞(辰砂)和硫化金,都可用做紅顏料。各類汞合金還當藥物服用。按當時並不可靠的記載,不少的道士都有化鋼成金的秘方。必然有造出紫紅色的金化合物,鑄成各式器皿,曾經大發其財。也可能有道士在銅器上塗水銀,當做銀子賣與無知鄉民。他們將金汞融合,自然不是難事。他們又將硫和汞混合,稱為"黃金",又稱為"死硫"。

有一個故事流傳,說有一個道士確能造出真金,京都的商人都試不出是偽造。由於何蓬的記述,我相信那個道士用的是金礦砂,他能從其中提煉黃金。其中詭詐之處是道士說他用的是一種銅砂,所以用銅變黃金的說法自然就轟動了。他能向何精的一個親戚表演銅變金。他說那礦砂是銅,他說他以銅砂狀攜帶,而不以純銅,是因為純銅在路途中有被偷竊的危險。那礦砂在火上加熱,但並不融化。等道士在鍋中放入一點白色粉末,結果變成了黃金。

道士的經歷是這樣:道士和兩個朋友在幾年前決定各奔前程,約定十年之後在某處相會。他們在中間這段日子分頭去尋求"道士丹"的秘訣。等再度相遇,便大家共用此一秘訣。尋到此秘訣的人把經過告訴別人,他自己並沒做富商,已然出了家。下麵便是他的經過。

幾個朋友在指定的地方相會時,大家比較尋求的結果。已經出家的那個道士告訴朋友他已得到妙訣,只是所煉成品尚含有雜質,有欠精純。一個朋友說他已得到一種藥粉,可以除去雜質。只要加上此一藥粉,他們就可以煉出純金了。

幾個朋友說:"咱們到京都去。聽說京都灤家金店為國內最大金店,若能經得起他們的試驗,咱們的秘訣就算對了。"他們拿了十兩自己煉出的黃金求售。店家將黃金檢查、過秤、用火燒,然後按真金價格付了款。朋友很快樂,如此成功,彼此相賀。

彼此相向說:"現在咱們可以成仙了。我們若不願棄卻紅塵,可以用此錢吃喝玩樂。咱再煉一百兩分用吧。"

那天晚上,大家痛飲,有幾分醉意。把銅礦砂放在煉丹爐裏就去睡了。夜裏,銅水四濺,引起火燒著房子。三個朋友還沉醉未醒,救火隊已經來臨。"我睡得不太沉,從火焰裏逃出來。我怕被捕,又善於游水,就遊往對河,順水遊下。我料想城門上鎖之後,才爬上岸來。在水裏時,我向上蒼禱告,我仟悔,說我決心出家,再不做此勾當,決不再為自己煉金子。若是修廟籌款,我一定要煉,但也要先求神答應。"這就是為什麼那個道士不能將煉金術洩露出來的緣故,但若為行善,他百兩也樂捐。他那個朋友,一個被火燒死,一個為官方逮捕,不久因傷重而死。

蘇東坡對於各種硫化汞藥劑,特別有興味。因為大家都知道汞有毒,所以他試驗那些藥物時,特別警覺。因為那些藥物的製造秘訣不為人知,其中什麼成分誰也不太清楚。與東坡同時代的一個人,記載過一人因吞服汞化藥物而亡,那是因為他要在皇帝面前試驗一個藥方。也許他是要服氧化亞汞,卻誤服了氯化汞吧。再者道家也試驗別的化學藥品,如硝石、硝磺等藥物,甚至由鐘乳石提煉出石灰質來吃,有時引起潰瘍。蘇東坡本人吃兩種別的食物,據說是仙家的食物,就是伏苓和芝麻。芝麻多油,並含有定量的蛋白質,自然有食物價值。但是我有幾分相信,本被認為此種東西是仙家食物,主要是因為道士住在山上,不易找到別的食物。植物生長的越遠,越與普通的五穀雜糧不同,就會越被認為是仙家食物。

關於煉製外丹,蘇東坡寫了兩篇劄記,一篇叫"陽丹",一篇叫"陰丹"。陰丹是從生第一胎男嬰的母乳中提煉出來的。把乳在文火上加熱,用的鍋是銀汞合金製成的,一邊加熱,一邊用同一金屬制的調羹緩緩擾動,直到奶凝結,最後製成藥丸狀。陽丹是用尿蛋白中的尿素製成。此一蛋白沉澱物經過多次淨化,最後變成白色無味的粉狀物,再加棗泥做成藥丸,空腹用酒送服。

蘇東坡直到他人生的末日,一直想求得"道士丹";不過他對尋求長生不死之藥,還沒有入迷。所有的道家仙子都已死去,至少他們每個人都遺留一個臭皮囊,雖然還有學說主張他們的身體已經改變,無人在時,他們可以升天,或騎鶴而去,或自己變成鶴飛去,叫做"羽化",所遺留的軀殼便與他們的仙體渺不相干了。遺留下的軀殼只看做如蟬或蛇脫下的皮,此種去世他們名之曰"蟬蛻"。但是蘇東坡卻想看到一個長生不死的人。他說:

自省事以來,聞世所謂道人有延年之術者,如趙抱一、徐登、張元夢皆近百歲,然竟死與常人無異,及來黃州,聞浮光有朱元經尤異,公卿尊師之者甚眾。然卒亦死。死時中風搐溺,但實能黃白,有餘藥,金皆入官。不知世果無異人耶?抑有而人不見?此等舉非耶?不知古所記為虛實,無乃與此等不大相遠,而好事者緣飾之耶?

姑且把求取"道士丹"這種徒勞無功的事擺在一旁,我個人則認為道家諄諄教人的養生術和現代醫生對人的忠告,在原理上無何差異。我看還是忘記這種無益的追求,回到單純有節制的生活上來吧,要有足夠的工作,足夠的休息,最主要的還是無憂無慮,避免心情上的緊張激動。換句話說,人只要遵從一般常理就好。蘇東坡表現他那合乎情理的簡單生活原理,只用下列他從古書上摘取下來的四條規則。有一張某向他請求長壽良方,他就寫出下列的四句話:

一、無事以當貴。

二、早寢以當富。

三、安步以當車。

四、晚食以當向。

夫已饑而食,蔬食有過於八珍。而既飽之餘,雖芻豢滿前,惟恐其不持棄也。若此可謂善處窮矣,然而與道則未也。安步自佚,晚食為美;安以當車與肉哉。車與肉猶存於胸中,是以有此言也。

我最喜愛蘇東坡給李尚的一封信,以常情的看法論節制與單純。他說:

僕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陛爾,而文以美名,謂之"儉素"。然吾儕為之則不類俗人,真可謂淡而有味者。不能不難,受福不那,何窮之有,每加節儉,亦是惜福延壽之道。此似鄙吝,且出之左右,住京師尤宜用此策。一笑。

李尚現在已回到京師,連王鞏也遇赦回到北方。皇帝現在深悔對反對派的懲處。也許是命運對人的嘲弄吧,蘇東坡剛剛安定下來,過個隨從如意的隱居式的快樂生活,他又被沖激得要離開他安居之地,再度捲入政治的漩渦。螞蟻爬上了一個磨盤,以為這塊巨大的石頭是穩如泰山的,哪知道又開始轉動了。

第十八章 浪跡天涯

蘇東坡此後一年零八個月的命運足以表示官身不由己。讀書人能用別的方法謀生,最好不要做官,他的遭遇便是充分的理由。蘇東坡當前的道路,真是崎嶇坎坷瞬息萬變,一直到他人生的末日,不是出乎他的本意,卻與皇后大有關係。皇帝有意使他掌史館,卻被左右所阻。皇帝最後親書一道旨意,把蘇東坡的謫居地由黃州調到汝州(今臨汝),汝州離京師較近,生活亦較為舒適。他聽到這個消息,是在神宗元豐七年(一0八四)三月初。

他當然躲避這個任命,按他自己的話,這猶如"小兒遷延避學"。人做官不外乎為名為利,或為權勢,或為報效國家。我們知道蘇東坡非以做官為發財致富之道,至於權勢,他根本不願控制別人。有些人身上有一種天性,他本已有錢有名,但想鑽入政治圈兒去,只為了去支配別人。初嘗權利的滋味,還頗覺味美,但除少數例外不提,二度競選美國總統的人,不是不知"何以利吾身",大概就是身不由己。他去再度競選,因為他所屬的政黨要他去競選。若說報效國家,於理欠通,因為反對派裏不是也有人如此呼喊嗎?至於為名,蘇東坡知道,即便是身為宰相,也不能在他不朽的文名上有絲毫增減。他又何求於政治?他又能有何成就?

在三月初三,他還胸懷坦蕩,與朋友暢遊甚樂,在定惠院後面商家花園逍遙終日,酒宴之後,他還在一個小樓上酣睡一覺。醒後,漫步踱出東門,在東門看見商店一個大木盆,買下來,預備存水澆瓜。然後沿著一條小溪,進入何氏花園。何家正在房旁添蓋廂房,請他稍留,在竹林中喝幾盅。一個朋友端出一盤糕,東坡巧予命名為"何甚酥"。大家都喝酒,只有參寥和尚只喝棗湯。蘇東坡忽然急想回家。他看見何氏園有橘子樹,他要了幾棵樹苗,要回去種在雪堂的西畔。

兩三天之後,消息到來,要把他改調他處。雖然名義上他還是在貶謫中,可是能自由住在一個美麗而富有的城市了。有數天的工夫他猶疑不決,是否應當奏請繼續住在黃州。後來又一想,這道新任命是皇帝的一分好意,他終於決定遵奉聖命,放棄東坡的農舍。他數年的辛勤,棄於一旦,也許他還要在別的地方,重新創建一個農舍,一切要從頭做起呢。

可是,甚至在他這樣困難情況之下,調職之後,他的政敵還不肯把他放鬆。當時一個作家記了下面一個故事:蘇東坡給皇帝上了謝表,皇帝向四周一看,告訴群臣道:"蘇軾真是天才。"

他的政敵甚至想在他一篇例行公事的謝表裏找他的毛病。政敵說:"臣以為他在謝表裏還是口出怨言。"

皇帝感到意外,問道:"怎見得?"

"在這謝表上,他說他和他弟弟考過殿試,卻用驚魂甫定,夢遊縹紛之中。他不是說他們以坦白批評朝政的策論考中,但是現在卻以批評朝政而受懲處嗎?他是不甘心認錯,還是委過與人呢?"

皇帝泰然道:"我很瞭解他,他心裏是好意。"

小人因此才閉口無言。

蘇東坡準備搬家,也費了幾十天工夫。他決定先到高安看弟弟子由,留下孝順的長子邁帶領家眷,在他從子由處回來時,大家在九江碰頭。

現在官方紛紛為他設宴餞行,很多朋友請他題字留念,這個,他當然提筆沾墨一揮而就。很快就應酬完畢。就在這時,歌妓李琪也收到他贈的一首詩,使她得以名垂後世。在鄰人和朋友為他送行的宴席上,他寫了下列的一首詞:

歸去來兮,吾歸何處……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待閑看秋風,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細柳,應念我莫剪柔柯。仍傳語江南父老,時與曬魚蓑。

一大群人送他啟程。那群人裏有士紳,有窮人,有各色人等。我們知道名字的那些鄰居朋友,一直把他送到船上的,計有十九人。路兩旁也有他的朋友、陌生人、農人,也有感激他的窮父母,懷裏抱著孩子,那孩子的命就是這位行將離去的文人搭救的,十九個送他的人一直送到慈湖,在蘇東坡最後離去之前,大家又一齊消磨了幾天。

但是另外有三個朋友,一直陪他到九江。一個是老朋友陳糙。另外一個是和尚參寥,他和蘇東坡是在徐州認識的,後來在黃州突然出現,和他住了大概一年。在中國古代,沒有人像出家人遊蹤之廣的,不但因他們完全空閒行動自由,也因為他們走到何處都有他們的旅館住,那就是有他們的寺院。參寥決定到九江廬山去住。

第三個朋友是道士喬今,他現在大約有一百三十歲,據傳說,後來他又從墳裏復活。到了九江,蘇東坡離開了他本要走的路途,又走了陸路一百多裏,為了把這位老道士交給他在興國的一個朋友照顧。喬個喜愛鳥獸,永遠帶著他養的鳥獸一同旅行。據子由說,最後此一老人是被騾子踢傷而死的。又過了幾年之後,一個和尚告訴子由,說最近在某處遇見另一個和尚,那個和尚說他自己是喬今,並且說在黃州結識了蘇東坡。子由打聽那個和尚的樣子,說此話的和尚所描寫的和那個老道士完全一樣。在聽這個故事的那些人之間,有一個是興國太守的兒子,他回家把此事告訴了他父親。為了要證實喬今的死而復生,那位太守下令重開喬今的墳,只發現了一根手杖和兩塊腔骨。屍體不見了。

蘇東坡和參寥一同遊廬山數日。在數百和尚之中曾引起極大的轟動,因為消息已在他們中間傳開,大家都說"蘇東坡來了!"雖然蘇東坡只寫了三首遊廬山詩,其中一首成了描寫廬山最好的詩。

東坡去看弟弟子由時,三個侄子迎接他,他們是走出八裏地前去迎接的。兄弟們已經四年沒見,子由肥胖了些。他看來並不太健康,因為他夜裏費好多時間練瑜珈術。監酒官的辦公室就在一所小破房子裏,既露風露雨又搖搖欲墜,俯首便是江邊。據子由說:"舊以三吏共事,餘至,其二人者適皆罷去,事委於一。晝則坐市區震鹽沽酒,稅豚魚,與市人爭尋尺以自效。夜歸筋力疲廢,輒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旦則複出營職。"

蘇東坡在那兒住了六七天,然後順流而下到九江,好與家屬相會。和家屬一同順長江下行,七月到南京。在南京,朝雲生的兒子才十個月大,患病而死。這對父母是個極大的打擊,尤其是對年輕的母親。蘇東坡在一首記孩子死的詩裏,他說孩子的母親終日在床上躺著,精神恍惚,東坡雖然能擦幹自己的眼淚,聽見朝雲哭,實在難過。東坡有"我淚猶可拭,母哭不可聞"詩句。朝雲沒有再生第二個孩子。

在南京時,蘇東坡去看王安石,王安石已經是疲憊頹唐的老人。蘇東坡和他討論詩與佛學多日,因為二人都是大詩人並深信佛學,自然有好多話說。有一個故事流傳,說蘇東坡一次按固定的韻腳和題目和王安石作詩,勝過了王安石,王安石便中途作罷。二人談話時,蘇東坡直言責備王安石不該引發戰事,不應該迫害讀書人。

蘇東坡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王安石立刻臉上變色道:"你要提起往事?"

蘇東坡說:"我要說的是國事。"

王安石才鎮靜了一點兒說:"說吧。"

蘇東坡說:"漢唐亡於黨禍與戰事,我朝過去極力避免此等危機。但是現在卻在西北兵連禍結,很多書生都被送往東南。你為何不阻止?"

王安石伸出二指向東坡說:"這兩件事是由惠卿發動,我今已退休,無權干涉。"

蘇東坡說:"不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過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禮,你也應當以非常之禮事君才是。"

王安石有點煩躁起來,回答說:"當然,當然。今天的話,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他意思是二人所言,切勿傳出此屋,因為他曾一度為呂惠卿所賣,所以如此小心。

二人漫談下去,王安石有點兒前言不搭後語。他說:"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弗焉。人非如此不可。"

東坡說:"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便不惜殺人。"

王安石笑而不語。

根據好多當代人的記錄,在這一段期間,可以常看見王安石在鄉間獨自騎驢閑行,"喃喃自語,有如狂人"。他有時想到當年已經背棄他的老友,便突然拿起筆來,面色凝重,立刻開始寫一封信。但是片刻之後,他又把筆放下,好像也頗以自己為恥,這些信沒寫完,就永遠擺在那裏了。他仍然繼續寫日記,他死後幾年,奉命把所有的日記交還朝廷,因為其中有當權派的內幕。在他失意的晚年,變得心內淒苦抑鬱,對人非常懷恨,對皇上也常是惡語相加。幸而當時當權者還是他一派。但是他的日記竟寫了七十多本,很多人見過。前幾年,他聽說司馬光又已當權,他令侄子把日記燒毀,但是他的日記之仍然留在人間,是因為他侄子把日記藏了起來,燒了些別的東西蒙混過去。

王安石現在開始看見幻相。一次,他看見他那獨生子,那時早已死去,卻正在陰間受罪。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活著時是個壞蛋,無所不為,現在在陰間戴著鐵鏈手銬。後來,他家一個侍衛說在夢裏也看見同樣的情景,王安石著實害起怕來。為救兒子免于陰曹的折磨,他把上元縣的財產賣出去,把錢捐給寺院。王安石曾向朝廷奏明捐款與寺院一事,朝廷因此賜與那個寺院一個名字,同時王安石上朝廷關於此事的表章而今還在。他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騎驢獨行,他看見一個農婦向他走近,跪在他面前,向他呈遞一份訴狀,然後消失不見。他記得把訴狀放在衣袋裏,到家一看,那份訴狀也不見了。他第二天因驚嚇去世。

等蘇東坡到了土地肥沃的江蘇地帶,他不覺迷戀上當地的氣氛和自然之美。在往返于南京和靖江之間時,他心中忙著盤算在太湖地區買一個農莊。他的情形是這樣:皇帝既然願把他從黃州調到另一個地方,日後也會聽從勸說而准許他在別處安居。不論他往何處去,總是存心找個老年退隱之地。他的不少好友出的主意都不相同。他的方外友人佛印勸他安居在揚州,因為佛印的農莊在揚州。范鎮願他到許下,二人為鄰。東坡自己看中了丹徒縣蒜山的一片松林。不過這些計畫都落了空。長江以北靠近南京有個儀真縣,儀真的太守約他前往居住,他雖然沒有決心在儀真安居,至少想找個地方暫時安頓眷屬。所以家眷暫時住在儀真學校中時,東坡總算沒有牽掛,得以各處走走逛逛,尋找一個鄉鎮的家園。

最後,幾個最親密的朋友之中,有一個勝元發,勸他安居在常州的太湖左岸宜興,勝元發那時正任太湖南岸的湖州太守。蘇東坡和膝元發二人暗中訂了一項計畫,在宜興買了一塊田地,然後奏請皇上允許他在宜興安居,因為那塊田地是他唯一的生活之所出。勝元發的一個親戚能找到一塊地,在宜興城二十裏外,深在山中。那塊地很不小,一年可產米八百擔,會使蘇家生活得滿舒服。蘇東坡當時只剩下幾百緡錢,此外只有父親以前在京都買的一棟房子,但是早已托範鎮以八百緡錢賣出去。

九月,他獨自下鄉去看那塊田莊。他曾記此事說:"吾來陽羨(宜興),船入荊溪,意思豁然,如愜平生之欲。誓將歸者,殆是前緣。吾性好種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陽羨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當買一小園種柑橘三百。元豐七年十月二日於舟中。"

後來他又另買了一塊地,是從官家買的,後來曾為此地涉訟將近百年之後,曾有一作者記載蘇東坡的重孫子仍住在宜興那塊農莊上。

蘇東坡現在總算辦了一件事,到底是極其愚蠢,還是寬宏厚道,看法也就因人而異了。他給勝元發寫信,說他要在荊溪上找一棟房子,他真找到了。他和友人邵民瞻去找,結果找到一棟很好的老宅子,也付了五百緡錢。這就用光了他所有的錢,但是蘇東坡很高興,心裏盤算回去把家眷接來住進去。一天晚上,他在月光之下和邵民瞻在村中漫步,經過一家時,聽見裏面有女人哭泣聲。他倆人叩門走進去。一老婦正在屋角裏哭。一問緣故,老婦人說:

"我有一棟房子,一百多年來一直是我們的財產。我有個敗家兒子,把那房子賣給了別人。今天我不得不從那棟老房子裏搬出來,我在那老房子裏已經住了一輩子——這就是我為什麼哭的緣故。"

蘇東坡很受感動,又問她:"那棟房子在哪兒?"

蘇東坡大驚,原來那正是他用五百緡錢買的那棟房子。他把契約從衣袋裏拿出來,在老婦人面前一把火燒了。第二天他把那個兒子找來,告訴他再把老母請回舊宅去,並沒有再討回付的房錢。那個兒子到底是已經用那筆錢還了債,還是另有別的原因無力付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蘇東坡於是回到城中,既沒了房子,又損失了五百緡錢。但是當時東坡一時為真情所感,無法抑制,竟對自己家的後果不管不顧!事情做得美則美矣——還有什麼別的好說!

回到常州之後,在十月裏,他給皇帝上書,請聖命諭允居住於常州。在皇帝應允之前,他還是要去接新的任命,遠在國都的西部,大約有五百里的旅程。他攜帶著全家往都城方向前行,慢慢行進,盼望如幸蒙聖命恩准,就不致花費往返兩次旅費了。但是迄未獲得思准的消息,他勉強前行,到達京都。我們若相信他的詩上所說,他的眷屬真是忍饑挨餓了。到了泅州的淮河邊,他給朋友至少寫了三首詩都提到饑餓。在一首詩裏,他自比為夜裏啃齧東西的饑鼠。在太守送食物到船上時,孩子們歡聲雷動。看情形他們不能再前進了,他決定再給皇帝上表章,這時住在南都老友張方平家,靜候聖旨到來。

他上皇帝第二書,是二月間在泅州寫的,其中一部分如下:

但以祿凜久空,衣食不繼。累重道遠,不免舟行,自離黃州,風濤驚恐,舉家病重,一子喪亡。今雖已至泅州,而發用馨竭,去波尚遠,難於陸行,無屋可居,無田可食。二十餘口,不知所歸,饑寒之憂,近在朝夕。與其強顏忍恥,于求於眾人,不若歸命投誠,控告于君父。臣有薄田在常州宜興縣,粗給擅粥。欲望聖慈許於常州居住……

他在旅途上,發生了兩件有趣事,也可說令人難過的事。在泅州他渡河去游了南山之後,寫詩一首。河上有一座長橋,因泅州為軍事要隘,天黑以後此橋上不許行人通過,違犯者重罰。實際上,泅州太守是不理會這條規矩的,他在天黑後和蘇東坡同過此橋。為了慶祝此次游山之樂,蘇東坡很天真的寫出了下列兩行詩句:

長橋上燈火闌,

使君還。

太守為人老實正直,是山東省一位學究,姓劉。第二天他一見蘇東坡的詩,心都快跳出來。他到船上去看東坡,說:"我看了你的詩,這很嚴重,太嚴重了!你的詩全國皆知,一定會傳到京都。普通人夜裏過橋是罰兩年勞役,太守犯法,情形更糟。求你把這詩自己收起來,不要給別人看。"

蘇東坡追悔不迭,微笑道:"天哪!我一開口就是兩年的勞役呀!"

他住在張方平家時,出了另一件動人的事情。在主人請他吃飯喝酒時,他認出了張方平兒子的妾,那個女人以前曾做過黃州太守的妾,深得太守鍾愛,名叫勝之。太守當年為蘇東坡好友,不幸亡故,此妾亦即改嫁。蘇東坡一見此女在張家筵席上出現,狀極輕鬆愉快。他頗為感慨,想起老朋友來,兩眼淚痕,喉頭哽咽。這卻逗得勝之發笑,她只得轉過頭去和別人說話岔開。蘇東坡離席時。心中很難過。他告訴朋友說人千萬別納妾,就舉勝之為例。

皇帝染病,從三月一日起,太后攝政。三月五日,皇帝駕崩;次日頒下聖旨,允許蘇東坡在太湖邊居住。這對蘇東坡十分重要,因為他己如願已償,他的計畫實現了。一家開始遷回宜興,在四月初三離開南都,到達湖邊新居,是神宗元豐八年五月二十二日。

蘇東坡而今終於相信他會終身在此安居下來。他的詩裏有兩句:"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他要在富有田園之美的江南度其晚年了。他可以乘一葉之扁舟悠然來往,"神游八極萬緣虛",真正悠哉遊哉了。

但是命運偏偏做梗。正當他把退隱之地已物色到,朝廷對他再度任命的消息又來了。在他到宜興後還不到十天,就得到消息,朝廷派他到離山東芝累不遠的登州去做太守。原先以為是京城傳來的謠言,他拒不肯信,他說京都一向謠言多,並且最近四月十七日的官報上也不曾提過。

蘇東坡心亂如麻,心裏很恨這種變化。幾天之後,正式任命到達。家裏人大喜,孩子們喊叫覺得喜出望外。蘇東坡在一首詩裏,自比為可憐的良馬,盛年已逝,再不貪天山的牧野。在另一首詩裏說:"南遷欲舉力田科,三徑初成樂事多。豈意殘年踏朝市,有如疲馬畏陵坡。"在給佛印的信裏他說:"如入蓬蒿翠蕾之徑。"給米芾的信裏說:"某別登卦都,已達青社。衰病之餘,乃始入閨,憂畏而已。"

可是,他仍然接受了新任命。太后現在把情勢推動起來。司馬光又被任命為門下侍郎,實際上等於副首相之位。任命司馬光的情形很有趣,皇太后是派武裝兵士把他從家中請出,一直"護送"到官衙裏去的。所以用這種方法,是惟恐他接到任命之後會延遲赴任,甚至會辭謝不就,也是不得已而別開生面了。

蘇東坡在六月,到山東沿海去就新職。由青島附近,開始乘船,繞山東半島而行。十月十五到達登州後五天,他又應召晉京。全家開始行動起來,將近元豐八年十二月半,到達京都。

第十九章 太后恩寵

蘇東坡總是得到歷朝皇后的蔭庇。在他受審時,是仁宗的皇后救了他的命。現在又是英宗皇后拔擢他得勢。甚至在他一生中較晚的歲月裏,若不是神宗的皇后代攝政事,他就客死蠻荒了。

新皇帝現今才九歲,攝政的是他的祖母。宋朝特別幸運,能接連有賢德的皇后出現。在偉大的漢唐兩代,幾個皇帝的後妃不是奪取帝位,藉有權勢的太監或內戚擅權統治,就是在別的情形之下弄得朝代覆亡。在蘇東坡時代,四個皇后當政,都極賢德,並且有的十分出色。也許她們是女人,所以能明辨是非,在朝中能判別善惡。因為她們生長在宮廷之中,並不能常聽到儒臣們論辯國家的政策,聽得繁亂到得失難分莫知所從的地步,但是所聞所見,正足以判別清議所趨的主要方向。現代普選的民主制度就是根據一般常人的判斷,這些人連《紐約時報》的社論還看不懂。皇太后的判斷也就是一般常人的判斷。神宗皇帝最後那些年,已經開始簡化政令,但仍不到他母親老太后今日這般清靜無為的地步。皇帝一去世,太后即召司馬光當政,立刻將政令改弦更張。王安石的一切政令全予中止,或徑於廢除。元佑年間這一段開始了。

蘇東坡現在急劇得勢,在他到達京都八個月之內,朝廷將他擢升三次。依據古制,官位分為九級。在此短短一段期間,他由第七級上升,經過第六級,跳到第四級,最後止于第三級翰林,為皇帝草擬詔書,那時他正是四十九歲。

在蘇東坡升任翰林之前,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八六),他官居四品中書舍人,實為一重要職位,因他參與朝廷各部官員的挑選與任用。擔任此一職務時,他草擬了幾次聖旨,頗為有趣,內容與他頗有關係。一道聖旨是被奪李定的官職,命他將過去隱瞞未報的母喪三年重新依禮居喪。第二道聖旨是貶謫呂惠卿。內容的決定者不是蘇東坡,但聖旨的措詞結構則是他的手筆。在貶滴呂惠卿這個奸佞小人時,蘇東坡說:"始于知己,共為欺君,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與"黨與交攻,幾半天下。"不過最有趣的事,是四月王安石死後蘇東坡必須草擬一道聖旨連贈榮銜。這道聖旨的措詞必須十分巧妙,寓貶於褒。依照法制,當以皇帝名義發佈,讚美其生活與品格,並頒贈"太傅"榮銜。蘇東坡只是讚美王安石富有巧思,同時使人知道正是指他的妄自尊大欺人欺己。蘇東坡說他"網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批百家之陳述,作新欺人。"這篇聖旨很巧妙的發展下去,後來蘇東坡說:"胡不百年,為之一涕。"讀者不知道自己所讀的到底是誇大的頌贊,還是反面的誹謗?

"翰林學士知制誥"一個職位永遠是名氣最高的學者擔任。往往是擔任首相的前一步。蘇東坡這時已經接近頂點。在宋朝,"翰林學士知制浩"是三品,宰相是二品,在宋朝一品幾乎沒有頒贈過。再者,為皇帝草擬聖旨,就使蘇東坡得以親密接近兒童皇帝和太后。這項任命是由宮廷親自派人送到蘇東坡家中的,同時頒贈官衣一件、金帶一條、白馬一匹,附有一套鍍金的綬繩鞍路上的零配搭。宰相辦公的中書省與皇宮西面相連,翰林院則在靠近皇宮北門,算是皇宮中的一部分。翰林的工作通常都是在晚上。翰林在院中辦事時,也是稱之為"鎖禁深夜"。習慣上是,翰林單日夜裏在宮院值班,草擬聖旨,在雙日發佈。在黃昏時,翰林順宮中東牆進去,直到內東門,那兒為他留有一間屋子,接連皇帝的住處。有時長夜漫漫,他無所事事,只有凝望紅燭,靜聽宮漏,以遣永夜。有時夜間寒冷,皇太后會差人送來熱酒。關於要發佈的詔令,都是由皇太后口述,他再用極為典雅莊嚴文體寫出來,以備第二天頒佈之用。

在蘇東坡任翰林學士知制法期間,他擬了約有八百道聖旨,現在都收在他的全集中。無不鏗鏘有聲,妥帖工巧,簡練明確。聖旨的文字往往引經據史,富有例證譬喻,這類文字,蘇東坡寫來輕而易舉。蘇東坡去世後,另一個人,姓洪,接他的職位。他對自己的文才頗自期許,他問當年侍候蘇東坡的老僕,他比蘇東坡如何?老僕回答說:"蘇東坡寫得並不見得比大人美,不過他永遠不用查書。"

一天晚上,蘇東坡正在此一小書齋中坐著,他對政客的嫉妒已是十分厭惡,已經請辭此一職務。皇太后宣他進宮草擬詔命。年輕的皇帝正坐在祖母身旁。蘇東坡在一旁畢恭畢敬的立著聽記吩咐。在告訴蘇東坡草擬聖旨任命呂大防為宰相之後,皇太后突然問他:"有一件事我想問你。幾年前你官居何職?"

"常州團練副使。"

"現在身居何職?"

"臣承乏翰林學士。"

"你為何升遷如此之快?"

"仰賴太后的恩典。"

"這與老身無關。"

蘇東坡只好瞎猜:"一定是皇上的恩典。"

"與皇上也無關。"

蘇東坡又猜道:"也許是有老臣推薦。"

太后說:"與他們也沒關係。"

蘇東坡立著呆了片刻。然後說:"臣雖不肖,但從不運用關係求取官職。"

太后最後說:"這是我老早就想對你說的。這是神宗皇帝的遺詔。先王在世之時,每當用膳時舉著不下,臣僕們便知道是看你寫的文字。他常說起你的天才,常想用你,但不幸未及如願便速爾崩逝。"

提到先王,三個人不覺一齊落淚。太后於是賜東坡座,賜茶葉一包,又對他說:"你要盡忠輔保幼主,以報先王之恩遇。"蘇東坡要鞠躬退出時,太后從桌于上拿起一個刻有蓮花的金燭臺當禮品賞與東坡。

在蘇東坡升任翰林學士不久,司馬光在哲宗元佑元年(一0八六)九月逝世。那天正好是神宗靈位送入太廟的齋戒之日,靈樞停在靈堂,司馬光的朋友本當前去拜祭,並且弔喪者應當哭幾聲。但是偏巧全體官員都要遵禮去齋戒,反倒沒有時間去向去世的宰相弔祭。九月初六,依照古禮在盛大肅穆樂聲悠揚的典禮中,將神宗的靈位安置在太廟裏。朝廷舉行大赦,罷朝三日。文武百官都參與大典。但是一件有趣而重大的事發生了。

事有湊巧,司馬光的喪禮由理學大師程灝的弟弟程頤主辦。這位理學家,話往最輕裏說,也不是個和藹可親的人,那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更使蘇東坡煩惱。這位理學家完全遵古禮來辦這件喪事。當時死者的親人要站在靈樞之側向靈前弔祭的客人還禮,這種風俗已流行數百年。但是程頤認為不合古禮,於是禁止司馬光的兒子站在靈樞一旁還禮接待客人。他的理由是,孝子如果真孝,應當是悲痛得不能見客人才是。那天朝廷百官在太廟中的大典完畢之後,蘇東坡正要帶領翰林院及中書省同仁前往故相國司馬光府去弔祭,程頤也有事要去,他就向大家說這違背孔子在論語中的話:"子於是日哭,則不歌。"因為那天早晨大家曾在太廟唱過歌,至少聽過奏樂,怎麼同一天還能去弔喪哭泣呢?大家到了司馬府門前,小程想攔阻大家,於是大家爭得面紅耳赤。

程頤說:"你們沒念過論語嗎?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蘇東坡立刻回答道:"論語上並沒說子於是日歌,則不哭。"

蘇東坡十分氣惱,不顧程頤的反對,率領大家進了門。每個人都站在靈櫃前面行禮,在離去之前都依照習俗以袖拭目。蘇東坡一看司馬光的兒子沒出來接待客人,問過別人,才知道程頤禁止,說是于古無征。於是蘇東坡在全體官員之前說道:"伊川可謂糟糠鄙俚叔孫通。"大家哄堂大笑,程頤滿面通紅。這句評語極為洽當,可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不論程頤或蘇東坡自己,對這句挖苦話,都是畢生難忘,誰也不願一生背著這個標籤。在蘇東坡和二程這一派之間,這粒仇恨的種籽算播下了。

不久,他們看見皇帝和太后的龍車鳳輦來了,都是朱紅的輪子。他們是來弔唁故相國的,並在靈前哭泣,以盡君臣之禮。司馬光之喪是國家賦與大臣當得的最高榮耀。他在棺木中的遺體上都蓋以水銀龍腦,是皇家的賞賜。皇家又踢白銀三千兩,綢緞四千匹,又派宮廷官員二人護衛靈樞還鄉,家中十人賜予官職。

次年,蘇東坡除去翰林學士之外,皇帝又于七月界以侍讀之職。皇帝如今只是一個孩子,不過即便皇帝是中年人,為了對皇帝有益處,仍然是在每單日子要給皇帝講課。計分兩學期,春季期自二月到五月節;冬季期從中秋節到冬至。大臣中以學識淵博出名者,輪流為皇上講解經史,及為政之道,以過去歷史上的得失為殷鑒。早朝之後,膺選的官員便由文德殿出發,順著西面走廊到這英殿。在蘇東坡時代,講學的人站立,其他旁聽的官員則可坐著聽。王安石充任講席時,他想讓講師坐下而旁聽的官員站立,但因有一個官員反對,此議做罷。在這期間,浮誇傲慢的理學家程頤,因精研經典也參與講學,但是他所列之等級為低級之侍講。但是他也請求坐著講學,如此合乎儒家尊師的道理。他向年輕皇帝哲宗諄諄告誡,要提防惡魁的力量與女人的誘惑力。當時皇帝尚未成年,還感覺不到女人的吸引力,但是他偏偏決定將來成年後要歡樂一番。這位年輕皇帝後來廢了他的皇后,二十四歲時駕崩。

就蘇東坡的家庭而論,住在京都確是大有益處。蘇東坡賣了那棟老房子之後,而今的住宅是在百家巷。即使以前沒把那棟老房子賣掉,若住著那兒,也離官衙太遠。新住宅離東華門很近,黎明之時,文武百官從此門進宮早朝。所以此一地區就是官員喜愛的住宅區,也就是現在我們所說的城中區,最貴的商店和飯館子都開在那裏。

蘇家全家現在開始享受京都的生活,和黃州的農家生活大不同了。他們差不多十五年沒住在京都,只有蘇東坡在京都監獄的那三個月來過,另外是他不能進城住在城外郊區的那一次。孝順的兒子邁,他已經到江西去做一小官,現在不知回來團聚沒有。但是兩個小兒子,造和過,一個十六,一個十四,是在家中。蘇夫人和朝雲現在都能安享快樂的生活,不過看著京都生活的奢華,有點兒害怕。住家的四周都是珠寶店、綢緞店、藥鋪,兩三層堂皇閡壯的高樓。

中國所能產的百物的精華,都陳列在東華門一帶,價錢會令一個鄉下女人嚇一跳。不管東西賣得多貴,像背乎節令的鮮花、水果,總是有人願意買。有一件事很方便,就是從傭工介紹所雇用僕人。附近處處是酒館、飯館。晚上,一進入酒館,歌妓在走廊下站一排,等候顧客招喚會侑酒。男孩子隨同父親進去時,眼睛得向前直看,不然就得一直望著地。吃飯時,小販和求施捨的人按房間去串,賣糖果、乾果、鹵肉、醃菜等物。在飯館,據說有四五十種菜,由跑堂的帶著在各屋裏串,由顧客選合口味的買。那功能表子上的菜若是有的短缺,飯館就會喪失顧客。

蘇東坡喜歡在家裏宴客,飯館都爭著做外會生意。這些做外會生意的館子,都用銀制的餐具。即便窮館子也派得出一個廚子和全套的銀酒壺、酒杯、碟子、湯匙,以及銀頭兒的象牙筷子。當時的風俗是,一家叫了幾次外會之後,那些飯館子照例把那些值四五百兩的銀餐具放在顧客家過夜,第二天再去收,並不以為有什麼重要。等後來對梁陷入金人之手,當時有一個作家以無限嚮往的筆調兒記載當時的京都,他說當地的老百姓都頗以此京都為榮,並且他們對外地人十分大方慷慨。有時看見外省人被奸詐人欺負,他們會打抱不平前去幫助,甚至不惜與地方警官衝突。若有新住戶遷入,鄰居會帶著酒茶等物去拜訪,告訴他本地商店的情形,以免上當。也有人終日無所事事,只帶著茶壺到每家去串門子閒談。

在這種氣氛的生活裏,蘇東坡還是照常練他的瑜珈和養生之道。每隔一夜,他就要睡在宮中。但是不論在宮中或在家中,他總是黎明即起,梳頭發一百次,穿上官衣官靴,然後再躺下小睡。他說,那種小睡之美,無物可比。等該出門上朝時,他已衣冠齊整,於是出門騎上鍍金鞍路的白馬,往東華門而去。

早朝最遲十點鐘完畢,這時,除非有特別公務,他照例可以自由了。他若沒有交往應酬,就帶著妻子孩子去逛商店買東西。相國寺只在附近,院內擠滿了賣扇子、刀剪、珍品、古物、字畫、拓片,等等東西的商販。有時,全家在東城的商場去逛,可以理髮、買盆花、買鳥買籠子,一天的工夫在不知不覺中混過去。有時穿過朱雀門到外城去,那兒還有一大片住宅區,孔廟和國子監都在南外城,再往遠處就是各式各樣的道士觀。他們倦游歸來,有時在"台樓"吃飯,那是對梁最好的酒館。或是走南門街,去逛著名的唐家珠寶店,挑選幾件溫州的漆器,或是在報慈寺街的藥鋪買點兒上好的草藥。

事實上,在奢侈豪華的生活和簡單樸質的生活之間,論幸福,並沒有多大不同。高職顯位的榮耀,只有在沒有那種能力資格的人眼裏,才值得羡慕。一般的道理是,在人不需要一個職位時,人家才找他去擔任,人要求取某職位時,那個職位往往不需要他。一旦官癮過足之後,做高官的快樂不見得比做個成功的鐵匠的快樂大。蘇東坡在論"樂與苦"的一篇短文裏,即表示此種看法:

"樂事可慕,苦事可畏,皆是未至時心爾。及苦樂既至,以身履之,求畏慕者初不可得,況既過之後複有何物?比之尋聲捕影系風速夢爾。此四者猶有仿佛也。如此推究,不免是病,且以此病對治彼病,彼此相磨安得樂處。當以至理語君,今則不可。

元裕三年八月五日書"

還有人把京都的生活持一種很世俗的看法。他的朋友蒲宗孟就極盡奢侈享樂的能事。蒲家的兒媳終日不做別的,只教丫環做各式圖樣的"酥花",加糖凝結,以備做飯後小吃之用。他一個兒媳婦,不許以同樣的"酥花"教客人第二次再吃到,而丫環們晝夜忙著做那些"酥花"。蒲宗孟有些特別的習慣,其中包括"大洗面"、"小洗面"、"大洗足"、"小洗足"、"大洗浴"、"小洗浴"。他每天洗臉兩次,洗腳兩次,每隔一天正式洗澡一次。在"小洗面"時,他只洗臉,臉盆中換水一次,由兩個僕人侍奉;"大洗面"時,要換水三次,由五個僕人侍奉,要洗到脖子和肩膊。在"小洗足"時,換水一次,由兩個僕人侍奉,只洗到足踝為止;在"大洗足"時,換水三次,由四個僕人侍奉,要洗到膝蓋。在"小洗浴"時,他用二十四桶水,由五六個僕人侍奉;在"大洗浴"時,也用二十四桶水,但由八九個僕人侍奉。在"大洗浴"時,他用藥膏洗,衣裳要放在金屬網子上,下有稀奇的香料點燃慢熏。他寫信給蘇東坡說,此種洗澡法對他益處甚大。蘇東坡回答說:"聞所得甚高,固以為慰,然複有二,尚欲奉勸,一曰儉,二曰慈。"

做高官在社交和物質上,還有兩種絕無可疑的好處。在那種年月,讀書人只有兩條路可選擇,一是做官,一是隱姓埋名,也就是甘於貧賤。人做學間可以得千秋萬歲名;但對很多人而言,不朽的盛名,即便可以得到,也無以搪饑寒。在蘇東坡時,有個笑話挖苦科考得意做了官,卻自稱是為國犧牲的人:

從前有一個讀書人,窮得沒錢買饅頭。因為饑得慌,想出一個辦法吃饅頭。他走到一個饅頭店外頭,突然大驚而逃,但是沒人理會。他到另一家饅頭店,門口有一大群人。他看見饅頭,大喊一聲,做大驚狀,拔腿就跑,跑不遠,跌倒地上。一大群人圍過來,問他怕什麼。讀書人說:"怕那些饅頭!"人都大笑,從來沒聽說此等事。饅頭店老闆不相信,想試試他。他把讀書人引進放有好多饅頭的一間屋子。暗中從門上的鎖眼裏往內看。讀書人一看妙計成功,大喜,兩手抱著饅頭狼吞虎嚥。老闆頗受感動,推開門很客氣的問他:"你還怕什麼?"讀書人說:"我還怕一杯好熱茶。"

一天,韓維——他屬於一個曾出過幾個宰相的富貴之家——有兩個女婿去拜謁蘇東坡。東坡問他們的岳父近況如何。

一個青年人回答說:"他老人家近況很好。他告訴我們說,他已到老年,他要以聲色美酒自娛,否則不知道何以度日。"

蘇東坡說:"我想他做錯了,正因為他只剩有晚年。我告訴你們一個故事,回去告訴令岳丈聽。"

年輕人說:"是,當然。"

蘇東坡說出下列的故事:

頃有一老人未嘗參禪,而雅合禪理,死生之際,極為了然。一日置酒大會親友,酒闌,語眾日"老人今且去"。因攝衣正坐,將奄奄焉。諸子乃惶遺呼號日"大人今日乃與世訣乎,願留一言為教"。老人日"本欲無言,今為汝懇,只且第一五更起。"諸子未諭日"何也?"老人日"惟五更可以勾當自家事,日出之後,欲勾當則不可矣。"諸子曰"家中幸豐,何用早起。舉家諸事,皆是自家事,豈有分別?"老人日"不然,所謂自家事者,是死時將得去者。吾平日治生,今日就化,可將何者去?"諸子頗悟。

蘇東坡接著說:"令岳丈以為餘年無多,所以想儘量享樂。你們倆給我帶個話兒去好不好?說我要他只注意他自己的事,不要把日漸消弱的精力費在醇酒婦人上。他最好思想,到了人生旅程的末端他能帶什麼走。"

在他敬重的朋友范鎮死後,蘇東坡說:"范景仁平生不好佛,晚年清慎,減節嗜欲,一物不芥蒂於心,真是學佛作家,然至死常不取佛法。某謂景仁雖不學佛而達佛理,雖毀佛罵祖,亦不害也。"

蘇東坡現在名氣之盛,達於極點。他受所有的文人、朋友崇敬,在朝廷上又官居高位。他為堅持己見,飽受其苦,因此也更為人所佩服,在這方面,朋友輩都望塵莫及。司馬光死後,當代學者之中,無人能望其項背,雖然他並不十分適於宰相之位,但大家公認,以人品論,在整個官場之中,他是巍然高出於眾人之上的。有一度他的兩個朋友居朝廷最高的官位,一是呂公著,一是範純仁。他弟弟子由在哲宗元裕元年也已回到京師,任禦史中丞,次年,升為尚書右丞。所有當年貶謫到南方的朋友現在都回朝官居要津,包括駙馬王說、王鞏、孫覺、范祖禹。他在黃州的老友陳糙也到了京都,不是來做官,而是來看蘇東坡,享受友人歡聚之樂。大詩人黃庭堅,原已與蘇東坡通信有年,現已來京相交往,並正式拜在他門下。有數年期間,蘇東坡在通信中,屢次讚美他的"蘇門四學士",因此大為提高了四人的名氣。這時"蘇門四學士"已是盡人皆知,他們就是黃庭堅、秦觀、張來、晁補之。後來,又增加兩個,一是李鹿,一是陳師道,共為"蘇門六學士"。

蘇東坡之深軍眾望,卻破壞了一門婚事。原來學者章元弼對蘇東坡素極崇拜。他本人長得並無足觀,卻娶妻甚美。婚後,妻子發現丈夫整夜讀蘇東坡的詩,對妻子不甚理睬。後來妻子終於不能忍受,對丈夫說:"那麼你愛蘇東坡勝過了我!好吧,把我休了。"丈夫便把她休了。這位丈夫章元弼告訴友人說他妻子遺棄他,全是為了蘇東坡。

這時蘇東坡之受人歡迎,竟致好多文人模仿蘇東坡的帽子。蘇東坡戴一個特別高的帽子,頂上窄而微向前傾,這樣帽子後來叫"子瞻帽"。一天,他陪聖駕到難泉遊玩,當地正由宮中的憐工演戲。一個丑角頭戴"於瞻帽"在戲臺上自誇道:"我這個作家諸位比不了!"別的憐工說:"怎見得?"丑角兒說:"難道你們看不見我戴的帽子?"這時皇上微微一笑,向蘇東坡看了一眼。

在這種情形之下,蘇東坡和朋友們則恣情笑濾。在他官居禮部尚書又兼主考官時,他和幾個朋友和幾個考官入閨幾十天。在辦公時間都忙著閱卷,蘇東坡則不停的在各屋裏轉,閒談笑濾,簡直教人無法專心做事。到了夜晚,他才自己做事,看試卷,評等級,迅速之至。

有好多軼聞,說他如何當場捏造笑話。那些笑話裏包括雙關語,尤其是他和另一個富有機智的才子劉那說話的機鋒相對。有些笑話是可以譯成英文的。

有一次,蘇東坡去拜訪宰相呂大防,呂極胖,蘇東坡到時,他正在午睡。蘇東坡等了好久,非常煩惱。最後呂大防出來了,蘇東坡手指向客廳中一個大瓦缸裏背長綠苔的烏龜。

他向主人說:"這種東西沒有什麼稀奇,難得的是一種三對眼睛的烏龜。"

呂大防眼睛瞪得圓圓的說:"是嗎?會有六個眼睛的烏龜?"呂大防心想不對,自己一定被捉弄了;但是蘇東坡學問如此淵博,定在什麼書上讀到過。

蘇東坡回答說:"當然,在唐中宗時,有一個大臣向皇帝進獻一個烏龜。皇帝問他六個眼睛的烏龜有什麼好處。大臣說六個眼睛的烏龜有三對眼,普通烏龜只有一對。所以,你看,六眼烏龜午睡時,他要睡三個普通烏龜的覺呢。"

蘇東坡常向朋友錢辯得意揚揚的誇大,說他多麼喜愛他在鄉間過的那種簡樸生活。他說吃飯時只有米飯、蘿蔔、一個清淡的湯,可是他十分快樂滿足。一天,錢辯送給他一個請帖,請他吃飯。請帖上說:"將以三白待客。"蘇東坡從來沒聽過那種東西,不知三白為何物。那天他一到,只見錢辯為他準備的只是很簡單的一餐,只有三件自東西擺在桌子上:一碗白米飯,一盤白蘿蔔,還有一碗無色的湯。蘇東坡忽然想起自己的誇大,知道是受人愚弄了。蘇東坡等過了一些日子,他送給錢辯一張請帖,請吃"三毛餐"。錢辯去赴席,發現桌子上一無所有。蘇東坡請他坐下,兩人都坐下。過了好久,還沒有菜上來,錢辯抱怨說餓了。蘇東坡大言不慚的說:"咱們開始吃吧,不用等了,快吃三毛餐吧。三毛餐就是毛米飯,毛蘿蔔,毛菜湯。"(毛讀如沒)蘇東坡這樣報復之後,他也寬恕了那個朋友,二人開懷吃了一頓盛餐。

做翰林學士時,蘇東坡常在夜裏深鎖宮中。有一個極為崇拜蘇東坡的,勤于搜求蘇東坡的字,蘇東坡每一個短簡便條若由蘇東坡的秘書交給他,他就給秘書十斤羊肉。東坡已經風聞此事。一天,秘書對友人的口信請蘇東坡回復,東坡已經口頭回復了。秘書第二次又來請求,蘇東坡說:"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秘書說:"那人一定要一個書面的答復。"

蘇東坡說:"告訴你那位朋友,今天禁屠。"

論語裏有個司馬牛,是孔子的弟子,與司馬光同姓。一天,蘇東坡為國事和司馬光爭吵得很厲害,而司馬光仍是堅持己見。蘇東坡回到家,把長袍扔在躺椅上,向朝雲歎了口氣說:"司馬牛!司馬牛!"

這幾年,蘇東坡在他的政論文字裏,時常申論"慎思"與"公正"二義為賢臣之所必備。但是慎思與公正實為黨人之所憎惡。一天,一頓豐盛的晚餐之後,蘇東坡在屋裏欣然捫腹而行。他問家中女人他那便便大腹之中何所有?在中文裏是慣於說"一肚子學問"。一個女人說是"一肚子墨水";一個女人說:"你是一肚子漂亮詩文。"蘇東坡都搖頭說"不是。"最後,聰明的侍妾朝雲說:"你是一肚子不合時宜。"東坡大呼曰:"對!"遂大笑。

一次,一個素不相識的文人去拜訪蘇東坡,攜帶他寫的詩一卷,請蘇東坡指教。那個可憐的文人自己高聲朗誦,抑揚頓挫,鏗鏘有聲,顯然是頗為自得。他問:"大人,不知尊見以拙作為如何?"

蘇東坡說:"百分。"

那個文人臉上欣然色喜。蘇東坡這時又說:"誦讀之美七十分,詩句之美三十分。"

第二十章 國畫

蘇東坡天才橫溢,神完氣足,在中國藝術上,尤其是表現中國筆墨歡愉的情趣上,他能獨創一派,這是不足為奇的。蘇東坡最重要的消遣,是他的"戲墨"之作,因為他的創造注的藝術衝動非此不足以得到自由發揮而給中國藝術留下不朽的影響。蘇東坡不僅創了他有名的墨竹,他也創造了中國的文人畫。他和年輕藝術家米芾共同創造了以後在中國最富有特性與代表風格的中國畫。中國繪畫的南派重視一氣呵成快速運筆的節奏感,這一派誠然是在唐朝吳道子和王維的筆下所建立,與北派李思訓之金碧朱紅工筆細描是顯然有別。可是,在宋朝,印象派的文人畫終於奠定了基礎。這一派,重點在於氣韻的生動與藝術家堅強的主觀性,其中含有的藝術原理與技巧對現代藝術自有其重要性。

由蘇東坡、米芾、黃庭堅所保存下來的藝術批評之中,我們能看出文人畫在蘇東坡生活裏的起源,真是一件幸事。這幾位文人都是詩人、書法家、畫家。我們首先必須弄清楚的是,在中國是書畫同源的。在技巧,在工具材料,在批評的精神與原理,都是如此。若不懂中國書法中的美學原理,就不能瞭解中國畫南派的起源。因為中國南派畫之始祖,蘇東坡是其一,都是在中國詩的精神中涵養有素的,並且在運用筆墨的技巧都已通其奧妙,而且對中國書法的結構與氣勢的原理都已窺其真詮。書法為中國繪畫提供其技巧與美的原理,詩則提供畫的精神與氣韻情調的重要,以及對大自然的聲色氣味泛神性的喜悅。

在蘇東坡降生之前,中國已經有豐厚的藝術傳統,在書法繪畫兩方面皆然。蘇東坡自幼年即仰慕吳道子。他在黃州那些年,一直傾其全部時光致力於繪畫。現在所有他的詩畫朋友都已集會在京師,而氣氛也極利於他在詩畫上的創造,正如一個奕棋高手發現了城中另一個奕棋高手之後,他的生活便會有所改變,同樣蘇東坡的生活現在也改變了。他畢竟是個文人,不是個政客。既然是文人,他的要務仍然離不開紙墨筆硯。他的門人,也都是出色的文人,不斷在他的書齋中流連盤桓。米芾後來成為宋朝傑出的畫家,曾經有一次,他喜愛自己在懸崖峭壁所畫的默然無色的巨石那雄偉的氣魄,他乃以"丈人"之名稱之。他自稱"米顛",別人也以此名相稱。米,蘇,李(李公微),這宋朝三大家,現在時常在一處。

這一群文人時常在彼此的家中相會,飲酒,進餐,笑謔,作詩,而大部分時間都在陶然佳境中過活。此等時光,蘇米李三人往往走近書案,紙筆墨都在眼前。如果一個人開始作畫,作詩,或寫字,別人便作壁上觀,或也技癢而參加,為補上詩句,或增加題跋,當時的情況與氣氛理想極美矣。詩、畫、字,這三者主要的材料,只是兩種液體物——墨與酒;除去最講究的毛筆和用最貴、最為稀有的原料做的紙之外,他們有上等酒、上等墨。大書家和大畫家一發現有上等紙張當前,就猶如小提琴名家發現面前有一個史特拉迪瓦牌的名琴一樣——硬是不勝其魔力之誘惑。蘇東坡最喜愛的是澄心堂的紙,宣城的諸葛筆,或是鼠毫筆,和李廷邦的墨。一個人畫完一幅畫,一般習慣是由其他文人在上面寫幾首詩文作評語,或僅僅寫剛才說的幾句戲言。有時蘇東坡和李公激(西方收藏家多知道他叫李龍眠)合作一幅畫。蘇畫石頭,李畫柏樹,子由和黃庭堅題詞。

有一次,在中國藝術史上很出名的事,是十六個此等名家聚會于駙馬王詵的庭園之中。這就是有名的"西園雅集",李公徽畫,米芾題詞。畫裏有宋朝三大家,蘇東坡、米芾、李龍眠,還有東坡弟弟蘇子由、蘇門四學士。石桌陳列於花園中高大的蒼松翠竹之下。最上面,一隻蟬向一條小河飛去,河岸花竹茂密。主人的兩個侍妾,梳高發誓,帶甚多首飾,侍立於桌後。蘇東坡頭戴高帽,身著黃袍,倚桌作書,駙馬王詵在附近觀看。在另一桌上,李龍眠正在寫一首陶詩,子由、黃庭堅、張表、晁補之都圍在桌旁。米芾立著,頭仰望,正在附近一塊岩石題字。秦觀坐在多有節瘤的樹根上,正在聽人彈琴,別的人則分散各處,以各種姿勢,或跪或站,下餘的則是和尚和其他文人雅士了。

普通都認為蘇東坡作品之最精者,都是他醉後或興致昂揚之時的作品,一想中國繪畫、寫字時一揮而就的瀟灑明快,此話不能不信。在哲宗元佑三年(一0八八)蘇東坡任主考官之時,他和藝術家朋友李龍眠、黃庭堅、張來等陪考官入閨將近兩個月,在閱卷完畢之前不得出閨,亦不得與閨外聯絡。他們空閒無事,李龍眠畫馬自娛,黃庭堅則寫陰森淒慘的鬼詩,彼此說奇異的神仙故事。至於蘇東坡如何,黃庭堅記載的是:"東坡居士極不惜書,然不可乞。有乞書者,正色譜責之,或終不與一字。元植中鎖試禮部,每來見過案上紙,不擇精粗,書遍乃已。性喜酒,然不過四五角已爛醉,不辭謝而就臥。鼻鼾如雷,少焉蘇醒,落筆如風雨。雖濾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

蘇東坡論自己書畫時說:"吾書雖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蘇東坡在世時,曾使人畫像數幅,其中最有名者為程懷立和名畫家李龍眠所畫。在李龍眠所畫的一幅上,蘇東坡身坐岩石,一條藤杖斜橫於膝上。黃庭堅說這張畫像正好把握住他微醉之時的神情。從姿勢上看,他很輕鬆的坐著,似正在思索宇宙中萬物盛衰之理,也正享受眼前大自然的森羅萬象。隨時他都可能立起來,提筆沾墨,抒寫胸懷中之所感,或是用美妙的詩歌,或是用氣韻生動的一幅畫,或是用神味醇厚的書法。

有一次,杜幾先帶來一張上好的紙張,請蘇東坡在上面寫字,但是他提出了字的大小排列等問題。蘇東坡笑著問他:"我現在是不是賣菜?"哲宗元佑二年(一0八七)三月,康師孟已經出版了蘇氏兄弟九本字帖的精摹本。蘇東坡自己的若干朋友都是熱心搜集蘇字的。一天晚上,他的幾個朋友在他家,正在翻查幾個舊箱子。有人找到一張紙,上面的字是蘇東坡寫的,還依稀可讀。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在黃州貶謫期間醉中寫的"黃泥板詞"。有的地方已然汙損,連東坡自己都不能辨認。張來抄寫了一遍,交給蘇東坡,自己則保留那份真跡。幾天之後,蘇東坡收到駙馬王詵寄來的一封信。信裏說:"吾日夕購子書不厭,近又以三縑博得兩紙字。有近畫當稍以遺我,勿多費我絹也。"

有蘇東坡幾封給朋友最親密的信,刻在石頭上,他去世之後當做拓片賣,就是所謂"西樓帖",這本帖至今還在,看來就仿佛鄰居的目光一樣熟悉。蘇東坡在一封信的再啟裏,他代妻子向一個朋友道謝,因為那個朋友送了他妻子一把梳子。在另一個再啟裏,他說要送人一鍋鹹豬肉。

說中國書法是一種抽象畫,這種解釋真是再容易不過。中國書法的問題和抽象畫的問題,確是相似。在評論中國書法時,評論者完全不顧中國字的含義,而根本上就看做一種抽象的組合。說中國字是抽象畫,只因為不像普通畫那樣描寫具象的物體。中國字由線條和線條構成的偏旁所組成,具有無限的變化,而藝術原理則要求這些字之排列成行,必須排列的美妙,必須與同一行或其他行的字配合洽當。因為中國字由最複雜的成分所組成,所以呈現出構圖的各種問題,包括軸線、輪廓、組織、對比、平衡、比例等項,尤其重視整體的統一。

藝術上所有的問題,都是節奏的問題,不管是繪畫、雕刻、音樂,只要美是運動,每種藝術形式就有隱含的節奏。甚至在建築,一個哥德的教堂向高處仰望、一座橋樑橫跨、一個監獄沉思。從美學上看,甚至可以論人品而說"猛衝"、"疾掃"、"狂暴",這都是節奏概念。在中國藝術裏,節奏的基本概念是由書法確立的。中國的批評家愛慕書法時,他不欣賞靜態的比例與對稱,而是在頭腦裏追隨著書家走,從一個字的開始到結尾,再一直到一張紙的末端,仿佛他在觀賞紙上的舞蹈一般。因此探索這種抽象畫的路子,自然不同於西洋抽象畫。其基本的理論是"美是運動"("美感便是律動感"),發展成為中國繪畫上至高無上的原理的,就是這種節奏的基本概念。

這個運動上的節奏美的概念,改變了所有藝術家對線條、品質、表面、材料的看法。因為,倘若美是動態而非靜態的,所有平直的線條和表面,像工程藍圖的東西自然都不屬於藝術的範圍,而人必須尋求,舉例說,樹枝的折線與不平直的線條,因為只有彎曲與轉折線才能暗示生命與運動;只要筆的壓下,微頓,疾行,偶爾的飛白潑濺,能細心並有意保存於紙上,則不難看出此種不平直的線條的生命力和運動感。在中國書法和繪畫裏,當力戒平直線條,除非另有必要,比如描畫桌子的邊緣,不得不直,這是基本的原則。結構的概念也隨之改變了。倘若那些線面是僵直死板的話,中國藝術家是不能滿足於此種靜態的安排與線和麵的對比的。從此以後要重視力量充沛的線條筆劃,這便說明中國繪畫技巧和其他形式的繪畫之間的差異。

為了尋求富有活力的線條,中國書法家轉向大自然。自然中的線條永遠是暗示運動,且其變化豐富無限。在靈提這種狗的平滑身上,天生是為了快速賓士的,自有一種美;而在愛爾蘭小型獵犬的多毛而粗短的線條上,則另有一種美。我們可以欣賞幼鹿的輕巧靈活,同時也愛慕獅子爪蹄巨大強勁的力量。鹿的身體美,不僅在其調和的輪廓,也因為暗示了跳躍的運動;而獅子蹄爪之美是因為它暗示突然的攫取與猛撲,並且此種猛撲攫取跳躍的功能,才賦予了線條有機的諧調。談到這類節奏之美,我們可以愛慕大象龐大笨重而不易控制的形狀,蛇的婉蜒蠕動的緊張狀態,甚至長頸鹿瘦高細長的拙笨動作。所以可以說,大自然的節奏永遠是含有功能作用的,因為其線條輪廓都是生長發展的結果,而且各有其用途。由於大自然這些豐富節奏,才磨練出我們欣賞的眼光。中國書法家想在筆下運動上所模仿的,就正是這些自然的節奏律動,而也非中國感受力極為靈敏的毛筆不為功。有的筆劃堅定而圓滿,暗示獅子蹄爪的巨大力量,有的筆劃暗示馬腿的強壯有力、骨節磷峋。有的點劃要暗示清爽整潔,字也有方正的肩膊腰肢和支架,像端正的女人,正如中國藝術批評家所說如"美人頭上戴鮮花"。有的模仿枯藤的美姿,藤的末端穩定而微微向上彎曲,複點綴以一些嫩芽小葉以求平衡對襯。千萬不可忘的是,那條枯乾的垂藤的平衡,是自然而完美的,因為其末端彎曲的形狀與角度,全與此長藤的重量、莖的支持力、在這邊或那邊殘餘的葉子的重量為依歸的。

蘇東坡說,他的友人文與可習書甚久而不見成功,後來一人獨行山徑,見二蛇相鬥。他從相爭鬥的兩條蛇身上的律動,獲取了靈感,把蛇身上那種矯健動作吸取於筆劃之中。另一個書法家是在看見樵夫與一村姑相遇于山間小徑上時,悟出了節奏的秘訣。因為當時樵夫與村姑都要讓路給對方,二人當時都猶疑不定,不知誰該站穩讓對方過去。那二人一時的前後的閃躲,產生了一種緊張動作和相反的動作,據說這種緊張動作使他生平第一次悟出了書法藝術的原理。

運用在繪畫上,線條的雜亂而又和諧的律動,就產生了可概括稱之為中國藝術的印象派,這一派藝術家所關注的只是記下他頭腦裏的印象,用一種明確的律動美表現,而不是以將眼前的景物描繪下來為滿足。結構越單純,表現律動美越容易。因此蘇東坡才集中表現律動美在幾枝竹子上或是幾塊粗曠的岩石上,而這樣表現出來的景物也就成為內容很充分很豐富的圖畫了。畫上表現出的律動美,本身即要求削除所有與此統一概念毫不相干的景物。要看極端印象主義藝術極端的例子,在八大山人的一隻雞和一條魚上,或是石濤的果園上,都很容易看出來。不管畫的是魚、是雞、是鳥,八大山人的藝術可以看做是用最少的線條、最少的墨,表現最多的內容的藝術。八大山人完成他的一條魚、一匹馬,或是一張畫像,為時不過數分鐘,用墨不過迅速的寥寥幾筆。他不是畫好,就是畫壞;若是畫壞,便將紙揉爛成團,扔到廢紙簍中去,重新再畫。

惜墨如金,就說明了中國畫純出自然。但是惜墨如金與高度集中在主體景物上,也產生了別的結果。蘇東坡的幾枝竹枝竹葉,後面一月當天,依稀可見,創造出兩種效果。第一,因為沒有其他不相干的景物,故能刺激觀賞者的想像;第二,那幅畫暗示那幾片竹葉,在月夜安然靜止也好,在風雨中猛力搖擺也好,在其表現出來的單純律動美上,是令人百觀不厭的。畫幾竿竹、一條曲線、幾塊粗曠的岩石的動機,就和寫幾行字的動機一樣。一旦心清表現出來,印象留在紙上了,藝術家便感到滿足,感到快樂。他於是能把同樣的滿足與快樂給與觀賞的人。

所以這-派文人畫也叫做寫意,也就是印象主義。"意"字甚難譯成英文,大致就是藝術家所要表達的,若在英文裏找個字代替,恐怕要用Intention(意圖),Concentlon(概念),imPression(印象)或Mood(心境)。若指這一派繪畫用C0nceptivism(概念主義),則無不可,因為這個字的重點是統一的概念,正是藝術家所要描繪的唯一形象。

藝術的中心問題,不論古今中外,完全相同。印象主義,簡言之,就是對照相般的精確的反叛,而主張將藝術家主觀印象表達出來,做為藝術上的新目標。蘇東坡用兩行詩充分表達這種反叛精神。他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在評論一個年輕寫意派畫家宋子房時,蘇東坡說:"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楊芻襪,無一點俊發,看數尺便倦。漢傑(宋子房號)真士人畫也。"

宋代畫家又向前邁了一步,在一張畫裏,不但要表現作者的印象或概念,也要表現內在的肌理。簡直來說,宋代畫家要畫的是精神,而不是外在。宋代哲學的派別叫做理學。在佛教的形而上學的影響之下,儒家把注意力從政治的規矩形式和社會撤離,轉而沉潛到心和宇宙方面去。藉助於印度的神秘主義和形而上學,他們開始談論這個"理"字,粗略說,就是自然與人性裏的"理由",或"自然的法則",或"萬物的內在精神"。宋儒困于中國人對抽象的形而上學無能力或無愛好,他們在把"理"當做"自然律"的研究上,所入不深。但是他們卻完全相信在萬物的外形後面,有一種無處無之的力量,或是精神,或是"理";自然本身,是精神,是活潑潑的,而畫家應當在畫裏把握萬物此種無以名之的內在精神。所以畫家在畫秋天的樹林時,不應當以描繪樹葉豐富的顏色為目的,而是要捕捉那不可見的"秋意"或"秋思",換句話說,要使人覺得要披上一件夾大衣出去吸那乾爽清涼的空氣,似乎在大自然季節的蛻變中,看得出漸漸陰盛陽衰了。蘇東坡在教兒子作詩時,要他把花的個別性表現出來,使人對一行寫牡丹的詩,不致誤認是寫紫丁香或梅花。牡丹的特質是豐盈華麗,梅花則秀逸脫俗。那種特質的把握,則有賴於畫家的眼睛與詩人的想像。要畫魚,則藝術家必須瞭解魚的本性,但是為達到此目的,畫家必須運用其直覺的想像,在心神上,與魚同在水中游,體會魚對水流與風暴,光亮與食物的反應。只有懂得鮭魚在急流激湍中跳躍時的快樂,並知道那對魚是多麼富有刺激性,一個畫家才應當畫鮭魚。否則,他最好不要動手,不然他畫的魚鱗、魚鰭、魚眼多麼精確,那張畫仍是死的。

畫家必須注意觀察細節。蘇東坡一次記載一件好笑的事:四川省有一個繪畫收藏家,在他收藏的一百多幅名畫中、他最珍惜戴嵩畫的鬥牛圖。一天,這個收藏家在院子裏曬畫,一個牧童趕巧在此經過;他向那幅畫看了一下兒,搖頭大笑。人問他何故發笑,牧童回答說:"牛相鬥時,牛尾巴一定緊夾在後腿中間,這張畫上牛尾巴卻直立在後面!"

蘇東坡也看不起名花鳥畫家黃簽,因為他對鳥的習慣觀察錯誤。但是只憑觀察與精確,並不能產生真藝術。畫家必須運用直覺的洞察力,等於是對大自然中的鳥獸有一種物我胞與的喜悅。也許要真懂蘇東坡描繪萬物的內在肌理之時,他所努力以求的是什麼,最好看他畫的一幅仙鶴圖上的題詩。他說,仙鶴立在沮洳之地看見有人走近,甚至仙鶴連一根羽毛還未曾動,已先有飛走之意,但是四周無人之時,仙鶴完全是一副幽閒輕鬆的神氣。這就是蘇東坡想表現的仙鶴內在精神。

在進一步論到畫的內在精神而非外在形體時,蘇東坡說:

餘嘗論畫,以為人合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取名者,必記于無常形者也。雖然常形之失,止於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與可之于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鷹,如是兩條達遂茂。根莖節葉、牙角脈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於天造,展於人意。蓋達士之所寓也……必有明於理而深觀之者,然後知餘言之不妄。

所有繪畫都是一種哲學不自覺的反映。中國畫不知不覺中表示出天人合一與生命運行的和諧,而人只不啻滄海之一粟,浮光泡影而已。由此觀之,所謂中國的印象派繪畫,不論是一竿修竹,一堆盤根,或深山煙雨,或江上雪景,都是愛好自然的表現。畫家與畫中景物之完全融而為一的道理,解釋得最為清楚的莫如蘇東坡在朋友家牆壁上自題竹石的那首詩: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搓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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