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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鞭集 中卷 1921—1925 下卷

秧歌

秧针芒细似眉梢,秧田水足如明镜。

镜里眉头笑语人,郎唱秧歌与侬听。

一九二三,七,二三,巴黎

记画

买得旧雕板画一幅,中写圣希利那岛拿破仑墓。爱其笔笔是诗,以诗记之。

草自青青花自红,斜阳一角小山中。

短篱疏树围孤冢,憔悴当门执戟翁。

一九二三,七,二九,巴黎

母亲

黄昏时孩子们倦着睡着了,

后院月光下,静静的水声,

是母亲替他们在洗衣裳。

一九二三,八,五,巴黎

在巴黎植物园里,看见两只熊,如篇中所记,其时正在日本大震灾之后。

植物园里的两只熊,一只是黄的,一只是白的,都是铁钩般的爪与牙,火般红的眼。

白的一只似乎饿着。它时时箕坐着抬起头来,向游人们乞食。黄的一只似乎病着。看它伏在石槽旁吃水,吃一口,喘一口;粗而且脏的毛,一块块的结成了毡,结成了饼。

饿的病的总是应该可怜的。我们把带来的面包,尽量的掷给那白的吃。我们也互相讨论,现在的医术进步了,想已有专医猛兽的一科了。

饿的病的总是应该可怜的。但假使它不是个熊而是个牛,不做我们的敌而做我们的友,我们的同情,不要更深一层么?

但是,我们的失望是无尽的!便是它饿着病着,它还是铁勾般的爪与牙,火般红的眼。我在这里可怜它,它若能上得我的身,便是它饿着病着,它岂能可怜一些我!

一九二三,十,巴黎

三唉歌

(思祖国也)

得不到她的消息是怔忡,

得到了她的消息是烦苦,唉!

沉沉的一片黑,是漆么?

模糊的一片白,是雾么?唉!

这大的一个无底的火焰窟,

浇下一些儿眼泪有得什么用处啊,唉!

一九二四,五,巴黎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Lepainetle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语诌成了一首诗。

一九二四,五,八,巴黎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俩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么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么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要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么做,

咱们就是这么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山歌

(用江阴方言)

你乙看见水里格游鱼对挨着对?

你乙看见你头上格杨柳头并着头?

你乙看见你水里格影子孤零零?

你乙看见水浪圈圈一晃一晃晃成两个人?

小小里横河一条带,

河过边小小里青山一字排。

我牛背上清清楚楚看见山坳里,

竹篱笆里就是她家格小屋两三间。

河边浪阿姊你洗格舍衣裳。

你一泊一泊泊出情波万丈长。

我隔子绿沉沉格杨柳听你一记一记捣,

一记一记一齐捣勒笃我心上!

拟儿歌

(用江阴方言)

吾乡沙洲等地,尚多残杀婴儿之风;歌中所记,颇非虚构。

“小猪落地三升糠”,

小人落地无抵扛!

东家小囝送进育婴堂,

养成干姜瘪枣黄鼠狼!

西家小囝黑心老子黑心娘,

落地就是一钉靴,

嗡喀页!一条小命见阎王!

蒲包一包甩勒荡河里,

水泡泡,血泡泡,

翻得泊落落,

鲤鱼鲫鱼吃他肉!

明朝财主人家买鱼吃,

鱼里吃着小囝肉!

铁匠镗镗!

朝打锄头,夜打刀枪。

锄头打出种田地,

刀枪打出杀罔两。

罔两杀勿着,

倒把好人杀精光。

好人杀光呒饭吃,

剩得罔两吃罔两!

气格隆冬祥!

我哥哥,你弟弟,

明年阿娘养个小弟弟。

哥哥吃米弟吃粞,

哥哥吃肉弟吃鸡。

鸡喔喔,喔喔啼!

鸡喔喔,鸡冠花。

鸡冠花,满地红;

喇叭花,满地绿;

红红绿绿一团锦,

黄山上,

瓦哒勃仑吨!

炮打江阴城!

呒事做,街上荡;

讨老婆,吃家当。

家当愁吃完,

快快养个儿子中状元。

儿子养到十七八,

照样豁拆拆。

再讨老婆再养儿,

再望后代状元出我家。

一代望一代,

代代有后代。

现成封翁封婆代代有,

只恨状元勿肯来投胎!

一九二四,八,巴黎

侬家

君问侬家住何处,去此前头半里许:

浓林绕屋一抹青,檐下疏疏晾白繙。

阵雨

阵雨初过万山绿,断续钟声出林曲。

君如不怕归去迟,稍留共看今宵月。

拟拟曲

在报上看见了北京政变的消息,便摹拟了北京的两个车夫的口气,将我的感想写出。

一九二四,一〇,一六,巴黎

老哥,咱们有点儿不明白:

怎么曹三爷曹总统,——

听说他也很有点儿能耐,

就说花消吧,他当初也就用勒很不少——

怎么现在也是个办不了?

不是我昨儿晚上同你说:

前门造铁路,造坏勒风水啦。

当初光绪爷登基,

笑话儿可也闹勒点,

可总没有这么多。

可不是!

咱们笑话儿也都看够:

他们都是耀武扬威的来,

可都是——他妈的——捧着他脑袋瓜儿走!

先头他们来,不是你我都看见,屋顶上也站满勒兵。

现在他们走,

说来也丢尽勒他妈的脸,还不是当初的兵!

只是闹着来,闹着走,

隶苦子的只是咱们几个老百姓。

对啊!

眼看得天气越冷越紧啦;

前天刮勒一整夜的风,

我在被窝儿里翻来覆去的想着:

今年这冬天怎么办?

真是整夜的没睡着。

老哥你想:一块大洋要换二十多吊。

咱们是三枚五枚的来,一吊两吊的去。

闹勒水灾吃的早就办不了,

可早又来勒这逼命的冬天啦!

唉!咱们谁都不能往前头想,

只能学着他们干总统的,

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算!

反正咱们有的是一条命!

他们有脸的丢脸,

咱们有命的拼命,

这不是一样的英雄好汉么?

归程中得小诗五首

一 地中海

涛声寂寂中天静,三五疏星兢月明。

一片清平万里海,更欣船向故乡行。

二 苏彝土运河

重来夜泛苏彝士,月照平沙雪样明。

最是岸头鸣蟋蟀,预传万里故乡情。

三 Minikoi岛

小岛低低烟雨浓,椰林滴翠野花红。

从今不看炎荒景,渐入家山魂梦中。

四 哥伦波海港

椰林漾晴晖,海水澄娇碧。

咿哑桨声中,一个黄蝴蝶。

五 西贡

澜沧江,江上女儿愁,

江树伤心碧,江水自悠悠!

一九二五,七,七,海上

拟拟曲

老六,我说老九近来怎么样?

怎么咱们老没有看见他?

可是他又不舒服啦?

还是又跟他媳妇儿怄勒气,

气得把他的肺都炸勒吧?

我说老五,你们做街坊的总有个耳闻吧!

吓!你这小孩子多糊涂!

你说的老九不是李老九?

李老九可是早死啦!

结啦?完啦?

可不是!

什么病?

病?谁说得清它是什么病,什么症!

横是病总是病吧!

请大夫瞧勒没有?

瞧?许瞧——

瞧勒可又怎么着?

你不知道害病是阔人的事!

花上十块请个大夫来,

再花十块抓剂药,

凭你是催命鬼上勒门也得轰走啦!

也不见得吧!

你看袁宫保袁总统,

冯国璋冯总统,

不都是他妈的两条腿儿一挺就吹勒灯勒吗!

死的也是死,

可总是死总统少,活总统多;

不像咱们拉车的,

咋儿死的是老九,

说不定明儿个死的就是我老六;

赶到明儿个的明儿个,

要是你老五死啦,

你媳妇儿哭哭啼啼,

我老六就去娶她!

别打哈哈啦!

你还是好好的告诉我吧:

老九死勒有几天啦?

我跟他交情是没有,

可是同在一个口儿上搁车,

打乙卯那一年起,

算起来也有十二三年啦。

我们俩见天儿见早晨拉着空车上这儿来,

大家见面儿“今儿早!

吃勒饭勒吧?”

到晚半天儿大家分手,

他说:“老六明儿见,

你媳妇儿给你蒸了锅窝头,

你去好好的吃吧!”

我说:“老九明儿见,

你小宝贝儿在门口儿等着你哪,

要你给他一个子儿买个烧饼吃。”

嗐!这都是平常的事,

可是到他死勒一想着,

真叫人有点儿难受哇!

唉!老九这人真不错。

可是他死也死得就太惨啦!

不是你知道,

自从前年秋天起,

他就有勒克儿咳克儿咳的咳嗽。

这病儿要是害在阔人老爷身上啊,

那就甭说:

早晨大夫来,

晚晌大夫去,

还要从中国的参茸酒,

吃到外国的六〇六。

偏是他妈的害到勒老九身上啦,

可还有谁去理会他?

他媳妇儿还不是那样的糊涂蛮缠不讲理,

他孩子们还不是哭哭咧咧闹着吃,

哭哭咧咧闹着穿!

老九他自己呢,

他也就说不上“自己有病自己知”,

他还是照样的拉!拉!拉!

拉完勒咳嗽,咳嗽完勒拉!

这样儿一天天地下去,

他的小模样儿早就变成勒鬼样啦!

到勒去年冬天的一天,

啊,天气可是真冷,

我看见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稀破六烂的棉袄,

坐在车簸箕上冻得牙打牙。

我说“老九,

你又有病,天又冷,

这棉袄可是太单寒,

不如给他添添棉花就好多啦。”

他说“唉!哪摸钱去?

是你老六送我吗?”

说着他就掉勒几滴眼泪,

可又接着说:

“天气快要暖和啦,

一到打春,我身子就可以好多啦。”

不想今年不比得往年,

春是打啦,

天气是暖和啦,

他病可是一点儿点儿重;

病虽是一点儿点儿重,

车可还是要他一天天的拉;

他拉着拉着,

打完勒咳嗽,咳嗽完勒拉,

直拉到躺在炕上爬不起,

这已是离死不过两三天啦!

听说他死的那一天,

早上还挨勒他媳妇儿一顿骂;

赶到他真断勒气,

他妈的可又天儿啊地儿啊的哭起活儿来啦!

这且不去管!

反正她就是这么一路货!

可不知道后事是怎么办的?

一个狗碰头,

是我们街坊攒的公益儿;

装裹也就说不到:

那件稀破六烂的硬棉袄,

就给他穿勒去;

一根唆杆儿烟袋,

还是他小女孩想起来勒给他殉勒葬。

这样就是过勒他这一辈子,

这样就报答勒他一辈子的奔忙啦!

一九二五,九,十六,北京

小诗五首

(小病中作)

若说吻味是苦的,

过后思量总有些甜味吧。

看着院子里的牵牛花渐渐的凋残,

就想到它盛开时的悲哀了。

口里嚷着“爱情”的是少年人,

能懂得爱情的该是中年吧。

最懊恼的是两次万里的海程,

当初昏昏的过去了,

现在化做了生平最美的梦。

又吹到了北京的大风,

又要看双十节的彩灯向我苦笑了。

一九二五,一〇,九,北京

小诗二首记老友申无量语

我竟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个人,

我就不得不付之于冥空的理想了。

冥空的理想足以陷我于“徒自苦”,

但若随便找个人来我就更苦了。

她黯然的向我说:

“当初我爱你,你没法儿爱我;

现在你爱我,天啊!我又没法儿爱你。”

我相信我俩的没法都是真没法,

我俩就把这事付之于伤心的一叹吧。

小诗三首

暗红光中的蜜吻,

这早已是从前的事了。

人家没端的把它重提,

又提起了我的年少情怀了。

我便是随便到万分吧,

这槐树上掉下的垂丝小虫,

总教我再没有勇气容忍了!

夜静时远风飘来些汽笛声,

偏教误了归期的旅客听见了。

一九二五,十,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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