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针芒细似眉梢,秧田水足如明镜。
镜里眉头笑语人,郎唱秧歌与侬听。
一九二三,七,二三,巴黎
买得旧雕板画一幅,中写圣希利那岛拿破仑墓。爱其笔笔是诗,以诗记之。
草自青青花自红,斜阳一角小山中。
短篱疏树围孤冢,憔悴当门执戟翁。
一九二三,七,二九,巴黎
黄昏时孩子们倦着睡着了,
后院月光下,静静的水声,
是母亲替他们在洗衣裳。
一九二三,八,五,巴黎
在巴黎植物园里,看见两只熊,如篇中所记,其时正在日本大震灾之后。
植物园里的两只熊,一只是黄的,一只是白的,都是铁钩般的爪与牙,火般红的眼。
白的一只似乎饿着。它时时箕坐着抬起头来,向游人们乞食。黄的一只似乎病着。看它伏在石槽旁吃水,吃一口,喘一口;粗而且脏的毛,一块块的结成了毡,结成了饼。
饿的病的总是应该可怜的。我们把带来的面包,尽量的掷给那白的吃。我们也互相讨论,现在的医术进步了,想已有专医猛兽的一科了。
饿的病的总是应该可怜的。但假使它不是个熊而是个牛,不做我们的敌而做我们的友,我们的同情,不要更深一层么?
但是,我们的失望是无尽的!便是它饿着病着,它还是铁勾般的爪与牙,火般红的眼。我在这里可怜它,它若能上得我的身,便是它饿着病着,它岂能可怜一些我!
一九二三,十,巴黎
(思祖国也)
得不到她的消息是怔忡,
得到了她的消息是烦苦,唉!
沉沉的一片黑,是漆么?
模糊的一片白,是雾么?唉!
这大的一个无底的火焰窟,
浇下一些儿眼泪有得什么用处啊,唉!
一九二四,五,巴黎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Lepainetle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语诌成了一首诗。
一九二四,五,八,巴黎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俩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么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么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要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么做,
咱们就是这么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么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用江阴方言)
你乙看见水里格游鱼对挨着对?
你乙看见你头上格杨柳头并着头?
你乙看见你水里格影子孤零零?
你乙看见水浪圈圈一晃一晃晃成两个人?
*
小小里横河一条带,
河过边小小里青山一字排。
我牛背上清清楚楚看见山坳里,
竹篱笆里就是她家格小屋两三间。
*
河边浪阿姊你洗格舍衣裳。
你一泊一泊泊出情波万丈长。
我隔子绿沉沉格杨柳听你一记一记捣,
一记一记一齐捣勒笃我心上!
(用江阴方言)
吾乡沙洲等地,尚多残杀婴儿之风;歌中所记,颇非虚构。
“小猪落地三升糠”,
小人落地无抵扛!
东家小囝送进育婴堂,
养成干姜瘪枣黄鼠狼!
西家小囝黑心老子黑心娘,
落地就是一钉靴,
嗡喀页!一条小命见阎王!
蒲包一包甩勒荡河里,
水泡泡,血泡泡,
翻得泊落落,
鲤鱼鲫鱼吃他肉!
明朝财主人家买鱼吃,
鱼里吃着小囝肉!
*
铁匠镗镗!
朝打锄头,夜打刀枪。
锄头打出种田地,
刀枪打出杀罔两。
罔两杀勿着,
倒把好人杀精光。
好人杀光呒饭吃,
剩得罔两吃罔两!
气格隆冬祥!
*
我哥哥,你弟弟,
明年阿娘养个小弟弟。
哥哥吃米弟吃粞,
哥哥吃肉弟吃鸡。
鸡喔喔,喔喔啼!
鸡喔喔,鸡冠花。
鸡冠花,满地红;
喇叭花,满地绿;
红红绿绿一团锦,
黄山上,
瓦哒勃仑吨!
炮打江阴城!
*
呒事做,街上荡;
讨老婆,吃家当。
家当愁吃完,
快快养个儿子中状元。
儿子养到十七八,
照样豁拆拆。
再讨老婆再养儿,
再望后代状元出我家。
一代望一代,
代代有后代。
现成封翁封婆代代有,
只恨状元勿肯来投胎!
一九二四,八,巴黎
君问侬家住何处,去此前头半里许:
浓林绕屋一抹青,檐下疏疏晾白繙。
阵雨初过万山绿,断续钟声出林曲。
君如不怕归去迟,稍留共看今宵月。
在报上看见了北京政变的消息,便摹拟了北京的两个车夫的口气,将我的感想写出。
一九二四,一〇,一六,巴黎
老哥,咱们有点儿不明白:
怎么曹三爷曹总统,——
听说他也很有点儿能耐,
就说花消吧,他当初也就用勒很不少——
怎么现在也是个办不了?
不是我昨儿晚上同你说:
前门造铁路,造坏勒风水啦。
当初光绪爷登基,
笑话儿可也闹勒点,
可总没有这么多。
可不是!
咱们笑话儿也都看够:
他们都是耀武扬威的来,
可都是——他妈的——捧着他脑袋瓜儿走!
先头他们来,不是你我都看见,屋顶上也站满勒兵。
现在他们走,
说来也丢尽勒他妈的脸,还不是当初的兵!
只是闹着来,闹着走,
隶苦子的只是咱们几个老百姓。
对啊!
眼看得天气越冷越紧啦;
前天刮勒一整夜的风,
我在被窝儿里翻来覆去的想着:
今年这冬天怎么办?
真是整夜的没睡着。
老哥你想:一块大洋要换二十多吊。
咱们是三枚五枚的来,一吊两吊的去。
闹勒水灾吃的早就办不了,
可早又来勒这逼命的冬天啦!
唉!咱们谁都不能往前头想,
只能学着他们干总统的,
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算!
反正咱们有的是一条命!
他们有脸的丢脸,
咱们有命的拼命,
这不是一样的英雄好汉么?
一 地中海
涛声寂寂中天静,三五疏星兢月明。
一片清平万里海,更欣船向故乡行。
二 苏彝土运河
重来夜泛苏彝士,月照平沙雪样明。
最是岸头鸣蟋蟀,预传万里故乡情。
三 Minikoi岛
小岛低低烟雨浓,椰林滴翠野花红。
从今不看炎荒景,渐入家山魂梦中。
四 哥伦波海港
椰林漾晴晖,海水澄娇碧。
咿哑桨声中,一个黄蝴蝶。
五 西贡
澜沧江,江上女儿愁,
江树伤心碧,江水自悠悠!
一九二五,七,七,海上
老六,我说老九近来怎么样?
怎么咱们老没有看见他?
可是他又不舒服啦?
还是又跟他媳妇儿怄勒气,
气得把他的肺都炸勒吧?
我说老五,你们做街坊的总有个耳闻吧!
吓!你这小孩子多糊涂!
你说的老九不是李老九?
李老九可是早死啦!
结啦?完啦?
可不是!
什么病?
病?谁说得清它是什么病,什么症!
横是病总是病吧!
请大夫瞧勒没有?
瞧?许瞧——
瞧勒可又怎么着?
你不知道害病是阔人的事!
花上十块请个大夫来,
再花十块抓剂药,
凭你是催命鬼上勒门也得轰走啦!
也不见得吧!
你看袁宫保袁总统,
冯国璋冯总统,
不都是他妈的两条腿儿一挺就吹勒灯勒吗!
死的也是死,
可总是死总统少,活总统多;
不像咱们拉车的,
咋儿死的是老九,
说不定明儿个死的就是我老六;
赶到明儿个的明儿个,
要是你老五死啦,
你媳妇儿哭哭啼啼,
我老六就去娶她!
别打哈哈啦!
你还是好好的告诉我吧:
老九死勒有几天啦?
我跟他交情是没有,
可是同在一个口儿上搁车,
打乙卯那一年起,
算起来也有十二三年啦。
我们俩见天儿见早晨拉着空车上这儿来,
大家见面儿“今儿早!
吃勒饭勒吧?”
到晚半天儿大家分手,
他说:“老六明儿见,
你媳妇儿给你蒸了锅窝头,
你去好好的吃吧!”
我说:“老九明儿见,
你小宝贝儿在门口儿等着你哪,
要你给他一个子儿买个烧饼吃。”
嗐!这都是平常的事,
可是到他死勒一想着,
真叫人有点儿难受哇!
唉!老九这人真不错。
可是他死也死得就太惨啦!
不是你知道,
自从前年秋天起,
他就有勒克儿咳克儿咳的咳嗽。
这病儿要是害在阔人老爷身上啊,
那就甭说:
早晨大夫来,
晚晌大夫去,
还要从中国的参茸酒,
吃到外国的六〇六。
偏是他妈的害到勒老九身上啦,
可还有谁去理会他?
他媳妇儿还不是那样的糊涂蛮缠不讲理,
他孩子们还不是哭哭咧咧闹着吃,
哭哭咧咧闹着穿!
老九他自己呢,
他也就说不上“自己有病自己知”,
他还是照样的拉!拉!拉!
拉完勒咳嗽,咳嗽完勒拉!
这样儿一天天地下去,
他的小模样儿早就变成勒鬼样啦!
到勒去年冬天的一天,
啊,天气可是真冷,
我看见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稀破六烂的棉袄,
坐在车簸箕上冻得牙打牙。
我说“老九,
你又有病,天又冷,
这棉袄可是太单寒,
不如给他添添棉花就好多啦。”
他说“唉!哪摸钱去?
是你老六送我吗?”
说着他就掉勒几滴眼泪,
可又接着说:
“天气快要暖和啦,
一到打春,我身子就可以好多啦。”
不想今年不比得往年,
春是打啦,
天气是暖和啦,
他病可是一点儿点儿重;
病虽是一点儿点儿重,
车可还是要他一天天的拉;
他拉着拉着,
打完勒咳嗽,咳嗽完勒拉,
直拉到躺在炕上爬不起,
这已是离死不过两三天啦!
听说他死的那一天,
早上还挨勒他媳妇儿一顿骂;
赶到他真断勒气,
他妈的可又天儿啊地儿啊的哭起活儿来啦!
这且不去管!
反正她就是这么一路货!
可不知道后事是怎么办的?
一个狗碰头,
是我们街坊攒的公益儿;
装裹也就说不到:
那件稀破六烂的硬棉袄,
就给他穿勒去;
一根唆杆儿烟袋,
还是他小女孩想起来勒给他殉勒葬。
这样就是过勒他这一辈子,
这样就报答勒他一辈子的奔忙啦!
一九二五,九,十六,北京
(小病中作)
一
若说吻味是苦的,
过后思量总有些甜味吧。
二
看着院子里的牵牛花渐渐的凋残,
就想到它盛开时的悲哀了。
三
口里嚷着“爱情”的是少年人,
能懂得爱情的该是中年吧。
四
最懊恼的是两次万里的海程,
当初昏昏的过去了,
现在化做了生平最美的梦。
五
又吹到了北京的大风,
又要看双十节的彩灯向我苦笑了。
一九二五,一〇,九,北京
一
我竟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一个人,
我就不得不付之于冥空的理想了。
冥空的理想足以陷我于“徒自苦”,
但若随便找个人来我就更苦了。
二
她黯然的向我说:
“当初我爱你,你没法儿爱我;
现在你爱我,天啊!我又没法儿爱你。”
我相信我俩的没法都是真没法,
我俩就把这事付之于伤心的一叹吧。
一
暗红光中的蜜吻,
这早已是从前的事了。
人家没端的把它重提,
又提起了我的年少情怀了。
二
我便是随便到万分吧,
这槐树上掉下的垂丝小虫,
总教我再没有勇气容忍了!
三
夜静时远风飘来些汽笛声,
偏教误了归期的旅客听见了。
一九二五,十,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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